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厉彦美
1919年底—1920年春,五四新文化运动进入高潮,京沪等大城市一度出现“工读互助”运动。从思想酝酿到正式筹款成立,前后近半年。打头的北京工读互助团第一组,仅仅维持两个多月便告解散。1920年上半年,该运动在全国各大城市相继熄火。这一原本很有意蕴的“共产”预演,不仅当时未能引起知识界警觉,近百年来亦未得史学界开掘总结,未能对乌托邦的社会改造设计方案拉响警报。如今回首这一“工读互助”运动,可看出“大锅饭”之所以烧不起来的一系列深层次原因。
运动初兴和思想来源
一战结束前后,“勤工俭学”风行全国,一些无力远赴法国的贫家学子,或不愿去国的中产子弟,仿习欧美,在京沪津宁汉穗等大城市办起“工读互助团”,浙江、湖南等地亦有响应。1919年12月4日,少年中国学会执行部主任王光祈,在北京《晨报》发表《城市中的新生活》,提出组建工读互助团。“不到二、三日,便有数十位同志来信愿从事此种生活;一星期后,外省亦有许多同志来信讨论此事。”
王光祈(1892—1936),川籍学子,1912年毕业于成都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堂,1914年赴北京,入中国大学攻读法律,兼职清史馆,先后担任《四川群报》驻京记者、《京华日报》编辑。1918年与李大钊、曾琦等七人发起“少年中国学会”,1919年7月1日成立大会,王光祈被推为执行部主任。1919年底,王光祈奔走一月,得到李大钊、蔡元培、陈独秀、胡适、周作人、张申府、高一涵、陶孟和、罗家伦等十六位社会名流赞助,募款一千元,创建第一个工读互助团。
该团旨在帮助青年半工半读,维持生活与学业,成功离开“旧家庭”,达到教育与从业相结合——“人人作工,人人读书;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王光祈的宣言是“平和的经济革命”,一种“城市中的新生活”;每天做工六小时,读书三小时,其余时间娱乐及自修,同时也为挣扎于底层的青年寻找出路。
该团主要规定为四:一、团员每天须做工四小时;二、团员衣食住宿,均由团体供给;三、团员所需教育费、医药费、书籍费,由团体供给,书籍报刊为团体公用;四、工作所得收入归团体公有。
运动初兴,震动全国文教界,各地来函数百封,报名者犹如过江之鲫。运动发起人(主要为王光祈)对入选“团员”有一番相当审慎的选择。好奇、冲动、喜好尝试、易变……乃青年普遍特点。北京工读互助团成立后,沪津宁汉穗及长沙、杭州、扬州等城市也陆续成立各种名称的工读互助团。1920年5月,北京大学校刊上有人呼吁将此运动推广到中学生。
然而,仅仅半年,工读互助运动便无声无息了。王光祈赴德留学。陈独秀、李大钊、恽代英、毛泽东、施存统等纷纷开始热衷建立共产主义小组。
克鲁特泡特金的互助理想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托尔斯泰的泛劳动和人道主义,乃工读互助运动的思想滥觞。这一思潮希望通过协作互助、平等劳动改变现实,进而对社会实现和平的渐进式改造,建立一种全新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协力与自由、互助与独立的社会组织——“新村”。
中国工读互助团运动的直接源头为日本的“新村运动”。1918年12月,日本著名作家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在他主办的《新村》杂志上发表一首诗,对中国周作人认同他的新村主义表示狂喜。是年,武者小路实笃在日本九州开展新村实践活动,周作人极为关注,1919年7月赴日实地参观,将其引入中国,促成新村主义于五四前后在中国风行一时。
