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莉华[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亨利·詹姆斯《意大利时光》中的阶级矛盾和反旅游业情绪
⊙黄莉华[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亨利·詹姆斯的游记《意大利时光》在字里行间常常透露出一种反旅游业情绪,深刻地刻画了来自不同社会阶级的游客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作为一名具有较高文化修养和品位的作家,詹姆斯习惯独自观光;因此,他对在意大利所见到的旅游大军往往保持距离甚至心生不耐。本文主要分析《意大利时光》中的阶级矛盾和反旅游业情绪,深入探讨两者所代表的意识形态。
亨利·詹姆斯《意大利时光》阶级矛盾反旅游业
在读亨利·詹姆斯的游记《意大利时光》(Italian Hours)的时候,读者很容易发现詹姆斯的文字里充斥着某种特定的反游客和阶级对立情绪。詹姆斯在这部于1909年结集出版的游记里,不仅表达了对意大利风情的赞赏,也透露出耐人寻味的情绪。在游览意大利风光的过程中,他常常有意识地与游客同胞们保持距离,并直接表达出对他们的反感以及对他们营造的、熙熙攘攘的景象的不耐烦。詹姆斯之所以设定这个距离,不仅仅因为出于对游客们的反感,而且也是为了凸显自己较为优越的社会地位和高尚的品位,说明自己与走马观花的游客不同,能够很好地欣赏和吸收意大利的文化。
早在19世纪上半叶,到欧洲去观光还是有钱有地位的人们独享的一项活动。它不仅是“一个资产阶级名望的象征”,而且也是寻找文化和社会优越感的途径之一。到了19世纪的下半叶尤其是最后的二三十年,去欧洲旅游已经不再是上层阶级的特权,而是“迅速地成为一项中产阶级所热衷的典型的休闲活动,这种活动兼具浪漫主义和工业主义的特色”。工业化的发展加速了旅游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乘搭轮船,选择更为有效而便捷的交通工具——火车,游览欧洲。到欧洲旅游因此逐渐成为一种大众化的、更加商品化的和单一的旅游模式。在约翰·厄里看来,这种转变标志着两种情况的出现:首先,“不同阶层的人们成为游客的同时,他们也渐渐有了划分社会身份地位区别的需要”;其次,这种身份地位的划分“在那些有能力旅游的人和没有能力的人之间”显得没那么明显。换句话说,阶级矛盾在同中产阶级之中比在不同的阶级之中显得更为突出。对区别阶级身份的渴望,作为中产阶级的包容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了消费文化发展的推动力。同时,这种渴望和焦虑随着中产阶级队伍的日益扩大而愈见明显。旅游业的开放性,在詹姆斯·布扎德看来,“常常使得游客们被看作是一群现代‘民众’或‘暴徒’——在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下,引发了一系列关于社会底层秩序的流动性的阶级焦虑”。
这种焦虑在《意大利时光》里随处可见。例如,詹姆斯把蜂拥而至的游客描绘成“一群野蛮人”,并且从未认为自己是“各个旅店里犹如蜂群般入住的客人”当中的一员。有趣的是,旅游业所驱使的旅游大众的流动迁徙就像是野蛮人入侵一般导致了罗马的陨落。“野蛮的德国人……吵吵闹闹地”挤满了“公爵府”;“大量的法国人……足够谨慎地”在“挡了他们的道”的“夸得理餐厅里花很长时间用餐”。所有的这些人组成“拥挤不堪、不负责任的团体”。与“意大利优美婉转的声音”相比,他们的声音“相当刺耳”。在詹姆斯眼里,这些不懂世故的游客们对意大利风景(即他们所认为的“意大利的本质”)展现了一种商业化的态度,这是因为他们的态度和欣赏方式主要受到了旅游小册子或游记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旅游业发展的必不可少的推动力莫过于各种印制的宣传册子以及书报等等,游客们应当观赏哪些景物、如何欣赏、停留多久——这些问题都能够从中得到答案或启发。而名人、作家等人的游记更能成为他们旅游途中必不可少的向导。一条条约定俗成的旅游路线也因此逐步形成,而游客们在观光时表现出来的种种态度和欣赏方式多少反映了旅游商业化的影响。
在伯尔尼,詹姆斯注意到“游客们都蜂拥出瑞士,场面之壮观与他们7月涌入该国时无异,而且主要的出口完全被堵住了。我已在此地逗留了数日,看着他们来来去去,感觉他们就像军队的分列式一般规整”。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到詹姆斯所做的几组对比:首先,詹姆斯本人的悠然自得和惬意超然与其他游客的匆忙慌乱形成鲜明对照;其次,作为观察者的他所展现的“静”与游客们的“动”形成对比;然后是独自游览的观察者与大军压境般的参观者的比较。这一系列的对比强调了作者和其他游客之间的显著差异。前者的平静或悠闲的状态可视为一个标记,说明他的行为并非是商品化经济的产物。同时,他的这个状态也反映出他由一名普通的游客向一个当地居民的转变,而熙熙攘攘的游客们则形成了可供他观赏的另一道风景。詹姆斯在这段描写中制造了一种显而易见的距离感。布扎德认为,这种写作手法是“他面对旅游业将景点‘伦敦化’时所惯用的方法”,而且“它成为了三十岁的詹姆斯用来建立与大群游客之间的距离感的策略之一”。
