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算

赵晏彪，满族。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文学院客座教授，中国化工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少数民族电影部主任、少数民族影视作品审评委员会委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影视专业委员会常务副主任，现供职于中国作协《民族文学》杂志社。

已出版《真水无香》、《雁过皇城根》、《与波光水流对话》、《译道与文化》、《百名女杰》、《衡焕儒风雨六十年》等九部专著，其作品被多家报刊、出版物转载，报告文学《汪海三十年》获得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文艺作品征集佳作奖；"父亲的毒酒"等散文被各省市选入高初中语文课本，并被翻译成蒙古文、维吾尔文、藏文、哈萨克文和朝鲜文等。

“我说老爸，你算来算去，不是还没有算过人家孙叔叔吗？”

王富财横着眼睛瞪着儿子，不解地问道：“我怎么没有算过他啦？哪有儿子这么说老子的？”

王富财是燃料工业部科技司的副司长，现年45岁，他儿子王英勇说的孙叔叔叫孙光明，与王富财同在一个司但却是正司长，是王富财的上级，年龄比王富财小五岁。

孙光明与王富财有着“不解之缘”。命运似乎是有些轨迹的，有人说人的命天注定，也有人说，命运说是唯心主义，人是可以改变命运的，但命运似乎有意识捉弄孙光明和王富财他们俩似的，自从相识就再也分不开了。

1978年，他们同一年考上燃料工业大学，不仅同系，还同住一个宿舍，王富财住下床，孙光明住上铺；不仅如此，他们俩还同一天被分配到国家燃料部科技司工作。同一天分房，又同住在一幢楼、一个楼门里……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在1998年，国务院对40个部委进行大改组后，果断地裁减合并为29个部委。这意味着国务院的48000名工作人员，将有两万人会被裁员，全国将有数以百万计吃“皇粮”的干部下岗。

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同样机构改革也是史无前例。正是由于这次国家体制改革的力度之大，孙光明与王富财分开了，而也正是这次的分开，使王富财才有了“终于脱离了孙光明怪圈”的自鸣得意之感。

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因为在国家机构改革调整进程中，孙光明第一批被下岗分流了，而王富财虽然还是当副司长但两个部门合并后，权力却大得多了，这么多年“媳妇”终于一夜熬成了“婆婆”了，他感谢朱镕基总理的机构改革，他感谢上天给了他翻身当家作主的机会。事情一天比一天向着王富财的方向好转，后来又经历了两次下岗分流，各大部委相继一一被撤销了，国家燃料部也改为中国燃料工业协会，王富财当上了秘书长，正局级待遇。或许因为王富财自上学始就与孙光明在一起，但他却总是处于下势的原故吧，当他就任秘书长后，孙光明却当上了燃料公司的书记，虽然还是正局级，但一个在机关，一个在下属企业。王富财此时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终于翻了身，真正的扬眉吐气了。

那么今天王富财的儿子为什么又说他算来算去还是没有算过孙光明呢？故事要从这里讲起。

一

1998年，对于中国的官员们是个难忘的年份，国家将进行体制改革，这是个新鲜事物，前无经验，后无借鉴，国务院对40个部委裁减合并为29个部委。年轻一些的部长们在为自己的前途忙碌着，已经确认升迁的部长们在为他们的部下思虑，诺大的一个部委，众多的资金、房产，如果合并，这几十年苦苦经营的家产将会充公，或者说是留给了别人。中国人的理念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宁肯吃光分净，也绝对不会留给他人。所以在各大部委被撤销之前，一场大规模的分房分财产运动开始了。

国家燃料工业部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中国的官本位不太严重，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还是天经地义的。在分房时，除部长们不在分房之例（部长们有专门盖的部长楼，配有门卫、警卫，每人二百多平米左右），所以在部机关正司长们的官职最大，他们可以先挑，然后论资排辈，依次是副司局、正处级、副处级、科级等干部，但无论是正局级还是副局级，房间的平米数是一样的，皆可分到四居室一套。

因为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燃料工业部里一片兴奋、焦虑、上窜下跳、明争暗斗的局面。燃料部位于北京城北，四环边上，当年燃料部从北京城区搬迁到这里时许多人都骂娘，因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亚运村附近地区还很荒凉，从城里搬向城外，许多人不理解，上下班不方便，坐车没有直达车。殊不知，这个决定用经济学的眼光看，是投资了一支潜力股，当时燃料部在亚运村盖了一幢办公楼，也没花几千万元，现在如果再盖这样的一幢办公楼，没有几十个亿上百亿也盖不下来。燃料部的领导还是高瞻远瞩的，能够做到部长这一级的干部自有他的道理。大家不是抱怨上班远吗？部长决定在离亚运村附近的地方建筑几幢宿舍楼。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次分房可能是在机关的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了，以后连自己会分流到何处都不清楚，所以此次分房的竞争程度之激烈不言而喻。

