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记忆犹如淤泥中面目模糊、牙齿闪光的鳄鱼及其猎物在时间沼泽中沉没,我如实记录每天目睹的事实,以提醒自己有的东西不应遗忘。
——题记(欧鱼题在日记本扉页上的话)
前言
在2066年还用笔写日记的人怕是不多了。我是不可救药的保守主义者。我生活在科技日新月异、崇尚速度与效率的新时代,却怀念古典时代的颓旧与缓慢,尤其是手工艺及其制造物在暮色中透出来的微光与朴素。相对于每天层出不穷的新奇事物——譬如微型机器人、3D打印机(这种发端于本世纪二十年代初的机器经过科学家近五十年来的努力,已能直接打印出人的肉体、思维及灵魂)、更新到第一千代的苹果手机——我更迷恋过去的事物,譬如世纪初仍在果城上空昙花一现的瓦蓝天空及火烧云,在果城及其郊外消失的河流、树林、野草乃至泥土——土地全被混凝土覆盖了,果城就像一个长满了楼房肿瘤而全身裹着混凝土外套的巨人——即使是最悲观的生态主义者,也没想到大自然会以如此快的速度崩溃,一如报废的机器(我从文献及录像资料中领略过大自然的美但已破碎乃至湮灭,只恨出生太迟);譬如我坚持用手写字,坚持写日记。我喜欢白纸黑字。这不仅给我带来视觉上的奇妙享受,字纸及其所承载之物,也更接近事实或本身就是事实。在人工造物将自然之物全面替代之日,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譬如克隆人、电子书以及网络的虚拟社区)带来的虚无感让人恐惧。我在万花筒般疯狂旋转的世界捕捉着真实感。我固执地认为,写日记只能是手工作业。利用纸与笔,每一个字都出自手写。这是我存在的证物。我认为博客或微博跟写日记不是一回事,正如机器批量生产的宣纸跟古艺宣纸不可同日而语。
2066年9月2日
今天是我第一次上班。我在“海葵”胶囊公寓谋了一份管理员的差事,身份卑微,职责繁琐,大致相当于门岗、保安、杂役等的总和。
据说三十年前,胶囊公寓还是新生事物,仅在果城郊外有零星出现,如今它已成为单身公寓的主流。市中心正在兴建一幢占地九万平方米、高达一百三十五层的高档胶囊公寓,该公寓落成后可以解决七十万人的居住问题,乃是本城十大房产商之首创造集团本年度力推的主打楼盘。海葵公寓的规模只算中等,占地七千平方米,高五十五层,上面四层是公共活动空间,辟有休闲、体育、购物及娱乐场所。第五十一层是“海葵”高层的办公场,其余楼层皆是胶囊公寓区,每层有五十个单元,分成ABCDE五个管理区域,每个单元建有五十个“胶囊”亦即微型房间。通常,每个胶囊房宽七十公分,长和高都是两百公分,特制的胶囊床可躺,可卧,可坐,当然主要是用来睡觉。床头可作凳子,一个小隔板可放电脑,可上网看电视,有电灯,有电视插口、宽带口、插头等等,总面积不到两平方米。没有任何形式的窗口。胶囊的六面均连接着统一规格的胶囊,密如蜂巢。单元之间的过道倒有铝合金窗子,一天之中,视季节不同在特定时刻可以看到阳光,蓝天或云彩就甭想了,铺天盖地都是灰霾。胶囊房装有防盗网,这是神来之笔。每间胶囊房的月租金在两百到三百元之间。入住胶囊的都是衣冠楚楚的白领或知识阶层,防盗网却让大家倍增安全感。间隔墙、天花板及地板都用特殊材料建成,通气孔做得很巧妙,看上去好像不存在,整座大楼全被中央空调系统覆盖着,隔音、防火、隔热及私密性都很好,这也是全城胶囊公寓的基本特征之一。
据说果城的胶囊房都差不多,材料分档次,工艺有高下,但大小及功能都差别不大。“海葵”的配套设施很完善,每一个单元都设有公共卫生间、洗浴室、洗衣房,但没有厨房,肚子饿了可以叫外卖或到本楼的餐馆享受美食。整栋大楼遥望像一座圆形堡垒,采光靠照明,通风有空调,密如蛛网、纵横交错的大小通道将各个胶囊房、单元、区域以及上下层连成一体,并通向中央通道的电梯。其中的动脉应是电梯,也是公寓跟外界联系的惟一出口。本大厦设有中西餐厅、酒吧、咖啡馆、超市、歌舞厅、健身房、发廊、浴足室、桑拿房等足以佐证金钱魔力的场所,这给海葵集团带来了滚滚财源,而公寓业务仅占集团业绩的一部分。这也是果城每一座胶囊公寓的风尚。
作为“海葵”第十二层C区的管理员,我的“势力范围”是本区十个单元共五百间胶囊房。我的日常工作是坐在本区大门口,密切监控着进出的房客以及其他可疑情况。公寓规定房客必须凭磁卡出入,闲杂人等休想进门。我的角色除了门岗、监控者之外,偶尔还得应房客的要求,换一换电灯泡,一旦有风吹草动得及时处理并汇报上级,说白了就是守大门。我跟本单元五百名房客的联系隐秘而微妙,怎么说我也是管理者。本岗位由三人负责,三班倒,八小时轮岗一次,滴水不漏,休想有一只苍蝇飞过而逃脱我们的目光。在该楼层,同时有五个同事跟我做着相似的工作。本楼层房客约有两千五百人。管理员跟水工、电工、清洁工等,有八九十人,我们共同的上司是秦美韵主任。
秦主任的办公室至少有二十间胶囊房大。她坐在一张镶嵌着皮革的大吧桌后头,墙上挂着一幅大雪山的摄影,办公桌前放着一张木椅,专供来访者就坐,那当然是给下级或普通人士的。我很讨厌这个位置。房间里还摆着一套布艺沙发,几上有一套茶具,屋角摆放着几盆绿色植物,生机勃勃,好像是凤尾蕉或什么名贵的阔叶植物。其价值不仅在于奇花异草,还在于花盆上堆垒的黑亮沃土,这个很重要,这也是果城成功人士的必备之物。尽管科技发达到草本植物如花卉、浆果之类,均可无土栽培,但泥土已变成了身份的标签,犹如古代人玩和田玉或紫砂壶。因为泥土很珍贵,在果城越来越稀罕了,果城地表几乎全被混凝土覆盖掉了,普通人即使买得起花卉,也是一“尘”不染。
秦美韵是个中年妇人,健硕高大,却神情冷淡。我今天下午报到就是她接待的,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我一下,目光像冰锥穿透我的心底。我脊背一阵发冷。她递给我一个胸卡、一把钥匙及一本小册子。胸卡上贴着我的大头彩照,标着我的编号及姓名拼音缩写:HK12COY。这算是上岗证。她挥了挥手,说:“该管的一定要管,不该管的不要多事。”我正想问哪些该管哪些不该管,她说:“小册子上写得很清楚,关键是要服从上级安排!”
我赶紧离开了。像秦主任这样的小头目,本公寓不计其数,有什么好神气的。在五十个楼层主任之上,还有十二太保、四大秘书,再上面是海葵公寓管理处处长高大伟。在高处长之上,还有集团董事长哩。
今天我没见到高处长,也没见到任何一个太保,倒在第十二楼的主通道上遭遇了高处长的四大秘书之一的牡丹。她打扮新潮,挺胸翘臀,是个大美人,但她斜着眼睛瞧人,好像她是稀世之珍。
我的办公室与其说是个房间,不如说是个圆球状的巢穴,但顶得上两个胶囊房,该知足了。门口挂着一个牌子:第十二楼C区管理室。室内挂着一个石英钟,有一张办公桌,有一张椅子,弧状的四壁安装着数十个闭路电视屏幕,难以计数的摄像头将本区纵横交错的大小通道上的一举一动都现场直播,并汇总到上头去。至于胶囊房内的情况纯属隐秘,受到法律保护,那就不是我该管的了。我的重头工作就是守在本区门口,有可疑情况马上采取措施,必要时汇报上级或摁响报警器。公寓的大门口及大堂均装有闭路电视,所有进出大楼的人都暴露于摄像头之下,再加上每一层每一区的严密监控,守卫森严,水泼不进。
我是在下午四点报到并上岗的,没见到本区十个单元的房客进出,可能都上班或外出了。直到下午六时起,才见有人陆续返回本区。其中最迟的一位是HK12C1—38房的柳曼曼,当时墙上挂钟的指针指到了午夜十一时五十分。我到凌晨零点就要交班了。驻守本岗位的共有三人:魏礼、贾宁和我,轮流三班倒。早班八点到十六点的美差不会轮到我。我对十六点到二十四点的值班段没意见,倒庆幸不是零点至八点那班,那是魏礼的。据说他一上岗值的就是这班,习惯了,不想换。反正我是夜猫子。我每天夜里都要写日记,第二天就起不来。作为果城第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我也算是笔耕不辍。自从去海葵公寓上班后,恐怕每天记的,多是昨天的事了。譬如今天记录的,实为昨天之事。
作为管理员,上头要求我必须尽快熟悉房客。抽屉里有一本花名册,姓名、房号都在上面,还贴着彩色证件照,当然事涉隐私,不可能更详细。但五百号人,看得我眼花缭乱。男女老少都有,我本以为单身公寓居住的必然都是年轻人,没想到这些单身者不少已年届不惑乃至步入老年。女房客中,有好几个从照片上看,有几分姿色,但证件照也看不出啥名堂。
在我临交班之前,本区五百名房客还有三位没回来,有可能到外头去了,也可能压根儿就没出门。我用铅笔在这三个名字上圈了圈,也就剩下没将他们真容跟照片对照察看了。快下班了。我的家当然不在“海葵”。我居住在西城一家叫“四季”的小型胶囊公寓,只有九层,夹杂在四周巨无霸般的高层胶囊公寓及富人优雅的独立公寓中,早晚要被大房产商推倒重建。
2066年9月3日
昨天有不少事还没记完,今天接着记。昨天我上班时接替的是贾宁,他握着我的手,使劲地摇,说:“你就是欧鱼吧,热烈欢迎——”他一溜烟跑了。我值班中的前两个小时,C区仿佛是一层空楼,静得让人发慌,毕竟有十个单元五百个房客啊。办公桌抽屉里有一个硬皮抄,正好用来记日记。昨天跟我交班的魏礼很准时,他约摸三十岁,个头不高,一张圆脸笑容可掬,人也精神,没有那种经常熬夜的倦怠。我的前任不知是谁,为何要离开,又到了哪儿呢?管他呢。
今天依然如昨日,值勤时没见有人出门。料想要见到房客,也必是傍晚之后了。我将《管理员守则》抄录在日记本上,以加强记忆:
一、不得擅离职守,做好查岗工作,进出认证不认人,不得让无证者包括房客入内(我在此条下画了道红线,莫非有证者不管是不是房客即可进出?),服从命令,不得顶撞上级;
二、不得迟到早退,无故旷工者,视情节影响轻重不等,分别以记过处分、开除等论处,情节特别严重或造成重大事故及恶劣影响者,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其刑事责任;
三、不得性骚扰女房客;
四、不得接受房客的礼物或现金,如有,必须上缴管理处,否则一经发现即以受贿论处;
五、不得跟房客有暖昧关系乃至发生男女作风问题,譬如公然勾肩搭背、打情骂俏乃至无故在客房作长时间逗留;
六、杜绝一切有损本公寓形象的言论、行为和事情;
七、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必须及时处理并摁报警器,必须及时消除一切有可能危害本区域乃至本公寓的隐患,尤其是要警惕敌对势力的破坏活动并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以确保本公寓的安全;
……
这些条文夹搅缠绕,让我哑然失笑。禁令很多,尤其是跟房客的接触之类,有的太啰嗦,有的又语焉不详乃至含糊其辞,即使要严格遵守也无从下手。这些守则多数不难熟记并遵守,尤其是对于多达六十条的《房客守则》而言。我又将《房客守则》抄录如下:
一、不准随地大小便;
二、不准改变公寓的性质及用途,不得转租,不得改变公寓内外的结构、形状及摆设,譬如往墙上钉钉子之类皆属违例;
三、为确保本公寓安全,房客凭证出入,不准擅自带外人留宿;
四、不准携带管制刀具、枪械、易爆易燃物品等进出本公寓;
五、不准养各类宠物,包括犬只、蜥蜴、迷你猪及攻击性强的微型机器人;
六、不准做一切违法乱纪的事情,譬如聚赌、淫乱、吸毒等,一经发现必开除租住资格并扭送到派出所处理;
……
六十、房客必须服从本公寓所有管理员的管理,但管理员如有无理要求或出格行为可向管理处投诉。投诉电话是:020—876543××。
