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润兰,陶功定
(山西中医学院,太原 030024)
“亢害承制”语出《素问·六微旨大论》:“亢则害,承乃制,制则生化,外列盛衰,害则败乱,生化大病。”本是运气学说的主要内容,指五运六气变化过程中出现太过、不及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内在调控机制。后人对运气学说的有关论述加以发挥,成为中医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医学理论产生了重大影响。
亢害承制思想的形成与发展可上溯至远古至先秦时期人们对时令、月令的认识。《易经·谦卦》:“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老子·二十三章》:“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易经·乾卦》:“上九,亢龙有悔。”《墨子·经下第四十一》:“五行毋常胜。”《老子·四十六章》:“祸莫大于不知足。”[1]108从上述文献可以看出,亢害承制、物极而反是维持天地这个大系统协调稳定的内在调控机制。这一时期五运六气学说的产生与演变孕育了亢害承制调控机制的思想雏形。
“五运”一词最早见于战国时代。据《史记》记载,齐国邹衍“著终始五德之运”且有“主运”之作,给后人以启发。[1]111-112《吕氏春秋》中的“孟春行夏令”、“仲春行秋令”、“季春行冬令”等已论及客运所致的异常气候。《淮南子·天文训》对客运也有记载[2]。《内经》在此基础之上,将五运思想运用于对时间、气候、物候及疾病的分析中,使人们对岁时气候的认识向前推进了一步。《内经》始运用五行生克制化分析各种时间节段的相互关系及周期性,运用五运思想认识疾病的进退缓急,进一步指导疾病治疗与预后,指出“五运相袭而皆治之,终期之日,周而复始”。
“六气”源于古人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对自然气候现象及其成因的观察、认识与分析。现存文献中“六气”一词最早见于《左传·昭公元年》,载医和为晋侯诊病时对六气与疾病关系的阐述:“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徴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3]676这里“六气”指一年四时6种气候变化,已蕴含运气学说中六气的含义,是运气学说六气的前身。鲁昭公二十五年郑子太叔论理又曰:“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3]736此时出现了五行与六气并论,认识到天有六气、地有五行,天气作用于地,万物赖之以生。战国以后,六气学说有了较大发展,《素问》将五气学说演化为六气,并与三阴三阳相配合总结六气的运行规律。
此期运气学说受到了“天六地五”学说的影响。《素问·天元纪大论》指出:“天以六为节,地以五为制,周天气者,六期为一备;终地纪者,五岁为一周……五六相合,而七百二十气为一纪,凡三十岁;千四百四十气,凡六十岁而为一周,不及太过,斯皆见矣。”其将五行称为五运,将“阴阳风雨晦明”演变为风寒暑湿燥火,并将“五运者,五行之运也”的五气运行思想应用于对时间、气候的研究和分析[4]。
这一期突出的贡献是王冰的自然承制说。王冰将师藏“秘本”中的“七篇大论”补入《素问》并详加考校注疏,通过自然现象来阐明深奥的医学理论,使亢害承制调控机制成为中医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素问·六微旨大论》详细地阐述了六气相承的基本情况:“相火之下,水气承之;水位之下,土气承之;土位之下,风气承之;风位之下,金气承之;金位之下,火气承之;君火之下,阴精承之。”王冰首先联系自然现象对亢害承制调控机制进行论述,为使后人易于理解,其在《素问注》该条下注释曰:“热甚水承,条蔓柔弱,凑润衍溢,水象可见;寒盛物坚,水冰流涸,土相斯见,承下明矣;疾风之后,时雨乃零,是则湿为风吹,化而为雨;风动气清,万物皆燥,金承木下,其象昭然;锻金生热,则火流金,乘火之上,理无妄也;君火之位,大热不行,盖为阴精制承其下也。[5]”王冰对“亢害承制”的阐发,分别说明自然界的各种现象都是其内部进行相互制约调节的结果,均寓“承制”之理于其中。正是因为有这种“承制”机制的存在,自然界中的物化现象才能长久地保持相对稳定,从而保证其正常的生化功能。
