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清湄
在古典音乐圈子里,钢琴家薛啸秋和指挥家李心草都属于“不务正业”型。一个是新晋钢琴偶像;一个是全国一流指挥家。古典音乐的后起之秀和资深前辈的对谈,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古典音乐家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古典音乐一定要那么高高在上吗?他们对现在古典音乐教育问题又有什么看法?
钢琴家薛啸秋和指挥家李心草,一个是新晋钢琴偶像,学起斯诺克和魔术不遗余力;一个是全国一流指挥家,却在业余时间演电影、电视剧,客串综艺节目评委。
薛啸秋
青年钢琴演奏家,2010 年签约环球音乐,成为环球旗下最年轻的古典艺术家。薛啸秋也是作曲家,《无声曲》、《独奏者的秘密》都为原创音乐专辑。他的原创音乐流行感强,但依旧是演奏技法很扎实的古典音乐,被称为新古典音乐。
李心草
现任中国国家交响乐团首席指挥、韩国釜山爱乐乐团音乐总监兼首席指挥、中国少年交响乐团音乐总监等职位。在古典音乐家中,李心草属于“兴趣广泛型”,参演电视剧、话剧和电影,担任综艺节目评委。
话题一:古典音乐家的生活是怎样的
李心草:可能大家在台上看到我们的音乐表现,会幻想我们音乐家平常的生活是不是多彩多姿,或者是很浪漫。其实我的职业生涯是很枯燥、很辛苦的。我在舞台上特别累,因为我要控制一个乐团,自己是没办法享受音乐的。平常的生活,不光是枯燥,还可以说是非常艰苦。指挥家最辛苦的时候是外人看不见的时候,也就是在家里研究总谱的时候,这点可能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如果是工作期间听音乐会,我是很难受的,因为我会下意识去挑毛病,或者是担心台上的音乐家出错。经常有人说,“我一点都不懂音乐但是我很喜欢听”,那么我会说,你比我幸福 100 倍。他不知道什么是错,反而可以单纯地沉浸在音乐里,哪怕台上演得按照我们的标准来说已经是一塌糊涂了。反倒是平常在生活中我听到流行音乐会觉得非常放松和享受。
薛啸秋:我觉得我的生活和每个年轻人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只是我觉得会有一点和常人不一样,可能就是因为我们做的是艺术这一块,所以对很多事情都会特别敏感,无论是电影里还是看的书或是在街上走着,有些气味、温度,或者是一点点差异都会让自己很敏感。另外让我觉得很困惑的是,比如说,走过一条马路,我看到了一个觉得令人费解的现象,就会停在那里看,完全没有办法做其他事情了。
李心草:我想插一句,可能啸秋他自己不太清楚,但是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指挥和独奏者不一样,指挥虽然辛苦,但是我们每天排练都是面对着一群人,都有交流。在舞台上也是有交流的。但是独奏家不一样,而且他又是身兼独奏家和作曲家,那么他大部分工作除了在舞台上面对观众以外,其余时间都是面对自我,而且他又这么年轻,所以我觉得成功的独奏家要耐得住寂寞,尤其像他这么年轻能做到这点是很不容易的。
薛啸秋:我平时也有娱乐活动,但是讲给同龄人听,他们会觉得很闷。比如说如果可以去三里屯看场电影啊,和朋友吃个饭啊,如果还可以去钓钓鱼什么的,那就太快乐了。但是好像讲起来,同龄人会觉得太老旧。我的消遣就是半夜两点多一个人特别闷,然后出去开车溜一圈,这就觉得已经非常幸福了。你懂我这样的感觉吗?
