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外一题)

2014-01-14 20:09王选
飞天 2014年1期
关键词:南城姑娘儿子

王选

老尕一楼最角上的那间房子一直空着,空了两个月,有人来租,一看,嫌小,嫌贵,嫌没光线。租房的人后脚刚出门,老尕边剔牙,边逗弄着笼子里的画眉,压低声音嚷道,还嫌小,别墅大得很,有钱租去,这么好的房,南城根再没,不识货!食指一弹,牙签上的一丝肉飞了。

房子就这样空着,堆满了烂报纸、破床板,还有安家落户的灰尘。

直到正月底,一个乡下的年轻女人领着一儿一女住进去了。没嫌小,房租一月一百元也没意见,水电费另算。那女人也就三十过一点,经常穿淡蓝色棉衣、黑裤子,头发扎起来,两腮泛红,鼻尖上绣满细密的雀斑。走路腰略弯,可能跟干农活有关,不像城里的女人,恨不得把腰拉成钢丝。

那女人住进去,摆了一张大床,墙角支起锅灶,门口蹲一煤炉,地上就跟巴掌差不多大了。房子倒打扫得干净,锅碗瓢盆都安顿在地方上。她是专门租房,供孩子上城里的学校。这两年,很多人把孩子带到城里来上学,他们觉得乡下教学条件差,老师教得也不尽心。于是,每到春秋两季开学,乡下的学校就少一茬学生。

那女人每天一大早起来把院子扫一遍,好像院子是她家的。当然,这省了老尕的事,他倒是高兴。然后,她把小女儿送到尚义巷一家私人幼儿园。刚开始,那孩子死活不去,哭闹着,把南城根都吵得心神不宁,后来习惯了,八点多,就背个不协调的大书包上学去了。儿子上三年级,在附近的小学,十分钟就走到了,她很少送。送完孩子,似乎就消闲了,提个凳子,坐门口,绣十字绣。老尕在院子给鸟添水,皱巴巴的老脸挂满睡意。她给老尕说,她家里五口人,他们两口子,两个孩子,还有一个阿公。带孩子进城,阿公不同意,认为儿媳妇避清闲,她一走,开春了,地里活全是他老汉一人的,是要他的一把命。她男人正月十五一过,打工去了,即使在,说话也不顶事。她还说,给儿子在城里报个名真难,人托人,花了钱,送了情,结果被托的人调走了,后来又找到一个两辈人不来往的远亲戚,送了两条猪腿,总算把事办成了,那中间受的气、看的脸色,让她死的心都有了。

老尕撮起豁牙的嘴,对着画眉打几个口哨,逗一逗,说,还是你们乡里好,吃喝不要钱,不交皇粮不纳税,哪像我们城里人,除了呼吸空气放屁不要钱,剩下的都得花钱。老尕带着小市民那种油滑轻蔑的腔调,说了一串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女人没搭言,起身换了炉子里一块奄奄一息的蜂窝煤。

一天的时间,她给两个孩子做中午、晚上两顿饭,一送一接上幼儿园的女儿,基本就闲了,不比乡下,喂猪、喂鸡、烙馍、烧炕,一天总是忙忙乱乱,有点空闲,还要串串门。在这里,没有可以进出的门,一院人,各过各的日子,照面了,点个头,再无瓜葛。晚上,她就督促着两个孩子写作业,一个爬左边床上,一个右边,她坐中间,隔开。孩子写一会,分神,一个抠铅笔头,一个开始打盹。她照屁股上一人一巴掌,骂开了,两个喂狼的,我背上一身骂,花了冤枉钱,把你们带进城,上个好学校,为的是让你们以后出人头地,我图啥呢?我受的罪谁晓得?还说我躲清闲来了!不要你们两个累赘,我到外面啥地方混不了一口饭?她骂着,似有说不出的委屈,眼泪花儿开始打漂了。

毕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野惯了,一到中午就楼上楼下跑,儿子调皮,女儿跟着乱转。掀开门帘,瞅瞅这家,贴着窗子,看看那家。有一次,兄妹俩拿着根竹棍捣老尕的画眉,直戳得鸟乱叫。老尕冲出门,大吼一声,干啥!两个孩子竹棍一扔,踢踢踏踏下楼了。老尕站二楼角上,气哄哄地说,把你们两个“碎鬼”你咋看着呢?刚才用棍子往死戳我的鸟,真没教养!再这么捣蛋害人,就换个地方住去!那女人一听房东老尕骂孩子,忙上去道了歉。一下楼,哇一声,两个孩子尖细的哭声,一瞬间炸开了。