两宋金元时期是运气学说研究的昌盛时期。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曰:“医家有五运六气之术,大则候天地之变,寒暑风雨,水旱螟蝗,率皆有法;小则人之众疾,亦随气运盛衰。”其对运气学说持肯定态度,指出“大凡物理,有常、有变。运气所主者,常也;异夫所主者,皆变也。”强调对运气学说的运用不可“胶于定法”,要因时、因地制宜。北宋医学家刘温舒著《素问入式运气论奥》阐发运气义理,揭示运气奥义,对运气致病、治疗等有独到发挥。林亿等在校订《素问》时确定运气七篇为古医经,使运气学说得到积极的推广和应用。陈无择在《三因极一病证方论》指出,运气变化是疾病发生的因素,创造性地提出了60年甲子周期五运六气发病的具体治疗方药。这时期由于政府的提倡和社会的需求,学术研究和百家争鸣的风气相当盛行,一部分医家通过对运气学说和天人相应学说的深入研究,提出了在辨证论治的着重点上必须重视运气学说的观点。医家学者对运气学说亦多有发挥,并用以指导临证用药[4]。
金元时期,运气学说的研究更加深入,以刘完素为代表的医家在宋人五运六气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气候变化对人体生理病理的影响,对《内经》亢害承制调控机制与人体五脏病变相联系,并以此推理人体的生理功能和病理变化,对这种调控思想又进行了新的探索发挥。
刘完素认为,人体“皆备五行,递相济养,是谓和平;交互克伐,是谓衰盛;变乱失常,患害由行”(《三消论》)。即人体和自然万物一致,都遵循亢害承制的基本规律。其在《伤寒直格·主疗》中指出:“殊不知一身之内,寒暑燥湿风火六气,浑而为一,两停则和平,一盛一衰,病以生也。”也就是说,人体的基本病理机制是由于内生六气失去了正常的承制关系,以致出现盛衰变化。正如《素问玄机原病式·六气为病》所曰:“五行之理,甚而无以制之,则造化息矣。如春木旺而多风,风大则反凉,是反兼金化制其木也;大凉之下,天气反温,乃火化承于金也……寒极则水凝如地,乃土化制其水也;凝冻极而起东风,乃木化承土而周岁也。”在此,刘完素所言“承”属正常的生理活动,意指五行中的相克,“制”则属异常的生理变化,是五行中相侮。与王冰所言“承制”含义已有区别[6]。刘完素认为这种正常的承制关系在遭到破坏时,也就是一气偏胜而他气不能制约时就要发生病变,其病变主要有本化与兼化两种情况。①本化是指在病理变化过程中,疾病的本质(病因病机)与标象(症状)表现一致。如土气旺则湿,心气旺则热,肾气旺则寒;②兼化是指疾病在病理变化过程中,其本质与标象不一致。刘完素认为六气偏亢过度就会出现本质与标象不一致的特殊病理现象,即出现假象,“己亢过极,则反似胜己之化”,如“土极似木”、“木极似金”、“金极似火”、“火极似水”、“水极似土”。此时亢害是其本质,兼化是其假象。并在《素问玄机原病式·寒类》中告诫世医,对于这种“胜己之化”所致之病理假象,在诊疗上要详加辨识,不能“认似作是,以阳为阴”;治疗上“当泻其过甚之气,以为病本,不可反误治其兼化也”。可见,刘完素对亢害承制调控机制的诠释已涉及到有关疾病的治疗问题,其不仅论证了疾病的病理变化,还对病候疑似真假作出了深刻分析,给临床诊断学和治疗学以重要启示。许多名家如张元素、李东垣、张子和、朱丹溪等皆宗其说,其学术对当时及后世医家产生了较大影响。
元代医家王履在《医经溯洄集》中专列“亢则害承乃制论”,认为“亢而自制”是人体生理活动协调统一的内在枢机,是“造化之枢纽”。“亢者,过极也;害者,害物也;制者,克胜之也。然所承也,其不亢,则随之而已,故虽承而不见;既亢,则克胜以平之……盖造化之常,不能以无亢,亦不能以无制焉耳!”王履认为亢害承制是言“有制之常与无制之变”,五行的相互制约主要是防其太过,人体只有在“亢而有制”的情况下,才能使“五脏更相平”,承制主要是起自然调节作用。所以王履说:“制则生化者,言有所制,则六气不致亢而为平,平则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矣……以之论人,制则生化,犹元气周流,滋营一身,凡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九窍,皆藉焉以为动静。”