国家燃料工业部在三环边上建筑了几幢六层小楼，这里离亚运村骑车十分钟，走路二十分钟，是上班的最佳路程，房子盖好后，大家都去查看，预想和盘算着自己能够分到哪幢楼、哪个门、第几层。这是几幢南北通透的板楼，质量非常好，外观漂亮，一律大理石外贴面，窗户、阳台都是封好的，虽然他们是在一个老小区里面，但他们占地广阔，楼前有一个大花园，都是奇花异草，外加一个健身广场，可以说，他们的设计是绝对超前的，这几幢楼一盖好，立即将人们的目光吸引过来了。这楼不但外观设计美观大方，居室的布局也非常合理。六层板楼是当前最为时尚也最为合理的楼房，每幢楼一共有五个单元，每个单元左手边是四居，一共六户，右手边是三居也是六户，中间是两居同样也是六户，燃料工业部一共有司局级干部68人，处级120人，高级知识分子48人。

怎么分？如果按照正司级先挑的原则，王富财一算，18位正司局，离休的正司级还要有几个人插进来，再加上院士、总工，怎么算他也只能分到顶层或者是一层。顶层一是太高，二是一晒就透，三是怕漏雨，四是六层楼没有电梯，要是天天爬楼谁受得了？而一层呢？不安全，也似乎没有隐私感。虽然有一个铁栅栏，有一个十多平米的小院，可以种些花花草草的，但这是邻街房，况且住一楼的都知道，阴天时地沟翻味，有时还会从厕所冒粪便。总之，王富财想，我年龄比他们都大，又是最后一次分房，我说什么也不能住一层和顶层！

天底下哪国人最聪明？中国人！有如此想法的大有人在，人们把眼睛都瞪得大大的。但组织原则就是组织原则，中国人论资排辈，中国人还讲究什么级别有什么样的待遇。说中国特色也好，说是官本位也罢，但你总要有个高低尊卑吧？既然是分配，总要有个办法，论工资，级别高的拿钱多；论责任，级别高的责任大；论处分，罪过大的遭罚重。总之，级别说明一切，正司级先挑房子是不允许动摇的。可是，当面临部委要撤销，部长们有的离休，有的调任，还有谁能真正为下级考虑呢？还有谁能够再一碗水端平呢？没有永远的上下级或者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中国人最讲究民主，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拿出一个方案，然后大家讨论通过，提提意见。这次民主得有些大发了，第一个讨论稿当天就被否了，集中点还是正局级的分配方案触及到了个人利益。

老干部局生局长说：“要说公平分配，都是正局级，应该按提职先后排，提职晚的就应该往后排，买菜还有个先来后到的嘛。”

办公厅王主任却说：“部里的规矩大家都知道，应该按照部里司局级部门的排序分配，重要部门应该是先分配，不能干活时我们是重要岗位，分房子时我们就不重要了吧？”

马上就要退休的人事司区司长说：“年龄也要作为排序条件之一，我都快六十了，他才四十多，我参加工作时他干嘛呢？中国是礼仪之邦，总应该知道尊老爱幼吧？咱们不能够为了自己的利益不要廉耻了吧？”

会场一片喧闹，房子分不下去了。分房委员会主任是由张副部长兼任，他马上就要调到外省去当副书记了，所以他不想得罪人，巧妙地向服部长汇报了此事。服部长尽管也要高升，但毕竟是高升，这件事如果做不好，说不定会影响他的前程。所以他大会小会上说，分房就是为大家做好事，我只要一天不走，就要对大家负责，就要把房子分配好。他立即召开分房委员会会议，这次副部长、纪委书记也都参加了会议。大家各抒己见，研究来研究去，三天以后，第二套方案出炉了，没有想到的是，很快又被否了。

王富财首先发难：“必须按照国家规定和部里的惯例分配，以年龄大小加上工龄再加上级别计算分数。”

财务司葛司长一听就急眼了，他站起来说道：“这不公平！年龄大的、职位高的已经多拿国家的钱了，以前也一直是按照年龄大小、官位高低分的房，那不成了年龄大的和位置高的永远住新房，年龄小的、位置低的就永远住别人住过的旧房吗？”他的一番话得到了许多人的同情，毕竟年轻人多，他们的声音也最大。

“是呀，天底下的好事不能都让你们占了呀！”

大汉民族哪都好，聪明伶俐勤劳勇敢智谋天下第一，就是在生死关头和利益面前他们连亲娘都可以不认。抗日战争时期出汉奸，文化大革命期间儿子告老子，夫妻反目成仇，朋友相互出卖……这次，大家又都急红了眼，谁都想能够分到好房子，谁都不想高风亮节，便形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说你有理，他说他有理的局面。