1918年—1919年,周作人撰写多篇文章介绍新村主义,如《日本的新村》、《新村的理想与实际》等,“主张泛劳动,提倡协力的共同生活。一方面尽了对于人类的义务,一方面也尽了各人对于各人自己的义务;赞美协力,又赞美个性;发展共同的精神,又发展自由的精神。实在是一种切实可行的理想,中正普遍的人生的福音”。
周作人对新村的热情并非一时之兴。一战后,时局动荡、社会迷茫、思潮丛生,周作人担忧暴力变革将带来乱象,但又希望能找寻到解决时弊的新式改造道路。新村主义构建的个人与集体、独立与互助、脑力与体力、物质与精神、肉与灵的融合模式,周作人认为“顺了必然的潮流”、又可避免“将来的革命”,恰好契合他的需求。1920年2月,周作人在《新青年》登载启事:“凡有关于新村的各种事务,均请直接通信接洽。又如有欲往日本实地考察村中情形者,本支部极愿介绍,并代办旅行的手续。”支部所在地就是周氏兄弟居住的北京八道湾胡同十一号。
1920年,在周作人的介绍下,北大学生游日团、北京高师工学会成员,访日期间参观新村东京支部,极大鼓励了日本新村运动者。与武者小路笃实有交往的留日生王拱璧(1886—1976),1920年在河南老家(西华县孝武营)建立“青年村”,开展新村运动。王光祈的北京工读互助团,即分娩于这一时代氛围之下,也可以说日本新村运动在中国的“着床”。
“团员”施存统说他们视“工读互助”为推动社会改革的途径:“对于工读互助团抱有莫大底希望,希望将来底社会都变成工读互助团!”终极目标是改造社会,实现世界革命。首先在“团”里实行:一、脱离家庭;二、脱离婚姻;三、脱离学校;四、绝对共产;五、男女共同生活;六、暂时重工轻读。胡适称这些宗旨为“武断地解决问题”。
北京工读互助团
北京工读团成立后分为四组。第一组在北京大学附近,骑河楼斗鸡坑七号;第二组在北京专门工业学校、高等法文专修馆、北京师范学校附近,西城翠花街狗尾巴胡同五号;第三组在女高师附近东城北河沿,团员全是妇女,称“女子工读互助团”;第四组在景山街东松公府夹道八号。
1919年秋,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二年级生施存统撰文《非孝》,提出打倒“不合理的孝和行不通的孝”,引发轩然大波。受到打压的施存统与三名同学从杭州赶赴北京,加入工读互助团。
第一组成员施存统理解工读互助运动,说:“工是劳力,读是劳心,互助是进化。工读互助,是人的生活;工读互助团,是做人的团体。我们以为要做人,就要入工读互助团。……一边劳力,一边劳心;终生工作,终生读书……”施存统反复强调,这是个“终身以之”的团体,“我即是团、团即是我”,“团的利害,就是个人的利害”。玄庐的赞美诗中是这么描绘的:“1920年前/额汗眼泪化余钱/1920年后/富贵功名不如狗……工即是学,学即是工。”
富家子俞秀松离家出走,抵达北京后,入第一组,1920年3月4日致函父母:“……我来的目的是:实验我底思想生活,想传播到全人类,使他们共同来享受这甘美、快乐、博爱、互助、自由……的新生活,才算完事!”
与家庭决裂的快感,个体理想的书写,工读互助团员们青春热情,气血贲张,满怀激情地投入陌生、清新的生活。第一组的团员洗衣服、制作信纸信封,尽管“收入都很少”,他们还是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很快,第一组的“俭洁食堂”也开张了,他们骄傲地在壁间贴上对联:“宁流额上汗,毋染手中血。”