詹姆斯费尽心思地从阶级的角度来划清和其他游客的界限。例如,他写道:“这真的是我每天在饭馆吃饭时看到的‘那群人’么?你可能会觉得他们没有时间尽兴,但是他们的好性情让人印象深刻。有些人抱怨说他们使瑞士‘庸俗化’了;但是对我来说,我倒是很乐意把它交到他们手中”。在这段话里,“它”也许既可以用来指代瑞士这个国家,又可以指对瑞士的印象。当詹姆斯漫不经心地表示他会把“瑞士”交出去,他其实是在嘲笑那些混淆真品与形象的人。而这样的一些人相信游客的存在会毁了瑞士的形象,因此总是先入为主,过分依赖从别处了解到的对瑞士的印象,缺乏自己欣赏、了解的洞察力。表示转折的连词“但是”说明了詹姆斯似乎想要表明自己和他们的不同:他能够将不和谐的他者融入到他所欣赏的画面中去,并且为这种差异而感到愉悦。詹姆斯愿意“把它交到他们手中”,透露出的讽刺语气暗示了仿佛他在放弃一件不重要或没有价值的东西。这种漫不经心的“交出”举动是屈尊俯就的,仿佛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一般。
对于詹姆斯来说,花钱前来观赏美景的这些游客们现在变成了一道景致,就如同他们所观赏的意大利人一样,因为他们跟后者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说他们形成的可观的人群、他们的活动以及他们的“好性情”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好性情”,恰恰与威尼斯人所表现出的令人愉快的性格一致,让人不免怀疑作者是否故意地将两者分到了同一个阶层或组群。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詹姆斯提到的“没有尽兴”和“庸俗化”。前者道出商品化经济的缺陷性,后者则显示出美学方面的担忧。这也是困扰着詹姆斯的两个相对立的问题:一方面,他受惠于旅游业所带来的经济利益;另一方面,他批驳旅游业发展所导致的当地文化、景物遭到破坏的情况,并以身作则指出正确可行的欣赏方式。
詹姆斯在文中所流露出的反游客情绪出于失去寻找新发现以及意大利会因为大量游客涌入而陷入混乱的两方面情况的担忧。在《意大利时光》中的第一篇游记“威尼斯”中,他表示“想独自一人”,因为“今天的威尼斯就像一个巨大的博物馆,它那准许你入内的小小三柱门永远咯吱作响地开开关关,而你却与一群游客同胞们犹如行军般穿过这个机构”。但是詹姆斯对游客的态度有点模棱两可:一方面,“群”这个词暗含了某种排斥甚至是淡淡的轻视;但是另一方面,“同胞”又表明和游客的同一立场。这种矛盾的态度折射出他与社会阶级等级、帝国主义问题的既疏远又紧靠的关系。保持与其他游客之间的距离感能够让他仿佛是当地居民一般去批评那些破坏了意大利和谐风景的游客们,同时也表明自己与他们并不同,不像他们那般没有文化、没有保护意大利文化的意识。
对于詹姆斯来说,在像威尼斯这样一个旅游热点真正的“独自一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想要独自一人”只不过是幻想罢了。将自己排除在景色之外,詹姆斯得以观赏整个画面;而相较之下,其他的游客们来来去去,走马观花,却未必清楚自己到底看到了多少景致。他抱怨美国同胞们污染了当地洁净美好的空气和美不胜收的古迹,认为游客大军就像一群“野蛮人”,他们“完全占有了(威尼斯),而对于他们意欲何为你(们)担忧得发抖。从抵达威尼斯的那一刻起,你(们)就不断被提醒——这个城市几乎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城市了,它只是一个破烂的西洋镜和集市而已”。代词“你(们)”在这里的指代是模糊的。由于在詹姆斯的游记里没有看到他对这个“你(们)”有明确的限定,因此我们可以有几种推测:首先,它可以指游客,但这些游客不属于“野蛮人”一员。詹姆斯似乎想借用这个代词来区分有品位有文化的游客和普通的游客大众。但是,一旦人们踏上旅途,游历观光,就不由自主地成为了入侵古城威尼斯的“野蛮人”中的一分子,尽管他们并不那么认为。这个“你”指代的也许就是詹姆斯本人,仿佛他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土地上他孤身一人、四处观光。他虽然把自己以及其他文雅的游客跟那些粗俗的观光客区别开来,但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跟他们一样,都是“入侵”意大利的游客。这也是他常常流露出的一种自我贬抑的情绪。
批评家托尼·谭纳指出,从詹姆斯对待他的游客同胞的态度中可以看到一丝残酷的痕迹。他认为,这种残酷具体表现在詹姆斯在描写他所遇到的有着相同血统的德国和美国游客时,曾幻想这些人一下子统统消失。在意大利卡碧岛的兰洞,詹姆斯看着他们搭乘小“船”密密麻麻地进入“洞口”,禁不住感慨: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像他们全部都从那个容器中消失。在那个日常的“心理”瞬间里,唱反调的观察者待在空寂无人的甲板上,发现自己意识到如果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再出来该有多好。这个想法的诱惑不是一点点——尽管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事实上,当海浪翻滚淹没洞口时,的确会让人忍不住猜想他们完全有可能出不来了。就是这样。他们都不见了。这是由于大自然以世界上最简洁的一击和最完美的判断,刚刚安静地拂照了洞口。