反之,“既亢为害,而无所制,则败坏乖乱之政行矣。败坏乖乱之政行,则其变极矣,其灾甚矣,万物其有不病者乎……生化大病,犹邪气恣横,正气耗散,凡五脏六腑哗百骸九窍,俱不能遂其运用之常也”[7]。王履从自然节气的五行更替和人体脏腑功能的相互资生与制约来认识亢害承制,从现象中揭示本质,将调控机制与临床实践相结合,发挥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王履还进一步发挥了亢害承制调控机制在临床上的指导意义:“且夫人之气也,固亦有亢而自制者,苟亢而不能自制,则汤液、针石、导引之法以为之助。”并将亢害承制调控机制密切结合人体的生理病理及治疗来进行解释,认为机体本身存在着自我调节的“自制”功能,只有当机体暂时丧失或降低了“自制”功能,才需要凭借医疗手段帮助机体恢复“自制”能力。其用药目的在于帮助机体战胜疾病,不可一味攻伐,反自戕害,论述颇为精湛。
王履不侈谈岁运,对亢害承制调控机制主要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方面宇宙万物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东西,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是不断运动变化的,任何事物没有运动变化生命就要停止。他说:“故易者,造化之不可常也;惟其不可常,故神化莫能以测,莫测故不息也,可常则息矣!”此处“常”即固定、静止、不变的意思。另一方面事物的运动变化必须相互协调、相互平衡。“尝观夫阴阳五行之在天地间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强者折之,弱者济之,盖莫或使然,而自不能不然”。假如违反了这种自然规律,则万物生机紊乱,人体变生灾病甚或丧生。故又说:“不如是则高者愈高,下者愈下,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而乖乱之政,日以极矣,天地其能位乎?[7]”在此王履强调万物及人体的运动变化并不是神化莫测的,亢害承制调控机制对事物趋向协调发展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是事物生成和败乱的关键。
明清时期,临床医家进一步把运气学说应用于诊断治疗,对中医学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虞抟提出一元、六元说与子来救母的观点以阐释亢害承制调控机制。其在《医学正传·医学或问》云:“制者,制其气之太过也;害者,害承者之元气也。夫所谓元气者,总而言之,谓之一元;分而言之,谓之六元……假如火不亢,则所承之水,随之而已;一有亢极,则其水起以平之,盖恐害吾金元之气,防止火盛烁金伤肺,子来救母之意也。六气皆然。此五行胜复之理,不期然而然者矣。[8]”并强调五行相生相克主要是履行生化和制约的职责,其论说的要点在于突出“元气”的重要性,如火亢过极则水起而平之,以防火气太盛,烁金伤肺。因水为金之子,所以这种承制关系被其形象地类比为“子来救母”,子来救母观点为进一步运用亢害承制调控机制指导临床奠定了理论基础。
此外,还认为“制则生化”为“有制之常”,“害则败乱”则为“无制之变”。认为亢而有制则生化不息,亢而制之不力则产生危害,在自然界表现为六淫,在人体则为疾病,即“所承者衰甚而无气,故所亢者其势纵横而不可遏”,“在天地则大块绝灭,在人身则病真而死”[9]。
张介宾认为,亢害承制乃天地自然之妙:“亢者盛之极也,制者因其极而抑之也。盖阴阳五行之道,亢极则乖,而强弱相残矣。故凡有偏盛,则必有偏衰,使强无所制,则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而乖乱日甚。所以亢而过甚,则害乎所胜,而承其下者,必从而制之。”“盛极有制,则无亢害,无亢害,故生化出乎自然……亢而无制,则为害矣。害则败乱失常,不生化正气而为邪气,故为大病”[10]。
