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与卢卡契*

2014-01-23 17:35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胡风现实主义文学

陈 方 竞

胡风域外文学翻译介绍的重心,无疑是前苏联的文学,从已编出的《胡风全集·译文卷》可见,他译介最多的是高尔基的文学批评。但我认为,通过译介与胡风文学批评形成更值得我们重视的联系的,或者说,通过译介更能增强胡风批评理论的现实针对性的,并非高尔基,而应该是当时身在苏联的匈牙利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卢卡契。

胡风与卢卡契联系的形成是有基础的①张亮在《国内卢卡奇研究七十年:一个批判的回顾》(《现代哲学》2003年第4期) 中说:“胡风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曾受到1926—1927年间流行于日共内部的福本主义的影响(注:20年代初,日本青年学者福本和夫(1894—1984年)大学毕业后到美、英、德、法等国留学。在德国,他结识科尔施,之后得到科尔施经常性的指导,并由此认识卢卡奇,正是在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深刻影响下,福本和夫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福本主义。1924年秋,福本和夫返回日本,并于当年底开始为日本共产党的理论刊物《马克思主义》投稿。福本的论文让日共内部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并不高的理论家们感到震惊,于是邀请他加入编辑部任副总编。后在1926年日共的重组中,福本进入日共领导层,福本主义就此广泛流传开来。具体参见黎活仁:《卢卡契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版,第1—24页)。对作为福本主义的思想源头之一的卢卡奇思想具有一种亲合性,所以,较之同时代绝大多数左翼理论家,他更容易理解并认同卢卡奇。”。1934年,他翻译了日本《唯物论研究》上的一篇题为《历史上的主观条件之意义》的文章,该文着眼于马克思主义关于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相互作用关系的论述,重点介绍了恩格斯对经济决定论的批判和列宁对客观主义的批判,直接针对马克思主义认识和理解中仅仅依据唯物论形成的“客观主义”倾向。文章认为:“在承认主观条件是被客观条件所规定的这个唯物论的侧面,亦即唯物论的基础之上,还需要强调提出主观条件对客观条件具有能动作用这个辩证法的侧面,而客观主义恰恰与此相反,不能正确认识这种反作用,不理解在社会过程中主体因素的积极性。”文章还认为:“在认识论的领域里,应当运用辩证法,从认识和实践的关系中考察反映论的问题。”*引自闻敏:《关于胡风反对客观主义的斗争》,《新文学史料》2004年第3期。《历史上的主观条件之意义》的原作者是日本马克思主义者永田广志,胡风的译文载1935年出版的《时事类编》第3卷第3期。这篇文章的翻译,使胡风在理论上第一次明确认识到:在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和运用中存在着认识论上的机械唯物论。从中可见,他与卢卡契文艺观得以发生联系的认识论基础*卢卡契是这样谈自己的文艺观的认识论基础的:“我首先批判了自然主义倾向,并且还把辩证法运用于反映论。因为一切自然主义都是建立在对现实的‘摄影式’反映的观点之上的。无论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庸俗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都未曾强调过现实主义同自然主义之间的区别。然而,对于辩正的反映论,从而对于一种符合马克思主义精神的美学理论来说,强调两者之间的区别正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卢卡契:《我向马克思的发展》,见《卢卡契自传》,转引自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88—289页)。他之所以把这种倾向翻译为“客观主义”,还与他1933年回国,直接面对的左翼文学思潮相关。

据艾晓明教授介绍:“卢卡契最早译成中文的文章就是批判自然主义的,文章刊载在1935年4月《译文》2卷2期,题为《左拉和写实主义》,译者是孟十还。卢卡契在文中分析了左拉对待巴尔扎克、司汤达和福楼拜的态度,表明左拉的那种新的写实主义与他奉为文学前辈的现实主义是针锋相对的,指出这种区别在当时的苏联有着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第288,289,290,291页。“孟十还所译的卢卡契这篇文章有可能使胡风接触到卢卡契,因为同一期《译文》上也载有他的一篇译文(《屠格涅夫底生活之路》)。胡风同年9月为已出版一年的《译文》写过述评(《翻译工作与译文》),其中提及《译文》介绍过的作家论,包括论左拉的内容,当是指卢卡契。”④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第288,289,290,291页。1936年,胡风翻译了卢卡契的论文《小说的本质》(依据熊泽复六的日文译本),在《小说家》第1—2期连载。此外,“1939年卢卡契《论现实主义的历史》一书由莫斯科国家出版社出版,这个集子收入了他1934年以来所写的论及古典时期到1848年3月革命前德国的文学遗产、论及巴尔扎克和司汤达以及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的文章。其中,卢卡契就他所选取的材料阐明了他对于作家世界观与创作方法之间的复杂关系的论点”⑤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第288,289,290,291页。。而在《论现实主义的历史》出版前的1935年,胡风的《为初执笔者的创作谈》这篇“阅读笔记”*陈方竞《胡风左翼文学批评论》(载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2011卷合刊本,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提出:“阅读笔记是显示胡风文学批评深化的重要方式。”(见第304页),列举法捷耶夫《我的创作经验》说:“在创作活动的进行中,作家的思想或观念和对象间的化合作用逐渐地完成,或者被对象所加强,或者被修改。”“恩格斯说在巴尔扎克里面看到了现实主义的胜利,那创见在这里得到了活的说明。”*《胡风全集》第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42页。这与卢卡契的“论点”究竟有无关系,尚无从考证,但认识上的一致之处*最明显的例证,可见我对胡风1936年1月发表的《〈死魂灵〉与果戈理》的分析(陈方竞:《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5—288页)与本文引述的卢卡契对巴尔扎克“现实主义的胜利”的认识。,是显而易见的。

可见,胡风与卢卡契联系的形成,可以看成是一个自然发生的过程。但卢卡契文艺观之在胡风文学批评中展现,还是1940年。如艾晓明教授所述:1939年11月至1940年3月,苏联文艺界围绕卢卡契的文艺观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很快在1940年衍变为对卢卡契文艺观的批判;同年,这场批判被介绍到中国,1940年11月出版的《中苏文化》“十月革命纪念特刊”刊载了3篇批判文章的译文,次月的《文学月报》又刊载了铁弦编译的《苏联的文艺论战》,这些批判文章主要针对的是卢卡契《论现实主义的历史》中的观点⑨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第288,289,290,291页。。就此而言,胡风确实是“反其道而行之”,面对“一片批判之声”,在他主编的《七月》(第6集第1、2合期,1940年12月)上,全文刊发了吕荧翻译的卢卡契的长篇论文《叙述与描写——为讨论自然主义和形式主义而作》*梅志在《人的花朵——记吕荧与胡风》中说:吕荧“翻译那篇卢卡契的《叙述与描写》更是参考了许多书,胡风也托人给他找材料,最后还托人对照原文(英文)才定稿,用在1940年的《七月》六集一、二期合刊上。胡风在《校完小记》中曾经提到,‘半年以前就译出来了,在这半年当中为了一些问题,还来信讨论了好几次。在译者的意思是要我校对原文看一遍……译者的认真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但就那注释,也就花了不少的功夫。’就是这样,在付排了以后,吕荧还来信要做一些修改。因来不及了,胡风只好在《编校后记》中代他一一做了申明……这篇四万多字的译文……校样送来时胡风不在家,由我代为校对。记得那原稿上就有许多修改之处,在桐油灯下校对还真吃力呢”,可见“他是多么认真严肃地对待(这项)工作。”见晓风主编:《我与胡风》,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5—66页。(后文简称《叙述与描写》)。显然,只有结合1940年代左翼文学界对苏联的卢卡契批判的接受与迎合,反映出的左翼文学思潮状况,折射出的中国新文学发展中的一些根本问题,才能更好地认识和理解胡风为什么敢于与“一片批判之声”对抗,发表吕荧翻译的这篇4万多字的长文。

那么,胡风推出《叙述与描写》,或者说,胡风和吕荧对卢卡契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的译介,对于1940年代的左翼文学的发展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叙述与描写》开篇列举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左拉的《娜娜》两部作品都写到的一场“赛马”,作了这样的对比分析:《安娜·卡列尼娜》写赛马,看台上的安娜的心被赛马的渥伦斯基紧紧抓住,她的惊慌被卡列宁看出来了,赛马构成一个有效环节,成为作品所要暴露和批判的俄国社会现实的切入点,影响了以后整个事件的发展;但在左拉的《娜娜》中,赛马就是赛马:“凡是在一场赛马中可能出现的一切,都被精细地、形象地、感性地、生动地描写到了。左拉的描写可以说是现代赛马业的一篇小小的专论:赛马的一切方面,从马鞍直到结局,都同样无微不至地加以描写了……但是,这种精妙的描写在小说本身中只是一种‘穿插’。赛马这件事同整个情节只是很松懈的联系,而且很容易从中抽出来”——“左拉笔下的赛马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描写的,而托尔斯泰笔下的赛马却是从参与者的角度来叙述的。”*[匈]卢卡契著,刘半久译:《叙述与描写》,《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38—39页。由于发表在《七月》上的吕荧的译文,时至今日未能重新校勘、再版,故采用刘半久的译文。文章由此延伸开来,又列举瓦尔特·司格特在《清教徒》第一章“叙述”的苏格兰一次利用民众节目举行的军事检阅,这与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对一次农产品展览和给农民授奖活动的“描写”相对照,可以看出:二者之间不仅存在着“参与者”与“旁观者”的差异,在读者的阅读感受中更有着“体验”与“观察”的不同。那么,该如何认识这种差异和不同呢?