第一组十三名青年的集体生活,起初异常融洽,相互视为同志,每周至少开会一次,讨论工读互助运动的未来。傅彬然回忆到:“曾经把团员的衣服都集中起来,分类放置。只要谁爱穿,谁都可以自由捡来穿。这是我们对所憧憬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美好理想的尝试……”他们告诫自己:献身、实践、改良、创造,要成为这个“万恶社会的保险团体”,成为未来“少年中国的模范团体”。他们告别过去,兢兢业业充当起了伙计、跑堂、业余教师、手工匠人乃至洗衣工、洗碗工,忘记自己曾是少爷、“洋学生”、中产子弟。
施存统更是满怀理想地说:“对于工读互助团抱有莫大底希望、希望将来的社会都变成工读互助团!就是成为一个工读互助的社会。”他们经过三番五次讨论,拟定宏大计划与具体步骤,“第一步巩固团体底基础……第二步扩张我们底团体,实行主义的宣传。第三步联络各处的同志,结成一个大团体,实行世界革命”。
1920年2月4日,第四组租定东城松公夹府道八号,先成立消费社,随即筹备织袜厂,不日即可开幕,并蒙蔡元培允许入校旁听。这一组团员原十人,因一人赴法,是为九人,即张俊杰、赖庆祝、杜大学、李深荫、赵鸿恩、张遂能、刘鑫、蒲照魂、吴时英。
当时各地学习、生活费用差异较大。广州大学生一年需要八九百元,上海四五百,北京二三百。专科生毕业需要修学四年,大学本科毕业需要六年,以最低计算,也要1500—2000元。中学生每年学费亦在六七十元。北京的学习、生活费用在大城市中垫底,组织“工读互助团”的成本相应最低,按说成功概率甚高。“工读互助团”最初预算每人每月十元:房租1.5元、伙食3元、学费2元、衣服1元、书籍1元、医药费1.5元。后北大特准免费旁听、校内图书馆亦对团员免费开放,每月人均仅七元即可。(见王光祈《为什么不能实行工读互助主义》,载1920年4月1日《新青年》第七卷第五号,第14页)
产生分歧及
“脱离家庭”的偏执
人们很快发现:许多参与工读互助运动的人,纯粹抱着凑热闹的态度。以第一组为例。1920年1月20日,《新青年》刊载了十五名成员名单,章铁民、张树荣、吴名世、(何)孟雄、焕业、施存统、(俞)秀松、党家斌、俞鸿、周方、 彬然、百棣、张伯根、仰煦、周昌炽。仅仅两天,《晨报》又一则新闻中报道:“家斌、周方二人,现已出团,故不列入……”
第二组团员十一人:王恕、郭会楷、张衡沛、张纯、刘晦、刘豪、罗汉、李实、匡侩、欧逊、訾久。
矛盾很快来临,频频引发冲突。《工读互助团简章》明文规定“收入归公”,工读互助团成员最初对此并无分歧。但组团之后,一些成员不时收到家里汇款,这部分收入该不该归公?要他们缴公,这几人不太愿意。但不归公,工读互助意义何在?几名团员兜有余资,大部分团员节衣缩食,口袋空空,贫富不均,有失平衡,“互助团”如何维持下去?几笔家长汇款,引发小组关于“共产”的争论。
争论产生两种意见与两项结果:一、大部分成员决议共产,认为家中汇款应缴公;二、五位主张不合者要求退团。五人退团前夕,“团体非常紧张,差不多要破裂的样子”。王光祈非常着急,“跑到我们团里来,向我们几个主张激烈点的人疏通……主张不要太趋极端”。(见施存统《“工读互助团”底实验和教训》,载1920年4月《星期评论》劳动纪念号,第3页)施存统等人认为,“共产”关乎工读互助理想之根本,万难迁就。
“共产”风波后,接踵而至的是“脱离家庭”。
坚持不散的工读互助团成员认为:为什么会发生“共产”之争?根子在于老朽腐烂的旧家庭制度,不脱离旧家庭,团体将时刻笼罩在它的阴影下。不破坏旧家庭制度,美好的工读互助社会就难于产生。施存统认定:“家庭制度是万恶之源,非打破不可,脱离是打破之先声。”由此引发一场旷日持久、“极伤感情”的争论。争论尚未结束,又有一人退团。全体决议脱离家庭后,又有两人退团。
第一组八名成员退团前后,又有六名青年先后加入。这样,第一组仍有十名成员,观点上出现“全体一致”的局面。第一组中有后来声名赫赫的中共党员施存统、俞秀松、何孟雄、缪伯英(何孟雄妻)。
