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天台

2014-01-16 08:56金耀基
焦点 2014年1期
关键词:济公寒山天台

金耀基

十里松门 国清寺

小时候与树基弟游国清寺,最难忘记的印象不是寺,而是去到寺门一条长长的青松夹道的砖铺幽径。此后几十年,国内国外,不知去过多少地方,但再也未见这样一条走不尽,也舍不得走尽的蔽天绿阴的万松之径。后来读到唐人皮曰休“十里松门国清寺”的诗句,方知我记忆不欺。不过,这次车子行在沥青路上,刚欣见两旁面熟的青松树,车已停在国清寺的山门外了,当地人说“十里松门”的国清路比前短了许多,我还来不及问原因,已经被国清寺山门外的景色所吸引。这使我想起著名的“五峰胜景”。国清寺四围是五座山峰,寺前祥云峰,寺后八桂峰,寺东灵禽峰,寺西灵芝峰,寺之西北面有映霞峰。站在“隋代古刹”照壁前,古木参天,看不清五峰之胜,但觉雾岚缥缈,山风习习,真是个清幽世界。此时万籁俱寂,只听到“丰干桥”下北涧和西洞合汇相激的铮鏦之声。据说,盛夏大雨时分,山洪暴发,两涧一清一黄,交相激荡,蔚为奇观,称“双涧回澜”,是天台八大景之一。

国清寺建于隋,唐会昌年间(845),武宗下诏灭佛,寺被拆毁,僧侣逃避深山。唐宣宗即位,重兴寺刹,在废墟上重建殿宇,达800间,还从京城运来大钟和一部藏经,并请书法大家柳公权题写“大中国清之寺”匾额,镌刻于八桂峰岩壁上。

从唐到清雍正880年中,国清寺屡遭风雨兵火,屡次修建,雍正时曾全面整修,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遇上“横扫四旧”的“文化大革命”,国清古刹又遭浩劫,佛像佛器被毁,僧人被迫还俗,房产被占,殿宇荒堕,森林失管,寺刹面目全非,是国清寺千年来遭遇的人造大法难。今天所见的国清寺大体是规复了雍正年间的面貌。这是1973年周恩来主持的国务院批示下,经中央、地方动员配合全力抢修,越两年的时间完成的。这个修复大工程中连大雄宝殿重13吨的释迦牟尼铜像都是专程由4000里外的北京,移驾到国清的。国务院之所以十万火急抢修国清寺,是为了接待1975年日本天台宗及其他宗派,包括新兴的创价学会、孝道团等宗教团体来国清的参拜。此后,日本与韩国来天台的团体、信徒络绎不绝。

韩国小白山的天台宗也是以天台山的天台宗为祖庭的。1980年,鉴真大师像回国投亲期间,来天台参拜朝圣的日本人士更达250人,团长中里德海说:“中国天台山与日本比叡山,犹如父子山,我们这次参拜是向祖先报恩来的,也是朝拜相庭来的。”

寒山子仙怀禅风

走进国清寺,不觉得特别宏伟壮美,唯建筑森严重叠,幽深中透显了大气和贵气。在五条纵轴线上,布置了30余座殿堂、楼、室。由于寺院建在山坡,一些殿宇依地形地貌设计,颇感空灵不羁。中轴线上由低到高,分布着弥勒殿、雨花殿、大雄宝殿和观音殿,气象森森,让你立即感到已进人佛国天地了。东西轴线上,先后有钟楼、鼓楼、止观堂、妙法堂、三贤殿、伽蓝堂、三佛阁、方丈楼、迎塔楼、大彻堂、修竹轩,看不胜看,使你更觉佛国世界之富美,而国清寺最有趣致的是30余幢建筑,分别构成形态各异、大小不同的50多个院子,真是可以游,可以憩,可以吟咏。对于我这个原乡人,在这许多堂殿中,三贤殿供奉的丰干、寒山和拾得三位诗僧,最感亲切。寒山、拾得在民间文化中是和合二仙。我在1986年游苏州时,当然去了张继诗中姑苏城外枫桥镇的寒山寺。当地人说,寒山寺是寒山与拾得二人所建的庵名。我不知寒山寺的真正来由,但我知道,寒山、拾得得道成仙之地不在他处,而正存我家乡天合山。