巴尔扎克、司汤达、狄更斯、托尔斯泰所写的是在严重危机中最后形成的资产阶级社会。他们描绘这个社会得以产生的复杂的规律性,描绘从衰败的旧社会到新起的新社会的多样而曲折的过渡。他们本人都积极参与过这个产生过程的危机四伏的过渡。当然,是按照完全不同的方式。歌德、司汤达、托尔斯泰都参加了可以称之为革命的产婆的战争;巴尔扎克则是新生的法国资本主义的狂热投机事业的参加者和牺牲品;歌德和司汤达还参加过行政管理;托尔斯泰作为大地主,作为社会机关(户口调查局、赈灾委员会)的活跃分子,经历了最重要的变革事件。他们在这一方面,同时也在生活方式上,乃是文艺复兴时期和启蒙时期的古老作家、艺术家和学者们的后继者:那些古人都积极地、多方面地参与了当时伟大的社会斗争,他们由于有了多方面的丰富的生活经验才成为作家。他们还不是资本主义分工意义上的“专家”。

福楼拜和左拉则不然。他们是在一八四八年革命以后,在业已组织就绪的资产阶级社会中开始创作的。他们并没有积极参与这个社会的生活;他们也不想参与。过渡时期的一代著名艺术家的悲剧就表现在拒绝参与资产阶级社会生活这一点上。因为这种拒绝态度首先是由于反对立场决定的……福楼拜和左拉……只能选择孤立这一条道路,来解决他们处境的可悲的矛盾。他们变成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的观察者。但是,他们同时也就成为职业作家、资本主义分工意义上的作家……

……每种新风格都带着社会的历史的必然性,从生活中产生,它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体验或观察因此是资本主义两个时期的作家们对于社会的必然态度,叙述或描写则是这两个时期的基本的写作方法。*[匈]卢卡契著,刘半久译:《叙述与描写》,《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第46—48页。

可见,“参与”与“旁观”、“体验”与“观察”之不同以及反映出的“对于生活,对于社会的重大问题的基本态度”的差异,是卢卡契揭示的欧洲19世纪文学从现实主义转变为自然主义发生的重要变化:现实主义作家作为“先行者”,置身并介入到动荡而急遽变化的社会中,他们在与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紧密联系中创作小说,所反映和表现的是他们直接经历和体验过的,是与自我灵魂无法分离开的;但是,到了自然主义作家这些“后继者”那里,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些作家已经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有了更加“纯粹”的作家身份,写作之外无须再为生存而与社会上的其他阶层的人同呼吸、共命运,他们更是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看社会的。这个社会其他阶层的人的生活变成了他们“旁观”的对象,有若大街上的风景之进入游览者的视野。在这时候,他们创作小说有着更为“客观”的心境,个人灵魂与外在世界之间有了清晰的界限,社会的政治经济在他们的小说中不再具有实际意义。

强调“先行者”与“后继者”之不同以及对“现实主义”的充分肯定带来的排他性,尽管在卢卡契从“历史必然性”出发对此的阐释中,那种一概而论的口气,给人多少有些强制感,但是,他的认识和阐释在整体上显示出社会历史思考的严肃性和文艺见解的深刻性,是惊人的——

卢卡契所揭示的“先行者”与“后继者”之不同的表现,在人类文化发展中会不断发生,是一个可以跨越东西文化差异的人类性话题,是人类文化发展的一个几乎无法避免的悖论,对我们认识五四新文化倡导以至“五四”后的新文学发展,有深刻的启示。

新文化倡导者展开的是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的整体变革,他们是推动中国社会文化发生历史蜕变的先行者:鲁迅是从“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出发创作《呐喊》《彷徨》的,是通过对中国“国民性”的严峻审视和批判才使“小说”这种现代文体得以诞生的;胡适是从中国文言变白话的语体变革要求出发创作《尝试集》的,是通过对古代格律诗的严峻审视和批判,主张“作诗如作文”,使“新诗”这种现代诗体产生的。对比可见,“五四”后文学研究会的沈雁冰、创造社的成仿吾更是以一个“职业”批评家身份出现的,影响的也更是一些以文学创作为“职业”的作家,在先行者开拓出的新文学绿洲中成长起来的也更多是一些“纯粹”的小说家和诗人*鲁迅1925年说:“中国现今文坛(?)的状况,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了想由此引起新的这一种批评者来……继续撕去旧社会的假面。可惜所收的至今为止的稿子,也还是小说多。”《两地书·十七·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63页。。他们的创作自然是有意义的,但也显而易见,这些更加“纯粹”的小说家和诗人与先行者在文学观以及文学创作上,程度不同地存在着“旁观”与“参与”、“观察”与“体验”的差异*如沈雁冰1922年大张旗鼓提倡“自然主义”,在《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中就提出“实地观察”、“客观描写”的创作原则和方法。参见陈方竞:《文学史上的失踪者:穆木天》,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26、35—37页。。在这里可以看出,胡风推出《叙述与描写》与其时他批评的“客观主义”/“自然主义”的一些关系。

卢卡契是一位马克思主义信仰者,1933年到苏联,次年被选为苏联科学院院士,《叙述与描写》这篇文章写于1936年,虽然谈的是如何继承欧洲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问题,但作为《论现实主义的历史》的一部分,实际针对的是苏联文学界对马克思主义的“形式主义”理解,其表现就是借助马克思话语形式,从机械唯物主义的阶级论出发拒绝人类文化发展中的一切可资借鉴的思想文化成果,否定资本主义社会可以继承的优秀文艺遗产*“卢卡契和许多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不同,他不注意一个作家的个人社会背景。他不运用被他称为‘庸俗的社会学’方法,这是指把一个作家贬低为一个特殊集团的代言人——譬如说,果戈理是十九世纪典型的乌克兰地主——他认为,改信马克思主义,与无产阶级保持一致,这比阶级出身重要得多。”见[美]雷纳·威莱克著,林骧华译:《西方四大批评家·卢卡契》,《西方四大批评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75页。。在他看来,这反映了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建设者,丧失了俄罗斯现实主义传统的开创者的“参与”与“体验”,这是他的《叙事与描写》一文作为副标题批评的“自然主义和形式主义”倾向形成的主要根源*卢卡契“对苏联文学的具体作品称赞之少,简直到了吝啬的地步:只对米哈依尔·肖洛霍夫和马卡连柯作了一些详细的评论”。见[美]雷纳·威莱克著,林骧华译:《西方四大批评家·卢卡契》,《西方四大批评家》,第93页。。

这种情形在与俄苏文学有着紧密联系的中国文学中同样存在。在1930年代左翼文学中,这更是一个如何继承五四新文学传统的问题。新文学中心转向上海,后期创造社、太阳社作家却是以否定“五四”后的新文学、批判鲁迅的方式倡导革命文学的,或者说,他们倡导的革命文学,缺乏中国社会文化变革的深切“参与”与“体验”,更是通过“形式主义”地理解和运用马克思主义表现出来的,致使庸俗社会学的文艺观贯穿于革命文学倡导和初期左翼文学创作,在“红色的三十年”的背景下对迅速发展起来的左翼文学产生影响。即使经过瞿秋白对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更为系统的译介,左翼文学盛行的仍然是与瞿秋白译介的影响不无关系的“客观主义”/“主观公式主义”倾向*参见陈方竞:《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第282—288、370—372,214—216页。,反映出对源自西方的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和理解上,创建者与异域的接受者、借鉴者之间,“参与”与“旁观”、“体验”与“观察”的不同与差异。

