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她老无所依

曲冰

2010年9月17日，付宇驾驶公交车行驶在大连市图书馆附近。他困极了，可“砰”的一声响，让他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付宇慌乱地停下车，看见被撞者的鲜血顺着斑马线流了出来。

被撞身亡的大学生韩湘是湖南安化人，家中独子，来自农村家庭，爸爸早已去世，妈妈负债才将他送上大学。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老来丧子，老无所养，不找付宇和公交公司拼命才怪。

付宇和妻子许青青陷入焦虑中。他们靠着父母的资助，才在市区买了套不到50平方米的旧楼。儿子出生后，一家五口挤得不行。两个人铆足了劲攒钱，想换一套大点儿的房子。现在，别说换房子了，不赔到倾家荡产住窝棚，大概是没办法取得对方谅解了。

9月21日下午，付宇跟公司领导去火车站接韩湘的妈妈，半路上打了个电话给许青青：“韩湘的妈妈罗瑛马上要到我们家来了，你快想想怎么接待。”

很快，付宇和公交公司代表簇拥着穿着黑衣裤、面色憔悴的罗瑛进了家门。她面无表情、毫不客气地到处看了一圈，然后蹦出了一句湖南话：“你们城里人住的地方也太挤巴了。”

许青青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都是普通工人，哪买得起好房子。小付一个月2000元不到，一个月只休3天，生生落下神经衰弱的毛病。”

“在你们城里混生活，不容易。”这是罗瑛进门后说的第二句话。

付家人觉得无论如何也得请罗瑛吃一顿像样的饭。罗瑛没拒绝，但说就在家里吃。晚饭后，罗瑛坐上大学派来的车走了。

第二天早上，罗瑛找到校方接待人员，说：“湘儿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还得继续添个麻烦，帮我联系一下，把湘儿的遗体早些火化了。再就是请给湘儿的朋友一天假，我想和他一起领着湘儿把大连好玩的、他没去过的地方都转转。”

办后事的整个过程中，罗瑛眼睛红红的，嘴角不停颤动，但就是忍着不肯掉一滴眼泪。韩湘好友哭着对她说：“阿姨，你就哭出来吧。”

罗瑛嘴唇颤抖着说：“湘儿15岁没了爸爸，从那时开始我就没在湘儿面前掉过眼泪。孩子看见妈妈哭，那心要多痛啊。”

韩湘的骨灰被推了出来，她坚持一个人、一点点地，将儿子的骨灰装进了骨灰盒，放到了随身的背包里，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样子，就像抱着一个婴儿。

9月23日，罗瑛一大早就去了公交集团。她只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我请求你们3件事，第一，希望你们别处分小付师傅。第二，小付师傅睡眠不好，我有一个偏方，请你们帮我交给他。第三，你们要赔湘儿的那些钱，能不能再添点儿，多雇几个司机，别让他们再疲劳驾驶了。”

说完，罗瑛拎起了行李。大家这才意识到，她竟然什么都不要就走了。他们拼命将赔偿金往罗瑛手里塞。罗瑛瘦瘦小小的，力气却很大，怎么也不肯留。在一群大男人目瞪口呆的目送中，罗瑛坐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听到列车广播员说，火车已经离开大连，罗瑛摸着儿子的骨灰盒，眼泪终于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儿子死亡的消息，是学校辅导员打到邻居家电话上的，罗瑛当场崩溃大哭。从安化到大连，将近3000公里的路途，罗瑛几乎哭了一路。学校和公交集团都安排她坐飞机，可她害怕时间太快，见到儿子时会忍不住流泪，所以还是选择了坐车，两天一夜的时间，够她的眼泪流干了。

罗瑛把儿子安葬在丈夫的坟边，放声痛哭：“湘儿啊，妈当然想要那些钱，可是那些钱你让妈怎么花？那个司机虽说是城里人，可是一点儿不比我们活得松快，看了他家的样子后，妈张不开嘴啊。”

大哭一场安葬了儿子，罗瑛开始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子没了，债还在。罗瑛白天种地，上山采药材，晚上扒玉米，换来点儿钱就赶紧给债主们送去。

因为罗瑛的不追究，付宇保住了工作。这一年11月，他有了几天年假。他决定带妻子一起去湖南看望罗瑛。公交集团领导知道后，决定由集团出资，买两卡车的米面粮油，组织15个人一起去看望罗瑛。罗瑛大气地放弃了赔偿金，按照常理推断，她家里应该还是有点儿底子的。可到了目的地，他们被那真实的贫穷惊呆了—— 一间木楼，不小，但十分破旧，罗瑛的一日三餐，连点儿油星都见不到。

公交集团的人三下五除二地往她家里搬运东西。罗瑛犹豫了半天，最后带着公交集团的人，挨家给邻居送米送面。她说：“你们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些人好得很呢。”

3年过去了。高明村与大连人之间的往来变得频繁，不光是公交集团，还有对此事知情的人。他们不光每年去看望年岁渐深的罗瑛，也为那个村庄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投资、修路、建新校舍。丧子的罗瑛房屋被翻新，老有所养；本来连火腿肠都没见过的孩子们有了新的学校，将会有更多的孩子跟韩湘一样，考上大学，去见识外面的世界……

命运的碾压从不留情，但齿轮之下也有希望生根发芽的缝隙。

（秋风摘自《女报·生活》2013年1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