接着讨论婚约,认为“离婚的离婚,解约的解约”;讨论学校问题,“凡是从前在学校里的都退出来改为旁听生”;男女共同生活问题,女团员缪伯英的态度比大多数男青年还要激进。施存统回忆道“这几个问题解决之后,精神上很有几天愉快。我们那时以为我们底无政府、无强权、无法律、无宗教、无家庭、无婚姻的理想社会,在团里总算实现一部分了,所以精神上非常快乐。”
经济危机导致散伙
一两个月后,经济问题成为工读互助团的普遍危机。施存统留下了一份饶有意味的账单,折射出工读互助团的必然命运。
第一组“勤工”营生为五:放电影、洗衣报、印信封、办食堂、英算专修馆。电影股四人,1月20日领取130元开办费后,在各大高校轮流放映。起初这份营生颇让团员兴奋。电影符合青年性情,而且很轻松,“不过只管收票卖票的事情”。最初生意兴隆,“在女子高等师范演了三次,承他们同学的好意,高兴来看,每次卖了二百左右张票。”此后,生意时好时坏。寒假前夕,“一连好几天生意冷落”。一个多月后结账,除收回130元成本,盈余仅三十元,主要上女高师连映三场,因女生捧场,每场卖票约两百张,才获盈余。此后,生意清冷,连连赔本,于是匆促开会,议定电影股解散。
接着被停掉的是印刷业务。分信纸信封两种,“做的人一个二个不一定”,利润微薄,不时滞销;一个多月“大概赚三元”还不够饭钱,只得“办理结束”。
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洗衣业务。洗衣股投资四十元,四个人,每天作工五小时,最初只能洗自己的衣服,三四天“收了还不到二十件衣服”。无奈,施存统只好去找学生宿舍的斋夫(门房),让斋夫们帮忙代收。斋夫帮洗衣局收衣服,每件得2%报酬,工读团加至3%,“我们以为这样一定可以有衣服洗了,哪知仍旧不然!”斋夫转身以工读团的3%向洗衣局要价,“他一定向洗衣局要求百分之四或百分之五!”施存统去斋夫房收衣服,竟和洗衣局收衣的狭路相逢,既难过又郁闷。洗衣股办了两周,收入仅七十几枚铜子,而且,“夺平民的生计,究非我们底本心。平民是我们很亲爱的朋友,断无损害亲爱的朋友底道理”。工读团的住地也不适合洗衣,没有晾晒场所。七七八八一来,洗衣股“理所当然”地也停了业。
更大的危机是食堂股也办不下去了。食堂在北大沙滩校区附近,以北大师生为主要客源。一开始,三间房、五张桌的“俭洁”食堂生意兴隆。两个多月后,食堂扩大规模,“另租两间房子,增添五张桌子”。可扩大再生产后,“生意既不发达,开销又比以前大”。十几天后,食堂工作的八个人,“连这八个人底饭都没得吃!”“平均每天十二个团员在食堂里吃饭,都要拿出大洋一元五角。”即每天亏垫1.5元。
施存统沮丧地说:“食堂无异是我们底根据地”,“差不多我们这回失败,形式上都是它的缘故。”直到此时,他还没有发现食堂失败的真正原因。食堂大部分收入来自外卖、学生的“包饭”,进店点餐的顾客很少,扩大店堂规模,徒增开支,丝毫无助于生意。
五种营生中最赚钱的竟是仅有两名团员的英算专修馆,每月二三十名学生,收入四五十元。但团员的感受是“究非我们所愿做的工作呵!”
1920年3月23日,因无法维持生活,“团体已不能一日存在!……万难支持”,工读互助团第一组解散了。施存统无奈道,“这个时候,差不多大家都对于这个团体都没有十分感情,除出一二人以外,都不愿去维持它。三月二十三日开一个会,议决各人自由另找工作。工读互助团底主张,从根本上推翻!”
第一组的解散,再次震动文教界。4月1日,《新青年》第七卷第五期,王光祈、陈独秀分别发表文章,探讨第一组失败根源。在《为什么不能实行工读互助主义?》的标题下,王光祈以一则副标题概括他的看法:“是人的问题,不是经济的问题”。
王光祈列举了种种问题,人浮于事、浪费较多、经营不善、感情不洽、“互相怀疑”、精神涣散、一些人“不肯努力作工”、一些人不了解工读互助团“深厚远大的意思”……他反思自己的责任:虽经审慎挑选,但知行合一的团员“实不多见”。他说,“今日演出此种现象,完全是我当日急于组织成功的罪恶”!