在果城,胶囊公寓大同小异,其房客守则亦相互抄袭,有点像本世纪初的文学作品或“送子观音人造人公司”生产的克隆人,面目相似,千篇一律。不过,规章制度强调道德训诫及思想行为之约束,无需有何创新或文采,正如本土两千年以来的学术界之现状,大房子里建小房子,无甚新意,但很有力,有强大的稳定性。
今天,我将房客的姓名、门牌号对应起来,记诵了好几遍。我跟大多数人打了照面,记住了不少人的模样。人数太多了,仍不得要领。看来,我不花个十天八天,不可能全对上号。我数来数去,发现有一位房客仍没见到其庐山真面目,那就是HK12C1—12房的女房客。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呼延莲花。
2066年9月7日
今天是周末,我仍要值班。我在海葵公寓上班快一周了。这几天风平浪静,我在工作上也得心应手。我每天就是进入公寓(当然我也要凭证出入),在大堂坐电梯来到十二楼,经过一段迷宫般的通道,七弯八拐,来到C区的工作间,然后坐在办公桌前,瞄两眼寂静无声的本区域内外,时而看一下寂静的监控录像。前几天写日记时还有点新鲜感,也很有激情,今天便略觉沉闷。
此刻,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子。那个陌生人。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也没有联系方式的女孩。我跟她除了有过流星坠地般短促的相聚,对她一无所知。但我记得跟她相遇的那个日子、天气、场景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广玉兰花香(这种曾一度遍布果城大街小巷的著名花树,我童年时还见过几株,如今踪迹全无)跟她气息相混淆的味道——而主要是她的脸,像莲花瓣浸润着秋天明亮的阳光,也许还有淡蓝天色映在她的脸颊上(这仅仅是我的想象,果城三十年来已见不到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蓝天了)。是的,除了用干净的莲花,我找不到更恰当的事物来形容她的容颜(那个我尚未谋面的女房客的芳名,从我脑海一掠而过,犹如蜻蜓点水)。当我远离烦扰,内心澄明,心中总是浮现出她沉静而清丽的面容。
当时,我在陈家祠前面的小广场上,望着祠堂上修建于数百年前精美绝伦的砖雕,赞叹不已。作为岭南古建筑艺术的集大成者,乃是硕果仅存,我对过去的事物有天然的亲近感。不要说像这样的建筑物已成绝响,就是本世纪初遍地皆是的商品房也不多见了,大多数被拆除建起了胶囊公寓;一些漏网之鱼,零星散布在有钱人的独立公寓及胶囊公寓之间,犹如茫茫大海上的孤岛,早晚要被新一代房产商开发胶囊公寓的狂潮所淹没。除了豪门贵族拥有独立公寓乃至别墅,普通人家有几个买得起房子?
秋风将尘埃吹起,祠堂前的游客稀稀拉拉,小广场显得空旷而孤独。一个年轻女子在玩跳房子游戏,它属于遥远的年代,多年来已销声匿迹。那些笔迹粗疏、浅淡白线构成的小房子图案,每一格都写着阿拉伯数字:1,2,3……一共有十格,这些方格象征着古代的房子,而这个游戏也洋溢着怀旧的气息。她弯着腰,抬起右脚,仅靠左脚尖小心将一小块瓦片踢进房间里去,逐一踢遍,然后便可双脚跳跃,在两间房子之间来回跳动,直至将所有房子全跳完并占取。她长发飘荡如旗,穿着蓝底白花的长裙,脚穿雪白球鞋,双腿在房子间跳跃,轻盈如鹿,裙裾随着双腿的起落而旋转,头发千丝万缕,如青纱掠过她的脸,又拂过身后。广场也是上个世纪的产物,由青石板砌成。那些白线条画成的房子,其线条看来也出自那块旧瓦片。在果城,要找到这样的瓦片,比寻找玉石或古瓷还要难了。
那个潦草而简洁的房子图案,在刹那间将我带回了童年。二十年前,父亲还津津乐道于其孩提时玩过的几种游戏,其中就有跳房子和吹蒲公英。父亲还兴致勃勃地在纸上画出跳房子的图案,讲解其玩法,但我没有玩过。他们是这些古老游戏的最后一代玩家,很快就在时光沼泽中沉没。即使你还有这种闲情,但到哪儿找蒲公英去?不要说找一株野花,在这个时代,就是一抔泥土也难觅踪迹了。
她看来很年轻,嘴角带着浅笑。阳光如白色花在她的身体、脸上怒放。她屏气凝神,专注地去玩这个游戏,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东西能影响她玩这个游戏。汗珠从她的鼻尖沁出,脸红扑扑的。我看得痴了。我凑过去,脑海里接二连三地涌出了电影上跟女仔搭讪的情景及台词:“靓女,我请你喝一杯好吗?”、“达令,你真性感!”、“天啊,我居然遇见了梦中情人我不是在做梦吧——”诸如此类,但太酸了,也不应景。我生性胆怯,心中叫苦。我最想说的就是:“你跳得太好了。”但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似乎没留意我的存在,长发一扬,用手将额角的汗珠拭去,将搁在路边的小挎包拎起来,往肩上一挂,就往路边的地铁站走去,像一尾鱼卷入了人流汹涌的漩涡。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我几乎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有新鲜植物的味道,但说不出是哪种植物。我一阵恍惚,不知是沉醉还是慌张。在地铁里,她瞄了我一眼,似乎还笑了笑。我依然鼓不起勇气跟她搭讪。她身高至少有一米七吧,而我只有一米六,站在她身旁,就像白雪公主身边的小矮人。地铁过了九个站,到了豹子岭站,她下车了。我也跟着出去,她出站后走了两三百米,前面出现了一幢高大建筑物的阴影,将我跟她的身影都遮掉了。她忽然伫立,转身,冲着我嫣然一笑。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以脚跟为支轴,身体倾向我,状如斜塔,她的嘴唇恰好触及我的嘴角。她撅起嘴,轻轻一吻,然后走进了那座高大建筑物的入口。我全身酥软,甜蜜得像一块糖在高温下熔化,又像是血液凝固,全身僵硬。理智告诉我,我必须马上追上去,至少让她停下或问她要个电话之类的,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我眼睁睁地望着她在那幢圆柱状的建筑物里消失了。那就是海葵胶囊公寓。她是公寓的房客?管理员?还是偶然的来访者?我恐怕丧失了进一步了解的机会。我向来是悲观者。我迷恋过叔本华的哲学、里尔克的诗歌和普鲁斯特的小说。童年是我的祖国。我常沉浸于一个依赖记忆、经验和冥想构筑的世界。我有怀旧癖。过去年代的事物给我带来的现实感犹胜于当下,而我对未来世界一片迷惘。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快一年了吧。她当时为什么要吻我?又被什么念头驱使?我再愚钝也知道她对我有好感,甚至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说不定,她也后悔当时没问我要电话,也可能像我一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呢。正是这个心酸而甜蜜的想法,使我自以为拥有了不可遗忘的记忆,甚至拥有了一个失散的情人。我多次去陈家祠及海葵胶囊公寓门前溜达及张望,但一无所获。这符合我的偏见:奇迹永远不会发生在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身上。只要见到她,不管她的发型、服饰乃至肤色有何改变,我都能于刹那间将她认出来。我在脑海里无数次温习过她的形象并镂刻于心头。
毕业后,我选择海葵胶囊公寓工作,恐怕也是因为她。海葵公寓在果城算不上高档,但待遇还不错,以广揽人才、管理科学、升迁机制畅通而闻名于业界,入职门槛颇高。据说招一个清洁工,也要海葵集团董事长拍板签字。当时竞争很激烈,但我最后还是如愿以偿了。我跟她重逢的机会不大乐观,至于见到了又如何,则无暇细想。
我对该公寓的配套设施尤其是影院抱有好感。我住的公寓,廉价而低档,除了一个小士多,并无其他商店及餐厅,更无舞厅及影院之类的娱乐场所。在上班时间,我因工作需要,来到海葵公寓,又不得擅离岗位;一下班就得离开。我不是房客,就没有资格随便进出,更不准涉足只对房客开放的有关场所。这有点像会员制俱乐部。管理处以空间逼仄为由,也将来访者一律拒之门外,严禁在胶囊房内会客。来者可以约房客在外头会面。因此,海葵公寓以管理高效严密著称,没听说闹出过什么乱子。房客虽有不便,但为了安全计,亦鲜见怨言。我一直怀疑公寓并非其对外宣传的那样固若金汤,毕竟这是一个逾十二万人的庞大社区,但其封锁消息的本事恁地了得,密不透风。
今天,我跟魏礼交班时,他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HK12C1—23房的男房客李锦跟HK12C1—24房的女房客方秀惠好上了,两人互相串门,进进出出,常常将门一关,就半天不出来。他说得眉飞色舞:“干柴烈火,还能干出什么事来?爱也好,性也好,这种事情谈不上崇高,也说不上低俗,乃是人之本性,也没有违反房客守则,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将胶囊房搞塌,我是懒得去管的,呵呵。没想到,李方二人居然是认真的,还打算去领结婚证,而拿证之前的一个重要事项就是企图将两家合为一家,将两个胶囊房的间隔墙拆除。他们跑来跟我说,我说:‘那绝对不行,这不就违反了守则的第二条了吗?如果每一对勾搭成奸的野鸳鸯都有样学样,那整座公寓不就变成一个空心公寓了。方秀惠插嘴说:‘我们不是野鸳鸯,他未娶,我未嫁,可是正大光明要结婚生仔的——我厉声说:‘如果有了小孩,就要被扫地出门。本公寓向来只提供给单身者居住,素无已婚人士,所以你们甭跟我谈结婚生仔——”
魏礼当时将情况向秦主任反映了。秦主任找李方二人做思想工作。李方二人大气不敢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秦主任的办公室。
“那他们怎么办?”我问魏礼。
“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遭了,”魏礼笑道,“要想尽情驰骋,只能省吃俭用攒钱去外头找酒店开房了。”
2066年9月8日
昨天我又想起了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并由此想到了HK12C1—12房那个叫莲花的女房客。从我来到“海葵”至今,我有一周没见她从房间出来,也没见她进去。这几天她好像压根儿就没在公寓活动。我这说法是有根据的,也问过魏礼和贾宁了,也调了这几天的摄影录像来看,均无发现。魏礼说怕是出远门了吧,据说她也是娱乐圈的人。贾宁曾从九月一日凌晨四点的录像资料中找到她回家的记录(当时我尚未上班),她脸红如胭脂,双脚有点晃,可能是喝高了。在十二楼C区,不少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女酒徒。此后,一直没见她出门。
我嚷道:“糟了,都七八天啦。即使是她要绝食,也快玩完了。”我跑到HK12C1—12房拍打防盗门,边拍边喊:“莲花,莲花——”我想着再拍而没人应答,我就要动用钥匙卡了,管理员手上的万能钥匙卡,必要时可以将辖区内的房间打开,而查房本来就是例行公事。房门开了一条缝,有个女子探头出来,她发鬓散乱,眼带红丝,衣衫不整,除了脸色有些憔悴,也无甚异样。之前我没见过她。
“你是谁?撞鬼啦你——”她骂道,“又拍门又鬼叫的,我要叫管理员了。”
“好几天没见你进出,还以为出事了。”我指了指胸卡,表明身份。
“你这小保安良心倒不坏!”
