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网络作家的肖像

2014-01-16 05:40_
读者·原创版 2014年12期
关键词:显示器女朋友气球

文 _ 远 子

一个青年网络作家的肖像

文 _ 远 子

2010年春节后返京的火车上,我看到他眉头紧锁,两只眼睛在大约1000度的镜片后面眨个不停,双手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飞快地打着字。周围的乘客偶尔会伸长脖子往他的电脑屏幕上瞅上几眼,随即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

两个小时后,他合上电脑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抽了一根烟,回来后竟从行李箱里掏出另一台笔记本电脑,继续写起来。他一言不发,神情呆滞,像一个在闹市中打坐的苦行僧。如此这般过了两个小时,他才对着坐在对面的我自言自语般地吐出几个字:“终于写完一章了。”

“在写小说吗?”我放下手上的书。

“是啊,过年停了3天,不写不行了。”他十指交叉,做起了手指操。

“不写会怎样?”我对“网络作家”这个行当倒是很有兴趣。

“你不看网络文章吧?”他看了看我手上的书,“《且听风吟》,村上春树的处女作,我很喜欢,里面提到一个叫哈特菲尔德的美国科幻作家,写得跟真的一样,我还特意跑到网上去查这个作者的生平,没想到竟是虚构出来的。”

“网络文章确实没看过。”我有些激动,“你记忆力不错啊,我刚看到那里,也以为是真的。你都写些什么?”

“玄幻修真。”他笑着说,“我也想写一本像《挪威的森林》那样的小说来着。一来没有那样的文笔,二来写起来也很辛苦。我现在写的这种小说费力但不费神,设定好故事架构和人物形象,剩下的情节就自动排列组合起来了。偶尔也想抒情,但马上会被网上的粉丝骂,说我净写些看不懂的东西凑字数。有时有急事不得不暂停更新,会被粉丝催得想跳楼。”

他语速极快,一个字尚未完全发声,另一个字便追了上来。我们聊了一路,倒是缓解了不少路途中的苦闷。

下车时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他说了好几遍他的名字我也没听清,人群熙熙攘攘,这让我很烦躁,就顺手存了一个“网络作家”的名字到手机里。

那时我在一家图书批发公司做兼职,每天工作4个小时,工作内容分两部分:一个是照着收货单清点出版社发来的货;另一个是照着出货单将书打包装箱,寄给书店。这工作费力,但不费神,尤其是装箱的时候,还能随着书名的指引神游四方。

一天下班后,突然接到“网络作家”打来的电话。“网络作家”四个大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有一种莫名的喜感,我按了接听键。

“最近怎么样?”“还那样,还没找到正经工作。”“有空出来吃顿饭吧。”

我们约在了我公司附近的一个餐馆里见面。

“其实你只要找一个可以上网的地方就成,为什么一定要来北京呢?”我问道。“我也不想来啊,北京物价那么高,主要是女朋友在北京啊。”“你很有钱啊,还有女朋友,她在北京做什么?”“我都不好意思说……装置艺术,也做一点儿行为艺术。”“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很高端啊。”

几杯酒下肚后,他才向我说出他的难言之隐。他说他一个月靠粉丝打赏,也能挣个两万多块钱,但是,这其中有一大半要给他女朋友去“玩艺术”,因此常常入不敷出。

“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器材得花钱,最重要的是得去参加各种展览,费用都是自己掏,还得请评论家写文章……”“她就没有一点儿收入吗?”“目前还没有。”

最后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俩彼此说了一通鼓励的话就挥手告别了。我在马路这边等公交,他去马路那边坐地铁,眼看着他都走到对面去了,又急匆匆地跑回来对我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再加上想换换脑子,找点儿灵感。你要是发现有什么好的兼职机会,记得打电话告诉我啊。”

一个月收入两万的人居然让一个月薪不足3000元的人帮他找兼职,说出去都没人信。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看着他镜片上忽隐忽现的雾气,我竟一口答应了。

仓库里正好缺人手,我便向组长推荐了他。一来二去,他成了我的同事。

他很喜欢书,看到心仪的,总是忍不住翻开看看目录、读读序言,有时看到有趣的腰封还会高声念出来。

“听听这个,《基度山伯爵》——法国版《越狱》,刘翔的减压书。哈哈!”

“还有这个,《德语课》——一部余华借了舍不得还的不朽杰作,一本S.H.E随身携带的好读经典。”

这种情形被组长看到了自然不高兴,被批评几回之后,他也收敛了不少,但有时还是会压低声音把书悄悄递到我面前说:“快看快看!”