最令施存统耿耿于怀的,乃是他一语未及但令第一组“感情大坏”、不得安生的易群先事件。易群先乃国会议员易夔龙之女,反对父亲强行安排婚姻,出走北京参加工读互助团。她漂亮、活泼、大胆,“差不多每个团员都喜欢她”。一天,易群先告诉施存统,她与何孟雄自由恋爱了。这句话引起轩然大波。
施存统后来说,他对此“又惊又喜”。几天后,几名团员连夜开会,以妒怒交加的态度逼迫何孟雄承认错误。这对情侣不服,易群先避走天津。事情愈演愈烈,那几名团员决议驱逐何孟雄、施存统、陈公培。
王光祈认为这是“人的问题”的明证。陈独秀也认为是“人的问题”,他并转引第一组一位成员的来信:“只可说第一组的人失败了,并不是工读互助团不能办。”对此,一开始就持怀疑态度的胡适,站在实用主义的立场,嗤之以鼻。
思考败因
从表面看,原因很简单:依靠募捐发起,失去募捐散伙,工读互助团无法依靠自身运作维持,失去经济支撑,只能解散。但深层次的原因却在于麻烦的以共产为核心的“互助”。理想化的设计势必碰撞多棱面的人性,“互助”未能通过这一实践检验。王光祈总结:“这次失败,就是不善经营、不善计算、不善办理,别无他故。所以我认为不是经济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对工读互助团的发起,胡适一开始就持怀疑态度。一次演讲中,胡适批评工读互助运动“名实不符”、挂羊头卖狗肉。他说,十七名发起人中,“有几个人的目的并不注重工读,他们的眼光射在‘新生活和‘新组织上。因此只做了一个‘工的计划,不曾做‘读的计划……”胡适的批评对象是王光祈、陈独秀。胡适认为,这是计划的“根本大错”。因为“工作的时间太多……没有做学问的机会”,工读变成“挨役”,“只有做工的苦趣,没有工读的乐趣”;“但他们对于家庭、婚姻、男女、财产等等绝大多数问题,都早已有了武断的解决,都早已定为成文的戒约了”。
胡适说美国至少有几万人过着工读生活,这在美国极平常极现实。“工读主义只不过是靠自己的工作去换一点教育经费,是一件极平常的事……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新生活”;“用不着挂什么金字招牌……如不能使团员有自修求学的工夫,那么,叫他泛劳动主义也罢,叫他新组织也罢,请不要乱挂‘工读主义的招牌”。胡适还分析:“米可以合买,房可以合租,厨子可以合雇。但共产尽可以不必。为什么呢?因为我也许愿意用我自己挣来的钱去买一部鲍生葵的美学史,但是你们诸位也许多用不着这部,我还是买呢?还是不买呢?最好是许团员私有财产。” (胡适著《工读主义试行的观察》,原载《新青年》第7卷第5号,1920年4月1日)
王光祈、陈独秀、胡适等还在工读互助团范围内探讨败因。施存统认为败在“感情不洽”,俞秀松再添三因:“工作不尽力、不肯协力商量办法、消费的办法”。但戴季陶、施存统则认为工读互助团的失败乃是社会黑暗,无法容忍青年的改良式尝试,将社会改革推向更宏大的范围。
1920年4月1日,戴季陶创办的《星期评论》,发行“劳动纪念号”;这位深研马克思主义、翻译《资本论解说》的国民党理论人物,于《新青年》发表了《工读互助团与资本家的生产制》,以“剩余价值”为基础解析工读互助团的败因。他坚持认为市面上手工业工人生活难,因此工读互助团成员生活难;“作工”时间不断增加,四小时到六小时、八小时,乃至十小时,只“工”难“读”。不仅不能以“工读互助”作为改造社会的方式,也不能达到“半工半读”之目的。戴季陶还认为在现实中,“独善其身、独善其家、独善其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如走进工厂、组织工会,“时间问题、工银问题、幼年保护问题、妇女保护问题、社会的保险、劳动者住宅、教育、娱乐、慰安,这些问题的各个解决,都是只有靠劳动者的团结与奋斗才可以解决得来的”。
22岁的施存统也发表了万字《“工读互助团”底实验和教训》,这篇施文此后被反复转载、不断引用。施存统认为“散伙”的直接原因是“群先离团、外面攻击、适之演说,于是感情大坏、精神愈散,团体已不能一日存在。”与戴季陶一样,施存统将失败归因于社会,“现社会的组织是资本主义的组织,一般平民都做资本家的奴隶”,“凡是在资本主义的社会组织底底下……都要直接间接受经济的压迫。”他甚至说赚了一些钱的电影股,承蒙女师姑娘们的好意,但“她们的钱是哪里来的”?赚了一些钱的英算专修馆,学生大多是富家子弟,还不是替资本家作工!不管愿意不愿意,承认不承认,活在这个社会、这种秩序里,都参与乃至赞助着资本主义的运转!他的归结是:
我们并不因此怀疑共产主义(作者按:非专门名词,仅指财产公有)。我们因此更信共产主义。……我们最敬爱的朋友,不要因为我们一时的失败,就去怀疑神圣的主义!