“你没事就好。”
“那几箱速食面和矿泉水都用完了,你快去帮我叫个外卖吧。我的剧本就要完工了,等晚上我请你吃顿好的。”
“我晚上要值班啊,不能陪你吃饭。”
“那去吃宵夜好了,”她笑着说,“难道我不会等你下班吗?我们去外头找个安静的小酒馆。”
我打电话去公寓的餐厅,让人给她送了个烧鹅套餐。我下班后,走出公寓大门口,发现她已站在路边等我。在果城,九月常有秋老虎反扑,气温不低,但今天有一小股冷空气南下,就有点秋风吹梧桐的感觉。她穿了件长袖衫,英姿飒爽。
她扬手叫了一辆的士,拉我进了车。的士走上内环路,穿越滨江路,到了前面的红玫瑰法国餐厅。我捏了捏钱包,心里叫苦,我一个月的工资怕也吃不了两次法国菜。莲花带我入席,显得轻车熟路。夜已深,餐厅内人不少,却很安静。光线黯淡,烛影摇红,莲花笑逐颜开,说:“我的新剧本今天大功告成了,手艺活还不赖。那是一个女艺术家寻找艺术和爱的故事,有肉体又有灵魂,不是我夸口,拍成电影会很好看的,算啦,改天我再说。累死了,可得好好吃一顿。小保安,你叫什么名字——呵呵,欧鱼——你倒挺会帮衬的——”我读过《卖油郎独占花魁》,晓得“帮衬”之意,知道她用的是古义,而不是今天的粤语方言之意,不禁脸上微热。莲花点菜,拿酒,大呼酣战,大快朵颐,说:“我闭关写作了七八日,就靠着水和速食面度日,今儿总算狠狠补偿了一笔。来呀,干杯!”我跟她连干三杯,有点不胜酒力。她幽幽道:“我在海葵公寓住了一年多,这样闭门不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曾有人关心我?谢谢你。你对我真好,我会加倍对你好的。”她摸我的手,酡颜嫣红,真是个可人儿。刹那间我脑海浮现出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我的手立马僵硬了。
“瞧把你吓得——”莲花笑着放手,说,“走吧。”我提出要打车送她回去,她豪迈地嚷道:“本姑娘独来独往惯了,也是老江湖了,自己走,我也不送你,再会!”
这是发生在昨天的事(当然,严格来说,也算是今天凌晨,起码横跨了两天),由于昨晚搞得太晚了,昨天的事就只能今天补记。我偶尔也在办公室写日记,又怕被别人发觉不好,尤其是随着日记渐多,涉及同事及房客,还是小心为好。我多是回到四季公寓才写。每天下班均在零点之后,我记录的往往是昨天的事,有时也分不清是今天还是昨天。
2066年9月16日
上午九点,秦主任在十二楼的会议室召集了本层全体员工开会,这是每月一次的例会,通常在中旬召开,本楼层ABCDE五个区域的管理员(包括现岗及休班的)、清洁工、水电工等杂役都得参加,将近百人。这支队伍要管理本楼层五十个单元的两千五百间胶囊房,算得上精兵简政。秦主任照本宣科地重申了一遍管理员守则及职业道德,要求员工上岗要认真负责,有集体主义荣誉感及团队合作精神,不要因为没事就松懈了。我是第一次看到本楼层的大多数同事。我跟魏贾二人共同负责C区的十个单元,三人轮流值班,就像是同一个人的三个化身。这种感觉很不好。我跟他们不是同类。
在例会上,秦主任说了一件事,就是B区第四单元HK12B4—24房的周伯养了一条大蟒蛇作为宠物。看来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带上来的。前天,周伯出门后,清洁工小张去收拾房间,发现那个骇人的家伙通体金黄,盘在床头上,昂起头来,冲她吞吐着分叉的舌头。小张吓得大叫一声“妈呀”,将笤帚畚斗一扔,夺门而逃。《房客守则》严禁房客养宠物,相关的管理员必须将宠物清理出本公寓,管它是蛇鼠还是狗狼。比起之前第九层发生的一桩命案以及第三十七层发生的聚众淫乱之事,本楼层发生的事算不了什么。但也不能大意,必须引以为戒,将潜在的险情或事故扼杀在摇篮之中。
散会后,我通过众人的讲述总算将那些事情拼凑了出来。第九层有个女房客有晨练的习惯,但昨天不见起床,管理员觉得奇怪,先是敲门无人应答,继而用万能钥匙卡开门而入,发现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男子死在胶囊床上,女房客不知去向。据调查,死者并非本公寓的房客,其身份有待进一步证实。但管理员调遍了相关录像,亦不见有该人进出本公寓的画面,线索有中断之虞。
昨夜,第三十七层的一个胶囊房在剧烈摇荡,像飓风中的小船在波涛上颠簸,将周边上下的六间胶囊房摇撼得如风暴中的果实。房客还以为发生了地震,惊诧之下速报管理员。管理员一查,才发现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居然有三男三女在疯狂淫乐。好不容易腾出的方寸之地上,摊着一册大十六开本的彩印《中国古典秘戏图全集》,那伙人一一对照着图上那些千姿百态、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操练,被管理员破门而入,抓了个现行。在2066年,性解放及女权主义大行其道,但场面火爆如此,也算罕见。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一般不会处分,但罚以重金是免不了的。
秦主任通报时,强调说这种丑闻涉及商业信誉及本公寓的利益,均属机密,不可泄露,违者必重责。我知道类似事件不独在海葵公寓发生,在其他公寓也屡见不鲜,尽管官方传媒从未报道,但在网络及民间总是传得沸沸扬扬。
通常,我在海葵公寓吃晚餐,管理员的用餐时间有十五分钟。尽管公寓管理严密,但毕竟不是军事化单位,说是三班倒,每时每刻都有人守在岗位上,但管理员去洗个手什么的,还是允许的。至此,我才知道值班时也会有小漏洞,守则虽定得详尽严苛,也不是没空子可钻,并非如管理处对外吹嘘的那样,一个苍蝇也飞不进来。每次我不得不离开岗位,总是尽快赶回来,且仔细回放录像,以免有什么纰漏。当然,直到如今我尚未发现有什么可疑情况。
莲花有空会约我去玩。我平时不禁对莲花及其胶囊房多加留意。她才貌双全,阳光灿烂,我打心底不肯承认或抗拒着她给我诱惑。我有了意中人。尽管我不知道她是谁,是否还有机会相见。一年多过去了,她在我脑海里的形象仍清晰如昔,有时又飘缈如蜃境中的仙女,仿佛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显然,她的影像也在逃离我的记忆,犹如那个在不断膨胀、变淡的圆月,飘过了月影下荒废果园的围墙。在昨夜的梦境里,她竟跟莲花的形象重叠了——一个是巧笑倩兮、玩跳房子游戏的天真女性;一是个大块啃咬着牛排、喝着红酒或黄酒的女编剧——她们都是给别人带来阳光的人,却形象迥异。陌生女子优雅,沉稳,内敛,她胸中藏着灿烂千阳,却散发着晨昏般的柔光,她压抑着内心的激情,犹如熟透的果实封存着甜汁。而莲花像这个时代罕见的野生植物,枝条茁壮,叶片肥硕,放肆而疯狂地生长,开花,无视果实的坠落——尤其是她的笑声——像峡谷里冲出的一群猛兽,像野火焚烧的秋日下的枯干草原——她从不压抑内心排浪般的激情和火焰。她们是同类且有着尖锐的个性,我有意忽略了一个事实——我对陌生女子的了解纯属臆测。而对莲花,我又能了解多少呢?但我满足于这种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的狂想。这有助于我打发那沉闷的值班时间。有时我想,如果在海葵公寓找不到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在这里做管理员是否妥当,也许该考虑跳槽?譬如尝试从事网站编辑或图书出版?我不见得就输给莲花这类以码字为生的人。
时间到了午夜十一点,手机上传来莲花的短信:“欧鱼,你到我房间坐坐如何?”
“好是好,上班时间不便走开啊。”
“少啰嗦,房客有事找你,这也是你的工作!”
我仍踌躇不决。她又发来短信:“没关系的,你快过来。哪有人像你整天木头一样坐在那儿?傻瓜!”
我走在过道上,尽量抬头挺胸,装作光明正大地去巡房的样子。莲花的胶囊房跟我住的差不多,都不足两平方米,但她布置得温馨而清新,两边较大的墙壁上,贴着巨幅摄影图片——一幅是雾气笼罩的辽阔白桦林,一幅是如花似玉的原野,我仿佛听到风吹木叶的飒响及花草在风中飘荡的气息。这种图片在网上比比皆是,但所拍的都是过去的风景,随着六七十年来城市化的疯狂扩张,风景已成陈迹,很难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物了。她的胶囊床床头上,摆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旁边摆着一个碗口粗的木头墩子,上面放着一只微型金鱼缸,缸里养着一尾红色的小金鱼,它眼睛鼓凸,仿佛在打量着我。
“这鱼儿通人性哩,它有时会一眨不眨地凝视我,望得我心里发颤。它好像比我还孤独。”莲花说。
“你今天不用写东西了?”
“我那个稿子完成了,本来就是应蒋学智导演的要求写的。他是炙手可热的大导演,等这个戏拍出来,看来我想不名利双收都很难了。我还是第一次跟他合作呢。我对这个本子很满意,估计不用改,真要改,我宁愿撤回拉倒!这个稿子太好了。我捕捉到了冥冥中来自神灵的启示,甚至不是我在写,而是神在口述,而我只是在弥漫着神秘肃穆的气氛中将其飞快地记录下来。我从没写过连自己也觉得满意的故事。我的运气不错,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题材,又按照设想漂亮地完成了它。我在数天之内将潜能激发了出来,几乎耗尽了我的激情和能量,我的身体被掏空了。唉,每次写东西,我都全力以赴地跟文字搏斗,不是我将它写好,就是它将我玩残。但此刻,我宁愿将它忘掉,我一个字也不想去改。我只想好好休息几个月。”
“你太累了。你去逛逛街吧,好好犒赏自己!”