“我明天有事不来了。”他把眼睛都给笑没了。“看来是喜事啊。”“算是吧。”他又习惯性地做起了手指瑜伽,“女朋友明天在798艺术区有一个展览,我得去看看。”“我可以去吗?”我很想去见识一下装置艺术,当然,主要是想见识一下他的女朋友。

我在798里兜兜转转了好久才找到那个展厅,老远就看到他站在角落里吹一个粉红色的气球。

“你这是干吗呢?”我问道。“这次展览的主题叫‘房间的大象’,主要是探讨人类的居住文化以及作为艺术载体的房间呈现多种生存意义的可能性。这个是我女朋友的作品,一个装满了气球的房间,象征着房屋对人类的剥削与奴役……”他一手拿着气球,一手指着旁边用移动木架搭成的房子,滔滔不绝地说着。“打住!让我自己来品味,好吗?”我笑着说,“她人呢?”

“你在那儿干吗呢?快过来看看这个显示器,出问题了。”正说着,气球屋旁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忽然冲他喊道,那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吩咐一个仆人。那房间的门口摆了4个显示器,上面循环播放着从4个不同方位拍摄的录像,画面里有一个女人光着身子在气球堆里蠕动。看介绍文字说,这4个显示器所展示的画面才是这个作品的核心。

趁他修显示器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展厅里的其他作品。有一间房子前也摆了几个显示器,画面上有一个人拿着锄头挖自己家的地板,据说这个举动象征着对历史真相的追问;有一间房子里面摆了一个时钟,但那钟表比正常时间慢了1个小时,作者试图通过这种时间的错位来探讨空间带给人的错觉;还有一间“房子”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作品名,叫作“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它是想通过制造“虚无的房子”来呼吁人们回归自然……

我回头看了看“网络作家”,他站在离他女朋友大概两米远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听着她跟几个艺术家模样的人谈笑风生。看上去,她并没有打算把她的男朋友介绍给他们认识,而她的男朋友也没打算把我介绍给她认识。我自觉无趣,就悻悻离开了展厅。

“你觉得怎么样?”次日在仓库见面,他急切地问我。“有点太深奥了,看不太懂。”我还以为他至少会问问我是什么时候走的。“不是问展览,是问你我女朋友怎么样?”“身材还不错,长相挺普通的。”“不觉得她很有气质吗?”“嗯,气质是有的。”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吧,她把你的钱都花光了,你……”“会好的,她正计划参加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说不定会一炮而红。”“那得花不少钱吧?”“我们正在存钱。”

看着他那自信满满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多说什么,再说我确实不懂装置艺术,反正总比我现在做的这工作有前途吧。

一天组长大发善心,要请我们吃饭,吃完饭还要去KTV唱歌。大家平时看着都挺木讷的,没想到一个个都是“麦霸”,扯着嗓子唱着。只有“网络作家”一个人缩在沙发的一角,一口接一口地喝啤酒。

唱完歌已经快12点了,末班公交车也走了,只能打车回去,我身上钱没带够,也不想花那钱,便拼命暗示“网络作家”,希望能去他那儿住一晚。

“要不你今晚去我那儿凑合一下吧?”他终于开窍了。“能行吗?你女朋友不在吗?”我怕自己谦虚过头了,急忙又补充说,“我睡沙发也行的。”“我们没有住在一起。我是担心我那里太脏太乱,而且没有沙发……”他支支吾吾地说。

虽然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实际的情形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住在一个不足10平方米的平房里,房间里潮湿得到处都可以拧出水来。墙上挂着一根接触不良的日光灯管,忽明忽暗地闪着。他有两张书桌,每张桌子上放一台笔记本电脑,其中一台的屏幕还裂成了三块。

“这个屏幕搬家时不小心压坏了。”他解释说,“我拿它来写连载。另一台电脑专门用来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什么样的东西?”他有点羞赧地说:“就是一些,一些比较严肃的小说。”

后来,我找了一份文案策划的工作,他也辞掉了兼职,专心在家写小说。为了存钱让他女朋友去威尼斯,他又多开了两个连载,这意味着他每天至少要更新3万字。

没过多久,他打电话告诉我他跟女朋友分手了。在我看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对他而言却是晴天霹雳。他约我出去喝酒,但那时正是我的“事业上升期”,我一天要写好几份策划书,周末也经常加班,便一再往后拖延,这一拖竟拖到了年底。年前他给我发短信说他已经回老家了,过段时间会把新号码发给我,但最终他也没有发。就这样,我们失去了联系。

我总是回想起那晚我站在公交站等车,看着他弓着腰钻进地铁站的情景。那画面让我想起哈特菲尔德的小说《火星的井》的结尾,故事的主人公,那个厌倦了星际旅行的年轻人,最终决定钻进火星的深井里,期待悄然死去……

图/元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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