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芳
“岂效荔枝锦,形渐癞葡萄。口苦难为偈,心清志方操。到底争齐物,从来傲宠豪。不是寻常品,含章气自高。”这是一首描写苦瓜的诗,它留给人们的,是一种独行的“苦”味。苦瓜通体清苦,父亲也一生清苦。因此我想,父亲的命运似乎就是苦瓜的命运。苦瓜也叫君子菜,它无论和什么菜在一起炒、煮、炖,都只苦自己,其他的菜不会沾一丝苦味;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宁愿苦自己,不愿苦别人。
就是这样一种其貌不扬、食之奇苦的瓜,却碧翠透明,金玉美质,让父亲最为青睐。因此,父亲退休后回到了乡下,在每年草长莺飞的春天到来时,他就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种上苦瓜。当嫩绿的新芽探出头时,父亲怕鸡鸭来啄食瓜苗,就用个破箩筐罩在上面。待那些小芽顺着父亲的美好心态一节节地往上长,长出许多丝藤的时候,父亲又去弄些木桩和树枝来,搭好一个简单的架子,让那些藤儿弯弯曲曲地往上爬,边爬边开出一朵朵黄色小花,花儿凋零了,藤上结出了细嫩的小苦瓜,没几天,架上爬满了青翠,青苦瓜白苦瓜红苦瓜一个个或露或藏地悬挂在棚架下,这时的父亲是十分欢欣和激动的。
苦瓜、花叶、藤蔓和架子和谐地交映在一起,远看近看都是一幅迷人的图画。风过瓜架,吹动瓜叶,瓜果摇曳,父亲总在瓜架前呆呆地站着,像想起什么往事似的。
夏天的餐桌上,总少不了父亲亲手爆炒的苦瓜,或独炒或炒鸡蛋或炒干鱼,都很清脆爽口的,盛在盘子里,鲜嫩无比,秀色可餐。望着那一撮青涩的苦瓜,母亲总叹息地说父亲生来命苦,八岁时就没有了爹,饱尝人间沧桑之苦,还要去吃这难以下咽的苦瓜。父亲则不以为然,风趣地对我们几个兄妹说:“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做得人上人啊。”
父亲没有大红大紫、大起大落,平凡了一辈子,淡泊了一辈子,清贫了一辈子。但他很满足,认为自己为子女成长所受的苦是值得的。在那艰难岁月中,把我们兄妹拉扯大不容易,看着我们一个个有出息,过着安稳幸福的生活,他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他常对他的朋友们说,他拥有的几个好儿女,就是他此生的最大财富。
苦瓜由青变白再变红,这是一个成熟的过程。父亲有意多等待些时日,让苦瓜变红,为的是多贮存些瓜种。其实熟透的苦瓜,咧开了嘴,露出一排绯红的果肉,就如一朵美丽的红花。等候在旁的我抢在父亲之前,高兴地摘下苦瓜,掰开皮,露出丰厚红软的果肉来,馋嘴忍不住尝了一口,呀,好甜,清香纯正的甜,咽一下,直渗到骨子里去了。我有点百思不解,便问父亲,父亲告诉我说,这是苦瓜的本质——一生漫长的等候,终于苦尽甘来。
一年的苦瓜由鲜嫩变枯老,一年的苦瓜藤由翠绿变枯萎。父亲也一年年变苍老了。很多时候,我看见父亲坐在屋前的空坪上,坐在苦瓜生长的土上,像深深怀念谁似的。我想,是不是这一生清苦而淡然的苦瓜让父亲变老的?
隨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了父亲的苦瓜情结,自己也喜爱上它了。我特别欣赏苦瓜藤那奋勇向上、蕴藏无限生命力的精神,更欣赏苦瓜那漫长等候、苦尽甘来的品性。五味杂陈,方为人生。
(选自《思维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