“我在人群中更孤独,受不了,我宁愿躲在房间里,让金鱼陪伴着我。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她也会寂寞?她好歹也是娱乐圈的人。呼朋引类,灯红酒绿,挥金如土,彻夜狂欢,乃至聚众酗酒、嗑药、淫乱,这就是狗仔队在八卦周刊提供的消息。
“我写东西,是为了对抗孤独,”莲花说,“用文字将内心的空虚排除出去。我以天才自诩,却算不上成功,尤其是拿赚钱来衡量的话。”
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胸膛上,说:“但你来了,我就开心了。你摸到了吗?一个女人的孤独……犹如冰块在融化成欢腾的浪花。”
她的脸挨着我的脸,嘴上的气息在吹拂。她的身体如深山百合散发幽香。她嘟嘴印在我的唇上。我身体滚烫,难以抗拒。我脑海里突然冒出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人,身体如受符咒,于刹那间冷却。
“在2066年,性早就不是问题了,”莲花说,“有问题的是爱。我们都性解放快几十年了,却爱无能。你好像活在上个世纪啊。”
“你相信爱吗?”
“那当然。要不我就不写了。人家编剧是挣钱,于我而言却是找寻爱的途径。”
“看来你没找到。”
“我找到了,或者说我懂了——爱就是自由,不要求,也不依赖,不对未来抱有指望,也将过去遗忘,而只是活在当下,心无尘埃。我万事俱备,只欠一个爱人。作为新时代的女性,我从不将性与爱混为一谈,而作了精确而必要的区分。爱的发生很困难,犹如神秘之花的孕育和开放。在爱来临之前,我以情人的肉体哺养着饥饿的孤独之兽——尽管我越喂它越膨大而饥饿——不喂呢身体也会枯萎窒息。”
“爱是最大的神秘,那不可言说。我不好说什么是爱,但知道很多东西不是爱,譬如占有、欲念、情绪……还有情欲。你有几个情人?”
“说不清了。我将过去像旧包袱那样随手抛掉,对将来也没有想法,每天像一只空杯子等着被人注满。爱的确难以描述,却可以感觉。情欲的淤泥偶尔也会长出爱的莲花,让人惊喜。对成年人来说,性爱有益身心。我十九岁时有了第一个情人,是我的中学老师。后来呢,又有谁会刻意去记取。我连一张脸也记不住。我需要性。我爱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和热衷于床上体操的情人们,但我一直没有发生过爱情——”
“我是问你现在的情人数量——”
“现在一个也没有,看来你也谈不上。我很挑剔,很尊重身心的感觉,很难爱上男人,但在性上我不得不降低标准。看样子你爱上了!”
我跟莲花说起了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她在海葵公寓前吻过我,然后像幽灵般迅速隐没。“我对她一无所知。”我说,“我不能肯定她会爱我,但坚信还能见到她,我甚至感到她就在这座公寓里,藏身于这十几万人之中,像一粒大米掉进了米堆。”
“可惜我不是她,否则也许会感动的。”莲花双眸似有泪光,她摸着我的脸,说:“她摸过你吗?是这样吗?”
我不记得那女子有没有抚摸我。我被柔情交织着伤感攫住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在陈家祠广场玩过跳房子,”莲花叹息说,“我没在果城玩过,童年时也没有玩过吧,至少我想不起来。像我们这些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有谁会去玩这些游戏?”
我能体会到莲花的失落,又不能夸大。她若无其事,努力维持着亲近而松散的气氛。她说:“她也许是一个幻影,当你再次遇见时,感觉也许就不同了。”她顿了顿,又说:“你会找到她的。女人的预感很准的。”我越发尴尬。“你走吧,”莲花说,“请你不要将我当成随便的女人。”
我出来后,发现背部汗水涔涔。我累坏了,好像干了一场重体力活。我呆了三四十分钟,想起我的职责,赶紧调出离开岗位的时段的摄像来看,我在通向HK12C1—12房过道上的录像有点贼头贼脑,此外并无可疑情况。我第一次对上班感到焦躁,好在,马上要下班了。
2066年9月19日
今天记录的是昨天的事。我一到办公室,HK12C9—36房的女房客熊蕾就来找我。她高大丰满,气咻咻地反映:她的文胸晾在公共洗衣房不见了,害得她此刻没有文胸穿。我平时没在该时段见过她。她激动地嚷着,一对巨乳在睡袍里急剧地起伏,像两座土山在滑坡。她比划着说:“35D的,你懂么?估计你没见过吧?”我不太明白她的所指,但也知道这样的乳罩大如簸箕。我说:“下次要小心财物了。我会向上头反映,加强安保力量,以免类似事情再次发生。”
“下次,还有下次,得将我的失物追回来才好。”她嚷着。我说了两句,将她打发走了。
我调出昨夜的摄像资料仔细查看,发现有一个人从洗衣房出来,鬼鬼祟祟,而他的风衣兜里胀胀鼓鼓的,看来内有乾坤。那个人竟是魏礼,当时自是他值班无疑。他从洗衣房出来,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想着要不要去跟秦主任汇报,考虑良久,决定按章程办事。
我先用对讲机跟秦主任联系,但无人应答,遂跑到她的办公室去,却见门关着。不怕领导凶,就怕领导关起门办公。我虽是第一次在上岗时找主任,也知道现在未到五点,还没到下班时间呢,遂“笃笃”地敲门,里头传出她的声音:“是谁?”
“是我啊,小欧。”
她磨蹭了好一阵子,将门打开了。我进来一看,秦主任在大吧桌后的转椅上正襟危坐,而桌子前面的那把椅子上坐着魏礼。茶几上摆着两杯热茶,冒着水汽。秦主任神色如常,魏礼却面红耳赤,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小魏在汇报工作呢,”秦主任说,“说完了就走吧。”
她冲魏礼挥挥手。魏礼走了,又顺手将门带上。我一怔,若按守则行事,魏礼无论如何也不该在此时出现,上次有他不该出现的地点,这次有他不该出现的时间。我有点紧张,感到空气中有一股越来越强的压力,我还是将熊蕾胸罩失窃的事说了出来。至于录像中关于魏礼的情节,我硬是将说出的冲动按捺了下去。
“她有什么好炫耀的?很大么?”秦主任哼了一声。她挺了挺胸膛,双乳风起云涌,看起来比熊蕾的毫不逊色。
“该如何处理呢?”我问。
“我自有打算,”秦主任笑道,“下次她再找你,你就让她直接来找我便是。小欧你坐下来,安心喝杯茶。芝麻绿豆大的事,慌啥嘛。”
她似乎不知道,正是她让我发慌。她向来以一座冰山的姿态出现,走路趾高气扬,说话冷若冰霜,连眼眸也寒意森然。但此刻她脸上春暖花开,媚眼如丝,就如冰天雪地里出现了阳光,她的高大身体如冰河在变软,在融化,在流淌,并涌动着无尽的波涛,我依稀听到她体内浮冰在急流中碰撞、碎裂的声音。她的笑容如春水荡漾。我眼睛一花,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
秦主任像巨人向我大步走来,脚步声响亮,连地板也在震颤。她伸出双臂,毫不费劲地将我抱起来,放在她的大腿上,而她的臀部几乎将沙发压垮。她的大腿很丰满,很结实,又颤动如弹簧,一股热浪逼人而来。我像被动物园里的母猩猩抓住的小孩,无力抗拒。秦主任将长袖罩头T恤拔除,又解除乳罩的束缚,将双乳压向我的脸。我的五官当场被一堆白花花的东西埋没了。我的头部像被按入水底,几乎窒息,我努力抬起头来,大口吞咽空气。秦主任叫道:“宝贝,请立马将我撕成碎片,大口啃咬,将我生吞,啊,请你一口吃掉我——”她像在发布命令,又像在梦呓。我当时没有反应。不是说她泛滥着肉欲气息的身体没有吸引力——我也没有想起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或莲花——而是我被她暴风骤雨般的情欲吓呆了。她像咆哮的母狮,对着利爪下的小兔说:请将我撕成碎片,请一口将我生吞——我冷汗直冒,手足冰冷。秦主任笑道:“敢情还是个雏儿哩,让姐姐教你——”她的手像蝰蛇般钻入我的裤裆,她抓了几把才摸着。秦主任冷笑:“你能躲到哪儿去?你就是太监,落在我的手上也会重新做人!”我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勇气,忽然抡圆巴掌,一耳光刮在她的脸上。秦主任头一歪,随即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感到整张脸像沙上的塔被狂风吹刮,五官全挪了位。秦主任啐道:“没用的废物,老娘对你好倒不领情,你滚!”
我捂着脸落荒而逃。我回到岗位上,惊魂未定。据说有不少人为她的两座乳峰而神魂颠倒,我也是男人,只是觉得她向来冷若冰霜,如今突然变了个样,被她吓坏了。我不喜欢做面首,尽管秦主任有武则天女皇的气概和威严,我也不是玩偶。我转瞬又为自己被肉欲诱惑而无地自容,更后悔那巴掌刮出了一个仇人,说不定将饭碗也打掉了。我庆幸没有将魏礼的事说出来。
2066年9月29日
昨天上班时,我发现不知为何将贾宁也得罪了。我旁敲侧击,试图了解在哪儿得罪了他,却一无所获。下午临下班时,秦主任又找我。她神态如常,又冷漠又高傲,好像不要说是我,就是潘安再世张国荣复活,她也瞧不上眼。她声音柔和,透着友善,仿佛昨天的事压根儿没发生过。
“小欧,你是个好员工,好好干,在海葵会有前途的。”她说。她拿出一个信封,让我跑到第五十一层去,亲手交给处长高先生。我不知道这里头装着什么,但知道是她在示好,至少表达了她有容人之量,也对我信任有加。
我去第五十一层,一出电梯,就看到了一个大套房,门前挂着一块写有“处长室”字样的鎏金牌子,大套房的四周还有几个套间,肯定是高层们的办公室了。整个楼层结构简洁大方,空间宽敞,连走廊也气势非凡,没有那么多曲里拐弯、密如蛛网的细小通道,跟胶囊房的布局迥然不同,当然也没有逼仄感。
我走到处长室,前台有一个美女接待,我见过她,就是四大秘书之一的牡丹。她腰肢一扭,将我引进内堂。该办公室的厅堂怕有一百多平方米,边上还有五六个门,据说共有三百多平方米,辟有寝室、厨房、餐厅、乒乓球室等多个场所。在厅堂里,其余三位秘书在电脑前忙碌,均是花容月貌、蜂腰肥臀的年轻女郎,衣饰华美,气质优雅。我在一张大吧桌前几乎错过了高先生。他从桌后踱步而出,仿佛从桌底或椅底钻出来,竟是一个不到一米的侏儒,但长相俊秀,不怒自威,两鬓微白,已近中年,却仍细皮嫩肉,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的眼睛很阴冷,犹如蝮蛇的眼,既天真又邪恶。他接过信封拆开一看,满脸堆笑说:“好,好,你到海葵也快一个月了。据秦主任反映,你表现得很好。小伙子,望继续努力,争取更大进步。”当我走出处长室,仍觉得高先生的目光在我的脊背粘着,无法摆脱,不禁毛骨悚然。
我回到岗位,发现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高个子进入了HK12C6—15房柳曼曼的房间,行动迅疾,犹如一阵风般掠过防盗门和木门。我没见过这个人。众所周知,海葵公寓的房客从来不得在胶囊房内接待来访者,要见客人可以到大厦的咖啡厅、影院等公共场所去,这也是本公寓制造商机的奥妙之处。我想起熊蕾丢失胸罩之事,这刀疤脸莫非就是小偷?我走到房门前,敲了敲门,里头没反应,我大声说:“柳曼曼啊,你在吗?”柳曼曼将木门开了条缝,露出半边脸,没好气地说:“你瞎嚷啥呀,老娘在睡觉呢。”
“好像有人溜了进去,安全第一,你让我进去看看。”
“没有人,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走吧。”
我思忖莫不是她受到威胁或遭到劫持,所以不敢说真话?倘若处理不好,恐怕连她的性命也难保。待要找秦主任汇报,她早已下班,我一眼盯住闭路电视的荧屏,一手去拨秦主任的手机,我想请教她该如何处理。她果断地说:快摁报警铃!海葵公寓有一支以十二太保为首的保安队伍,有两百人,受四大秘书管辖,四大秘书则直接向高先生负责。平时,十二太保分成三批,每天三班倒轮岗,昼夜候命,只要报警铃一响,十二太保必火速带人赶到现场。报警兹事体大,故先请示。
我一摁警铃,须臾之间,牡丹带着六条彪形大汉如神兵天降,手提警棍,腰挎盒子激光枪,杀气腾腾。为首者在防盗门上安装了一个微型炸弹,轰一声将其炸开,再用脚一踹,木门又应声而倒。众人发一声响,有两人持枪猛冲入胶囊房内。房内两人赫然显露,两边的人同时一怔,那个刀疤汉打着赤膊,仅穿着大裤衩,而柳曼曼衣衫不整,酥胸半裸。房间实在是太小了。刀疤汉走出门来,凶神恶煞,厉声道:“是谁报的警?”柳曼曼指了指我。他骂道:“这是什么鸟人?”他揪住我的衣领,我顿时双脚悬空,他正要一拳冲我的脸砸过来——牡丹上前一步,冲着他耳边嘀咕——他松开手,骂道:“狗仗人势的傻×,以后给我睁大狗眼,看清你豹哥是谁!”