住在南城根,生活总是灰暗的。每天都活动在逼仄的院子、昏暗的屋子,时间久了,心也就麻木了。不经意,日子便过去了一大截。三四月,街道上开始飘荡着袒胸露背的女人,河边上的花草也一片一片招摇着,天蓝多了,水也活泛了。那女人换掉厚门帘,挂上了纱布的。她脸上的红血丝也淡了,只是脸色没有了刚来时的圆润,有些蜡黄了。这期间,她阿公来过一次,背着半袋面、半袋洋芋,腿搭在床沿上,抽了一锅烟,问孙子学习咋样?女人说,就那样,跟不上城里娃。阿公在地上磕了磕烟锅,说苦瓜放进蜜罐里,货,还是苦货!然后饭也没吃,佝偻着腰走了。阿公的气没消,他觉得高山出锦鹞,只要娃娃争气,乡下、城里上学都一个样。

期中考试下来了,儿子考了个倒数第一。她知道儿子学习底子差,跟不上,但看到那张被红笔画得鲜血淋漓的试卷,晚上,她还是忍不住用笤帚把狠狠地在儿子屁股上敲打了一顿。为了不影响别人,她关了门,但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声还是挤破了门窗,在漆黑的夜色里摇晃。那一夜,门缝里还渗出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充满了压抑、委屈、无助。

后来儿子似乎乖多了,也不贪玩了,中午写作业,晚上一吃完饭就在床上学习了。虽然她也小学没有毕业,但三年级的有些内容,还有点印象,边捏着针缝被角,边给孩子辅导辅导。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突然给她打电话叫她去学校,她才知道,儿子玩人家同桌的手机时,不小心摔了一下,结果一个让赔,一个不赔,打了起来,儿子把人家脸抓烂了。班主任恶狠狠地训了她,最后说,你们家娃,太调皮,我们教不了!学校的意思是农村转学过来的,希望转回去。她拉着儿子的手,抹着眼泪出了校门,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力气打儿子了。当然,这些都是她退房时给老尕说的。

老尕一楼最角上的那间房子一直空着,好长时间了,没人来租,要么嫌小,要么嫌贵,要么嫌没光线。租房的人前脚刚出门,老尕关着那间房子的窗户,嘟囔道,毛病还多得很,嫌这嫌那,要有钱住别墅去,跑南城根来挑三拣四!就这房,也是前两天人刚搬走,才腾出来的。老尕狠狠咳了一口痰,咽了。

烟花静静开

叶果让我帮她打听,南城根有租的房没。我随口应允,却忘了。那时,黑夜携裹鸟群,从东而来,纷纷扬扬。叶果拉下饰品店的卷闸门,锁上,哗啦啦的关门声让步行街都在抖动。叶果有急事,先走了。她一年四季都是红眼睛,是哭的?还是隐形眼镜磨的?她说熬夜熬的。我想不通,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有家有室,有多少黑夜需要熬?或许我真不懂,正如一句歌词,白天不懂夜的黑。

从步行街回南城根,十分钟。这是一座小城,从光鲜时髦到灰旧破烂的距离。这段距离,不远不近,足够一个人丈量出城市与农村的隔阂。

到第二次,叶果问起房子时,我只有胡乱搪塞。她的饰品店很暖和,各种毛绒玩具、零碎饰品摆在屋里。进出的顾客很多,生意也不错。叶果坐在一堆狗熊里,玩着电脑,俨然一副老板的架势,店里的生意有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打理。有房、有钱,无忧的生活让她早早为上幼儿园的女儿开始存钱。她目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考个驾照。她说她笨,分不清油门刹车。

雇个司机,反正你是款婆。

咦,没那必要,还要给我家姑娘攒钱。

有点早。

不早,到她上大学,我给她二十万,让她去加拿大留学。

你二十一岁就生了孩子?

说来话长了。

我上地校时,跟一个男的好上了。我去他们家,他们家人对我可好了。毕业后,迷迷糊糊就结了。我们家在庆阳,我爸妈也没有过多干预。后来就怀上了,还是迷迷糊糊,生下来是女孩,挺可爱,她奶奶可疼了。这些是叶果告诉我的,她说时,眼睛定定瞅着墙角挂着的一个布娃娃,布娃娃的碎花蓝色裙摆晃荡着。她缀满雀斑的眼角掠过一丝笑。还说你呢,好多人都说,你这么年轻,姑娘已经那么大了,我就说那是我小妹妹,私下里,我就让她叫我姐姐。叶果说着,多像一个孩子,稚气未脱,可她已经是一个五岁半孩子的母亲。

