⊙贺可熙[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0241]
浅析“垮掉的一代”对寒山诗的解构
——以加里·斯奈德英译本与《达摩流浪者》为例
⊙贺可熙[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0241]
BG对寒山诗的追捧并不是简单的接受,而是有意识的解构。本文从三个方面阐释这种解构:一、斯奈德对寒山诗的翻译是对中国文化视域中寒山诗的解构,从而建立美国文化视域中的寒山意象;二、以《达摩流浪者》为代表的BG对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进行解构,从而塑造BG心中自由反叛的反主流文化形象;三、而寒山对于BG来说只是一个寻求自我认同的精神符号,是建构符号精神家园的一个遥不可及的统一体。
寒山诗“垮掉的一代”加里·斯奈德《达摩流浪者》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掀起了一场以“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简称BG)、嬉皮士(Hippies)为代表的反文化运动(Counterculture Revolution),这场运动以禅宗、吸毒、性解放、嬉皮士等为主要特点。翻译家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也译为史耐德)将中国唐代和尚寒山的诗译成英文并发表在《常春藤》上,引起了BG的狂热追捧,并将寒山作为BG的精神来源。BG的代表者之一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甚至专门写了《达摩流浪者》(The Dharma Bums)献给寒山,以表达自己对寒山的敬意。就如钟玲所说:“他成为美国三个时代年轻人的偶像:即1950年代末‘垮掉的一代’,与1960年代中期的花孩,与1960年代末1970年代的嬉皮士。”①“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在美国受到极大推崇和广泛的传播;另一方面“又因为史耐德翻译寒山诗这件事被写入1950年代一部重要的小说之中……那部小说就是《得道流浪汉》”②。但是BG对寒山诗的理解是一个解构的过程,在这里解构如德里达所说:“一个体制的生命就在于我们能够批评它,改造它,让它向着自身的未来开放。一个体制于其创建之时刻中的悖论,即是一方面它开辟了某种新的东西,另一方面它也继承了某种东西,它忠于过去的记忆、忠于传统、忠于我们从过去、前人和文化那里所继承的遗产。”③这里的解构是指斯奈德对寒山诗的翻译是对中国文化视域中的寒山诗的批评和改造,从而建立美国文化视域中的寒山意象,在继承的基础上开辟某些“新东西”;也包括以《达摩流浪者》为代表的BG对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的进一步改造,从而塑造BG心中的自由反叛的反中产阶级文化的形象;而寒山对于BG来说只是一个寻求自我认同的精神符号,是建构符号精神家园(乌托邦)的一个遥不可及的统一体。
为了使源语言中寒山文化身份符合目的语中美国文化需求,斯奈德在翻译时对寒山的文化身份进行了限定。寒山流传世间的诗有三百多首,后人将其整理成《寒山子诗集》。这三百多首诗中包含的内容很多。李振杰在《寒山和他的诗》中将寒山诗内容分为以下几种:表达对战乱时期社会伦理崩溃状况下社会中丑恶现象的讽刺和嘲弄;对山林生活的描写和吟咏;直接宣传佛理等。这些内容包含着儒、释、道多种思想,但是斯奈德在翻译时摈弃了儒家和道家思想,保留了佛家思想。他翻译的二十四首寒山诗大部分是描写云台山(寒山)的景色和他的顿悟。如第十一首:“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
Spring water in the green creek is clear
Moonlight on Cold Mountain is white
Silent knowledge-the spirit is enlightened of itself
Contemplate the void:this world exceeds stillness.