“都是误会,没事啦。”牡丹挥挥手说。
众人鱼贯散去。我惊魂稍定,后来才知道,那刀疤竟是十二太保的老大豹哥。
今天虽受了惊吓,但长了见识。高处长、四大秘书及十二太保的老大都是海葵公寓的高层,我这样的小职员本来连他们的办公室都无从得知,没想到今天全见到了。海葵集团的董事长才称得上神秘人物。据说他很少在公寓,设在公寓的住所却富丽堂皇,几乎占了大楼一层的十之八九,有四千多平方米,室内的装修和陈设极尽奢华之能事,光浴室就有三四十平方米,像一个小型游泳池,顶得上十几二十个胶囊房。楼顶有一个直升机场,专用来供私人飞行器起降。董事长平时周游世界,甚少呆在果城,一年之中也难得来几次公寓。我今天才知道,董事长名讳“海葵”,公寓原本就是因之命名的。
2066年10月10日
长假过后,我差点挨豹哥揍的消息传遍了第十二楼。那柳美人是豹哥的姘头,人尽皆知,我真傻。豹哥飞扬跋扈,看谁不顺眼就要揍人,却对我手下留情,人们不禁刮目相看。莲花在长假期间去了一趟西北,回来后请我喝酒。她说:“豹哥没打你,看来你来头不小啊。”我也搞不清是何缘故,但嘴硬说:“我只是按章程办事,就不信公寓没王法了。”
莲花远赴西北,原来是跟剧组去寻找外景地来着。之前听她说过,该剧本写的是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不去桃红柳绿的江南倒去风沙漫天的西北,怪了。贵州武陵源、湖北武陵河等地,风光优美,常有人说是桃花源的原型。莲花说:“我们要的是三四十年前的田园风光。现在江南也像果城一样,荒野盖起了高楼,土地被混凝土覆盖了,连杂草都长不了一根,难道你没看到?倒是西部边陲之地,有些地方仍有零星的荒地和树林,但效果不理想。蒋导打算乘船出海,到海南省三沙市的海岛去找找看。三沙市设市不到五十年,但近年来发展得不错,既有内地的繁荣兴盛,又颇为注重生态保护。正因为绿化不易,反倒不会随便破坏。刚建市时种的榕树,高大繁茂,形如巨伞,胸径都快两米了。”
我表示对三沙市不了解,但如果真有那么好,我有兴趣去看看。莲花兴致很高,跟我讲述起那个剧本的故事梗概——
禾城有一位叫维拉的女油画家,以古典主义画风享有声誉。她当年在画展上因一幅叫《白房子》的作品引起了轰动。画中有林木幽深的山麓,有清幽如镜的湖泊,在芳草萋萋的湖畔,有一幢小白屋,就坐落于绿树掩映之中。屋前一片雏菊金黄,屋旁有一畦菜地,竹枝编的篱笆墙摇摇欲坠,一条灰白小径在草叶簇拥中伸向林荫深处,蜿蜒如蛇。许多人被打动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据他们说,这幅画将他们带回了童年。在他们小时候,这样的荒野仍随处可见,树林、湖泊和小屋子,都不是传说中的事物,而是活生生的存在。他们甚至在郊游时在禾城郊外的双龙山上住过类似的小屋。一切俱往矣。三四十年前,双龙山上的森林幽暗庄严如庙宇,如今却再没有像样的小树林了,全覆盖着用钢筋混凝土建起来的高大建筑物,而大半又是城堡或圆塔状的胶囊公寓。至于这种奢侈的小房子,在偌大的禾城乃至郊外,都不可能见到了。因为根本就没有树林和湖泊了。
维拉遂一举成名,《白房子》在拍卖会上被神秘富豪以天价卖走。发了财的维拉,从胶囊公寓搬到了富人区的独立公寓。故事才刚刚开始,她成名后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失去了作画能力,哪怕是画一株小草,也不得要领。她一次次拿起画笔涂抹一番,又将画布剪成了碎片,掩面而泣。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夺走了她作画的能力,就像是一个诅咒,在警告她不得再拿画笔。维拉不愁没钱花,但郁郁寡欢。对于艺术家来说,创造力就是生命力。如果无法作画,就等于夺走了她的魂魄,而只剩下躯壳。即使住在独立公寓的大房子里,禾城越来越密集的高楼大厦也让她越来越压抑,她常往穷乡僻壤跑。经过数十年持之不懈而卓有成效的城市化建设,乡村在近三十年间纷纷瓦解,变成了繁荣喧嚣的城镇,俨然是禾城的复制品,无非是尺寸型号不一而已。在粤西有一个叫“桥”的小镇,当年是河汊纵横的水乡,如今也河湾断流,地产商推出的新楼房像庄稼般地从大地上冒出来,在中心镇区,慧眼独具的开发商已推出了精致的胶囊房。那是她的故乡。当她来到“桥”后,就开始后悔卖掉了《白房子》。现在她才知道这幅画的价值。而竞得者依然保持着神秘性,连《禾城晨报》神通广大的狗仔队也没挖到蛛丝马迹。
故事发生了突转,维拉在一个无法描述的奇妙时刻、在一个可能存在又难以固定的空间里,居然跟这幅画重逢了——严格来说——她是跟画中的事物重逢于某个神奇的时空之中,她画的东西全变成了现实,却又不属于她所处的世界。画中的树林、湖泊、小屋都是真实的,有生命的,但她只能目睹而无法进入,就像隔着金鱼缸去窥视金鱼的世界而金鱼也无法突破那个透明鱼缸的局限(我忽发奇想:维拉的多愁善感也许源自剧作者胶囊房里养的小金鱼?两者之间有无关联?)。小屋里有一位俊美的年轻男子,他趴在窗台上凝视,仿佛在冲她呼喊,但她一句也听不到,好像他俩之间隔着辽阔的大海。两人咫尺天涯。那个男子就像电影银幕(尤其是3D影片)里的角色在冲她(作为观众的她?)呼唤,而他们不可能在同一个空间里进行任何交流。维拉泪流满面,她感受到了画中男子作为一尾金鱼的孤独,这种孤独感又何尝不属于她?她之前埋首于绘画艺术,七岁起开始作画,近二十载,她没分过心,也无暇他顾。她没试过恋爱的滋味,但她于刹那间体验了爱的甜蜜,还有苦涩,那种柔情蜜意,千回百转,全涌上心头。她爱上了画中人,那个神情忧悒的男子。他每天都通过窗子凝望她,他像虚幻的影子或烟雾般的事物。他们互为倒影。她明明来到了房子门前,却无法将门打开,也无法进入那个林木幽深、湖水清澈的人间仙境。里头的人显然也看到了她,并试图走出来而不得,犹如悲哀的囚徒。
她忘记了(也许是刻意地、选择性地遗忘)原画压根就没有房子里的愁容男子,连一个人或一个小动物也没有,而只是林间简单的一座白房子。展现在她眼前的这个画面,好像不是那幅画幻化而成,而是该画的原型或写生的对象。这更古怪,她发誓从未见过此地,即使在梦中。画中的素材得益于她多年以来对古典风物、绘画史、风俗学等领域的不懈研究、提炼及天才式再现。换言之,即使在世纪初也不可能有这么美的地方,何况是工业暮年的2066年。也许,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地方,而她的画作纯属巧合?将其归于偶然性的巧合,这一切就迎刃而解,但未免失之简单,也没有说服力。现在,由于维拉跟她所爱上的男子分隔于不同的世界,就注定了这是一场悲剧。
维拉站在这片风景或画面之前,静静地观看,仿佛只有一瞬,又像过了好几十年乃至千百年,她感觉到了两个世界的两种时间在以不同的速度滑过或流逝,依稀还有奇妙而飞速的交汇,如电光火石般迸发又熄灭。那个瞬间无法捕捉却又能清晰地体验,维拉犹如触电般战栗,一股巨大的迷醉交织着失落感,几乎像飓风将她刮倒。她像目睹了神迹,悲欣交集,泪流满面。
打个比方说,她几乎等同于看电影。不同的是,她感知到“银幕”里的人能看到她。白房子外头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个妙龄女子。她偷看了一眼该男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看来,她就要像老狐狸捕获小鸡,将他手到擒来。时间像河水那样一刻也没有停留,然后,一个黄道吉日的到来像河湾般平静而幽深,他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结婚了。男子拥娇妻入怀,脸上的愁云于刹那间一扫而空。但维拉感到他身体里有另一个他,隔着肉体(宛若他之前隔着玻璃窗)在将她张望。她贪婪地凝望,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珠。
她注视着,随着时间飞逝,那个世界里的景象如走马灯般旋转。山谷中人类在繁衍,人口在增多,房屋在扩张,在沼泽地上建起村落。林木被砍伐,水源被污染,村落变成了城镇,最终发展起了靠消耗煤炭和石油为基础的能源工业。一条高速铁路将小镇连接起来,湖泊干涸多年,林木荡然无存,白房子仿佛没有存在过。终于,第一幢胶囊公寓在原来白房子的位置上拔地而起,规模和高度都远非昔日的白房子可以相比。那个仙境似的世界,在维拉的眼前消失了,或者说,跟她所处的现实重叠或相互融合,画中世界彻底变成了现实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看来已毫无两样了,界线早已被抹掉。让维拉感到惊异的是,那个世界至少持续了一千年,却仿佛发生于一瞬间。那个她爱上的男子早已作古,但维拉仍能看到他的幽灵在早已不存在的林间游荡,犹如清风在倾诉,对着草木的魂灵。
她一转身,就在“桥”的大街上遇上了阿尔,他们几乎撞了个满怀。尽管画中的世界早已消失,但她一眼认出阿尔就是画中朝她焦虑地张望并呼喊的男子(即使在其新婚之夜,也没有将她遗忘)。她抓住了阿尔的手,她要带他去看那个桃花源般的神奇世界,至少要给他讲一个故事。不用说,那个世界是无法再现了。阿尔微笑着倾听,非常安静。他对她说的一个字也不相信,却被她急迫的讲述及热情打动了。但是他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作古的画中人,那太荒唐了。他性情乐观,跟忧郁呀烦恼呀沾不上边。不过,他不反对做她的男友,尽管她有点神经质。维拉急得满头大汗,又哑然失笑。她太冒失了。那也太离奇了。幸亏阿尔没将她当成臆症患者。
要证明她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并重返那个桃花源或伊甸园般的奇幻世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得找回那幅画并设法恢复她绘画的能力。她发愿,有一天会证明她说的并无虚言,到时阿尔不得不信。同时,她又发现她的爱情似乎掺杂了某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成分,至少带有功利主义的偏执。