给谁租房啊?我问。她给我挤挤眼,暗示不要说。我们到店外,她才抠着指甲盖上的一朵花,说,给那个瘦瘦的店员,你见过。哦,有点印象,爱涂淡紫色的眼影,爱刷睫毛膏。就她,她不敢回家了,我让你给她打问打问,在南城根住下,上下班方便些。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个瘦瘦的店员怀孕了,她才十九岁,东二十里铺人。在叶果店里上班之前,有没有男朋友,叶果不知道。但上了半年之后,那姑娘谈了一个男朋友,也就二十岁,到叶果店里来过一次。个子不高,脸白,头发从两侧削光,头顶留一溜,跟鸡冠一样。叶果也没有在意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何况她也没有权利去管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但接下来的事情差点让叶果崩溃,她只能用疯狂形容,现在的孩子真疯狂,用她的说话,她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已经够狠了,而那种狠还有一种责任感存在。现在的孩子把一切都当儿戏,贞操、未来、尊严等等,没有他们摔不破的。当那姑娘苦逼着脸给叶果说怀孕的事时,除了茫然和恐惧外,还有那么一丝若隐若现的无所谓。叶果征求她的意见,她轻描淡写地说,打了,生下来是祸害。这份淡定和成熟让叶果脊背上冒了一层冷汗。叶果给那男的打电话,说了情况,刚开始他说有事,忙完了过来,后来直接说来不了,再后来干脆关机。直到这时,那姑娘才眼泪哗啦啦的哭开了,泪水冒出眼眶,沾在睫毛上,她一擦,黑乎乎的睫毛膏涂了一脸,像熊猫。

叶果说去大医院做,安全些,那姑娘死活不去,说怕见人。后来叶果才知道她手头只有二百元了。叶果想不通她一个月给她发两千元的工资,她一没给家里,二没大吃海喝,怎么就花得几乎分文不剩了?没办法,叶果只好带上她,找了一个亲戚,托人在一家厂办医院里静悄悄做了。做完后,那姑娘除了一脸苍白,就是平静,似乎在她身上没有发生任何风吹草动。或许她的平静来自于一种解脱,她完全不会去考虑一个生命从她双腿之间魂飞魄散了。

不敢回家,又无处可去,叶果只好带到她家里了。她的房,三室一厅,就她一人住,孩子在奶奶家,偶尔接过来,跟她睡。丈夫常年在外,是陇南还是甘南,我没记住,只有逢年过节回来一次,放些钱就走了。他们也有矛盾,而且矛盾在不断酝酿着,发酵着。至于矛盾的坛子里装着什么,我不知道。叶果把那姑娘接到她家里,住了五天。后来,据说那个男朋友来过一次,拿着三百元,提着一盒牛奶。他说他也没钱,这三百元是从家里偷的,前几天电话没电了。

也就是这时候,叶果想起了让我在南城根找房。

在南城根住了那么久,我从来没有在巷道里完整地溜达过一圈。我不喜欢东家进西家出,打问有房没?那些藏在门后的看门狗,总让人措手不及,心惊肉跳,还有房东,那防贼一样的眼神,盯得人不寒而栗。末了那句没房,像一只破鞋,呼啦一声扔到了你脸上,让你在失落之余,还挂上了狼狈相。

还好,找了一间。我打电话告诉叶果,她说忙着进货,让我领一下那姑娘,可我明显听见了她说话时的哭腔。我到步行街口,那姑娘站着,提两个包,还是瘦瘦的,穿丝袜,头顶一个蝴蝶型大发卡。脸像卫生纸,有些皱,但泛白。她依旧没有忘记涂淡紫色的眼影,还有黑乎乎的睫毛膏,然而这些色彩,描摹到一张苍白的脸上,多少有些不搭调。我帮她拎了一个包,她跟在后边,踢踢踏踏走着。我问叶果在店里不?她努努嘴,说,好像吵架了。我再没有问什么。我们从步行街到南城根,经过民主路、百货大楼、尚义巷,用了二十分钟。这是一个姑娘从枝头飘落到地上的距离,也是一个姑娘把涩果从心里掏出来重新装进衣兜的距离。

我们穿过长长的巷子,那些碉堡一样的民房,挤出了细密的阴影。

此后的好长时间,那个姑娘我再也没有见过。由于杂事缠身,叶果也没有联系过。时间像那南城根上空的褐色鸟群,飞来了,又飞走了,除了几根柔弱的羽毛飘落,就了无踪影了。只有灰白的天空像一方井,晃荡着流年,晃荡着日渐凋零的岁月。我差点把叶果忘记了,一个夜幕铺开的晚上,她打来了电话,她说,她离婚了,回庆阳去了。

那一刻,五里外的夜空,谁放起了烟花,不是节日,也无晚会。绚烂的烟花,多像夜幕上绣着的花朵,静静开着,永不凋谢。

猜你喜欢
南城姑娘儿子
居家抗疫作品东莞市南城中心小学才艺专辑
只愿寒冷冬日一去不回
秋姑娘的信
打儿子
泥姑娘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你是不是故意的
怪少女
采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