这首诗讲述了寒山隐居天台山,顿悟佛教精髓的经历。而斯奈德所翻译的二十四首诗都与此相似。他之所以选择翻译寒山的佛教诗是因为这些佛教诗宣扬“空性”和内在修行,让人们放下外在世界的所有事情,甚至是对自身的执着,这与BG所追求的虚无主义相契合;而寒山的儒家入世和道家修成不坏之身的学说与虚无主义相抵触,自然会被斯奈德排除在外。而他翻译的这二十四首佛教诗讲述了寒山由迷径、虚名无益、时空任转变、生死放度外,最终达到空明的最高境界。这是寒山成佛的过程,也是斯奈德所追求的境界。
寒山诗作为西方文化的他者被引入,不免打上了西方中心主义眼中的东方主义的烙印。在西方人眼中,东方文化是神秘、野蛮的,与西方的逻辑、文明格格不入,需要西方文明加以启蒙。斯奈德在翻译寒山诗的过程中也有所体现。如“喃喃读黄老”本意是喃喃自语坐在那里读道家思想的著作。而在斯奈德的译本中将“黄老”译成“Huang and Lao”,用汉语拼音代替了意译。但绝大多数美国民众不知道“Huang and Lao”是什么意思,这就将源语言与目的语之间的联系粗暴地切断,能指与所指被割裂,寒山的形象被神秘化,变成不能言说的主体。寒山诗再一次成为西方中心主义的牺牲品。
为了使引进的外国文化适应本国的意识形态和文化身份,译者往往对源语言文本进行有选择的打碎、矫正和重构,赋予其新形象,以达到反映本土文化和价值观的目的。为了改变美国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想,斯奈德引进寒山诗,以期引导BG反对中产阶级主流价值观念、背离社会传统,但前提是寒山和他的生活方式、价值追求必须被BG所接受。斯奈德为了将寒山在古代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移植到美国来,一方面,寒山被描述为BG中的一员。寒山诗中“炼药空求仙”被翻译成“Tried drugs,but couldn’t make immortal”。“炼药”本来是道教炼制长生不老药的意思,整句话的意思是自己年轻时耗费时间在道术修炼上,到头来是一场空。但在斯奈德的翻译中,不但将原作者对道家的醒悟抛弃,而且还被改换成吸食毒品的形象,与BG不谋而合。此外,像“饥餐伽陀药”被译为“Hungry,I eat one grain of immortal-medicine”,也是吃毒丸的形象,增强BG的认同感;另一方面,斯奈德将寒山译为“Cold Mountain”,并没有用汉语拼音“Han-shan”。一方面与诗人寒山相区别,另一方面直接译成英文有利于BG的理解。“Cold Mountain”同时还写出山很高、气温很低、环境很艰苦,与主流社会相距很远,增强了BG反对当时中产阶级文化的决绝态度。
具有悠久历史的基督教已经转化为美国的主流文化,而美国最大群体中产阶级自然是基督教最大参与者。要想颠覆美国的中产阶级文化,就必须向基督教开战。BG无法从根本上打败基督教,只能采用将基督教与佛教价值观混淆的方式进行。斯奈德译的《寒山诗》虽然将道教的炼药译成BG吸食毒品的形象,但是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不仅接受了这种形象,同时将自身所处的基督教思想与佛教思想混淆。“贾菲说:‘耶稣有什么不好呢?耶稣不是也常常谈及天国吗?而天国不就是佛家所说的涅吗?’‘为什么要区分什么佛教和基督教、东方与西方呢?’‘我们现在所身在的,不就是涅之中吗?’‘我们同时身在涅和轮回之中。’”④在BG的眼中,佛教或者基督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宗教符合重构自我精神的需求。他们将吸食毒品解释成道教的“炼药”;将乱性解释为西藏佛教的雅雍;将反对中产阶级价值、嬉皮流浪解释为寒山的顿悟涅等。只有将佛教的某些基本思想与基督教统一起来,才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同时又将吸毒、乱性、流浪等用其他宗教进行解释,以此来消解基督教的规规矩矩,达到反对基督思想、反对主流文化的目的。
在基督教的世界中,上帝是万能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可是,BG解构基督中心,将上帝的权威分散在普通的大众身上,于是就出现了许许多多的菩萨。菩萨本来是神圣的,其地位仅次于佛,是协助佛传播佛法,救助众生的神。但在《达摩流浪者》中的菩萨被拉下了神坛,普通的民众也可以称作菩萨。贾菲认为他在俄勒冈念学时的死党沃伦·库林格是个菩萨:“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菩萨,我认为说不定就是大乘学者无着的化身转世。”⑤普琳丝认为自己也是个菩萨:“但我却是大地之母,是个菩萨。”就如同BG在建构寒山这个精神偶像时,并不是把寒山塑造成像上帝那样高高在上,而是一个平民化的、群众化的形象,这也是斯奈德翻译《寒山诗》的贡献之一。他在译诗序跋中说:“现今人们有时候还可以在贫民区、果园、流浪者聚居的丛林中和伐木工人的帐篷里和他们不期而遇。”⑥寒山的形象深深地影响了BG,他们紧紧追随着寒山这个群众化的菩萨,将自己也塑造成寒山一样的菩萨。