在随后的数十年间,他们相恋并结婚了。阿尔对维拉很好,但他不是那种一辈子只忠诚于某个女人的人。至少,他被为数众多的女性(主要是肉体)所迷醉。白发苍苍而依然美丽的维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心酸地想起了当时她眼睁睁地看着情人与他人结婚的场景(她一直以为他就是阿尔,但现在看来他不是,这一切仅发生在画中或其幻化成的世界,总之与她身处其中的现实生活无涉),她从对爱懵然无知到深谙爱恋及婚姻的滋味,既有美好也有污秽凄苦,在刹那间,甜蜜、忧伤、妒嫉、宽容……爱之核心、相关乃至相反之物悉数涌上心头,她像病患吃药丸那样吞咽。她为一个秘密使命而活于人世,在努力了数十年而徒劳无功之后,在容颜被岁月摧残的暮年,她依稀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那个黄昏没有任何征兆却意义重大,年迈衰弱而雄风不减的丈夫在一间旧旅馆死于小情人的怀抱,她年轻时赖以成名的画作《白房子》失而复得。至于其流转的途径,至今仍是一个谜。她有半个世纪没拿过画笔了,但一看到那幅画,激动得犹如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她的手尤其激动,恨不得拿起画笔立刻作画——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天意。此刻她没有机会向阿尔证实过去的种种说辞了——她一直活在某种近似于欺骗的负疚之中,阿尔生前曾善意地嘲讽她为了将他搞到手而以花言巧语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那幅画经过岁月及尘埃的种种侵蚀,也像水灵灵的少女步入了老年,成熟中饱含着沧桑。维拉不禁潸然泪下。她看着这幅画,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秘境前的年轻女人(当然,她脑海中也浮现出了林中寂静的白房子)。她的画笔蘸满了颜料,她鸡爪般的手在颤抖,她打算将那个女子添加到画中去——这是惟一可以改变历史并使自己进入那个世界的方法——但出于对未知或风险的恐惧,她迟迟下不了手。电影到了尾声,镜头应当定格于某处画室:先是那位满头白发、神情不安的老妪,之后是她拿画笔的手,在她眼前摊开的一幅画着房子和树林的旧画上颤抖不已。窗外,一座胶囊公寓正在施工,远景是那些密如蜂巢的房间……该剧本的标题是《寻找白房子》。
莲花讲述得很生动,剧情也一波三折,我写日记时略记大概,我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我省略了维位一生中为了向丈夫证明她所言属实的千百次努力,那也主要是寻找画作《白房子》及重现那个画中世界的努力……那幅画作为重要意象,贯穿始终。如果要完全记录,那也约等于剧本的原著了。在这里,不少情节我都一笔带过了。我不是在照本宣科或将莲花的讲述鹦鹉学舌,到时将其剧本一阅便是。有个细节让我震撼,维拉在三十岁那年,为了买回《白房子》,她不惜忍辱跟美术界一位德高望重而贪婪好色的老前辈上床,到手的《白房子》尽管也出自名家之手,却非她的旧作。她一望便知。
莲花讲得眉飞色舞,我惊叹于她对虚幻世界及现实世界的精细描绘以及两者之间的微妙对立及融合,这体现了一个成熟作家的想象力及语言天才。我转述时无法将其保留于万一,我缺乏这样的书写才能。我对莲花赞不绝口,这是一部雄心勃勃的剧作,一旦投拍成电影,风景上的观赏性及男女主人公在性与爱上的表现,将巧妙地相互融入,交相辉映,那些性爱情景重要而无法删节。这将是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但我对电影主创人员素质构成的挑战隐含着担忧,毕竟那种想象与现实交融、虚幻与真实交织的叙事要用镜头有力而准确地呈现,难度很大。莲花再三强调将由中国最具实力的导演之一蒋导来执导,但我疑虑未消。我对她说,让她将剧本发我QQ,先睹为快。
2066年10月13日
今天上班时,我读完了莲花的剧本《寻找白房子》,非常震撼。里头有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激情戏,各式各样的外遇及偷情场面。剧中说,维拉为了买回《白房子》一画,曾多次强忍恶心去跟下三滥的人上床。她毫无私通的欢愉,对肉体的玷污或贞洁也不在意,而将买回画作当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仿佛那才是她沦落风尘的肉体,而这正是她因无知而一手造成的。只好在悔恨中一次次地去救赎,既是对自我的救赎,也是对那个世外桃源的拯救。她自以为是的使命感,使她身心憔悴,又激昂振奋,至少,她为此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到底那幅画是成就了她还是毁了她?阿尔的出轨显得随意、任性而变幻莫测,他能感受妻子近似偏执的爱,又隐约觉得她爱上的只是躯壳或符号,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画中人(他本人甚至不曾在原作上出现过),对女人肉体的贪恋及对妻子的不满并非总能一一对应,但又暗暗庆幸妻子的出轨及感情上的罅隙,使他有了性放纵的借口。
维拉爱上阿尔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姻缘自有天定。阿尔的理由更简单。爱是无法解释的,但爱也难以界定。这注定了他们的悲剧。性格乐观的美男子阿尔不乏性伴侣,吊诡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向那个忧郁的画中男子走去,在劫难逃。当维拉在鸡皮鹤发之际,终于找到了寄托生命的证物——她为了追逐虚幻世界的入口,而将今生轻率处理——她值得吗?我脑海里掠过了莲花跟我亲密而略有暧昧的关系。
该剧本对男女婚恋心理的创造性刻画到了多侧面多维度的地步(这反映出莲花对婚恋或爱情的了解非同凡响,尽管她声称从未爱上过男人,也从不在任何一个男人的身体上滞留,但这让人难以置信。至少她对爱及其奥秘下过功夫)。她似乎对我有意。我上次跟她说过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后,她对我执礼甚恭。她的确是活在当下而无挂碍的人,而我总是看不破,放不下,又拿不起。我又想起了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我对她的爱恋乃一厢情愿,对她也一无所知。爱情是一种感觉,是不讲理的,也说不情楚。但我为一个镜花水月的女人而憔悴,不算明智。我在苦苦地找她,她也在找我吗?她可有想起过我?
今天是值得记录的日子。我中午去上班忘了拿手机,返回四季胶囊公寓时猛然发现了她——本楼层的管理员,天哪,她居然是本公寓的管理员。她含笑望着我,我问:“还记得我吗?”
她点了点头。我鼻子一酸,说:“你想过我吗?”她不说话,但站起来,慢慢地跟我拥抱。她在我耳畔低语:“这两个月来,天天看见你从公寓里走出来,但你对我视而不见。我忍不住要跟你打招呼了,但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你不说我也不说。”
我找到了她,她也记得我,并愿意接受我的爱,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现代爱情童话吗?我狂喜之下,仍努力保持清醒,当务之急是知道她的姓名及手机号码。她说:“我是——”然而,这仅是昨夜里的一场美梦,我梦醒后怅然若失。事实上,我的确未曾留意过该公寓的管理员,下班后,我发现值班的是一个打着呵欠的小老头。我决定明早天一亮就去看上午值班的是谁。
2066年10月15日
今天天一亮,我就跑到四季胶囊公寓本楼层的值班室去看管理员,果然是个年轻女子,白净娇小,但不是她。她冲我莞尔一笑。如果问她是否喜欢玩跳房子的游戏,并说我曾爱上她并苦苦找寻,说不定她也会喜欢我吧。但我转瞬间打消了此念。
下午,我满怀心事地去上班。我吃晚饭时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海葵胶囊公寓有一个地下赌场,其根深叶茂,盘根错节,几乎从一楼蔓延到了五十层,而高处长尚蒙在鼓里,或知道了却没有办法取缔。又有人说这原本就是管理处在幕后操纵的,要不他们哪有这么多钱?光靠开胶囊公寓,赚不了多少。其背后却有大阴谋,那就是将消费者利诱过来,再掏空其腰包,要不为何本大厦除了胶囊房,还有餐厅、舞厅、影院、洗脚屋、桑拿房等?但这些都比不上开赌场!桑拿房作为本公寓的红灯区,早已不算秘密了,其幕后老板就是海葵集团的董事长。我作为本大厦第十二层C区的管理员,听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说法,即使没有当场去阻止流言的传播,最不济也要跑去向秦主任报告。如果换了刚来的那一阵子,我肯定这样做。但快两个月了,我已了解了一些背后的东西。关于管理处及本大厦的一个定律,那就是无风不起浪,流言通常也是事实。管理守则说得严苛,却难以落实,只要没人公然制造麻烦,管理处也就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反正要管也管不过来嘛。但对公然挑战管理处权威的人,高处长绝不手软。
据说第三十八层抓获了一个散发传单的男子。传单内容大致是天赋人权,人人生而平等,如今天下无道,有钱人身居豪宅,穷人则居无定所。人数庞大的穷人在工厂辛勤工作,遭受盘剥,穷困潦倒,其劳动果实被富人以各种名义掠夺一空。有人拥有别墅数十套,而老百姓只能挤在胶囊公寓里,更遑论露宿街头者多如蝼蚁。传单号召底层民众尤其是胶囊房客揭竿而起,推翻那些肥头大耳、不劳而食者(传单中对这些人有特定的称呼:吸血鬼及寄生虫),平均房产及地权,保证人人有房安居,解决本世纪最大的社会不公云云。
我很关心该捣乱分子的下场。但众说纷纭,并无确切消息。管理处认为此事纯属谣言,本来就没人发传单,何来拘捕?有人说,那个外来闯入者没什么背景,好像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保安员将其教训了几句,就放他走了。有人说该人是对社会不满,故前来该公寓滋事,被太保痛殴了一顿,抬起来扔出了公寓。有人说该人本来就是海葵胶囊公寓的房客,高处长倒不为难他,只是赶走了事。有一个靠谱的传闻是,该滋事者已上了果城所有胶囊公寓的黑名单,不会让他再租住公寓。有的人压低声音说,他早就人间蒸发了。
还有一个说法也许更靠谱,就是该人已被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类似事件在果城的胶囊公寓几乎每月都有,那些人不是在狱中暴毙,就是关入了疯人院。总之,滋事者不会有好下场。最吊诡的一个说法是,三个月前,有人说在火山胶囊公寓看到了一个房客,按理说该人不应该在任何胶囊公寓出现。他曾在海葵胶囊公寓散发反动传单,还拒捕袭警,打掉了一个保安员的门牙。这种人应被严惩不贷,当时他也确实被关入了疯人院,但他在里头呆了几天,又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该说法的诡异之处在于,他本是海葵胶囊公寓安排的人手,无非是跟管理处演一出好戏,以杀鸡儆猴。然而,该人重获自由的消息一经传出,那个以儆效尤的作用就被消解了。这些五花八门的说法都有点价值,又不可全信。
今天,秦主任召集大家开例会,说据上头侦查得知,“天堂客”的人已潜入海葵公寓,将会有针对性地策划一系列破坏活动,每个人都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不要说是陌生人,就是陌生的苍蝇,也不准放进一只!