张介宾认为,亢害的发生过程不是孤立的,而是相对的,有过亢必有偏衰。正如其在《类经图翼》中曰:“造化之机不可无生,亦不可无制。无生则发育无由,无制则亢而有害,必生中有制,制中有生,才能运行不息,相反相戚。”万物生生不息,纵横交错之间均存在着相互资生、相互制约的动态平衡。他还指出,天下无常胜之理,亦无常屈之理:“第承制之在天地者,出乎气化之自然;而在人为亦有之,则在挽回运用之得失耳。[6]”有亢盛必有承制,五行亢盛之极而为害,必须抵御令其节制,方能维持机体功能、生理活动的正常运行。只有掌握了亢害承制的奥妙,洞悉天地及人身之常与变,熟诣其变化规律,才能在临床诊断治疗、遣方用药中活法圆机,运筹帷幄。
李中梓依据亢害承制调控机制提出了“资其化源”的治则“不取化源而逐病求疗,譬犹草木将萎,枝叶蜷挛,不知固其根蒂,灌其本源而仅仅润其枝叶,虽欲不槁,焉可得也。”他认为临证舍本从标者,“不惟不胜治,终亦不可治”[12]。其对亢害承制的阐发从治病求本的原则出发,着眼于临床治疗,强调求治本源的重要性。并针对病证的不同情况阐述了具体的治疗原则:“脾土虚者,必温燥以益火之源;肝木虚者,必濡湿以壮水之主……此治虚之本也。木欲实,金当平之;火欲实,水当平之……此治实之本也。金为火治,泻心在保肺之先;木受金残,平肺在补肝之先……此治邪之本也。金太过,则木不胜而金亦虚,火来为母复仇;木太过,则土不胜而木亦虚,金来为母复仇……皆亢而承制,法当平其所复,扶其不胜……此治复之本也。[11]”李中梓认为,五行之间相互资生、相互制约,正是有亢害承制调控机制的存在,才得以维持五行之间的协调与稳定。李中梓对虚证的治疗主要用“补其母”的方法,诸如培土生金、滋水涵木、补火生土等,而在复杂病证中,则运用五行生克及亢害承制调控机制制定治法,求治本源,“平其所复,扶其不胜”,其治则治法对后世医学理论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张志聪依据五行生克制化之理对亢害承制调控机制做了进一步的阐发。认为“五行之中,有生有化,有制有克,如无承制而亢极则为害,有制克则生化矣……如木位之下,乃阳明燥金,太阳寒水母子之气以承之,母气制之,则子气生化其木矣;如金位之下,乃君相二火,太阴湿土母子之气承之,母气克之,则子气生化其金矣……余三气相同,是为制则生化也。如火亢而无水以承之,则大炎烁金,而水之生源绝矣。无水以制火,则火愈亢矣,是以亢则为五行之贼害,害则生化承制之气皆为败乱,而生化大病矣”[12]。他认为制则克制,化则生化。五行之间既相互资生又相互制约,当金旺克木时,金之子水可以生木,以免木被金过分克制;而被克之木,可以克制金之母土,使其不能生金,以抑制过旺之金,这样生制相随,以维持五行之间的协调和稳定。认为五行之相生相克是事物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没有生则没有事物的发生发展,没有克则事物发展过分亢奋而为害为病。只有生中有克、克中有生、相反相成、协调平衡,事物才能生化不息,生命功能才能正常维持。
清末虽有医学家继续研究运气学说,但由于社会动荡不安,加之西方科学技术和医学的传入,其研究逐渐被冷落,还时有被抨击,亢害承制调控机制的研究进入了“冰河时期”。近一个世纪以来,运气学说的研究趋于理性化。近代学者竺可桢指出:“大自然中各种因素的相互制约、相互为用是有一定规律的,违背这一规律就会使大自然走下坡路,我们必须掌握大自然的规律,适应这一规律改造自然。”可以算是近代科学家对亢害承制调控机制的诠释[13]。20世纪70年代后,研究运气学说的论著不断问世,开始从理论研究、文献整理、临床诊治及流行病学调查等多学科视野研究运气学说的科学性、实用性,对亢害承制调控机制的现代研究亦散见于某些研究之中,但研究仍拘泥于古人成法,尚无理论突破。
亢害承制调控机制可理解为自然调控机制,主要用于解释自然界天时气候变化与疾病的关系,该理论建立在天人相应和整体观的基础之上,并以阴阳五行学说为核心,广泛涵盖中医生理、病理领域,主张由相互制约、相互为用的途径达到机体的动态平衡。该理论体系的产生、演变和发展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时期,得到诸多医家的充实、完善,千百年来一直指导着临床实践,迄今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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