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
人一生的际遇常常是意想不到的。初中毕业的时候,两部电影决定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选择。一部是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一部是中国电影《祖国的花朵》,都是讲教师生活的。两部电影使我觉得教师这个职业非常崇高,何况我的父母也都是教师。所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保送北京师范学校。进校后进行“专业思想教育”,才知道还有什么“家有二斗粮,不当小孩王”一类看不起小学教师的俗语。
师范学校是“吃饭学校”,不收学杂费还管饭,但毕业后,至少要去小学“服务三年”。可我毕业那年(1956),又碰上要“向科学进军”,大学扩招,应届高中生不敷需要。于是,我被动员报考北京的两所师范院校——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师范学院(今之首都师范大学)。谁料那年患了结核,高考告吹,被分配到北京一所新建的中学教书,终因肺疾不愈,获准病休,回到上海家中。谁想几个月后竟得痊愈,又赶上即将高考,请示校方获准后,在上海以“同等学历”考入复旦大学。
这一连串的转折本已离奇,没想到大学毕业留校工作后,又碰上“文革”。在经历了不解、追随、挨批、被斗、关单间、下干校后,逃到了湖南山沟里一家工厂。东留一个脚印,西留一点痕迹,真应了苏东坡“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谁知这还不是终点。进了工厂,才知道这里人才济济。光是大学毕业生就有上千人,学什么的都有,听年轻朋友悄悄告诉我:“还有一位‘李鼎铭先生”。那时都要读“老三篇”,“李鼎铭”就是“老三篇”里讲到的那位提过“精兵简政”建议的陕甘宁边区参议会副议长。
厂里这位“李鼎铭”何许人也?一打听,原来大名鼎鼎,就是当年轰动全国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的作者之一,新华社记者周原。
周原怎么会来到这山沟里的工厂?周原怎么会是“李鼎铭”?渐渐地我才知道了些究竟。原来人生故事比我曲折离奇的有的是,周原就是一位。
周原并不是他的本名。他姓乔,大名乔元庆。父亲1939年便到了延安,1942年牺牲于太行山反扫荡战斗中;祖父在家乡沦陷后不甘做亡国奴,自缢身亡;堂叔祖在沦陷后的北平从事抗日活动,被敌人枪杀。可谓满门忠烈!他自己15岁参加八路军,16岁加入共产党并担任区委书记,17岁随中原人民解放军皮定均部突围,经历过血雨腥风的考验。新中国成立时,他已是14级干部,差一点就进入了“高干”行列。
新华社的记者,有责任通过《内参》向中央反映各地存在的各种真实情况。修建三门峡水库时,他看不惯省里大员和苏联专家那些铺张浪费的习气,便“参”了一本,谁知因此惹恼了河南省的大官老爷。当时不便发作,到了1957年,乘“反右”之机,就一定要将他“打”为“右派分子”,并发配劳动改造。于是,他丢了党籍,丢了工作,劳改4年,饥饿和高强度的劳动,差一点把命也搭上。
“大跃进”的失败,使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现实的问题成堆,也使“阶级斗争”那根弦绷得不那么紧。一些冤假错案,得机开始清理。新华社在风头上大抵无力保护记者,可一旦有了机会,还是想尽力挽回。于是,周原又回到河南分社当记者,但依然是“摘帽右派”。“摘帽”,不是“平反”,“摘去”帽子,但“帽子依旧拿在群众手里”,其实,还不是拿在领导手里!什么时候看着不顺眼,就可以重新扣上。
回到记者岗位,周原又一下子扎到农村作了7个月调研。农村的凋敝,人民的苦难,他了解得十分清楚。焦裕禄这个典型,在新华社就是他最早发现的。当穆青(当时任新华社副社长)、冯健(当时任新华社国内部主任)到河南调研时,听了周原的介绍,拍板采写焦裕禄的事迹。长篇通讯的第一稿就是周原在继续调研的基础上写出,后由穆青、冯健最后改定的。
人生常常就是这样,如果你一朝“犯了事”,不管是真是假,是冤是直,便入了另类。哪怕从轻发落,也同样背着无法分辩的罪名。《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发表了,走红了,虽然周原名列作者,人家只说是穆青写的,同你周原何干!但到了“文革”,阶级斗争为纲,早已去世的焦裕禄,也被批为只抓生产,不抓阶级斗争的“典型”。这时,一切罪过又都要周原承担了。周原被“革命群众”赶出了新华社河南分社——连同他的妻子,一位非常能干的记者。就这样,湖南这山沟里便多了一位“李鼎铭先生”。
这样的经历,算悲剧?可以,但更像一场是非颠倒,指鹿为马的闹剧。在同周原的交往中,我受到一种感染:一个人在经历了种种不公的遭遇后,还能如此坦荡,如此热爱生活,依旧议论风发,生气勃勃,那需要多么坚强的心灵。我知道,以皮定均部悲壮的中原突围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覆灭》,就是他在那个处境、在那条山沟里完成的。
就在这时,他的命运又发生了转折。林彪事件发生后,一段时间里,开始批判极左思潮。新华社也就在这时让被“赶出”新华社的记者“归队”。周原夫妇也在“归队”之列。周原的命运又发生了一次转折。没想到的是,因为他的转折,使我的命运也发生了转折。
周原离开前,有一次,看似随意地问我:“你老呆在这山沟里干啥?”这话问得突兀,毫无准备的我便随口答道:“我不呆在这里能干啥。”于是周原问我是否愿意到新华社工作?那时我根本没有想过,回答说:“行吗?”几年的接触,他可能觉得我窝在这山沟里有点可惜,便说要回去推荐。他已经历了几次起落,背负的“罪名”尚未洗脱,却已经在为旁人着想,这使我十分感动,但也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把它当做一位师友的好意,铭记罢了。
没想到一年之后,新华社湖南分社真的到这山沟里把我要去了。没有人告诉我是怎么会到这山沟里来调人的,只说因为这山沟沟里的部队工厂奉命交给地方管理,分社经当时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同意,到这里招人。又过了几年,我又从湖南分社调到总社《瞭望》周刊工作。一天,社长穆青到《瞭望》来,正好同我在楼梯口迎面相遇。我侧身避过,却被总编辑叫住,说,“过来见见穆青同志”(新华社在很长的时间里,对社长是不呼官职的。社里没大没小当面直呼“穆青同志”,背地则称“穆老头”或“老头儿”,现在这传统已经消失),并向穆青说了我的名字。我怕见领导,随口轻声说了句“他不认识我”。没想到这话被穆青听到,便说:“我怎么不认识他!你问问他是怎么到新华社来的?”这一下我才明白,周原回到新华社后,确实作了推荐,并且是直接向穆青推荐的。而穆青也确实要湖南分社作了考察的。
人生的际遇往往就是这样在很多的“偶然”中不断改变。在这不断地改变中,你会认识许多人,懂得许多人,也通过对人的认识,加深对这社会的了解。这些,在官修的史书、堂皇的报告中是没有记载的。
(作者为新华通讯社高级编辑、《瞭望》周刊原副总编辑)
责任编辑 沈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