寒山是中唐陕西咸阳人,出身书香门第,通读三史五经。

来天台山后,“抛绝红尘境”,又参禅,又修道,是一位儒释道三者兼融的隐逸诗人。他写的诗是胡适最提倡的直心真语的白话诗。寒山长寿,大概活了105岁,丰干、拾得都先他而去,他一个人在天台的寒石山孤寂地生活了几十年。

在寒山笔下的寒石山唯有青山与绿水,苍松和白云。寒石山水造就了寒山子的仙怀禅风,而寒山子的寒山诗也写出了寒石山的大自然天地精神。论者谓“寒山因寒石山而得名,寒石山因寒山而具有灵性”,确是无虚。50年代,美国的加里·斯奈德(Gary Synder)译了寒山24首寒山诗(其中20首是写寒石山的),使寒山诗名远播西方。1998年弗雷泽(Charles Frazier)的小说Cold Mountain(《寒山》)更成为畅销书,后来还拍成了同名的电影,造成了西方的“寒山热”。天台年轻学者何善蒙博士月前送给我他写的《隐逸诗人——寒山传》。他写得真好,寒山也会喜欢的。

千年隋梅有灵性有性格

游国清寺,另一使我欢喜不已的是大雄宝殿东侧梅亭的一株隋代古梅。这株隋梅传说是智者大师第一门徒,也是国清祖师灌顶大师手植的,已1400年矣;老干如藤,大可合抱,新枝繁茂,绿盖梅亭。寺中人说,隋梅有灵性,也有性格,1968年,古寺遭劫,隋梅主干枯萎,似宁死而不欲生,但到了1971年开春,古刹重修有望,次干居然抽出新枝,寺僧奔走相告。到了1973年,国清寺大整修,隋梅竟花开香飘,一片春意,真不可思议之至。1985年后,每届冬时,繁花满枝,如雪如霞,花期之后,弥果累累。午时,允观法师在迎塔楼二楼设素宴,竟有特制隋梅梅子款待,入口清甜,美不可言,而在前廊远处更见千年隋塔浮突在一大片绿阴之上。

在隋之寺,啖隋之梅,赏隋之塔,我真感觉回到了1400年前的历史时光。游国清寺之乐,无复可加矣!

离寺时,允观法师赠我与树基弟《国清寺志》及《妙法莲华经》各一部。我相信,他日有缘再来之时,应该更能读懂国清寺这部千年古书了。

天台是一座古老山城,最近十几年里,古城已经换了新颜,新城区固是全新的,代出人才,有百年历史的天台中学在新区就有全国一流的新校舍。老城区也是一路路、一街街的新屋,有的新得可爱,有的新得就不算有品位。对少小离家的我,不免有了陌生之感,但山城贫穷的逐年减灭,总叫人高兴。浙江省近年在全国经济发展中位列前茅,天台不像温州、宁波、义乌那些城市,在工商业上名腾中外,但天台在我国发展的历史性大机运中,也没有缺席。从家乡父母官黄继满先生他们的言谈中,很可感受到他们有一套发展天台的思维,他们珍惜天台的文化资源和自然资源,在我看,论文化资源之深厚,自然资源之富美,天台肯定是世界级的,我与树基弟很赞成他们把天台定位在文化城、生态城和旅游城上,也赞同开发创新文化和观光产业是一条正路。天台以有像“银轮”那样与世界接轨的高科技公司为傲,但黄继满县长表示决不会引进产生污染的工业。我们在天台的几天,正是蓝藻污毒太湖,无锡市民为水而叫苦连天。天台水质之美是遐迩闻名的,天台山的“石梁”啤酒的声名已越传越远。endprint

永远的天台

天台在变中,变是必然之道,但我也希望天台在变中有不变的东西,总希望天台永远保有我的原乡的那种特有的神采。此行我未能真正游新城,也未游老城的老街,家乡的老与新,变与不变,还看不全。天台诗人陈邦杰先生送了我一本他写的《永远的天台》。他的妙笔写出了我心中清楚、但说不清楚的“永远的天台”。