在谭纳看来,詹姆斯的这段文字揭示了他的游记中最为基本和普遍的一面,即“总是大规模地、意味深长地减少人的出现”。显然,詹姆斯的描述中呈现的残酷性也表现在这句话里:“如果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再出来该有多好”。尽管这个“人口消失”的幻想带着点喜剧色彩,但是却反映了作者作为一名“唱反调的观察者”的某种反游客情绪。
在上面提到的游客们如潮水般涌入威尼斯的例子当中,谭纳所提到的詹姆斯游记中的残酷性具体通过他描绘这一场景时用的词汇来展现。例如,“堵住”“人群”“野蛮人”以及“担忧得发抖”等等,刻画了一幅侵略和冒犯的画面。詹姆斯游记中暗藏的“残酷性”体现了他对帝国主义以及旅游业的模棱两可的态度。一方面,他与其他大多数游客一样,借助并参照了导游书或者游记来旅游观光,例如他常常提及歌德、拉斯金和霍桑游学旅行所规定的路线。从一定程度上说,他通过旅游观光参与了旅游业的发展;而且,通过撰写并出版游记,他更是推动了旅游经济的发展。对他来说这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另一方面,詹姆斯又刻意地和他们保持距离,似乎想借此来表明自己无论在品位上还是身份地位方面都与他们存在差异,以旁观者的角度来批判他们对当地文化、景致的破坏。但是从更深层次的意义上来看,这个距离感不光是为了区别自己和其他游客的品味,而更是为了批判地去认识旅游经济发展中帝国主义的一面。
19世纪末,美国不少企业在欧洲许多报纸上刊登广告和印发小册子,描绘美国经济繁荣的诱人景象,吸引了大批生活困苦、有移民愿望的意大利人。为了寻找更多的工作机会,他们横渡大西洋到达美国。而另一方面,游客们则是受到各种各样的旅游手册和游记的驱使而来到意大利,想要领略异国风情和文化。意大利人和游客们的活动都呈现出了商业化的特点。詹姆斯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旅行和写作是受到这种经济体制制约的,因此往往想要与它保持距离。例如,在记录意大利旅游的所见所闻时,他往往扮演局外人的角色,将游客观光的种种态度、行为以及各种表现刻画得栩栩如生,把观光之所见称为一出“戏剧”或者“表演”。然而不管是对意大利人还是游客们,詹姆斯在保持距离的同时不免流露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前者他在经济上更为富足,对后者他则是在文化上阶级上更为优越。他之所以与同胞游客们保持距离,一方面是为了凸显自己的阶级地位和品位,另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欣赏和汲取意大利的文化。此外,在詹姆斯的笔下,外国游客们在风景优美的意大利上演了一幕幕类似侵略占有的表演,让人不禁联想到意大利曾经的政治和文化强国形象。《意大利时光》里暗藏的“残酷性”正反映了意大利的曾经和现状的强烈对比。通过这样的比较,詹姆斯也向读者揭示了帝国主义的主要特征。
[1]Buzard,James.The Beaten Track:European Tourism, Literature,and the Ways to“Culture,”1899-1918[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
[2]Duncun,James and Derek Gregory.Writes of Passage: Reading Travel Writing[M].London;New York: Routledge,1999.
[3]James,Henry.Italian Hours[M].New York:Ecco Press, 1987.
[4]Stowe,William W.Going Abroad:European Travel in Nineteenth-Century American Culture[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
[5]Tanner,Tony.Henry James and the Art of Nonfiction [M].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5.
[6]Urry,John.The Tourist Gaze:Leisure and Travel in Contemporary Societies[M].London:Sage,1996.
作者:黄莉华,香港大学文学博士,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本文得到2010年深圳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0QNCG33)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