这“天堂客”是果城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自称是天堂里的房客,成员大多穷得丁当响,却拒绝入住价廉物美的胶囊公寓,偏又专与胶囊公寓作对。据说其短期目标是谋杀十大胶囊公寓的首脑,终极目标是将所有胶囊公寓从果城乃至地球的表面抹掉。平时也有针对房客的恐怖行动,如绑架、勒索、殴打等,与一般恐怖组织无异,是极端仇恨胶囊公寓的秘密黑手党。其组织人数庞大,结构严密,行动诡秘,实力不可小觑,几乎每个月都传出某胶囊公寓有房客遭受“天堂客”侵害的消息。当然,十大公寓防范严密,岿然不动。每隔两三年,果城当局就会联合十大胶囊公寓召开记者招待会,发布公告说已将“天堂客”的巢穴捣毁,抓获其首脑,瓦解其组织。但民间总是传来该组织死灰复燃或卷土重来的消息,民众亦真伪难辨,只求莫降临到自己头上就好。他们除了依赖当局及保安员外,也只能求菩萨保佑了。
2066年10月16日
那个时刻,我终生难忘。第十二层C区的入口前,有一个衣饰华美的陌生女子款款走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她形迹可疑。因为在我管理的C区五百名房客中没这个人,她也没有佩戴上岗卡,那么就不算我们的管理人员。老实说,对本公寓庞大的管理队伍,我也对不上号。
她越走越近,大约相距四五米时,我惊呆了。我像被一股巨浪劈头打中,脑中一片空白,转瞬间像彩色打印机那样蹦出一帧清晰的图片:一个穿蓝裙子的女子在陈家祠广场前玩跳房子游戏!眼前的她肤色如雪,气质高雅,穿黑色套装,发髻高挽,尽管衣饰及装扮都跟以前判若两样,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她就要跟我擦肩而过,我上前一步,说:“小姐,请留步!”她转身望着我,我无法准确描述她目光中的内容,陌生,冷漠,带着愠怒,那种陌生感又略显虚假,就像你在街头撞见了大人物,他对你有点印象又故作遗忘。我把心一横,即使她就是天堂客,我也必须将那句在内心操练了无数遍的话说出来,我做到了——
“你还记得我吗?你去年曾在陈家祠前的小广场玩过跳房子游戏吗?”
“去年七月二十九日午后,你还记得你在海葵胶囊公寓入口前吻过一个男子吗?”
“我一直在找你!”
我连珠炮般地说,惟恐她不理我就走了。她犹如天鹅,挺着修长的脖颈。她高傲得像公主,说:“我没玩过你说的什么游戏。不认识你。”她走到了电梯口,消失在电梯里。我手脚冰冷,四肢哆嗦,我在考虑着要不要摁报警铃,但最终颓然坐在椅子上,强迫几乎要冒烟的脑袋冷静下来。我找了她一年多,最终却是这个结果。我连她的姓名都不得而知。我的手机响了,秦主任在电话里说:“下次醒目点,不要见了美女就两眼放光,有的人你得罪不起!”
“她是谁啊?”
“大人物!”
秦主任语气粗暴,看来心情糟糕之极。
秦主任说一刻钟后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室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本楼层有公寓高层参加的会议,管理员、杂役全到齐了。我一眼就看到了高处长。他很矮小,但很威严,仿佛头上顶着一个光环,显得鹤立鸡群。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子,看来她的确是大人物。秦主任面色凝重,果然有大事发生了。
会议由秦主任主持。高处长讲话:“第十二层A区HK12A6—43房的女房客,曾离开本公寓三个多月,回来时挺着大肚子,形迹可疑,但有关管理员懵然无知,幸亏保安队之前接获了线报,说今天‘天堂客来搞破坏,遂安排人手,层层排查,终将疑犯身份锁定并立即拘捕。保安员从她的孕服底下搜出一束雷管,如果稍有差迟,后果不堪设想。这束雷管是土炸弹,威力不算大,但要炸掉几十间胶囊房及里头的房客,也不算难事。秦主任及本层管理员要好好反省,其他人员也要引以为戒!至于对相关功过人员的赏罚,那是下一步的事,但我们一定做到赏罚分明!”
接着,秦主任说了几句检讨的话,然后说:“请海葵集团董事长海葵小姐作重要讲话!”
那个女子朗声启齿,声音铿锵悦耳,啊,原来她就是海葵。这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人!我百感交集,头脑里翻江倒海,一片昏眩,她说了什么,却连一句也听不进去,但料想也无非是事态严重,必须加强警戒之类,指出渎职之危害及褒奖立功人士之类。会议结束了,我望着她走出会议室,差点要跑去问她有没有忘记我,或者对她说:谢谢你录用了我(我知道海葵集团录用每一个员工,祖宗三代的关系都得交待,政审过关,且全由董事长签字通过,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我。至少,我的求职表上就有我的免冠大头照)。但这样有意思吗?她对我记得与否都不重要了。今天,最难受的人除了那个假孕妇,恐怕还有那个倒霉的管理员和我。
我捱到下班,约莲花去喝酒。我说:“还记得我以前说的那个故事吗?有结尾了。”
“别卖关子了,一看你就知道了。”她望着我说。
我讲了来龙去脉。莲花拍拍我的肩膀。我说:“我没想到她会说不认识我。”
“明天你早点起来,九点正在陈家祠见!”她摸了摸我的脸。
2066年10月17日
昨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我为我的自作多情而羞愧。这算是哪门子的爱情?她吻过我,而当时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一年多过去了,那个吻依稀残留在唇边,但也难以确定,就像从嘴边吹走的蒲公英。她一直是陌生人。我不了解她。我真傻。但她玩跳房子游戏的那一幕,给我的印象太美好了。爱情真神秘。
今天早上,我早早坐地铁到了陈家祠。我心肝儿一颤,我看到了她。她在玩跳房子的游戏。她穿着蓝裙子,素面朝天,如瀑长发在风中飘荡。随着她的每一下跳动,裙上的白花在蓝色的裙裾上颤动、怒放。她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地在玩跳房子的游戏,一遍又一遍,直至我来到,仍不停歇,也没有瞧我一眼,仿佛她眼中只有那些白粉笔线条组成的房子图案,还有那块闯关用的瓦片。没有人比这些更重要,也没有人能将她干扰。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夏日。如今是深秋,日光顽强地透过彤云,显得绵软无力,光亮还可以,却不够热烈。风阵阵吹来,我感到凉意袭过身体。她在广场上的方格上跳着,汗珠从额头顺着脸颊滴落,犹如荷叶盘上的晨露。我跟她拥抱。她偎在我怀里,仰头笑了。她当然是莲花。
我跟莲花相恋了。我留在海葵胶囊公寓还有什么意思呢。不管那些事是真是假,都将与我无关。我向秦主任递交了辞职信,办好离职手续无非是几天之事。
今晚跟莲花相聚时,她说有一桩麻烦事。她那个剧本《寻找白房子》拟由蒋导执导,本来谈得好好的,马上就要开拍了,对方却说要作大修改。她向我转述——
主要有三点。第一,原来剧本中,一幅画的内容变成现实,这个核心理念不变,但那个画面首先就得改。画中的树林要改成林立的电塔,硕果仅存的几株树木(街道树多是塑料树,只有在富翁及政府机关的庭院里,才有用瓷盆或铁盒子种植的无根树,泥土的价值直追黄金),湖泊要改成街心花园(栽种的多是塑料花木,少数重要区域也有真花无土栽培,皆因全城已罕见泥土,而无土种植的成本又太高),白房子改成一座巨大的胶囊公寓,高耸入云,犹如巴别塔。这样,油画《白房子》就相应地改成了《胶囊公寓》,画风也从古典主义变成了现实主义,这也是当下果城的现实,更有现实感及震撼力。
第二,维拉不仅没有丧失绘画能力,相反具有了点铁成金的魔力——她所画的东西都变成了现实。于是,一个创造新世界的宏愿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要重整乾坤。当下的社会潮流是大力发展胶囊公寓,浩浩荡荡,摧枯拉朽。于是维拉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师一样,每天不断地从画布上生产这种在最大限度上利用空间的新兴建筑物,这成了她造福人类的伟大工作。由于人口急剧膨胀,原先错综复杂的自然环境不断简化,生态系统像家畜那样被驯服,人类彻底改造了大自然,但也陷入大自然崩溃的险境,这最终会危及人类文明。有识之士指出,人类居住区域的保障是捍卫人类文明的底线。因此,居者有其房何其重要。她每天不懈地努力,其创作超越了艺术层面,显得充实、幸福而有意义。
第三,维拉跟男人的感情纠葛及激情戏固然不可少,这是本剧矛盾冲突的重中之重,但还必须突出一点,维拉追求爱情的障碍,是因为她在人性、爱欲、革命等观念的认识上与常人不同,这导致了她跟阿尔及别人的冲突。在剧本中,创造者维拉不仅可以随时进出她创造的世界,而且追随者众多。她就像新世纪的女王,所到之处,都受到民众的盛大欢迎。但阿尔是一个异数,他作为落后及野蛮文明的象征,对现代文明充满仇恨。他对维拉的感情却超越了简单的二元论,充满了复杂与矛盾,一方面有造物对创造者不由自主的膜拜,一方面又对其利用特殊才能大力兴建胶囊公寓(仅就维拉而言,实乃纸上建筑)不以为然,却无能为力。尽管他为了阻止或改变这一切,采取了无数办法,去劝说,去诱导,去哄骗,甚至不惜搞阴谋诡计,妄图引诱维拉将当今世界描绘成一个黑暗的海底世界。在那个符合他意图的史前伊甸园里,他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人鱼,彼时人类尚未诞生;在陆地上,大自然的风景完整如处女,还没有开始流血。在如花似玉的原野上,草地犹如姹紫嫣红的地毯,草叶吹拂,蛱蝶飞舞,鸟儿啁鸣,百兽奔走。既然没有人类,那就不必辟田垦殖,也不必伐木建屋(蒋导说,在阿尔的构想中,多么浪漫,当然这仅是一个思路,还得填充大量细节、场景及戏剧性的桥段及冲突,以使之丰富和完善,这就要考验莲花你作为编剧的功力了)。
阿尔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借助巫术及催眠术,但其奸计始终没有得逞。维拉摆脱了一切干扰,冷静、细心、有力乃至无情地按计划推进她为人类造福的工作。在艺术家维拉最终的设想中,世界是一根绳索。是一个蜂巢。是一只瓶子。在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中,人类文明的最高形式是城市,而建筑物既是基本构件,也是标记,无论建造在风中、云朵、海底、湖水、陆地、火焰、露珠、肥皂泡、诗句、符咒、梦境乃至幻影等各种地方之上(或之下、之外及内部)的城市,其核心都是建筑物,也就是砖石筑就的房子。维拉受到该书的启发,综合、梳理及分析了人类文明数千年来的最高成果,在某个天启的时刻,灵光一闪(就像她当年受到神明眷顾而创作了名画《胶囊公寓》),决定建造一座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超级胶囊公寓(她不讳言受到了《圣经》中人们建造巴别塔的故事的影响,但她忽视了此举跟上帝的启示背道而驰),这座建筑物将以地球为基座,完全覆盖地球的水陆表面,犹如一只果实包裹着果核。于是,她开始用神奇的画笔去逐一拆除她之前所创造的、难以计数的胶囊公寓,而那原本存在的胶囊公寓、独立公寓、富人区的大厦及别墅等一切建筑物,皆成为其拦路石而必将被悉数铲除。她的画笔及颜料可建筑新楼,也可将建筑物抹掉。她独自一人,埋头苦干,势如破竹,狂飚突进,作为史上最有力最霸道的强拆者,无人可以挫其锋芒。人们像被摧毁巢穴的昆虫般四散逃窜。钉子户曾经是本世纪初的新名词,如今则彻底成了历史。