鲁迅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立足于“五四”,从中国社会文化的深切“体验”出发“参与”了中国左翼文学的创建,说明左翼文学发生的更深刻根源在中国社会和中国新文学内部;胡风之接受马克思主义,又有着他对鲁迅思想和创作的切实感受和认识。后者对于他的左翼文学观的建构更为重要,这使他敏锐察觉到左翼文学蔓延的“客观主义”/“主观公式主义”倾向。时至1940年,他亲身经历了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争论,看到在更为明确的主导意识形态影响下,这一文学倾向更是以“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自然主义”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已经成为桎梏左翼文学乃至整个新文学发展的一个主要问题。胡风正是在与这一文学倾向毫不妥协的斗争中,形成他文学批评的“三根理论支柱”*温儒敏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中认为,胡风的中国新文学作为“世界进步文艺传统底一个新拓的支流”说,及其面对的是中国国民性潜伏着“几千年精神奴役的创伤”说,以及“到处都有生活”说,是支撑胡风批评理论体系的“三根理论支柱”(第222页)。,建立起1940年代左翼文学中几乎唯一的与“五四”相承续、更能够体现鲁迅致力于左翼文学发展的批评理论框架与内涵⑤参见陈方竞:《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第282—288、370—372,214—216页。,而与左翼文学中始终存在的否定“五四”、拒绝新文学第一个“十年”成果的倾向相对立。看到这一点,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胡风为什么敢于与“一片批判之声”对抗,在《七月》上发表卢卡契的《叙述与描写》。

对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的译介,之于1940年代的左翼文学的发展的意义,最值得提出的是下面这个方面。

卢卡契推崇并充分肯定的欧洲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如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在其时的苏联文艺界以及中国左翼文学界,被视为“旧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1933年,苏联作协提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同年,周扬在了解了苏联文坛这一动向后,迅即发表《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载《现代》第4卷第1期,1933年11月。一文,该文没有接受恩格斯关于“世界观”与“创作方法”关系的论述*周扬的这篇文章引述恩格斯关于“世界观”与“创作方法”关系这段话后,说:“但是,这种作家的世界观和他的艺术的创造的结果的背驰,如吉尔波丁所指示的一样,对于艺术自身并不是‘正’(Plus),而是‘负’(Minus),是常常破坏作品的艺术的组织的一个缺点。巴尔扎克之所以不能达到现实之全面的真实的反映,也就是因为他的世界观的界限性和缺陷的缘故。”《周扬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06页。,是与“新”、“旧”现实主义之分直接相关的。1936年,周扬又写出《现实主义试论》*载《文学》月刊第1卷第6期,1936年1月。,再次提起这个话题,说:“这里就不能不触到创作方法和世界观这个经过不少辩论的问题了……历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的作家在实践中观察,研究,分析现实的结果,往往违反了他们固有的世界观,达到了艺术上正确而有益的结论,巴尔扎克和果戈理的例子已被评论家们反复引用,为我们所熟知的了。但是被这种现实主义的‘奇迹’所眩惑,我们就很容易忽视世界观在艺术创作上的重要作用,对它给予过低的估价。”*《周扬文集》第1卷,第157,157页。这段话的要点是最后两句。实际上,该文对“现实主义”的重新厘定,是要把“经过不少辩论”、“被评论家们反复引用”的巴尔扎克、果戈理的“例子”,归于“旧现实主义”,即“古典的现实主义”*“事实上我们已经达到了一个比古典的现实主义者的世界观更高,而且在性质上迥然不同的世界观。在过去的作家,世界观的一部分可以和别的一部分相矛盾,这情形,不但是巴尔扎克、果戈理是如此……严峻的现实主义者的托尔斯泰贯彻着观念论的说教……但是我们所达到的世界观却是一个完整的,各部一致的,没有内在矛盾的世界观。”见《周扬文集》第1卷,第158—159页。。周扬针锋相对地提出:“新的现实主义的方法必须以现代正确的世界观为基础。正确的世界观可以保证对于社会发展法则的真正认识,和人类心理与观念的认识,把艺术创作的思想的力量大大地提高。”⑥《周扬文集》第1卷,第157,157页。显而易见,这是对瞿秋白“无产作家……主要的还是能够超越这种资产阶级现实主义”的观点*1933年4月,瞿秋白在《马克思恩格斯和文学上的现实主义》(载《现代》第2卷第6期)中说:“马克思和恩格斯见到了巴勒札克的创作方法是资产阶级现实主义的文学的模范。”“恩格斯并没有叫无产阶级作家去完全模仿巴勒札克。恩格斯清楚的指出来:巴勒札克所描写的,所了解的,只是资产阶级和贵族社会之间的阶级斗争……资产阶级的作家,意识上抵抗着辩证法的唯物论……他们就始终不能够了解工人阶级的斗争和目的……资产阶级的现实主义文学,始终没有充分反映工人阶级斗争的可能。”见《瞿秋白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1028、1029页。的延续和发展。切不可忽视《现实主义试论》对新、旧现实主义区分所发生的影响,此说很快成为左翼文化圈的“共识”*身在延安的何其芳在与吕荧之间《关于“客观主义”的通信》中说:“我觉得应该强调一下我们今天要求的现实主义与过去的现实主义的区别。朋友们谈的现实主义当然主观上是指新现实主义,但是似乎他们对于这区别仍感觉得很不够似的。”(《何其芳全集》第2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23页)“甚至于有弄理论工作的朋友也觉得这未必是最重要的问题。他也摆不脱那些旧现实主义的名著的限制,觉得那些过去的名著既没有写出下层人民中的英雄,也未必指出改造现实的出路,仍不妨碍他们成为伟大的作品,我们又何必一定死死地向今天的作家要求这两点呢,只要他艺术上到达的程度很高就够了,就尽了艺术的作用了。我却觉得这是旧现实主义有别于新现实主义的很重要的标帜。”(第429页),即使在胡风文学批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吕荧,后来也在文章中论证“新现实主义”的合理性*“新现实主义要从巴尔扎克以及别的旧现实主义作家接受遗产,学习他们创作‘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和表现现实的方法。但是,我们也不能忘记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是资本主义时代的现实主义,他自己还是一个保王主义者,受着历史时代的限制,带有思想认识的错误,并且在创作上多少存在着缺陷。所以巴尔扎克和他的现实主义对于我们只是一个例子,一个说明;巴尔扎克不是一个神,不能把他弄成一种拜物教。”(吕荧:《论现实主义》,《吕荧文艺与美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124页)即使胡风在对“客观主义”批评中,也有了新、旧现实主义说法,他在《论现实主义的路》中说:“说客观主义不如说旧现实主义……然而,我们所说的旧现实主义,即批判现实主义。”但他同时指出:“客观主义所缺乏的,正是批判的现实主义所有的,即,抱着强烈的思想要求,通过那要求向现实对象艰苦搏斗的创作实践的斗争。”(《胡风全集》第3卷,第505页)可见他与周扬、何其芳的说法,仍然是有根本差异的。。

这就能够看出,1940年末胡风与吕荧翻译并发表《叙述与描写》一文显示出的理论勇气,这亦是胡风进入理论创造最富有生机与活力时期(40年代前半期)*参见陈方竞的《胡风左翼文学批评论》(载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2011卷合刊本)第二部分《批评框架、理论资源的形成与批评理论的建构》。的一个重要征兆。因此,胡风在刊发《叙述与描写》所写《编校后记》中,进一步提出“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关系问题,是不足为奇的:

在苏联,现在正爆发了一个文艺论争,论争的主要内容听说是针对着以卢卡契为首的“潮流派”的理论家们抹杀了世界观在创作过程中的主导作用这一理论倾向。但看看这一篇,与其说是抹杀了世界观在创作方法中的作用,毋宁说是加强地指出了它的作用。问题也许不在于抹杀了世界观的作用,而是在于怎样解释了世界观的作用,或者说,是在于具体地从文艺史上怎样地理解了世界观的作用罢。*见《胡风全集》第2卷,第696页。