济公故居是我此行十分想去的天台新景点。在天台成仙成佛的人中,东汉刘(晨)阮(肇)二人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的故事有扑朔迷离之美感;寒山、拾得的身世则充满禅趣诗意,但讲到天台人心中的最爱,恐必是道济天下的济公了。1985年我游杭州灵隐寺,最令我惊喜的是,原来寺中供奉的济公是我家乡天台人。衣衫褴褛,身挂酒葫芦,怀揣狗肉,手摇破蕉扇,这是济公的形象。其实,济公其人,禅学深邃,诗文了得,他的《饮酒》诗:“何须林景胜潇湘,只愿西湖化为酒,我身卧倒西湖边,一浪来时吞一口。”浪漫如出太白之手。因家乡裴斐的《走出天台的济公》一书,使我对济公增长了许多认识。

济公的佛性与侠义

济公是宋朝人,姓李名修元,他的《自供状》说:“幼生宦室,长入空门。”济公的先祖中还有做过驸马爷的,显赫一时。靖康之难,北宋倾覆,李家随宋室南迁,择居于天台山南麓的永宁村。李修元深感“人生无常”、“富贵浮云”的道理,先在国清寺剃度,后来又在杭州灵隐寺投师,走上了般若人生路。因为济公有佛性又有侠义,好管人间不平事,民间就有了种种美丽传说。南宋时已有济公为降龙罗汉投胎转世之说,明清二代更多了济公的传记。就这样,年代远了,济公像关公、包公、妈祖、寒山一样都成了“人间神”。用句时代的话语,济公是“人民的活佛”。讲到底,济公是平民百姓的理想与希望的投影与化身,这是宗教社会学中一个很有意义的课题。

无论如何,济公的传说为天台这个古城增添了许多观光魅力。天台县政府于2002年在李家故居的16亩土地上,投资2500万人民币,展开了济公故居的复建工程。这个工程的图样是古建筑学者专家依据史典考勘旧迹精心构制而成,今日我们所见的是一组宅第街坊、楼台亭阁与水榭园林荟萃一体的仿宋建筑群。我常觉得,仿古建筑是很危险的,做不到家,便落个“庸俗”二字,大江南北、台湾、香港,随处多有,但天台的济公故居,便无此病。天台的古趣,不时让我联想起京都和奈良。

家乡的山 家乡的水

在家乡四日,温文儒雅、熟知天台事物的陈政明先生陪我们去了要去的地方,看了我们想看的景物。他说的是,四日的时间要遍游天台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我与树基弟不肯走马看花,不喜欢蜻蜓点水、“到此一游”式的游访,那样对天台山水之美是体会不到的。说到山水,我们当然想去闻名已久的“石梁飞瀑”,石梁飞瀑在我双亲口中是一幅最是奇绝的山水画。但由于时间不足,石梁路远难至,我们就去了当地人赞美不已的“琼台仙谷”。

琼台是创立道教南宗的天台人张伯端炼丹修道之地,洞天福地,景致素称幽绝,峭壁巉岩直落深深谷底,造成高峻奇拔的大峡谷,当年有“百丈琼台”之称。几年前,县政府在高山群峰间凿筑了方圆数里的水库,大峡谷变身为大龙潭,青青峰峦,翠翠碧水,少了七分险峻,多了三分清澄。路桥上临水而建的一座楼台亭阁,远远观去如水中瑶台,清雅玄美里带有仙气。一位年轻的导游指着头顶上的山峰说,“金教授,看!看见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吗?游客正在攀登山之巅的道观呢!”

我是无力这样的攀踄了。树基弟小我一岁,爬山的本事高过我,但也同意,此时此刻,放步在傍山依水的长长回廊更能品山水之胜。在离开天台之前,我们只图再看看家乡的山,再看看家乡的水。

归去来兮天台,四日的原乡之行,载满了一甲子的怀思。

家乡的山水、家乡的口味、家乡的人情,倒让我有了回家之后再离家的情怯。踏上回港之路时,我们一行五人,向汤大师、向陈政明先生,还有许多送别的乡人挥手示谢,但树基弟与我都没有说“别矣,天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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