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毛泽东自传》
作者:埃德加·斯诺 编
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9年1月
我的父亲读过两年书,能够记账。我的母亲则完全不识字。两人都出身农家。我是家庭中的“学者”。我熟读经书,但我不欢喜那些东西。我所欢喜读的是中国古时的传奇小说,尤其是关于造反的故事。在我年轻时,我不顾教师的告戒,读了《岳飞传》、《水浒传》、《隋唐》、《三国》和《西游记》等书,而教师则深恶这些不正经的书,说它们害人。
我总是在学校里读这些书的,当教师走过面前时,就用一本经书来掩盖着。我的同学大多也是如此。关于这类故事,我们较本村的老年人还知道得多。他们也欢喜故事,我们便交换地讲听。我想我也许深受这些书的影响,因为我在那种易受感动的年龄时读它们。
最后我在十三岁离开小学,开始在田中做长时间的工作,帮雇工的忙,白天完全做着大人的工作,晚上代父亲记账。然而我还继续求学,找到什么书便读,除了经书以外。这使父亲十分生气,尤其是当他有一次,因对方在中国旧式法庭中,引用了一句适当的经书而使他官司打败以后,他更要我熟读经书,。
在深夜,我常把我室中的窗门遮盖起来,使我的父亲看不见灯光。我这样读了一本我很欢喜的书,叫做《醒世良言》。该书的作者们都是主张革新的老学者,他们以为中国积弱的原因是由于缺少西洋的工具:铁路、电话、电报、轮船等,并想将它们介绍到中国来。我的父亲认为这一类的书是浪费时间的。他要我读可以帮助他打赢官司的如经书那类的实际东西。
《醒世良言》引动我继续求学的欲望。我也已经厌恨田里的工作了。这自然是父亲所反对的。我们为了这事发生争执。最后我从家庭中出走。我到一个失业的法律学生家里去,在那里读了半年书。此后,我在一位老秀才面前攻读了更多的经书,并读了许多当代论著和几本书。
在这时候,湖南发生一桩影响我的一生的事件。在我们读书的小小私塾的房屋外面,我们一班同学看见许多从长沙回来的米商。我们问他们为什么大家都离开长沙。他们说是城中发生了大乱子,并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原来那年发生一个大饥荒,在长沙有好多万人没有东西吃。嗷嗷待哺的老百姓举了一个代表团去见巡抚,请求救济,但他却傲慢地回答他们:“你们为什么没有粮食?城里多得很,我向来就没有缺少过。”当他们听到巡抚的回答,大家都十分愤怒。他们召集民众大会,举行一次示威运动。他们攻进满清衙门,砍倒作为衙门象征的旗杆,并把巡抚赶走。
过后,布政使骑着马出来了。他告诉老百姓,政府准备设法救济他们。他这话显然是诚恳的。但皇帝不高兴他,责备他与“暴徒”发生密切关系,并将他撤职。一位新巡抚来了,马上下令捉拿为首的乱党。其中有许多人被砍却头颅,挂在柱子上示众。
这事件,我们在私塾里讨论了数日之久。它给予我一个深刻的印象。许多学生都同情“乱党”,但只是站在旁观的立场。他们并不了解这对于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把这事当做一个具有刺激性的事件,感觉兴趣而已。然而我永不忘记它。我觉得这些“叛徒”都是与我的家人一样的普通良民,于是我深恨对待他们的不公平了。
这时,还有一件事对我发生影响,即一个小学校中有一个“激烈”的教员。他之所以被称为“激烈”,是因为他反对神佛,想把神佛取消。他教人民把庙宇改为学校。他成为一个被大家议论的人。然而我钦慕他,并同意他的意见。
我的父亲要我在一个与他有关系的米店做学徒。最初我并不反对,但我恰又听到一个有趣的新学校。于是不顾我父亲的反对,立志进那个学校。这学校在我外祖母的县城里。我的一个姨表在那里当教员,他将这个学校告诉我,并将“新法”学校的变迁情形讲给我听。那里是不大注重经书的,西方的“新知识”教授得较多。教育方法又是很“激进”的。
于是我与我的另一个表弟进了那个学校,注了册。我的父亲终于还是让我入学了,因为朋友劝他,说这种“高等”教育可以增加我赚钱的本领,这是我第一次远离家乡,离家有五十里。这时我是十六岁。
我以前从未看见过那么多的儿童聚在一起。他们大多是地主的子弟,穿着华丽的衣服;很少有农民能将他们的子弟送到那样一个学校去读书。我穿得比旁的学生都蹩脚。许多有钱的学生都轻视我,因为我常穿破烂的袄裤。但是,在这些人之中我也有几个朋友,而且有两个是我的好同志。其中有一个现在成了作家(萧三),住在苏联。
我在这学校里有很大的进步。教员都喜欢我,尤其是教经书的,因为我古文作得不错。然而我的志趣并不在经书。我读我表兄送给我的两本关于康有为改革运动的书。其中一本是梁启超编的《新民丛报》。这两本书我读而又读,一直到我能够背诵出来。
我心醉于中国古代的著名君主——尧舜、秦始皇、汉武帝的史实,读了许多关于他们的书籍。同时,我还读了一点外国的历史和地理。
在一篇论美洲革命的文章里,我初次听到美国,记得文中有这样一句:“八年之苦战后,华盛顿胜利而造成其国家。”在一本《世界大英雄传》的书中,我又读到,拿破仑、俄国叶卡德琳娜女皇、彼得大帝、惠灵顿、格莱斯顿、卢梭、孟德斯鸠及林肯。
我开始渴想到长沙去,那是一个大城市,是湖南的省会,离我家有一百四十里,我听说这城市是非常大的,有许许多多居民,许多学校和一个巡抚的衙门。这简直是一个伟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