这是胡风与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更为契合之处,是胡风文艺思想后来备受批判的主要观点之一*胡风后来说:“我发表了匈牙利理论家卢卡契的《叙述与描写》(吕荧译)。收在《民族战争与文艺性格》中的《七月编校后记》第九节,是我加的几句说明。据我从论文本身所得的印象,他决非反对世界观对创作有引导作用,而是具体地说明世界观是怎样在创作中发生作用的,要怎样才能对创作发生积极的作用。批评家捉住了这一点,不管卢卡契原文和我的原意,马上断定我是反对正确的世界观对创作有主导作用的。”《〈胡风评论集〉后记》,《胡风全集》第3卷,第629页。。在“世界观”与“创作方法”二者之间,胡风与卢卡契的“现实主义”是立足于“创作方法”,向一致对“自然主义”/“客观主义”和“形式主义”/“主观公式主义”创作倾向的批判与剥离中建立起来的。对“现实主义”的指认,在卢卡契那里,更建立在对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作品的体认与认同之上;在胡风那里,更建立在对果戈理、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罗曼·罗兰作品的阅读、体认与认同之上*参见胡风的外国作家作品阅读笔记《〈死魂灵〉与果戈理》、《A.P.契诃夫断片》、《罗曼·罗兰断片》等。参见陈方竞:《胡风左翼文学批评论》,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2011卷合刊本,第340—341、315—317、346—348、350页。。《叙述与描写》之所以在这一“现实主义”的指认中显得重要,即在于前述“参与”与“体验”作为“现实主义”形成的根底,是“自然主义”/“客观主义”与“形式主义”/“主观公式主义”所缺失的*“作家的世界观诚然不过是他的生活经验经过综合的、被提高到某种普遍化高度的总和……作家如果同生活中生动的共同战斗、同富于变化的共同感受相隔绝,就使所有世界观问题变得抽象起来。”([匈]卢卡契著,刘半久译:《叙述与描写》,《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第73页)刊载《七月》的《叙述与描写》的这段话是:“一个作家底‘世界观’仅仅是他底提高到概括化的高度的生活经验的整体底凝结……作家底不积极参与生活底诸斗争,不积极参与生活底丰富的变化的孤立,使‘世界观’底一切问题成为‘抽象的’。”。置身前苏联的卢卡契的“现实主义”,首先遭遇了新、旧现实主义之分提出的“抹杀了世界观在创作过程中的主导作用”的非难,因此,他把恩格斯论巴尔扎克所说的“现实主义的胜利”,视为“深入到现实主义艺术创作的真正老根的一个问题”,说“这个问题已接触到真正现实主义实质”*[匈]卢卡契著,施界文译:《〈欧洲现实主义研究〉英文版序》,《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第53页。即:“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如巴尔扎克,假使他所创造的场景和人物的内在的艺术发展,跟他本人最珍爱的偏见,甚至跟他认为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信念发生了冲突,那末,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抛弃他本人的这些偏见和信念,来描写他真正看到的,而不是描写他情愿看到的事物。对自己的主观世界图景的这种无情态度,是一切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优质标志。”《〈欧洲现实主义研究〉英文版序》是卢卡契1948年为自己十年前论“欧洲现实主义”的文章重新结集出版写的序言。:“象巴尔扎克或托尔斯泰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家们……往往以最重大的、迫切的社会问题做他们的出发点;他们作为作家的激情,总是由当时最尖锐的那些人民苦难所激起的;正是这些苦难决定了他们爱憎的对象和方向,并且通过这些感情,还决定他们在他们诗意的幻想中看见什么,以及他们是怎么看到的”——“没有一个人比巴尔扎克更深刻地体验到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变使各阶层人民受到的痛苦,以及必然会伴随着社会各方面的这种变化而来的道德上和精神上极度的堕落”——因此:“他们自觉的世界观跟他们在幻想中看见的世界发生了冲突,那末,实际上显露出来的真相便是:他们真正理解的世界概念,不过是在有意识掌握的世界观中很肤浅地形成的,而他们的世界观的真正深度,他们跟时代的重大问题的深刻联系,他们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只有在他们的作品创造的人物的存在和命运中才能够找到适当的表现。”*[匈]卢卡契著,施界文译:《〈欧洲现实主义研究〉英文版序》,《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第54—55页。所以,卢卡契认为:“采用描写方法的作家们在世界观和创作上的基本弱点就在于,他们毫不抵抗地屈服于既成的结局,屈服于资本主义现实的既成的表现形式。他们在这种现实中只看到结局,而看不到各种对立力量的斗争。”他们所表现出的“并不是一个活人,一个我们作为活人才可以被认识并懂得去爱他的活人……而是一个死人带着对于自己的死亡日益明确的意识,在状态画的布景面前游来荡去”*[匈]卢卡契著,刘半久译:《叙述与描写》,《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第76页。。在这里,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胡风提出与“血肉的现实人生的搏斗”的“主观战斗精神”以及他一直坚持的“真实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能够补足作家的生活经验上的不足和世界观上的缺陷”*胡风:《略论文学无门》,《胡风全集》第2卷,第427页。,对于他的“现实主义”的意义。时至1945年,胡风对“现实主义”的思考,进一步延伸到所谓“同路人”问题*对此,我在《胡风左翼文学批评论》(载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2011卷合刊本)中有更详尽的阐释(见该刊第345—348页)。。“同路人”之说源自苏联“拉普”,强调“世界观”对于艺术创造的决定作用,提出“没有同路人。不是同盟者,就是敌人”*周扬:《十五年来的苏联文学》,载《文学》月刊第1卷第3期,1933年9月1日,《周扬文集》第1卷,第99页。;较之被视为“旧现实主义”的“古典作家”,“同路人”更是40年代中国左翼文学必须排斥的一个对象*胡风1949年7月在一封私人通信中说:“我,一直只是一个‘同路人’,也许你并不了解。为什么如此?那说起来话长,总之,在中国,做一点文化特别是文艺上的斗争,是并不那么容易的,有些事非自己滴着血负担不可。”《书信·致朱企霞·1949年7月18日》,《胡风全集》第9卷,第696页。。胡风针对此,在《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的道路》这篇著名的“阅读笔记”中,探讨了被称为“同路人”的阿·托尔斯泰的创作道路,发出这样的叩问:难道“现实主义就没有一点使作家和人生结合的力量,艺术创造就不能使现实的历史要求侵入作家内部,由这达到加深或者纠正作家的主观的作用”*《逆流的日子·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道路——悼A.N.托尔斯泰》,《胡风全集》第3卷,第237页。吗?

但是,抗战时期建立起来的更加明确的主导意识形态,是把“世界观问题”充分“政治化”的,胡风刊发《叙述与描写》,提出并坚持他的“现实主义”对于“世界观”的认识,就触及到“教条主义”/“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倾向的要害。1941年1月8日,重庆左翼文艺界针对胡风对卢卡契文艺观的介绍引起的“混乱”,“专门举办了一次讨论世界观问题的座谈会,试图澄清在世界观问题上的一些‘错误’见解,统一认识”*参见刘卫国在《“巴尔扎克难题”与中国左翼文学批评中的世界观论述》(《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中对此的介绍。。1945年,重庆左翼文艺界组织《清明前后》和《芳草天涯》两部话剧的座谈,是不点名地指向胡风,把胡风的“现实主义”观作为反对“政治标准第一”的“非政治的倾向”的典型来批判的*参见《〈清明前后〉与〈芳草天涯〉两个话剧的座谈》,载1945年11月28日《新华日报》,《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文学运动史料选》第5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第396—397页。,如研究者所说,是对“胡风文艺思想的缺席批判”*王丽丽:《在文艺与意识形态之间——胡风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51—155页。。在这里,看一下作家王戎为胡风观点的辩护,可以加深我们对此的认识。

王戎认为,这里的根本问题是:“现实主义的艺术是不是已经包含有政治倾向?”这是一个如何继承五四新文学传统的问题,即:“中国的现实主义艺术,承受了五四底革命文学的传统,本身已经具有民主主义的革命因素——为民族的解放(反帝),为民族的进步(反封建)的因素,那么当然没有必要另外加上所谓‘党派性与阶级性’的政治倾向理论。”*王戎:《“主观精神”和“政治倾向”》,载1946年1月9日《新华日报》,转引自《何其芳全集》第2卷,第405页。而且,“我觉得现实主义的艺术不必要强调所谓政治倾向,因为它强调作者的主观精神紧紧地和客观事物溶解在一起”,这就是说,“所谓‘有倾向’的说法,决不是概念地抽象地在作品的外表上来表现,而是要求在反映生活真实的基础上本质地形象地内在地由作品本身表现出来”*王戎:《从〈清明前后〉说起》,载1945年12月19日《新华日报》,见《何其芳全集》第2卷,第401页。。这两个方面,显然都是胡风坚持“现实主义”而对“世界观”问题思考的核心内涵。