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将寒山在云台山顿悟佛法的过程很好的表现出来了。《达摩流浪者》就如同那二十四首寒山诗一样,是凯鲁亚克顿悟佛法的经历。但在基督教中心主义的消解过程中,BG接受远道而来的佛教就有点力不从心。美国与中国文化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再加上翻译往往会不准确,这使得垮掉的一派在接受佛教精神时,更多地理解了与其宗旨有关的虚无主义,而将博大精深的佛教精神置之不顾。《达摩流浪者》的主人公曾多次提到对寒山,对佛法的理解,更多地表现了虚无主义思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中这样说。这个‘空’,在我的睡眠中几乎是可以具体抱触得到的。”⑦“唉,难道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老天把我们生下来,难道就是要让我们可怜的肉身置身在这样匪夷所思的大恐怖、这样广阔无边的虚空中吗?”⑧“每件事情都是可能的。我就是上帝。我就是佛。我固然是不完美的雷蒙·史密斯,但与此同时,我也是空,也是万物。”⑨BG并没有完全解构基督教中心主义,只是在BG内部展开;而且也没有很好地传达佛教精神的精髓,更多侧重于与自身宗旨契合的虚无主义上,这使得这场轰轰烈烈的“背包革命”并没有破除牢固的中产阶级价值观,只在年轻人吸毒、乱性、摇滚中流产了。
BG反对美国中产阶级文化,他们将大学看作培训没有鲜明面目的中产阶级学校,他们认识到当时的美国“全社会的目标在于效率,其代价是个人隐私与自由的丧失”⑩。他们努力的反叛是因为他们在寻找自我身份的认同,当自我与他者产生巨大的差异时,为了支撑自我的存在而寻求自我与他者的相同点,寒山此时就出现在他们眼前。寒山的自由反叛与BG自身存在着相似点,寒山于是成为他们寻求自我身份认同的符号,佛教成为他们反叛的旗帜。他们可以将寒山描述成吸毒的瘾君子,将云台山译为“Cold Mountain”,将佛教思想阐释为虚无主义,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寒山作为他们自我身份认同的符号已经在他们心中打下了烙印,这种屹立不倒的符号就像古代的图腾一样传递着薪火相传的精神文化。
BG反叛中产阶级文化和基督教中心主义,在中国唐代的寒山那里寻求自我身份的认同,其实是在寻找一个美好的精神家园,就像乌托邦或者桃花源一样。就如法国学者让-马克·莫哈将异国形象分为两类:意识形态形象和乌托邦形象。而“乌托邦具有‘社会颠覆的功能’”⑪,“从形象为建立一个彻底相异而背离自身文化观念的意义上说,这是一个颠覆性形象”⑫。但是这种美好的精神家园只是一个美好的希望。BG一方面在反对中产阶级文化,努力的解构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念,同时又想在此基础上建构一个统一的精神世界,一个乌托邦,这种解构的多元性和精神家园的统一性是相互矛盾的,所以这种所谓的精神家园是无法实现的,只是一种符号的指引,一种符号精神家园,仅仅存在于BG的想象之中。
斯奈德根据美国文化对寒山诗进行了解构,《达摩流浪者》根据垮掉一代的需求对斯奈德的翻译又进行了解构。这种双重解构为BG反对中产阶级文化起到很好的推动作用,也建立了一个美好的精神家园的符号世界,为美国的现代和后现代主义开启了新的征程。
①②钟玲:《中国禅与美国文学》,首都师范大学出版2009年版,第92页,第93页。
③[法]德里达:《解构与思想的未来》,夏可君编校,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5月版,第41—42页。
④⑤⑦⑧⑨Jack Kerouac,The Dharma Bums 1965年版,第68页,第9页,第6页,第43页,第62页。
⑥SYNDER G.Riprap&Cold Mountain Poems[M]San Francisco:Grey Fox Press,1965:1.
⑩李斯:《垮掉的一代》,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11页。
⑪⑫让-马克·莫哈:《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研究史及方法论》,孟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第34页。
作者:贺可熙,华东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俄罗斯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