我们如果有能力把资本家所掠夺去的资本收得回来,那才不至于受经济的压迫。
从这一次的工读互助团的试验,我们可以得着二个很大的教训……(一)要改造社会,须从根本上谋全体的改造,枝枝叶叶地一部分的改造是不中用的。(二)社会没有根本改造以前,不能试验新生活。不论工读互助团和新村。
如果要免除这些试验新生活的障碍……惟有合全人类同起革命之一法!
施存统致函马哲民说:“要拿工读互助团为改造社会的手段,是不可能的。要想在社会未改造以前试验新生活,是不可能的。要想用和平的渐进的方法来改造社会的一部分,也是一样的不可能的。……改造社会要用急进的激烈的方法,钻进社会里去,从根本上谋全体之改造。”
历史证明胡适是正确的,工读互助运动的失败,实乃“宗旨”之误。“互助”固然不错,也可行,然“共产”违悖人性人情,现实尚不具备均产的可能性。人心难齐,公产势必形成“短板效应”——向最低凹处看齐,降低生产效率。同时人性本私,大多数社会成员不可能“高尚奉献”,而“共产”又须以自愿为前提。个人素质、能力的不均等不可能支持终端的“共产”。更重要的是人类社会已在实践中找寻出另一条更高明更合理的“共产”通道,即通过累进税制、遗产税、慈善义捐等,既鼓励强者积极创造财富,又兼顾弱者的基本生活,可做到强者创造财富与保证弱者基本生活两不误。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既追求效率也兼顾公平。简单低效的“共产制”只是一种原始幼稚的设计方案,既肤浅又无操作的客观可能性,还大幅降低生产效率。
1920年12月,周作人不得不失望承认“新村不易普及”。1921年后,周作人与日本《新村》的联络日渐减少。1924年,《新村》杂志虽仍列入北京支部,但周作人已心灰意冷地表示新村主义不过是个“蔷薇色的梦”。施存统勤工俭学留法。王拱璧河南家乡的青年村,坚持六年后于1926年宣告失败。
1925年夏,少年中国学会在南京举行年会,工读互助团不少成员加入了中共,施存统还是PY(共青团)创建人、中共旅法支部创始人之一。少年中国学会大部分成员都选择了中间道路,王光祈坚持努力促进各项社会事业,以使国民精神与物质上都得到满足,最后走上音乐救国之路。
1920年4月1日,王光祈留德后,兼任上海《申报》、《时事新报》及北京《晨报》特约通讯员,开始研究经济学,1922年改学音乐,在1934年获波恩大学博士学位。1936年1月12日,王光祈突发脑溢血骤逝波恩。南京追悼会上,蔡元培致悼词,徐悲鸿为其画遗像。1938年,其骨灰辗转回到成都。1941年冬,李劼人葬其于成都东郊沙河堡菱角堰侧。
(作者裴毅然为上海财经大学文学院教授,厉彦美为上海财经大学研究生)
责任编辑 张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