这是可以看出,《叙述与描写》的推出,在当时是“发生了好的影响”*胡风在《〈胡风评论集〉后记》中说:《叙述与描写》“这篇文章当时在我们这里发生了好的影响,当然是对在创作中进行艰苦追求的作家发生了好的影响”。《胡风全集》第3卷,第629页。的,反映出胡风与卢卡契孜孜以求的“现实主义”有着相一致的内涵。这就是“呕心镂骨地努力寻求最无伪的、最有生命的、最能够说出他所要把捉的生活内容的表现形式”,体现了“作者和人生的拥合,同时也就是人生和艺术的拥合”*胡风:《略论文学无门》,《胡风全集》第2卷,第427页。卢卡契说:“伟大作家对真理的渴望,他对现实的狂热的追求——或者用伦理学术语来讲,就是:作家的真诚和正直。”[匈]卢卡契著,施界文译:《〈欧洲现实主义研究〉英文版序》,《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第53页。。这是胡风在对“严肃的现实主义的艺术创作”的认识中,能够对作家生命形态和精神现象的特殊表现作出相当深入的阐释的原因之一*参见陈方竞:《胡风左翼文学批评论》,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2011卷合刊本,第315—320页。。

卢卡契是有自己完整的哲学、社会历史学和美学相统一的思想理论学说的,是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学说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在文艺理论上最重要的创造,就是在继承马克思、恩格斯现实主义美学基础上,借鉴普列汉诺夫为代表的俄国民主主义美学,又汲取了黑格尔美学的合理因素,在与苏联“拉普”庸俗社会学文艺观的斗争中,建立起具有独立内涵的“现实主义”文艺观。正是因为此,他(还包括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等)的与哲学、社会历史学相统一的文艺理论创造,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的整体建构,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的独立性、系统性和完整性;时至今日仍然作为“西马”最重要的学说,结构在西方思想理论和美学体系中,成为西方理论学说的整体建构和发展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正如一位前西德卢卡契研究者1976年所说:“迄今为止,几乎没有一个当代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像卢卡契这样)在西方和东方引起如此热烈的肯定和否定。许多世纪以来,欧洲知识界那么多与自己世纪同年龄的人中,影响像卢卡契如此恒久的,为数确实不多。事实上,不论过去和现在他的影响都既深且广。在德国、法国、意大利,甚至部分地在英国和美国,都讨论着卢卡契的哲学和美学著作。”转引自《卢卡契文学论文集·前言》,《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第4—5页。。西方当代著名学者雷纳·威莱克(通译:雷纳·韦勒克,后文改用此名,注释保留译著所译之名)就把卢卡契与克罗齐、瓦勒里、英格尔登并列,作为20世纪西方具有代表性的“四大批评家”,总结和概述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因此可以说,由于马克思主义对20世纪中国产生了最广泛、最深刻的影响,卢卡契的文学批评理论之作为中国左翼文学的重要理论资源,是有其必然性的;而且,由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现代思想文化曾经有过的特殊的“亲和力”,卢卡契的文艺和美学论著是可以作为一种参照,而有助于中国现代文学理论的建构。但时至今日,卢卡契的名字及其思想学说和文艺批评理论,对于中国的学者和读者,显然已经愈来愈陌生了。

然而,今日的西方却不是这样,知识界和学术界仍然对卢卡契的著作抱有浓厚的研究兴趣,诸如在被认为是西方乃至整个世界反马克思主义的“桥头堡”的美国,雷纳·韦勒克这位著名的美国学者,就把卢卡契称为20世纪西方“四大批评家”之一。至今我们更熟悉的是他与奥·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还有陆续翻译过来的他的《近代文学批评史》,而很少再提起他的专著《西方四大批评家》。《文学理论》一书1942年在美国问世,《西方四大批评家》则是1979年10月他在华盛顿大学的讲稿基础上写出的,1991年完成的《近代文学批评史》第7卷的相关内容,也是以这个讲稿为基础的丰富、充实与提高*[美]雷纳·韦勒克1991年完成的《近代文学批评史》第7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副标题是“德国、俄国、东欧批评(1900—1950)”,在“第一部:德国批评”中仍然把卢卡契作为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的代表之一,专节评述,观点与《西方四大批评家·卢卡契》一致。。因此,《西方四大批评家》对卢卡契文艺思想的解读,值得我们重视。

韦勒克在《西方四大批评家》中阐述该书的著述目的和原则:“我的目的是提供一份二十世纪欧洲文艺批评大纲……应该选择那些持截然不同的理论观点的著名代表性人物,目的是指明其余人的观点在他们之间的位置。我选择这四位批评家,因为他们似乎完全理想地符合这一要求。”*[美]雷纳·威莱克著,林骧华译:《西方四大批评家·序》,《西方四大批评家》,第6页。《西方四大批评家》采取两两相对的阐述方式,卢卡契与波兰哲学家、美学家英格尔登被构成一组,相对照进行的阐释,并非是马克思主义与非马克思主义的,而是文学“反映论”与“意向论”的。对比可见,卢卡契的文艺观整体上属于“反映论”,创建了20世纪具有代表性的“现实主义”理论,但他又与一般“反映论”的现实主义不同。如他在《我向马克思的发展》一文中所说:

我首先批判了自然主义倾向,并且还把辩证法运用于反映论。因为一切自然主义都是建立在对现实的“摄影式”反映的观点之上的。无论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庸俗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都未曾强调过现实主义同自然主义之间的区别。然而,对于辩正的反映论,从而对于一种符合马克思主义精神的美学理论来说,强调两者之间的区别正是问题的核心所在。*见《卢卡契自传》,转引自艾晓明:《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探源》,第288—289页。

