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
虚无之书(组诗)
东君
起初,是这部书中的文字变得模糊不清
作者的名字、名人的序言以及出版条码
在纸面一点点消失,如同鸟消失于天空
然后连纸都开始慢慢变形,还原为纸浆
从那里,将分离出桑、麻、竹以及蔬菜
还有那株白云深处的楮树——它曾经是
一只飞鸟喙里遗落的一枚种子
谁也不知道,这枚种子来自何方
但我们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谁——
他是多么孤独,风中的沉吟无人细录
当他写完了这部书之后身体就消失了
头发、皮肤、指甲乃至心跳都回到了
母腹。然后又缩小成一粒小小的种子
这枚种子除了由两个微小细胞绾合而成
还有一股奇妙的气息在其间吹拂
谁也不知道,这枚种子来自何方
题亚洪摄影作品《空椅子》
一只手有五根手指,呈现奇数的沉默
一张椅子有四条腿,和它直立的欲望
五根手指什么也没有抓住
四条腿托住一阵风的空无
一张椅子来自于一根木头的某一部分
而另一些木头必得放弃做椅子的雄心
一张椅子回到山谷但无法回到树中去
正如一只缩回袖子的手无法回到母体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就是坐在一棵没有
树叶的树下让自己变成木头的一部分
一张被人坐过的椅子将变成空椅子
一只触摸过万物的手也将变成空手
一张椅子,可以容纳一座空山
亦足以容纳空山之空
椅子背后,月亮缓缓升起——
一只手,远离心,在头顶高悬
三百年前,一个应字辈的男人带着一个
前额明净的小脚女人来到这个村子
他们在木石间居住,水边放鹅
有德的生活给他们带来圆满
自康熙九年至今,这个村子
就死过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石头还在生长,高过了村口的树木
池塘干涸,游鱼变成了淤泥
池边静坐的老人早已化为尘土
昔日的河道被填埋了
变成了池亭巷、望梅巷和福祉巷
巷子里的月光很诡异,有我不了解的东西
一口池塘,在我家后院
不可捉摸的鱼,如同道
生生不息的万物被风吹拂
少年收回风筝的长线,却发现
线的另一端挂着一尾鱼
老人们在闷热的夏天谈笑风生
看月亮,心里淡然
风吹了还会有风
池塘里的水又流往何处?
一个老人背着手走远了
一株柳树的影子
拖在他身后,在雾中消失
我触摸到了水中的石头
那是死去的月亮
生灭。盈亏。都在这口池塘里呈现
完整的月亮,哎呀呀,破碎的镜子
完整的生,哎呀呀,破碎的死
近水者不智
依然坐在池塘边——等待
洪水来临,池塘里的水死而复生
迷你裙少女紧贴着公交车的钢管
夏天的腰肢为什么还没有舞动?
“小姐,你可以下来了。”售票员的口吻像报幕员
侍者打着方向盘自餐桌之间飞速穿过
他们都是有编号的,每一道菜也都是
老板说:我们的餐馆永不叙用13号。
太阳运行并非为了照亮万物
夕暮之花也不是为逝者而落
梅花与酒同酿,在寒冬
守柔之人了解匕首的愤怒
石头中的孤独要还给孤独
面包里的饥饿要还给面包
生还给死,有还给无
河流要在开始的地方结束
“逝水不归
落花不再返枝”
土地可以长久
瓦片终有碎时
当太阳一点点沉入大海
茶壶里的水突然沸腾起来
当朱颜化为黑土
夏花也变成了冬雪
啊雪后的大地多么干净
裸露的欲望充满寒气
人有什么可以称耀的
不过是一片消结之冰
常息影于树,也安于家务
好鲜衣、美食、春日的洁净之风
不动声色而声色全有
可是,我又知道些什么?
吾家的爱犬也不知道福柯与哈贝马斯之间在争吵些什么
唔,那个上街买猪肉的家伙,到桥那边嗅一朵兰花去了
一头打上蓝色印记的商品猪,它又如何知道品赏兰花的乐趣?
可是,我又如何知道它不知道品赏兰花的乐趣?
我有笔直的傲慢与弯曲的谦逊
月亮与太阳合我晦明
爱竹,也爱肉。更爱竹笋炒猪肉
玩物,居然也不丧志。写过一本地方志
引车卖浆者流及阿猫阿狗皆能看懂
如果有朋自远方来,就赠以土特产和一本《西乡旧事》
脚踏实地看白云,缓慢、有力地沉思
可是,我又知道些什么?
经过伊家门口,打酱油浇愁
我的忧愁是伊妹儿给的
可是,我又如何知道壶中饺子煮熟未?
无话可说,便常常在深夜里咳嗽
在如水的月光里不知深浅地走着
月洁而清,令人无梦魇
有人轻轻地拍打我说,石头煮熟了
可是,我又知道些什么?
当我伸出双手触摸星空和泥土
神在。我在。魔鬼和天使同在
我所思兮。我所欲兮。恍兮。惚兮。
宇宙间的物影与物响,一一散入寻常耳目
那个名叫贾浪仙的唐朝诗人曾扶着我的手
写下了两行原本不属于我的诗句
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
记忆是一滴眼药水,深入孤独
或者溢出,伴随每一颗药丸般大小的泪珠
一个需要小心轻放的玻璃瓶——
如果有人打开它,就可以看到里面的黑色胆汁
千万不要打翻它,让它放在“儿童不宜”的地方——
记忆可以种植在皮肤上,可以远离心
记忆可以折叠、拆散、组装,乃至可以
连同头发廉价卖给一位理发师
(牙缝里的记忆可以卖给牙医)
一张世界地图,打开后,里面一片空白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借用猫的眼睛打量这个午后的世界
借用老虎的四条腿,跑遍纽约的每一条街道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无食肉相,无死人相,无净无垢
坐在阳光里,朝月亮打了一个哈欠
一个深夜起床的人摸到了脚趾头上的阳光
他把窗户关紧,却发现自己站在地球之外
他醒着的时候,另一个人在说着梦话
他睡眠时,另一个人摆出奔跑的姿势
一个人的身影落在另一个人身后
一句话落进了另一个口吃患者的嘴里
被他的舌头截成三段:
一段喂鱼,一段喂兔子,一段喂麻雀
一只鞋子没有理由跑得比脚快
一只鞋子没有理由跑到别人脚下
但他的一只鞋子竟真的跑掉了
只留下另一只鞋子,在等待中咆哮
忽然一只狼的眼睛在鹰的眼睛里睁开
生者的眼睛在死者的眼睛里阖上
他的目光落地上,被别人的手捡起来
重新摁进了另一个陌生人的眼眶
被左边的人挤到墙的右边,于是他就成了右派
被右边的人挤到墙的左边,于是他就成了左派
“来来,我请你们吃云门饼、赵州茶,行么?
不然就吃德山棒、临济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