时间在一天天地溜之大吉，眼看部委撤销在即，房子分不下去，意见一大堆，有的人还上书中央，说国家燃料工业部趁机要私分国家财产。情况万分紧急，老部长终于说话了，我们部党组就是为了给大家办点好事，如果办好事反成了坏事那么我们没有必要再办了。

部长的话分明是如果分不下去就不分了，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受损失的还是这些司局长们。副司们终于说话的少了，但只有王富财底气仍然很足，他说，年龄大的就应该加分，你级别比我高，但我为革命工作的时间还比你长呢，贡献还要多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既然按级别分都是四层室，为什么就不能按年龄分房？这样才合情合理。

王富财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正司级干部也不干了，论级别拿工资为什么就不论级别分房呢？那部长级还住200多米的房子呢，你为什么不跟部长比呢？再说了，共产党员的觉悟都到哪去了？

孙光明知道谁也不会说服王富财，他与老王共事多年知道他的脾气和个性，他知道该是自己站出来的时候了。晚上，他敲开了王富财家的门，两个人是老同学，说话也不藏着。孙光明说，老王，我支持你的想法，年龄大的先分房，但这一点只限于在我们部室，轮到我分时你去挑，轮到你分时我去挑，咱俩换一下，就这么决定了。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如果再闹，房子就分不下去了，受损失的是大家。

王富财一想，不管怎能样，只要我先挑到满意的房子就行。为了平息这件事，孙光明又找到服部长，汇报说老王的问题解决了，请党组放心，可以正常分房了。

结果出来了，按照孙光明的分数排队是分到五单元的四层，而按照王富财的分数可以分到四单元的五层或者是五、六单元的一层。孙光明挑了五单元的一层，这样，王富财又与孙光明分到了一个单元，但王富财觉得他这次是胜利者，终于住在了四层，无论是从采光的角度还是从楼层上讲，四层在六层楼中的位置是最佳楼层。

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件事就被人们传播开了，大家都在私下议论王富财太自私。孙光明却在半公开场合为王富财开脱，“住一层是我多年的梦想，大家都知道，我父亲是老革命，他喜欢养花种菜的，我也喜欢种点什么，我的理想是，退休后就在农村找块地自己盖房种菜自己吃，二来老母亲有时经常住在我这儿，楼层高了不方便。我和王司长既是同学又工作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年龄比我大，从哪方面论我都应该排在他后面。我小他五岁，还有机会呢。”

“还有机会？”这本来是句谦虚的话，可司里许多人并不这么认为，部委撤销了，体制改革了，说不定谁就会被下岗分流，尽管孙光明是部里的第二梯队，是副部长的候选人，但以目前中国的形势部委都撤消了，当副部长是没有机会了，那么还会有其他机会吗？

二

王富财得到了心满意足的房子，便大兴土木，搞起精装修。在司里他也算是老领导了，拍他马屁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各方面的人都来了，有的介绍施工单位，有人提供家具，风风火火足足干了半年，他家的装修在整个小区都是出了名的。王富财的确非常能干，他把家里装修得富丽堂皇，舒舒服服的。谁进了他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夸奖几句。这件事在王富财的家族里早已成为美谈。可以说这是他与孙光明在数十年交锋当中的第一次得手，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次是久违的一次胜利，也是决定性的一次胜利，更是最后一次较量，因为他觉得孙光明再也不会有机会与他竞争了，因为他已经知道孙光明要去下属单位的燃料公司当副书记了。而且恰如他王富财所言，当他们刚刚搬进新房住了半年，孙光明他们家真的就翻了一回屎汤子，把新装修的家里闹得不亦乐乎。为此王富财又是好大一阵子窃喜，他异常得意地对老婆说，人算不如天算，他孙光明表面上把房子让给了我，那是他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想给部长们留下个好印象，没想到人没有留在部里反而被分流到燃料公司当书记，还是副的，你说这次是不是我取得了全面胜利？