因此,可以对卢卡契的“现实主义”理论作出如下概括*出于论述的简明和客观的要求,我主要借助雷纳·威莱克的《西方四大批评家》这部著作,来说明卢卡契的文艺思想。一些必要之处,通过翻译过来的《卢卡契文学论文集》和卢卡契的其他著述以及雷纳·韦勒克的其他相关著述,来补充、引证或充实。。其一,他受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直接影响,但又与一般马克思主义者不同:他早期接受了新康德主义等多种思想影响,自认“克尔凯郭尔对我的早期发展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匈]卢卡契著,杜章智等译:《历史与阶级意识·新版序言》,《历史与阶级意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2页。;他批判地汲取了黑格尔哲学和歌德、席勒的文艺思想,继承了俄国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洛留波夫、普列汉诺夫的文艺理论,由此建立起他的认识论:一方面强调“人的精神活动之外,有一个完全独立的客观现实世界,这种‘存在’决定了‘意识’”,决定了“客观世界要优先于主观世界”,但同时,他又认为“艺术中存在着一种‘不可避免的主观成分’”*[美]雷纳·威莱克著,林骧华译:《西方四大批评家·卢卡契》,《西方四大批评家》,第70—71、76、72页。参见卢卡契的《黑格尔的〈美学〉》、《马克思、恩格斯美学论文集引言》(《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和《俄国民主主义文学批评的国际意义》、《〈俄国现实主义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德文版第三版序》等(《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他写出的产生很大影响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历史与阶级意识》,副标题就是“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他又是从马克思认识论与黑格尔辩证法的联系出发,去认识文学史和文艺创作的*卢卡契“从1930年第一次流亡苏联开始,因《历史与阶级意识》和‘布鲁姆提纲’而遭受‘政治上的毁灭性失败’的他就逐步转向文学史研究”。张亮:《国内卢卡奇研究七十年:一个批判的回顾》,《现代哲学》2003年第4期。。其二,他的关注点始终在叙事性小说和戏剧上,要求叙事文学深切反映和表现社会现实和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他把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作为文学的标准。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以他们为标准来接受、检验、谴责以后的文学。”所以“西方文学中任何一个作家除非他被认为是恢复了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否则就得不到卢卡契的称赞”,而背离了这一传统的文学“都被(他)判断为一种衰退”*[美]雷纳·威莱克著,林骧华译:《西方四大批评家》,第83、82页。可参见卢卡契的《巴尔扎克——司汤达的批判者》、《托尔斯泰和现实主义的发展》、《托尔斯泰和西欧文学》等,见《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这是他的“现实主义”观的核心。其三,他显然更是通过区分“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本质差异,来阐释他的叙事文学“现实主义”观的,即“现实主义”不是被动地反映和表现社会现实,与“自然主义”之间有着“参与”与“旁观”、“体验”与“观察”、“叙述”与“描写”之不同,就此而言,他更为推崇以列夫·托尔斯泰为代表的俄罗斯小说,以此为典范提出小说“不仅表现社会现实,而且应该表现社会这一结构,提供对社会结构组织的深刻观察结果,并提供以这种观察获得的对它的发展方向的感觉,关于它的未来的预知性的感受”*[美]雷纳·威莱克著,林骧华译:《西方四大批评家》,第72—73页。;这使他对“现实主义”艺术表现有更高的要求,深入到对“叙事艺术的基本问题”、“小说的结构”和“典型形象”塑造等问题的认识和阐释中*见[匈]卢卡契著,刘半久译:《叙述与描写》,《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第65—70、79—81页。卢卡契关于“典型形象”塑造的思考,可参见[美]雷纳·威莱克著,林骧华译:《西方四大批评家》,第78—79页。。因此,雷纳·韦勒克认为,卢卡契的“现实主义”观“全盘接受文学的社会学理论”*⑤ [美]雷纳·韦勒克著,杨自伍译:《近代文学批评史》第7卷,第336,356页。,即“认为文学是社会和现实的一种索引和镜子,它与历史进程密切相关,甚至取决于历史进程”;但他又不是文学的社会决定论者,而“要求它影响(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美]雷纳·威莱克著,林骧华译:《西方四大批评家·序》,《西方四大批评家》,第7页。。就后者而言,又可见他“毅然排斥社会学的艺术论……将文学批评与社会状况说明严格区别开来”,甚至认为,一个好的批评家是可以“不凭借任何社会联系”而“能够认识和描述个别作品的价值和美妙所在”的,但却离不开对“作品的传承和发展过程”的认识⑤[美]雷纳·韦勒克著,杨自伍译:《近代文学批评史》第7卷,第336,356页。。

如果我们对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的概括切合实际的话,就不难看出,在中国新文学作家、批评家中,更接近卢卡契,或者说,最有可能进入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的,绝不是胡风,而首先是从社会学出发认识新文学,始终坚持“写实主义”/“现实主义”的前期沈雁冰特别是后期茅盾;而在1940年代,更主要是与胡风展开“现实主义问题”论争,并把胡风文艺思想视为“反现实主义”而否定的周扬、何其芳、林默涵等。但是,从截止到1949年前茅盾、周扬、何其芳、林默涵发表的全部文学批评文字可见,不仅没有留下任何肯定或认同卢卡契文艺观的言辞,而且,他们坚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对“现实主义实质”的阐释,与卢卡契之间也是“貌合而神离”的。

那么,原因何在呢?与卢卡契相对照,他们的“现实主义”观是封闭、机械的*“在理论上,卢卡契关于现实主义的概念特别宽广,似乎可以容纳几乎任何一种艺术。”[美]雷纳·威莱克著,林骧华译:《西方四大批评家·卢卡契》,《西方四大批评家》,第80页。,根源于他们的“现实主义”存在着为胡风所批评的“客观主义”/“形式主义”/“主观公式主义”/“教条主义”倾向。这在1940年代周扬、何其芳、林默涵等的文学批评中有更为突出的表现。显而易见,他们的“现实主义”观是在日益明确的意识形态直接影响下建立起来的,与革命文化的主导意识形态有更强的“统一性”,所逐步丧失的是“现实主义”本身的主体性,因而程度不同地存在着“庸俗社会学”气息。而一当遇到胡风这样的至死也不肯服输的论敌,这种气息就会以更加僵硬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在根本上阻断了他们认同卢卡契理论的可能。

但也明显可见,胡风在整体上进入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也是艰难的,这有他的“诗人”气质和批评理论“诗性”特征的原因*具体可参阅陈方竞的《胡风左翼文学批评论》(载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2011卷合刊本)第三部分《“诗”与“散文”的差异及表现》。文中提出:“更是立足于‘诗’建立起文学批评理论形态的胡风,对体现‘叙述艺术’的鲁迅小说的认识与理解,不能不受到限制。”(第327页),对他的批评理论产生深刻影响的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温儒敏分析胡风文学批评与《苦闷的象征》的联系,说:“胡风反复讲作者只有对生活有了真切的感受,有一种欲罢不能的艺术表现的冲动,才能真正进入良好的创作境界。他还常用‘主观精神’的‘突击’、‘燃烧’、‘蒸沸’以及‘拥抱力’、‘把捉力’、‘搏战’等等说法,多少都带有‘生命力’表现的意味。胡风还特别欣赏那种能写出‘受难的灵魂’、‘向人生搏击的精神力’、‘火辣辣的心灵’以及沉重的‘精神上的积压’的作品,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因为他看重与提倡表现‘生命力’的本色。”见《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教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12页。,就是在对“诗”的认识和理解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参阅陈方竞:《胡风左翼文学批评论》,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2011卷合刊本,第324—325、325—327页。;对比可见,卢卡契更接近鲁迅*鲁迅在一封私人通信中就自认:“我是散文式的人,任何中国诗人的诗,都不喜欢。”《书信·350117·致山本初枝》,《鲁迅全集》第13卷,第612页。,是“散文”的,理论学说更具有“散文”特征。所以,1936年胡风翻译的卢卡契《小说的本质》,是我看到的他的所有译文中唯一一篇没有译完、中途放弃的文章,这并非仅仅因为他所说“译者的忙乱和生病,只能译出这一点”*胡风:《小说的本质·译者附记》,《胡风全集》第8卷,第806页。,也有他主观和个性气质上难以融入和理解的原因。“诗”应该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艺术范畴,鲁迅突出的“散文”气质,并没有使他拒绝更具有“诗性”的《苦闷的象征》,他创作中表现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理现实主义’”,就具有“诗性”,而影响及于胡风*对此,我写有《鲁迅与胡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理现实主义’”》(待发)。。但是,胡风却难以超越与《苦闷的象征》的“诗性”联系,更主要的是,他的理论就是他的心理特征、思考方式、行为准则和人格取向的体现,反映出他的视野和胸襟较之40年代前半期,更加拘囿在自我内心深处,更加陷于与论敌撕扯不开的理论纠缠中;甚至偏狭地认为创作完全是从作家“主观要求(苦闷)”出发的,是“从内向外”的过程和表现*直至晚年,胡风仍然这样认识《苦闷的象征》的“创作论”:“创作的内容是根据作家在生活中感受到的客观的东西积累起来,溶化出来的。而创作的动力是这些客观的东西引起的作家的主观要求(苦闷)。这是从客观到主观,从外到内的过程。但具体的创作过程总是从这种主观要求(苦闷)出发,不能自已的,通过发生、综合、熔化、升华的血肉实感而创造出人物形象。这是从内到外的过程。所以,厨川的理论在后一方面是对的,有积极意义的。但在前一方面就完全错了。”见《略谈我与外国文学》,《胡风全集》第7卷,第260页。,在与和他同样主张“现实主义”的论敌针锋相对的对立中,对创作的理解愈益通过作家“内部世界”的矛盾冲突来展示,呈现出自我心灵“搏战”的特征*我在《鲁迅与胡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理现实主义’”》对此有具体分析。。显然,这与卢卡契的“现实主义”有深刻差异。卢卡契强调“辩正的反映论”,即创作主体的能动作用的一个基本前提,是承认“在人的精神活动之外,有一个完全独立的客观现实世界,这种‘存在’决定了‘意识’”,这恰恰是胡风主张的“现实主义”日渐缺失的。