我习惯在夜里作曲。前几天凌晨 5 点多,有邻居敲门,我以为要投诉,可他先跟我握手,然后说“薛老师我非常喜欢你的音乐,你怎么弹琴怎么创作都没有关系,我上班睡不好也没关系”。我的楼下就是他的主卧,他说我半年多都没有上来敲过门,就是怕你在创作的时候被敲门声打断了。我当时就特别感动。他拿出手机,打开语音备忘录,全是我这半年弹的乐段。因为他听我弹不下去了,就想能不能帮我,一条条放给我听。我自己都忘了。这个时代有这样的邻居太不可思议了。
李心草:我现在经常开玩笑,半认真半不认真的那种,我说我现在最痛恨的两件事:第一是坐飞机,第二是穿演出服。哦,再补充一点,就是住酒店。
薛啸秋:对。坐飞机有件事你肯定有同感,就是有时候去机场换登机牌,会说不出具体要去哪里,可能是因为出行太频繁了吧。比如你把身份证和护照给人了,人家问你去哪,你却讲的是上一个地方。
李心草:对,有时候会想,唉,去哪来着?我有几次差点坐错飞机。因为我很少去东欧,那次我要去华沙,但我是从法兰克福转机的,我直接就奔着去柏林的那个口了。然后那个人也愣了半天说不对啊,你是去华沙不是去柏林。
薛啸秋:还有一个就是在酒店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身处何方。半夜醒来,或者一早起来也会觉得是之前那个地方。
李心草:而且古典音乐家的生活里也不是只有音乐。我在 15 岁的时候差一点去学相声,但是我妈不让我去。我小时候就喜欢表演,还演过曹禺先生的话剧《原野》,演的是里面那个最小的角色,白傻子,从头到尾就 5 分钟的戏,但越傻的角色越难演。我还演过歌剧《波希米亚人》第一幕只出现了 5 分钟的一个角色,就是那个房东,很色的一个老头。后来我考中央音乐学院的同时也报了中央戏剧学院的表演系,那会儿没现在这么难考,还真给我考上了。再到 1995 年,我中央音乐学院毕业,中戏导演系当时的系主任鲍乾铭老师给我开绿灯,要我去考中戏的导演系研究生,把我的蓝图全部都规划好了。但是后来维也纳的留学机会来了,我还是走了。再接着,陈凯歌导演拍《和你在一起》,我也在里面露了个脸。2003 年的时候真正触电了,“非典”期间音乐家都不能演出,一个很巧合的机会我就去安徽待了 3 个月,拍了一部电视连续剧,出演了一号男主角,名字改了好几次,现在叫《夜幕较量》,网上还能搜得到。
薛啸秋:在学琴的同时,我还学过好多东西,把每个兴趣都很认真地、自尊心很强地去练,然后练到一个很高的段位。我学过 6 年魔术,有段时间每天苦练斯诺克,差点没去打职业比赛。我还喜欢摄影,2011 年在成都办了摄影展。
话题二:古典音乐教育哪里出了问题
李心草:我有一个亲身经历,是我在维也纳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听一个大师排练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坐在我旁边大概有 3 个人,一 个是父亲,跟我现在年龄差不多,带着两个小男孩,一个大概 十来岁,一个可能只有六七岁。两个孩子非常安静地坐下来,父亲从包里拿出三本很小的总谱,就是指挥用的那种总谱,两个孩子一人拿了 一本。那两个孩子听得特别认真,音乐到哪谱子就翻到哪。中间休息的时候,小的那个就去问他父亲,说爸爸我们前几天在家里听的时候你给我听了这个大师的版本,还有那个大师的版本,好像有些地方和现在处理得都不一样,哪一种更好一些?相当专业的问题。他爸就非常正常地回答说,哪个都对,只是个人喜好不一样。我当时在旁边就惊呆了,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我说您的孩子这么小就能看总谱,可以提出这么深刻的问题,一定在学钢琴或者小提琴之类的乐器,而且学得很好。他说,不不不,我们的理念跟你们东方人不一样。我们重视的是怎么让孩子去欣赏真正的音乐、真正的文化,至于学不学乐器,他们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学就不勉强。比如我大儿子,去年他说想学长号,那就让他去学,学了 3 个月他说不想学了,那就不让他学了,长号拿到二手市场给卖了。我对这件事感触特别深,同样这个岁数的孩子,在中国,可能考级已经达到几级几级,音乐上面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文化艺术熏陶。包括其实我们专业音乐学院培养职业音乐家的时候也存在这样的问题,都已经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了,问他一个非常简单的音乐史上的问题,一问三不知。我们只注重表面的东西不注重真正的文化。
薛啸秋:我在四川音乐学院开设讲座,也给创作系的学生开了一门叫做“即兴创作与演奏”的课。这是第一次在学校开这个课,从将近 400 个大学本科生里选出了 5 个尖子生来上课。他们每个人都弹得特别好,技巧都特别完善。我说那你们都给我弹个《月亮代表我的心》,很多人都不会了,那我问《生日快乐》会弹吗,也不会。确实,学习古典钢琴就是学习肖邦、学习李斯特,但是你弹的都是肖邦的开心和难过,李斯特的开心和难过,你就不会弹一段你自己的音乐吗?
