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
曾经,地广人稀,信息闭塞,春放纸鸢,冬钓江雪,全靠大自然陶冶性情。确实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开心就喜上眉梢,伤心就愁眉不展,慢生活,火烧眉毛,也不用着急,洗把脸依然眉清目秀。想打听点新鲜呱,就去酒馆,那里有新闻客户端,不断更新,欣赏专业歌舞表演要去青楼,老百姓花不起那个钱,群众娱乐除制造后代外,当数看戏。
看戏不光过瘾,还长知识,寓教于乐。中国的传统戏就像皮克斯的动画片,好看之余,教给你一些道理,比如不孝顺老人是不对的,做善事会有好报,忘恩负义找小三的人不得好死等等。这样的道理越多,说明不良现象越普遍,需要纠正风气,净化心灵。很多人大概会因戏而改变,自查自纠,不敢妄为,也有很多人看完戏,照样不孝不忠不贞不仗义,但再看戏时,至少也受到了良心上的谴责。
所以,甭管什么戏,必须通俗易懂,否则没那么大的受众人群,阳春白雪没市场,下里巴人有票房,当然最好是雅俗共赏,不能雅俗共赏,至少要保证俗,俗到人心里,才会产生化学反应,否则顶多是物理作用,硬把人往“高大上”翘,再好的道理也是假大空。
比如三国时,关羽离曹营去投刘备,《三国志》上也就寥寥几笔:曹操封关羽为寿亭侯,“重加赏赐。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其实这已说明曹操对关羽不薄,但究竟是怎么个不薄?老百姓不理解;赏赐了什么?老百姓很关心。戏曲就抓住了这一点,开始演绎。京剧中这段叫《关公辞曹》,直接让曹操对着关羽唱:“在曹营我待你恩高意好,上马金下马银美女红袍。保荐你寿亭侯爵禄不小,难道说你忘却了旧日故交?”比起历史,此处突出了赏赐的内容:金银财宝,美女红袍。俗了点,却俗得真实可信。
相对地方戏来说,京剧还是不够“三贴近”。同样这个情节,蒋星煜先生的《以戏代药》上,记录了一段河南曲子,民间小调,风格就完全不同,曹操是这么唱的:“在曹营我待你哪样不好?顿顿饭四个碟两个火烧。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不好,厨房里忙坏了你曹大嫂!”还有一个版本,细节更生动:“在许都我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你曹大嫂亲自下厨烧锅燎灶,大冷天只忙得热汗不消。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搬蒜臼还把蒜汁捣,萝卜丝拌香油调了一瓢。我对你一片心苍天可表,有半点孬主意我是屌毛!”
这就是地方戏的表现力。对老百姓来说,寿亭侯和赏赐都是虚的,不吸引人,但曹大嫂亲自下厨,七个碟子八大碗往外端,又是捣蒜泥,又是倒香油,这么多好吃的伺候着,那曹操对关羽多讲究啊,甚至还脸红脖子粗,赌咒发誓,如此这般,关羽还非要回去找他大哥,可见关二爷对刘备的忠心耿耿。
京剧是国剧,由于徽班进京,相当于一个大重组,加上欣赏京剧的人里,不乏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自然在创作和表演上要求高端大气上档次。地方戏的观众群体就是老百姓,各地的老百姓有各地不同的风俗民情,所以地方戏的地方特点尤其突出。河南人当年爱吃绿豆面拌疙瘩,曹大嫂就按河南人的口味给关羽做饭,山东人爱吃煎饼卷大葱,吕剧《下陈州》中,娘娘们就给包大人准备:“听说那老包要出京,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包大人再忙,也要吃了这口才能上路。
“食色性也”一点儿也没错,除了吃,能让人们普遍提神的,就是性。即使在革命胜过一切的年代,地方戏中也多少保留了一些这样的色彩。比如川剧样板戏《列宁在十月》中,列宁唱过这么一段:“叫一声约瑟夫孤的爱卿,有件事朕同你细说端的,打冬宫咱还要从长计议,切不可闹意气误了战机。冬宫内到处有许多裸体,全都是大理石雕刻成的。”斯大林唱:“尊一声敬爱的弗拉基米尔,三日前本将军已传话下去,打冬宫不准毁坏文物古迹,开枪不能朝着壁上的裸体,那都是老沙皇留给我们无产阶级的!”
地方戏中的性描述多具有野性的活力,仿佛山歌民谣,又仿佛街谈巷议的荤段子,总能让人印象深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就曾说,在他进行小说创作时,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高密的地方戏——“猫腔”,所以,我们看《红高粱》中的“野合”,总感觉在哪出地方戏中似曾相识。鲁迅少年时代在农村看社戏经久不忘,到了成年,在北京看的京戏却索然无味。
我老家在山东曹县,豫剧和河南坠子深深地影响了那个县城的人们。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马金凤和崔兰田都是曹县人。我小时候,经常看到豫剧的演出,有时是在县剧院,有时就是在农贸市场的露天戏台,虽然看不太懂,但也看得出神。记得有一年马金凤回乡演出,唱《穆桂英挂帅》,“辕门外三声炮”一起,观众就炸了,那嗓子,那调门,惊起了人们在柴米油盐生活中一直平静的心澜。
比起豫剧,坠子要更通俗一些。如今唱坠子最有名的,要数郭永章,绰号郭瞎子,也是鲁西南人,他唱坠子时自己拉坠胡伴奏,脚打梆子,唱腔高亢酣畅,声情并茂,乡音如醉。郭瞎子的代表作有《罗成算卦》、《吹牛》等。顾长卫导演的电影《最爱》中,就用郭瞎子唱了一段《吹牛》:“好田地我有八百顷,好房子我有八百间,我喂着八百骡子还有八百马,还喂了八百老板尖,还喂了八百拉磨驴,磨了白面大家餐。老婆子我有八百六,好儿孙我有一万三。”电影中,郭富城和章子怡也跟着唱:“我本是老天爷的他干爹,你看我体面也不体面。”
在新锐导演里,不光顾长卫,很多导演都喜欢把地方戏加入电影中,王全安在《白鹿原》中的老腔,陈大明在《鸡犬不宁》中的曲剧,都给电影本身增添了亮色。
我最爱听曲剧《卷席筒》,其中海连池有一名段,如泣如诉:“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小金哥和玉妮儿难得相见,叔侄们再不能一块去玩。再不能中岳庙里把戏看,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再不能摘酸枣把嵩山上,再不能摸螃蟹到黑龙潭……”四个“再不能”承载的美好回忆,一个比一个心酸,让伤感排比而来。
地方戏深深影响了一个又一个地方,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是繁华还是偏僻,只要有锣鼓点响起,就有诱人的动静,吸引着一群又一群终日劳碌的人,成为他们在遥控器到手之前最好的精神寄托。地方戏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鲁迅也好,莫言也罢,地方戏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有着神秘矿藏有待发掘的童年,长大后再看的戏就不一样了,因为那时,自己也成了戏里的角色。用郑智化的歌来唱:“戏子啊戏子,没有自己的名字,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红楼梦》里,贾宝玉在太虚幻境,警幻仙子说:“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既然如此,尘世中的人,大概也只能在南北九宫里,或生或旦,或净或末再或丑吧,除此之外,想要超脱,只能是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命运终归还是在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