维拉只花了一天,禾城及附近一带的城镇就拆空了,空地越来越广阔。维拉坚定不移地执行其计划,冷酷无情,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车轮的进程就是如此。她目光如炬,策马扬鞭,盯着大路尽头在云端之上若隐若现的黄金国,而顾不上车轮下被碾碎的螳臂。等到她大功告成,一次性彻底为人类解决居住问题而名垂青史,到时人类才会意识到她的悲天悯人、远见卓识及杰出才能。
她作为绘画者(也是拆除者和建筑者)在画室里日以继夜地工作,她欣喜地看到,画面里的景象全在画室外变成了现实。在画室之外,空荡荡的地方越来越广阔,没有了混凝土的覆盖及人类的践踏,很快就长出了绿油油的草叶,各式各样的野花在怒放,甚至长出了一些杂树苗,似乎一个死亡了数十年的大自然在复活。一开始,阿尔还以为他对维拉施加的影响有了效果,尽管这跟他的设想有所偏差,但也不错。他趴在地上,注视着一株波罗蜜树苗,这种从天竺传入的带着古老佛教信息的果树,将会结出大如木桶的果实,一俟成熟,浓郁的甜香在空气中缭绕弥漫。在果城,近三十年来,人们除了能吃到无土栽培的西瓜、番茄和草莓等草本植物长出的果实之外,已经没有品尝过任何其他水果或坚果的滋味了。果树及其他树木已无容身之地。阿尔的眼泪哗哗地流。他决定每天用一掬狂喜之泪去浇灌一次那株珍贵的树苗。
维拉用了七七四十九天(这比上帝创造世界的时间长多了),才将地球上的所有建筑物完全拆除,而建筑业相关的行当也一并式微乃至消亡。她对地球的毁灭性打击,至少使人类文明倒退回了原始社会。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这就是维拉。但大自然反倒呈现出古怪而强大的活力。你瞧,植物疯狂生长,铺天盖地,树木每天以惊人的速度开枝散叶,蔚然成林。阿尔以泪水浇灌的菠萝蜜树,已经长到了四五米高,树冠如盖,在树干及枝条上还长出了上百个黄绒绒的、拳头大的果子。这一番景象,跟史书上记载的蛮荒年代何其契合,换言之,这就是大自然的雏形或童年。但这一切脆弱如蛋壳,像海市蜃楼般飘忽而虚幻。至少,这完全在维拉的设计之外,她没有画过这些。她现在对画花花草草之类的小儿科毫无兴趣。阿尔像置身于梦境之中,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维拉最后动工的时刻到了。此前她沐浴斋戒,焚香祷告神灵,她将用尽精气神,去画好这一幅世界之图,力求一举成功!她将《胶囊公寓》上的画面全涂掉,然后画上了荒凉原始、如新生婴孩般的地球,然后在其表面画上了一座庞大的胶囊公寓。该超级公寓以整个地球为地基,连大江大海也被它覆盖,它直通天际,里头的通道密如蛛网,胶囊房间以天文数字计,但她尽可能地模仿了(她所理解及考证的)天堂的造型!这座庞大的建筑物足以容纳地球上已有的人类乃至未来出生的人类。转瞬之间,那幅画变成了现实,那幢庞大得无法形容的胶囊公寓将地球上的陆地和海洋完全覆盖了,每个人都分到了自己的一间胶囊房。至于休闲区、运动区、娱乐区等公共活动场所,在公寓中早有安排,应有尽有,甚至有空中花园,用塑胶盆栽种着奇花异卉乃至种种无根树,这虽然有违2066年的现实,却不失为想象雄奇的浪漫之举,也体现了维拉作为女人的温柔与慈爱。维拉成功了。那个空中花园不能不说是一个亮点,这也是阿尔认为“维拉超级公寓”跟地狱略有区别的惟一地方。至于食物,全由温室供应,这也是现实中果城或禾城的情况。现在已进入了2066年,科技发展迅猛,自不在话下。在这座乐园里,不仅有供之无尽的肉食及菜蔬,甚至连树木生长的水果、坚果都能生产及供应了,而不仅仅是草莓之类的浆果。
阿尔忧心忡忡。他感到世界末日提前来临。每天夜晚,他都偷偷拿着一把锄头,跑去挖超级胶囊公寓的墙角,但一等到天亮,好不容易被挖掉的墙体,又像伤口般自动愈合。他想起了月亮上砍伐桂树的吴刚以及推巨石上山的西绪福斯。他们仿佛是同一个人,有三种不同的躯体,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及世界。这种苦役犯般的徒劳之事,就是他余生中不可更改的命运……
蒋导说完了。连莲花也不得不认为,这个剧本的修改思路有狂想曲的磅礴气势及神话般的想象力,但是她拒绝修改。这不仅是观念及价值观上的问题,更因为她憎厌以创世主自居的新维拉。
我提醒她说,这两个故事似相互抵牾,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寓意不亚于原著,只是原本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有所削弱,人物形象也变得扁平和单一,原著的深度被取消了。莲花直摇头。一个追求爱情和艺术的维拉变成了专横、独断的巫婆或女君主,这让她无法接受。另外,这个故事不是她的。这冒犯了她。她从来不愿借助别人的构思,来完成一个署名“呼延莲花”的剧本,哪怕仅是别人的一个小意见,她也不会采纳。她拒绝使用任何人的灵感,对文本的原创性及形式感都高度重视,不愿看到一丁点瑕疵或别人的建议来伤害她的故事。这样说吧,她一旦定稿,连一个标点也不肯修改。
结果是灾难性的,她失去了跟大导演蒋学智的合作。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本来她可以借此鱼跃龙门,身价倍增,即使无法像富人那样立马乔迁独立公寓,至少也可以在不同的胶囊公寓多租住几个小房间。蒋导也深表遗憾。他本来可以借此拍出一部反映这个时代乃至对未来世界不无讽喻意义的史诗性巨片。但莲花拒绝合作,那他也就没有办法了。关于画作变成现实及女画家拥有特异魔力等核心情节,均受到版权法的保护。莲花付出的代价难以估量,其中一个就是她无力再交付在海葵胶囊公寓的房租。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同是天涯沦落人。
尾声
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我跟莲花离开了海葵胶囊公寓。我跟她像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既相依为命,又纠缠不清,关系也有点别扭。我们比普通情人要复杂和古怪得多。我们之间有一种犹如革命同志般对彼此忠贞的激情,一种秘密结盟式的同谋者关系,这比普通的爱恋似乎更牢固,却也散发出某些复杂荒诞、难以言说的味道。我有一个虚幻而为之疯狂的单恋情人,但这种关系从来没有过实质性的存在;她有过数不清的情人而从未付出或收获过爱情。我们本来不应走到一起,但现在谁也离不开谁。在离开海葵胶囊公寓之后尤其如此。与其说我们为爱情所吸引,毋宁说是为了某个古怪的信念或共同的追求,但跟爱情关系不大。当然情欲的相互吸引一直存在,不必否认,也无需掩饰。
我们对一切胶囊公寓都烦透了。我们必须寻觅容身之所。天地之大,却似无我们的立锥之地。在果城,到处都是底层者聚居的方形或圆形的胶囊公寓,除此此外的建筑物则是富人们的独立公寓及别墅,两者之间由纵横交错的灰色街道所连接。微型荒野乃至哪怕是一小块公共绿地,早已荡然无存。
其他城市也是如此,到处都是市中心,而没有郊外。我跟莲花相视而笑。我眼前浮现出了维拉的名作《白房子》。那个女画家纯属虚构,那幅画亦子虚乌有,而其画面及相关幻境更是双重虚构,此刻却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现实感。那个虚拟之境未尝不可以从手上变成现实。我们不需要一座大厦,更不需要一座城市,我们的需求很低,只要几株树,一个小池塘,几畦田地,一座小房子足矣。但是,去哪儿找这样的一个地方建造新家园?在这个没有泥土更没有植被的世界里,私建房子是违法之举,不仅违建物要依法拆除,私建者也会锒铛入狱。在2066年,这跟贩私盐及走私核武器一样有罪。我们凝望对方,异口同声地说:“去洞城!”
洞城是果城的地下卫星城。众所周知,几乎每一座城市的地底下都有一座地下城,犹如大树的根系,互为镜像,犹如倒影。在地下城的摩地大楼及狭窄巷道里,住满了赤贫的人。大多数足不出户,一辈子老死于地下。但洞城跟果城仍有连通(有两条地铁将其相连),犹如果城在地下的延伸、补充和发展,某种程度上也有对立和拒斥。不少人住在地下,却在果城工作,有的人在攒够了资本之后,甚至搬迁到地上生活,重见天日。我跟居住于洞城的人打过交道,但没去过洞城,那些隐匿于地下的街区是我所陌生的。没有谁说得清洞城的第一代居民是谁(也许那时还不是一座地下城,而仅是一个洞窟及一些简陋建筑),是一个还是成群结队?又在什么时候?但到了2066年,洞城的规模已接近于三四十年前的果城,人口恐怕亦有八九百万。
洞城的文明程度不容小觑。至少在地下挖掘或建房方面拥有较大的自由度,只需例行公事地去国土局、房产局、城管局等十几个部门申请登记即可,不像果城,完全杜绝了私建住宅的可能。正是这一点,让我们感到洞城是人间最后的乐园。你整天在地下鼓捣,也没人去管。据说有一个人在地下的某个隐秘之所挖掘了数十年,矢志要修建地下天空,也不知是真是假。当然,要在洞城种树或培育植物仍难如登天。由于现代科技的广泛应用,五谷、杂粮及蔬果的生产不算难事,成本却十分昂贵,倒不如从果城直接进口。不少贵族或富豪利用温室来培育草本植物,要培育树木乃至地下森林的可能性仍很小。要建一座像样点的白房子、红房子或蓝房子却大有可能,这当然比住在海葵胶囊公寓或别的任何胶囊公寓要舒服。
民间一直流传着种种更神奇的说法,那就是洞城之下或之侧还有数不清的地下城,更隐秘,也更庞大,跟地上王国完全隔绝,俨然是独立城邦。诸城在修建之初,就刻意隐藏及避开了地上居民的耳目,文明程度比洞城有过之而无不及,经过多年经营,蔚成大观,如君子城、地下伊甸园、儒城、道城、桑城等等,有人造太阳提供热能及照明,有温室生产粮食,跟地上世界一刀两断。诸城各有特色,甚至有绵延数百公里的地下森林、浩瀚辽阔的地下湖泊乃至地下海,这都是地下居民文明及智慧的产物,筚路蓝缕,不断建构。我对此将信将疑,就像是否有神或外星人一样难以证实,更不好一笔抹杀。但我倾向于认为,这一切都是有浪漫主义癖的好事者在洞城基础上发挥想象力铺陈演绎的结果。
我们将以一己之力在洞城挖掘出足够的地下空间,以不存在的油画《白房子》中的建筑物为蓝本,以中世纪工匠建筑神庙或教堂的虔诚、耐心和激情,一手一脚地用一砖一石去建造我们的房子。我们喜欢纯手工生产的方式,当然这也是为了尽可能省钱。另外,即使无法种树,也必须养活几个盆栽。从明天起,我们将在洞城开始新生活,告别了“海葵”及“四季”,我关于果城而主要是胶囊公寓的记事就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