以前作曲家和演奏家是不分开的,但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就慢慢变得作曲家不演奏,演奏家不作曲。现在作曲家不太会弹琴了,弹琴的不太会创作了,就让我觉得很遗憾。我们就一直用自己所学习的技巧来一遍遍勾勒和临摹,看谁更像肖邦,更像柴可夫斯基。
李心草:我觉得现在古典音乐的学习圈子里有些现象非常不好,像追风一样。当年我离开维也纳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私立的音乐学院,我上的维也纳国立音乐大学以及另一所维也纳城市音乐学院,都是全世界最难考的音乐学院。但是现在维也纳遍地都是私立音乐学院,而且基本都是中国学生,只要出钱就可以去上。关键是在这些私立学院学习的中国学生,他们在国内连任何一所音乐院校都考不上才出国。
薛啸秋:现在很多孩子都被父母逼着练琴,可我学琴基本上没有被父母逼过。5 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去挑乐器,完全是觉得我太调皮了,有个乐器让我安静一会儿。那时候我根本连乐器都不认识,我以为是买玩具,就挑了个个儿大的。别人问我那你 5 岁的时候有没有立志成为一个钢琴家?其实我 5 岁的时候连钢琴是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找老师教我就不愿意了,觉得怎么一个大玩具就变成了学习工具。但是父母也不逼我,反正我不在他们跟前晃悠就行了,我出去踢球他们也不管,我弹琴他们也不管。12 岁之前一边跟着老师学,一边弹一些谱子上没有的,比如说弹一些儿歌,别人老弹练习曲,我就弹《机器猫》。那个是没有谱子的,但是很好地训练了我的耳朵。所以在 12 岁之前基本上就是这么过来的,而且在日本那段时间是快乐教育法,所以从小对音乐就没有排斥过。
李心草:我学音乐是家里不让我学,我自己非要学。而且等我考上了艺术学院以后,我妈妈还不让我去,最后是我的启蒙老师专程坐了三天的汽车到我家去说服我妈妈,我妈妈才放我去,从老家云南宝山到昆明去上云南省艺术学校,最后走上了音乐这条路。但是上了学以后就特别苦,在同龄人里没有见过比我更拼命的了。因为我学得晚,12 岁才开始学音乐。而且我有很强的自尊心,自己差一点就不行,一定要赶上。
薛啸秋:刚在日本学琴的时候,教我的大柱惠老师就觉得我是个很考验老师的学生,因为老师知道我不太练琴,就发明了很多教育方法,比如听一个曲子想到什么就画下来,再回去弹这首曲子,要弹得很像这幅画。但是 12 岁以后回国学琴,师从但昭义老师,那就是很科班的教育,开始要重新打基础。到了 18 岁高中毕业以后,已经拿过奖,也开过几场音乐会,但我父母还是觉得我是不是该去国外念一个别的专业,他们在 18 岁之前从来没逼迫我一定要在这方面干出点什么。
李心草:我比较了解啸秋,所以知道他确实是属于极有天赋的钢琴家。倘若是一个正常人,在他这个年纪,想要拥有这么成熟的技术,从 5 岁学琴学到 20 多岁,如果每天不保证 6 个小时练琴,是不可能达到的。关于这点我有一个理论,俗话说天才是 99% 的勤奋加 1% 的天赋,但是对音乐家来说,在最关键的时候,那 1% 的天赋要比那 99% 的努力重要得多。所以我就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艺术门类,包括音乐,需要 100% 的天赋加 100% 的刻苦,这两个 100% 是相辅相成的。艺术这个门类尤其是音乐的条件实在太苛刻了,特别是音乐上的天赋。那个没有办法,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话题三:古典音乐可以不那么高高在上吗
李心草:古典音乐有一种特质,因为所包含的内容太多,去欣赏的时候需要一些思想,思想就会给人带来负担。但是现在这个社会,尤其在中国这种经济发展这么快的社会,人们的生活压力太大,是不适合去听古典音乐的。我也是这样,人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投入地欣赏古典音乐的,我也喜欢去听流行音乐,因为不费脑子,很轻松。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古典音乐市场比较困难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薛啸秋:我从 5 岁开始学习古典音乐。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刚上高一的时候,有小伙伴戴着很大的耳机,听的都是流行音乐、摇滚乐什么的。大家认识以后就会问你是学什么的,我就说我是学习古典音乐的。他们就露出很鄙夷的表情,就是说,咦,你怎么会去做这么无聊的东西?那时候我已经学了 11 年古典音乐了,但是突然被同龄的小伙伴这么说,觉得特别心酸。当时有几个我很喜欢的钢琴大师来深圳开音乐会,上座率真叫惨淡。除了赠票,只有像我们这种学习古典音乐的会去观摩学习,而场内真正来听古典音乐的年轻人少之又少。
李心草:我可能在古典音乐界里面思想相对开放一些,会有小部分同行说我不务正业、跨界。我说我不是跨界,就是业余时间轻松一下。因为我去参加了一些娱乐性的节目,现在就能碰到很多年轻观众,他们不是为音乐而来,而是为我而来。其实这也是当今推广古典音乐的一种手段。不是去照本宣科,做一场古典音乐的普及音乐会,介绍作曲家的背景等等。对不起,一点百度谁都能看得见,不用你去做这些。
薛啸秋:我当时发第一张专辑的时候很想不通,我是学习钢琴的,怎么能去上娱乐节目?(注:薛啸秋在台湾发表第一张音乐专辑《魔指》之后参加了《综艺大哥大》《康熙来了》等综艺节目)但是在台湾很多人邀请,唱片公司就一定要让我上,我很抗拒。当时他们就说服我,说你如果想让年轻人喜欢古典音乐,你就要走上年轻人的平台,一天到晚在琴房里,在音乐厅里,年轻人永远不会看到,你就是要站在年轻人的平台去宣传古典音乐。
说实话,你很难想象现在一个不学音乐的年轻人会去听古典音乐。因为他不爱,他觉得脱节了,他理解不了。所以我觉得古典音乐不仅要传承,还要创新,所以我就尝试作曲,而且我作曲也不是创作纯古典的音乐,因为我不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我做的是比较年轻、流行但是演奏技法很扎实的古典音乐,也就是新古典主义的音乐。久石让就是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古典音乐家,其实他是一个古典音乐功底极其深厚的人,但是他写出的作品你听一遍就不会忘记,很流行,就因为他的古典音乐功力很厚。
责任编辑/卓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