胡风之真正进入卢卡契思想学说,特别是“现实主义”理论,又是极为必要的。这主要表现在:首先,收入《叙述与描写》的《论现实主义的历史》,是卢卡契文艺理论体系建构成熟期的著作,这一理论又是在他与“拉普”文艺思潮直接对立和斗争中建立起来的,考虑到三四十年代左翼背景下中苏文学之间的紧密联系,把《叙述与描写》等卢卡契成熟期的理论著述输入中国,对于丰富与矫正1933年前后瞿秋白译介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对于改变40年代“教条主义”理解马克思主义发展起来的“现实主义”文艺观,对于认识胡风始终如一批评的左翼文学“教条主义”/“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倾向,无疑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可以说,在左翼领域这几乎是当时唯一具有“共时性”的理论资源。其次,卢卡契理论是具有自身的独立性、完整性和统一性的,蕴含着的丰富的人类文化命题,这可以开阔胡风的理论视野,使人类文化发展中创造的一切优秀的文艺作品、理论著述进入他的理论思考,并作为一种直接参照和借鉴,有助于他超脱于与论敌之间具体观点和言辞的论辩,站在更高的理论支点上实现自身批评理论的更新与升华,实现文学观与世界观和人生观相统一的思想理论体系的整体建构,显然,这对于他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胡风较之创作、翻译、批评兼于一身的鲁迅,更是以一个文学批评家身份出现的,他的视阈不能不愈来愈被压缩到文学艺术领域。他又是一个文学创作切身体验之不足的文学批评家,他对‘现实主义’创作过程的深刻阐释,更是在对中外杰出的文学艺术家的作品的阅读感受中形成的,而缺乏自我创作体验不断深化这个根基;上述种种因素不能不限制……他在‘现实主义’观的发展中,建构起与此相统一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可能——文学观在与世界观、人生观相脱节状况下的建构,或者说,文学观根基性建构的充实与世界观和人生观根基性建构的薄弱,对于置身于抗战时代的胡风不能不是一个致命的缺欠,他难以鉴别、抵御与他的文学观无法相融的革命话语形式,缺乏以世界观、人生观为支撑的文学观与革命话语形式的抗衡之力,这是他自觉或者并非自觉地接受革命话语形式的主要原因。”见陈方竞:《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第308页。。再次,卢卡契具有“散文”特征的文艺观,也有助于他“诗性”的文学批评能够在与“散文”相统一的基础上得到发展。这同时也是对鲁迅文学观的继承,或者说,卢卡契理论可以更大程度激活他身上本有的鲁迅思想和创作资源。就此而言,胡风需要看到中国社会是一个不以他的主观意愿为转移的客观现实,中国政治是一个靠他的理论辨析无法穿透的迷宫,中国文化突出的“散文”特征是他的“诗性”思考根本无法应对的*贾植芳在回忆录中反复提到胡风的“书生气”,“长期是在书本上认识生活的”,对现实中国社会和政治缺乏了解和认识。1952年冬他曾当面跟胡风说:“老胡,你斗不过他们,就算了,不要再逞意气,我们都不如鲁迅先生,鲁迅在二三十年代卷入政治漩涡,但他深深懂得中国的政治历史和社会,他进得去出得来,始终有主动,而我们不行,你不懂政治却偏偏要往政治漩涡里去凑,那是太危险了。”贾植芳:《狱里狱外》,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第46、69页。。而且,卢卡契理论屡遭批判、正逢诘难的命运,也可以激活他现实感受中对鲁迅在中国社会的境遇与命运的认识,也可以给予他对自身理论境遇的思考以启示,有助于他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有一个更为清醒的认识。

如前所述,胡风与卢卡契的联系的形成是有基础的,是一个自然发生的过程:他回国之初对机械唯物论的认识论发起挑战,就与卢卡契理论有深深的契合;他又是在“一片批判之声”中“反其道而行之”,在极富他理论个性的《七月》上刊发《叙述与描写》。这些都为他之真正进入卢卡契理论提供了“恰逢其时”、“时过境迁”的机缘。

但是,显而易见,真正在整体上进入卢卡契理论,对于胡风又不能不是相当艰难的,他要冲破“思想的牢笼”——这不仅是个体的,更是整体上的。

在这里,我更为关注的是:时值1948年,一方面胡风不可能置《大众文艺丛刊》连篇累牍对他的批判于不顾,必须给予还击;另一方面他又需要站在更高的理论支点来认识这场论战,以此为“机缘”,获得自身批评理论的更新与发展。这两个方面更为集中体现在1948年,体现在这一年的下半年在近3个月时间里他匆匆写就的《论现实主义的路》。为完成这篇6万多字的长文,他付出的精力可想而知。我从他为此写的一些文字中读出,这几乎是他生命的一次“最后挣扎”,他不能不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该书《初版附记》是一篇浸透血泪的愤激檄文,是胡风经历“精神炼狱”所表现出“挣扎”的激情表述。其中“除了极少数的极少数以外,人是谁也不能自觉地把握到自身里面的明天性的诸因素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的”(见《胡风全集》第3卷,第376—377页)等话语,令人震撼。该书当时自费出版,印的册数很少,1951年再版时,胡风撤掉了《初版附记》,重写了后记。对此,他1977年在狱中所写交代材料说:“在后记里,我抒写了我的感情,记得在小刊物上发表过,原来有不少很尖锐的说法,解放后印成书的形式时删去了不少。我对他们那种脱离实际的自鸣得意或以为读者可欺的‘仪态’,实在忍不住不用小手指去这里那里戳破一下。今天看来,这些删去的‘刻毒’话倒是更符合实际的。”胡风:《关于乔冠华(乔木)》,《胡风全集》第6卷,第515页。——这正是需要他跨越的一道“精神的炼狱”*《论现实主义的路》的开篇,胡风摘引了但丁《神曲·净界》里的话:“谁知道哪一方面有较平坦的山坡,可以不用双翼而攀登上去么?”“我跑到一个沼泽里面,芦苇和污泥绊住我,我跌倒了,我看见我的血在地上流成了一个湖。”《胡风全集》第3卷,第472页。。他没有退路,但他能跨越得过去吗?

《论现实主义的路》副标题“对于主观公式主义和客观主义的、粗略的再批判,并以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二周年”,文章行文与此相一致,始终把“主观公式主义”和“客观主义”置于批判的首要位置,指向更为明确,针锋相对的特征也更为突出。文章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从实际出发”,回顾和清理抗战以来十年的文艺思想发展历程,对文学平庸化现状的不满情绪表现得相当激烈,但追溯到“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以及“自然主义”,批判却较之过去难有更深入之处;第二部分题为“环绕着一个理论问题”,明显可见,对他一贯所坚持的“现实主义”的言说,停留在说理层面而缺乏结合文学创作现状的独立而深入的考察,更不是通过体现这一“现实主义”观的作家作品深入分析以印证(“作家作品论”是胡风左翼文学批评的核心内涵,是胡风批评理论保持活力、不断发展成熟的一个重要基础*参见陈方竞:《胡风左翼文学批评论》,陈思和、王德威主编:《史料与阐释》2011卷合刊本,第301、302—304、312—315、338页。)。当然,能够激活他的理论思考的作家作品,愈到后来也愈为少见,他认定的似乎只有一个在创作上明显带有他的理论特征的路翎。当然,时至1948年,即钱理群所说中国社会“天地玄黄”的时代,也难有更好的作家作品产生,这在客观上也抑制了他的理论发展;但文学创作的平庸化,不同时也反映了批评理论的悬空或悬置,失去了可以与创作实践互动的活力吗?由此而不难理解,即使是《论现实主义的路》,对他所坚持的“现实主义”,也难有理论阐释上的新拓展。

那么,问题是怎样产生的呢?《论现实主义的路》的核心是第二部分“环绕着一个理论问题”,胡风试图从理论上揭示他反对的“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与他所坚持的“现实主义”的“基本分歧点”。如前所述,这是他一贯的批评思路,是他认同卢卡契的关节点。前述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即是通过区分与“自然主义”、“形式主义”的差异建立起来的,胡风需要对此在理论上进行系统的总结与概括。这也是他在整体上能进入卢卡契理论的一个“机缘”,以实现自身理论的丰富与升华。但是,与卢卡契相一致的思考路向,在胡风的阐释中发生了转变,简化为“唯物”与“唯心”之辨;显然,前述胡风与卢卡契相一致的“现实主义”思考的丰富内涵,是这个十分抽象的概念之争无法涵盖的。那么,原因何在呢?

