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山山
前不久,翻阅《重庆日报》两江潮副刊,看到谷钧岚女士对丈夫孟广涵同志的回忆,勾起了我的一段遗憾。
2009年仲冬时节,为杂志社2010年抗日战争胜利65周年选题作准备,我先后5次到孟广涵家中,倾听这位经历了血与火的老革命讲述他的抗战故事。那时,孟老已是88岁高龄,虽重病缠身,但精神还不错,每次谈两三个小时都没问题,思路清晰,很多小细节都记得。可没想到,两年之后,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几次采访中,我也了解到孟老的整个人生经历。令我惊叹的是,抗战只是他传奇生涯的一小部分。但限于篇幅和题材,当时只呈现了抗战那段故事(见本刊2010年2、3期《一个八路军战士的抗日线路》),而将其它材料暂搁一边,之后也没能好好整理成文,非常遗憾。现串联起几段印象较深的片段和故事,以追忆孟老。
亲切慈祥的朴实夫妻
孟老和夫人谷钧岚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亲切。翻开当年的采访本,我在第一次采访小记中写道:
因为进小区时传达室给孟老家里去了电话,我到达孟老家时,他已经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笑微微地说:“小杨,来啦?”并让我进屋不用脱鞋,以后也这样。在沙发上坐定后,谷女士给我倒上了热茶,还拿出饼干、糖、花生之类的小吃食,让我别客气。为照顾我这个初出茅庐小记者的拘谨情绪,他们从我的名字开始闲聊,待我适应后,才进入了正题。在孟老讲述过程中,谷女士还在旁边帮着问问题,可能是怕我没听清或不好意思追问。什么事都以商量的口气提出,比如每周哪几天来?几点结束?这样讲行吗?让我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提出来。孟老夫妇还特别提出,要是天气不好,刮风下雨什么的就别来了,有事打电话说一声就行。临走前,谷女士又抓了一把糖塞给我。两位亲切慈祥的长者,让我非常感动。
孟广涵是山东莱芜人,谷钧岚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人。跟当年许多革命夫妻一样,这山东小伙与东北姑娘,也是在革命战争中结下的缘分。东北被占领后,谷钧岚和家人一直生活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统治之下,直至抗战胜利。1947年,十几岁的谷钧岚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即后来的四野)21师七中队宣传队,跟随部队历经秋季战役和冬季战役,迎来了1948年3月东北重镇四平的解放。随后,谷钧岚被分配到四平市委工作。这时,孟广涵所在的辽吉省委组织部也迁到了四平,同事、好友都为这位适婚青年的终身大事留心着。就这样,经人介绍,孟广涵与谷钧岚见了面,算是对她一见钟情。采访中,孟老微笑着坦率承认:“是我主动到她那儿去的,主动追她的。”1949年3月9日,得到组织批准的一对新人在四平一个日本军官住过的小洋楼里,办了一桌酒席,组织部副部长也来道了贺。根据上级安排,婚后两人一起南下,参与接管武汉的工作。再后来,到贵州、成都、万县、重庆,一路都是夫唱妇随。
历经战争和岁月的洗礼,两位老人十分谦逊和淡泊。采访中,孟老一开始就说:我参加革命以后,没有什么大的成绩或者突出的贡献,这点要说清楚。同时也强调自己很幸运:我到过东北、华北、华东、中南、西南、西北六大地区,大家都想去但很多人没法去的延安和太行也都去了,解放战争初期,还在少数民族地区工作过。和我同时参加革命的同志、战友大多牺牲了,自己能活下来,还能安享晚年,是沾了他们的光。
莽原书写传奇
在我采访的前一年,也就是2008年6月,以孟广涵为第一作者的45万字长篇小说《莽原传奇》出版,被誉为重庆“最高龄的作者出版了一个创作时间最长的作品”。
