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对于我们来说,今天的城市是什么?我认为我写了一种东西,它就像是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的时候,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也许我们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个危机时刻,而《看不见的城市》则是从这些不可生活的城市的心中生长出来的一个梦想。”
这是卡尔维诺在其小说《看不见的城市》前言中写下的一段话,在这部书中,卡尔维诺虚构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每一个城市都荒诞不经,又都寓意深刻。在阅读黄金明的“地下人”系列小说时,我的脑海中不断跳出《看不见的城市》的模糊章节,以至不得不从书架上找出这部书,对照之下,却发现或许两者能够牵扯得上的仅仅是一种相似的气息,就是关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也正如卡尔维诺说出的:也许我们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个危机时刻。
《胶囊公寓》和《新生活》是黄金明“地下人”系列小说中的两篇,我不知道他在另外的篇目中是否都会以“不可生活的城市”为背景,就这两篇来看,无疑是对“城市生活危机”的努力揭示。卡尔维诺撇开现实世界的城市而去筑“看不见的城市”,黄金明则剖开当下城市的真实状态而试图挖掘“地下天空”。请原谅我有些刻意地拿《看不见的城市》来展开对《胶囊公寓》和《新生活》的评述,这其实更多是我个人的联想,未必是黄金明的写作借鉴。就我个人趣味而言,我更喜欢的是后一篇,因为它最先考验的不是读者,而是作者,在我看来,真实的写作者首先是取悦自己的,只有市侩的写作者才会以故事情节去吸引读者,将筹码押于“讲故事”的肤浅层面,而“讲故事”正是中国当代小说积习难改的通病。
《胶囊公寓》和《新生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或许也可能是黄金明在“地下人”系列小说中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虚与实的交错。既有中国式小说的故事铺垫,也有西方魔幻小说的自由发挥,看得出黄金明有意在这两方面作了结合尝试,他的小说写作,要做的不是离经叛道,而是在自己的洞察中另辟蹊径。他依仗的是洞察以及洞察中的秘密,例如他在“地下人”系列小说中试图构筑的“地下天空”,这正是当下城市生活的窘境及秘密,这与当今人们的普遍想法是背道而驰的,却是他们不自觉滑向的生活乃至生命深渊。强调一下,这样的写作,首先考验的是作者。
《胶囊公寓》塑造了一个以“手写”的陈旧方法“写日记”的公寓保安,这样的身份正适合成为当下城市生活的一个见证者,他有着传统的固执,却不断目睹现代城市生活的光怪陆离和庞大的、先进的技术体系的脆弱。“日记体”作为这篇小说的主要形式,喻示着一种怀念与伤逝,一种洞察中的冲突与不安。我承认我在进入这篇小说时产生了误解,以为这是作者有意使用的形式实验,尽管这一形式在小说写作中已不新鲜,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形式逐渐被内容淹没,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伎俩。就我看来,这篇小说出彩之处,在于对城市公寓的“胶囊”命名,这让人想到药物的表层,一旦剥开必然五味杂陈。而最为精彩的章节,则是“故事中的故事”,即小说中女编剧“莲花”的剧本遭遇,《寻找白房子》本是对自然、家园、情感的回归,但电影导演却要求改成《胶囊公寓》,变成对现实城市生活的迷狂呈现,这一变动于现实而言是合理的,但却代表了一种精神与理想的坍塌。不可否认,单单就是“剧本”的这一情节,就可以独立成为一篇优秀的小说,但在此间却是一个插曲,由此也可看出黄金明在写作上的野心,他试图进入的是更庞大、更繁复的世界,试图把他洞察的更多的世界的冲突放置在一起,他是如此意犹难尽,抑郁不平!
《胶囊公寓》以日记体的叙述方式展开,一直到“尾声”部分,我才看出原来这才是这篇小说的主要部分,这一部分,“手写日记”的记录者跳出了“日记”,携带爱情和梦想逃离,却只能选择去城市地底下的地下城——洞城。洞城并非净土,也并非逃离者的乐园,它不过是城市得不到阳光照耀的人们的贫民窟,“犹如大树的根系,互为镜像,犹如倒影”。小说最后借助一个传闻来点题,“据说有一个人在地下的某个隐秘之所挖掘了数十年,矢志要修建地下天空,也不知是真是假”。这当然不是真的,但却是这篇小说所要提示的归宿,或许也是黄金明的“地下人”系列小说试图建构的终极图景。
《新生活》所表达的是“失去过去”,然而这种“失去”倒不如说是刻意地逃避,是对看不见的未来的绝望。在经过长久的挣扎之后,“我决定活在当下,享受每一个瞬间,没有记忆,也没有负担,忘记任何人及任何事物,忘记时间的堆积及流逝”。
即使忘记了过去,但“我”依然记得曾在报纸上写过的专栏“洞城秘辛”(又是“洞城”,这是一个不可忽略的虚拟城市名),这个专栏是为了向读者介绍洞城的奇闻逸事,专栏文章天马行空,怪诞荒谬,却是对“地下天空”的充分想象,在那篇就叫《地下天空》的专栏文章中,作者虚构了那个“地下天空”的修建者,一个神秘的“老艺术家”,他修建了一个地下王国,却不为人知地隐匿在一个如同“天空花园”的世界里。小说极尽奇诡,呈现着现实和梦幻的交错,现实中“我”跟专栏文章中虚构的“老艺术家”的女儿结了婚,却又忘记了她是谁。在对自己过去的努力搜寻中,“我”追溯了梦中与虚拟世界里的“老艺术家”的相遇,如同一段神话中的传奇。不得不说,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对一个想象世界的描述几乎是穷尽思维的,带着无限的沉浸,让人读着充满向往而又黯然神伤。
如同《胶囊公寓》一样,《新生活》中对专栏文章及其背景世界的插入,也是整篇小说中最为精彩的可独立成篇的部分。对比起来,《新生活》比《胶囊公寓》更为开阔和怪异,更考验作者的想象力和对小说的建构能力,尽管可能欠缺了大众化的可读性,但前面说过,真实的写作者,首先考验的是作者自身。由此,我不得不这样去想,黄金明写作“地下人”系列小说,不知要经受多少深入灵魂的自我拷问,要经受多少对现实世界的压抑与绝望,而一篇篇作品完成后,带给自己和读者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轻松的呈示。
“我们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个危机时刻”,卡尔维诺如是说。然而,那些正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巨大的城市生活危机,有几个人能够看见、反思并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