需要看到的是,谁坚持的“现实主义”真正体现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即“唯物”与“唯心”之辨),在这一阶段成为胡风与他的论敌之间争论的核心问题;显而易见,这在当时,又是一个坚持马克思主义还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政治问题。《论现实主义的路》“环绕着一个理论问题”对此的阐发,虽有多方面的针对,主要是指向乔木(乔冠华)在《大众文艺丛刊》第二辑上针对胡风文艺观发表的《论文艺创作与主观》*该文实际上是依据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架构的,这从文章5个小标题《文艺究竟是表现什么的?》、《文艺创造从那里开始?》、《作家怎样才能和人民结合?》、《作家如何才能创造出比现实“更高”的艺术?》、《作家应如何进行改造?》可以看出。当然,所批判的,也包括自己当初作为“党内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重点批判对象发表的言论(于潮:《方生未死之间》、《论生活态度与现实主义》),这即是胡风晚年所说他“用胡风的名洗了手”(见后注)。。从理论上弄清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曾经是胡风与乔冠华相一致的要求*胡风晚年说:“我和乔冠华、陈家康谈过,预备在《希望》上编一个《费尔巴哈论纲》百年纪念特辑。他(指乔冠华)从德文(参照我手边的日译)把《费尔巴哈论纲》重译出来了。用意还是进一步找教条主义的要害,教条主义的唯心论和《论纲》原则是不能相容的。”胡风:《关于乔冠华(乔木)》,《胡风全集》第6卷,第506页。。《论文艺创作与主观》第四部分借助黑格尔的“论点”在认识论上批判胡风,认为胡风主张的“现实主义”是“主观唯心主义”的*胡风晚年在狱中所写交代材料中说,40年代的乔冠华原本在重庆时是被作为“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重要批判对象”,1948年“忽然跑出来‘找出’胡风是主观唯心主义,他自己就成了当然的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者”,这是一种“浮华思想态度”的表现,而且是“用胡风的名洗了手”;“更莫名其妙的是,他引用了黑格尔一个论点,证明唯心主义者黑格尔比唯物主义者胡风还要唯物得多。恩格斯晚年提到他读黑格尔的《美学》不断地感到惊奇,可见黑格尔留下了关于文艺的宝贵的理论财富,我们还无从揣测。但乔冠华引用的这一个论点,恰恰是反映了他的唯心主义的一面。这除了唬人——唬胡风和读者以外,有什么作用呢?”胡风:《关于乔冠华(乔木)》,《胡风全集》第6卷,第516、517、513—514页。,胡风针锋相对以“黑格尔的鬼影”为题进行反驳。那么,该如何认识这一为维护“马克思主义认识论”,而展开的在言辞上剑拔弩张的“对立”呢?

首先,把胡风理论在认识论上与黑格尔相联系,不无道理。胡风最早就是通过辩证思维方式认识到人的主观能动性在马克思主义认识论中的作用,而展开对“客观主义”批判的。马克思的认识论汲取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如前所述,辩证法正是卢卡契依据马恩论述建立起的“现实主义”理论与黑格尔哲学相联系的途径,而且,卢卡契正是通过汲取黑格尔《美学》蕴含着的丰富的辩证法,提出了在对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接受和运用上存在着机械唯物论倾向。可见,黑格尔辩证法是可以连接胡风与卢卡契的通道。

但是,《论文艺创作与主观》对黑格尔《美学》的引证是实用主义的。该文引出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的三段话,说这位“强调客观的唯心论者”,说出了“比我们强调主观的唯物论者更加唯物的话”,以此为依据推论出“唯心主义者黑格尔比唯物主义者胡风还要唯物得多”,判定胡风理论的“唯心主义”实质,并认为是左翼文学的文学“工具论”和创作“形式化”形成的根源。那么,胡风是如何反驳的呢?他为此颇下了一番工夫,自认对黑格尔哲学比乔冠华有更深的理解*胡风晚年回忆说,1948年末他与乔冠华针对这场论争的一次谈话:“他先问我对他的文章的意见,我当即说,我写了文章,你们可能知道了(他们当然知道),例如,你引用的黑格尔的一个理论,我花了一些力气才搞清楚了是什么一回事。他听了有一点惊愕的表情。事实上他对那个论点并没有懂,我说弄清楚了当然是反驳了他,也就等于把他的中心根据推翻了,对他的全部意见都否定了。”胡风:《关于乔冠华(乔木)》,《胡风全集》第6卷,第520页。;但他不是通过黑格尔哲学加深对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认识,相反,为证明他的理论是“唯物论”的,而把矛头指向了黑格尔,提出“黑格尔的鬼影”这一否定性命题,论证“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根源于黑格尔唯心主义的“绝对理念”。如研究者对该文的摘引:

一、黑格尔所说的客观对象是被“绝对理念”“外化”出来的,艺术所要反映的是客观对象里面的绝对的东西,“绝对者”,因而艺术家只是一个“工具”;二、但艺术家分明是现实的人,所以要“把他的主观的个别性及其偶然的特殊性彻底抛弃”,从而达到对现实历史形成的、以经验为基础的人(艺术家)的内容的否定,否则艺术家就不可能成为“工具”;三、艺术家的创作要求,如果不能从客观现实“净化”出绝对的东西,就是“一种坏的创作要求”;四、艺术家如果能够彻底抛弃“主观的个别性及其偶然的特殊性”,让“理念从自己本身里面规定它自己的现象形态”,就可以成为“绝对理念”的“自我意识”的“工具”,只须直观客观对象,“自我意识”就能够在艺术里面把“理念”发展到“绝对精神”,完成黑格尔规定的艺术任务。*见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174页。其中加引号的“把他的主观的个别性及其偶然的特殊性彻底抛弃”、“一种坏的创作要求”等话语,即乔冠华文章所引黑格尔《美学》的原话。

胡风批评的“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在认识论上可以追溯到他曾经批评过的机械唯物论的反映论以及庸俗社会学的浸淫,用批判黑格尔美学来深化这一思考,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卢卡契汲取黑格尔美学强调的“辨证的反映论”,使他认识中的“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形式主义”有了严格的界限,这是坚持“现实主义”而批评“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的胡风所匮乏的理论自觉。胡风之所以将“主观公式主义”/“客观主义”的形成归源于“黑格尔的鬼影”,缘于乔冠华以此对他的批评,批评对象的自身化,使他的批评难以避免地与乔冠华一样,存在着对黑格尔美学的实用主义理解与运用*胡风与乔冠华一样,所引黑格尔《美学》中的话语没有译文具体出处,一些加引号的话语连出处也不标,带有“为我所需”的随意性。。在这里,看一下卢卡契专门谈黑格尔《美学》的一篇文章结尾说的一段话,是有益的:

我认为有必要再次强调,在这个问题上既不可采取这样的立场:即因为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因此他所说的不可能有正确的东西;也不可采取那样的立场:本来黑格尔在每个重要问题上都是对的,只要把唯心主义的标签换成唯物主义的就行了。在这里,我想就正确的批判方法再次提醒注意恩格斯关于如何不可批判黑格尔美学写的那些话。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已经为我们指出了正确的批判方法;但他们同时也用这些方法,在每一个别的情况下都剥出了黑格尔美学中那些大量存在的正确的、常常是天才的对真理的预感。*[匈]卢卡契著,范大灿译:《黑格尔的〈美学〉》,《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第445页。

胡风在文章中反复批评的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是以承认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的“客观世界”的存在为前提的,是外在于人的意识形成的“客观思想”的体现,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不断探索的“客观对象”,因此,黑格尔哲学又被称为“客观唯心主义”。显然,这也是我们认识“胡风与卢卡契”值得探讨的一个话题,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思考:卢卡契“在人的精神活动之外,有一个完全独立的客观现实世界”的“现实主义”理论与黑格尔“绝对理念”的联系;同时亦可说明,借鉴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对于胡风更新与发展自己的“现实主义”理论的意义。但在胡风的文章中,处处可见因为“唯心”而对黑格尔的不屑与敌视,这在客观上不能不阻碍他对黑格尔哲学“丰富内涵”的认识和汲取以及弱化了他之能够在整体上进入卢卡契“现实主义”理论的认识论基础,也就限制了他的“现实主义”理论的自我更新与发展。

认识中国左翼文学最重要的批评家胡风,他与卢卡契理论发生联系的根基和表现,他最终未能真正进入卢卡契理论的个人原因、时代原因以及所受到的整个左翼思潮的限制,在深化我们对胡风理论的价值、意义认识的同时,可以进一步看到了他的理论局限。显然,这又是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理论整体局限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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