创作这本书不是孟老一时兴起的念头。早在1980年代,他就开始了构思,最初拟定34个题目,查资料、询专家,写写停停,反复修改,可以说耗费了他20多年的心神。因为,这个故事与孟老的一段真实经历有关。
抗日战争胜利后,为了应对内战危机,党中央调兵遣将,进行新的战略部署,并作出“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指示。辽吉省委决定派遣干部去“钻沙坨子”,即进沙漠,到蒙古群众中去建立根据地。1946年春,组织上安排25岁的孟广涵(任书记)和其他三个汉族干部(分别任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公安局长)带领一些蒙古族进步青年,到科尔沁右翼中旗建立根据地。
科尔沁右翼中旗是西北东南方向的狭长地带,面积有1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关内几个县的面积,而人口却不到10万,是蒙古族聚居区,交通不便,消息闭塞。南部气候稍好一些,是经济中心;中部农业、畜牧业兼有,因为王府在这里,是政治中心;北部气候恶劣,只有畜牧业,是最困难也最危险的地方。几个汉族干部带着蒙古青年分成三个队,分赴南、中、北部。孟广涵在中部,公开身份是旗大队和干部学校的政委(当时共产党的旗委和书记是不公开的)。
那时工作任务很重,干部调动相当频繁,当公安局长的同志不到1个月就调走了,任组织部长的同志也只干了3个多月,而孟广涵则干了1年多时间。他和其他同志经过非常艰苦的工作,通过建立旗大队武装、清匪反霸、发展农牧民协会、培养党员干部,逐步把根据地建立起来了,一批蒙古族干部也成长起来。
《莽原传奇》中的主人公“孔冬”虽然是孟老根据到内蒙古创建根据地的许许多多干部事迹加工塑造的一个文学形象,但我们也能从中看到他本人的影子。书中有好些个细节,原型都是孟老的亲身经历——
共产党像这个样子,我们不怕!科右旗很多群众,尤其是北部,连汉人都没有见过,称汉人为“蛮子”。在他们眼中,共产党“共产共妻”,是青面獠牙、红嘴巴、吃小孩的怪物。有一次,孟广涵和旗大队大队长(伪满时期一个民团的团长,枪法很好,被争取过来)到北部一个地方召开群众大会作宣传。大队长在群众大会上问:你们见过“蛮子”没有?群众答:没有!再问:你们见过共产党没有?群众说:连“蛮子”都没见过,谁敢见共产党!然后大队长指着孟广涵说:这位是我们旗大队的政委,你们怕不怕?群众答,这个人我们不怕。为什么呢?谷女士曾告诉我一个“八卦”:当时他们去的4个汉族干部都长得好看,气宇轩昂,站出来都是美男子,自然会赢得群众的好感。大队长接着说:他就是共产党!群众一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便不说话了。孟广涵趁机宣传党的民族政策,批驳诬蔑共产党的谣言。最后大队长再问群众:你们还怕不怕共产党?群众说:共产党像这个样子,我们不怕!
王府与小王爷。科右旗历史上曾是十旗会盟之处。清朝中央政府曾将公主下嫁给这个旗前几代的一个老王爷。旗王府富丽堂皇,有三重大院(小说《莽原传奇》中夸张为五重)。在大草原和大沙丘相连的一片密林中,隐隐约约呈现出这样一座建筑,孟广涵乍到那里,感到既神秘又壮观。
小王爷很年轻,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他很开明,拥护共产党的领导,被任命为人民政府旗长。小王爷后来一直表现很好,在建立根据地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84年孟老到乌兰浩特时见到他,他已是兴安盟的政协副主席了。
千里马。不知什么人把一匹黄色马的毛剪得乱七八糟,混入到王爷的马群里,被旗政府的识马行家发现,认为这肯定是一匹稀有的好马。经过比试,证实了他的看法,没有哪一匹马能与它并驾齐驱。这时便有人提议,把这匹马给旗政委骑。在大家的坚持下,孟广涵答应试试看。一次,孟广涵遭受土匪袭击,骑着这匹马很快摆脱了敌人的追击,转危为安。后来才知道,这马是外旗一个神秘人物采取障眼手法将其混入王爷马群中以求隐蔽的。
抗拒改造的匪首。当时干部学校学员成分比较复杂,有内蒙古骑兵二师整顿下来的部分中下级军官,有旧政府的一些职员,也有青年学生。其中,骑兵整顿下来的军官中有两个大匪首:一个叫“天下好”,一个叫“草上飞”。传说“天下好”在马上捉人就像捉小鸡一样容易,捉一个夹在胳膊底下,接着再捉第二个、第三个;“草上飞”的马跑起来蹄不沾地,就像在草原上飞一样。群众对这两个匪首可说是谈虎色变。两大匪首看不起一无校服、二无教官、三无教材的干校,不好好学习接受改造,不久还挟持少数学员叛变,于一个深夜偷袭校部,幸被哨兵发现,双方交起火来,叛匪心虚便撤退逃跑了。
以上这些,在孟老的书里都有艺术再现。
“文革”期间保护西南局档案
红卫兵抄家称“这家不腐败”
“文化大革命”期间,孟广涵受命担任西南局机关“文革”小组组长,具体工作是防止红卫兵对机关的破坏,同时也接待红卫兵。
在负责档案问题时,孟广涵想了很多办法藏档案,比如:将档案放到机关五楼上,把门用铁皮钉起来;放到防空洞,里面都是一道一道的铁门……但细想之后,均觉得不妥。后来,孟广涵和成都军区研究、商量,决定将档案秘密运到成都军区去。军区统计后,一天晚上,派来了十辆大卡车,从西南局的后门悄悄把档案运去了成都军区院里。为了抓所谓的“叛徒”、“反革命”、“走资派”,红卫兵押着孟广涵坐上汽车到处找西南局的人事档案和行政档案,希望从中发现线索。孟广涵一点也不着急:“我都心里有数,反正(档案已经)到了成都军区。找就找吧,没关系。”红卫兵将这个招待所那个招待所找遍了,都没有,才死了心。就这样,西南局的人事和行政档案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作为唯一一个副部长以上的领导干部留守西南局机关,孟广涵在直面红卫兵的工作中“名气很大”,因此成为第一批被红卫兵抄家的省委干部。一支鸟枪、一把宝剑、一些古典小说、几张小孩打扮得漂漂亮亮拍的照片……这就是红卫兵在孟广涵家里抄到的所有东西。临走时,有红卫兵说:这家还不腐败,没什么宝贝。
被误会的两件事
“文化大革命”中,对于发展党员的问题,是有争论的。孟广涵担任四川省委组织部部长后,一个分管组织工作的副部长突然擅自召开全省组织工作会议,准备突击发展党员。孟广涵听说后,马上赶到会场进行质问:事先没有研究,怎么能召开这个会议?副部长说,“文化大革命”以前省里组织过发展党员的两次高潮,现在再组织一次。孟广涵坚决不同意: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有两个(造反)派别,突击发展党员,这派发展,那派也发展,那还得了;比赛发展党员,党员条件不是降低了吗?他强行下令停止,才算作罢。但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有人提出来,孟广涵曾有突击发展党员的计划,把这个罪名加到了他头上。
1975年,孟广涵调任万县担任地委第一书记、地革委会主任。当时,省里一个有名的群众组织(造反派)头头是万县人,省里分配的工作他都不愿意去,闹得机关工作都受影响。省里把孟广涵叫到成都商量,说省里很难办,问他是否能让此人回万县。孟广涵考虑再三,虽然让此人回万县也有风险,但为了给省里分担困难,他决定冒这个风险。当时,万县的工作搞得不错,形势也还好,但这个人一回去就糟糕了。另一派不高兴了,说孟广涵支持那一派,一直闹到“文革”结束,万县局势才慢慢稳定下来。
写作此稿过程中,我忍不住给谷女士打了电话。她很高兴,说手里还有些材料和照片可以提供给我。时隔4年后,我再次来到位于锦红小区的这栋熟悉的房屋前,谷女士站在门口迎我,一如当年的亲切。客厅里摆放着为我到来而准备的小吃食,孟老的照片抬首可见。时光悠悠,岁月流转,这一刻,孟老的音容笑貌在我记忆中再次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