其实，王富财与孙光明自从学校时就开始了这场“马拉松”式的比赛，只可惜，孙光明似乎并不知道王富财一直在跟自己比赛。

他们两人都是改革开放后考取的第一批大学生，所以王富财比孙光明大五岁是很正常的。当时各大学都有这样的情景，同在一个班，年岁小的才十六七岁，年岁大的竟然有四十多岁的。王富财不算最大的，孙光明也不属于最小的，他们的年龄差别不算太大。王富财是一个渔民的后代，孙光明出身于干部家庭，王富财学习非常努力，人也聪明；孙光明是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他们是兴趣不一样，做事风格不一样，甚至于吃饭的口味也不一样。在他们上大二的时候，学校要从他们年级中选一位学生当学生会主席，王富财非常想当，还写下了洋洋万言的毛遂自荐书。但学生会主席一职是需要同学们认可的，最后学生们投票，再由老师推荐，最终孙光明当选了学生会主席，也就是那一届学生会的工作搞得红红火火。这件事王富财虽然生气，但他并不恨孙光明，因为毕竟是同学们选举出来的，他从心里认为孙光明是干部子弟，同学老师都向着他，自己是渔民的儿子，失败不在于自己而在于家庭出身，所以他暗下决心要改变自己的出身，他不仅要进北京，成为北京人，更要成为一名领导干部，让我的儿子一定成为干部子弟，不能像我一样还没有跟人家决斗就先输在出身上了，所以王富财更加努力学习了。其实这次失败他并没有记恨孙光明，只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但有一件事却让他耿耿于怀，甚至于今天他都记恨在心。

马宁是燃料工业大学公认的校花，王富财非常喜欢马宁，可以说他是马宁的追随者、追求者。马宁人长得漂亮，出身名门，父亲是清华大学的教授，母亲是北京市的一位局长，王富财一是看上了马宁的长相，二是看上了她的出身和家庭背景。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渔民的儿子，要想留在首都北京，进入大机关，必须有人帮助他。而马宁就是他要寻找的人。所以王富财穷追不舍。爱情是什么？爱情既是一见钟情，也是缘分。尽管王富财在马宁面前很会表现，上体育课，马宁身体弱，王富财就主动帮助人家，跑800百米，他宁愿在最后一个陪着马宁，还边跑边鼓励她，深呼吸，抬大腿，用力摆双臂，头要昂起来跑。他就差点儿用手挽着马宁一起跑了。老师同学都看在眼里，也明白他的心思。每当放假后回到学校，王富财一准带回许多海产品，他知道马宁喜欢吃鱼，所以王富财每次都带来许多马宁喜欢吃的海货。而马宁对王富财也很好，王富财家里其实并不富裕，在食堂吃饭，他的饭票总不够吃，马宁也时常给他一些饭票，王富财认为马宁对自己有好感，所以每天写一封情书，今天赞美她的衣服美丽，明天夸赞她在回答老师的问题时神态自若的样子，后天……可是令王富财遗憾的是，这位马小姐也是每天给她一封信，却是他王富财写的情书。就这样双方坚持了半年多的时间，王富财天天写信，马宁天天退信。那天王富财终于忍不住了，他找到马宁，想问个究竟，为什么她不接受自己的爱情，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好地方吗？

马宁先就告诉他，下午放学后到校园图书馆外的花园见面，王富财听了欢喜一场，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特意把自己整理打扮了一番。当马宁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王富财惊呆了，没想到他梦中的爱人，居然如此的漂亮美丽！马宁上身穿一件淡蓝色的外衣，下配一条白色的裤子，脚穿一双米黄色的运动鞋，一条紫色的围巾打成一个蝴蝶结系在白白的脖子上，手里捧着几本书，像美丽的花儿一样从绿色的草丛那边飘然而至。太美了，王富财如醉如痴，双目定在了那里。

“你好。”当马宁说了两遍你好的时候，王富财似乎才从梦中醒来。下边的话，王富财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是没有听到，马宁说，“我年龄还小，父母告诉我，现在是读书的时间，不允许谈恋爱”。马宁说到这儿，抬眼看了看王富财接着说，“我们不是一个类型的人，你要找的人与我要找的人也不是一个类型的，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王富财好久没有缓过劲来，他稀里糊涂地问马宁，“你看不上我，那你看上谁了，他比我强吗？”

马宁大方地笑笑说，强不强不好说，但我对他有感觉。

王富财瞪着一双眼睛问：“对他有感觉？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马宁又笑笑说：“这不好告诉你，因为我对人家有感觉，还不知道人家对我有没有感觉，说出去太自作多情了吧？”

“那有什么，你说说看，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是谁。”

“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马宁又笑笑说：“那你要替我保密。”

王富财红着脸说：“一定保密。”

“你的好朋友孙光明。”

听到孙光明三个字，王富财的头嗡地一声，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孙光明什么事都让他抢了先。也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王富财跟孙光明真的较上劲了。

四年的大学生活结束后，王富财和孙光明一同被分配到国家燃料工业部科技司，三年以后，他们先后被领导同时看中。不过有些意外的是，当时科技司只有一个副处长的名额，另外一个名额是去新疆挂职锻炼。这样王富财和孙光明必须有一个人去新疆，而另外一个人留在司里。当时王富财的儿子刚刚两岁，他自然不愿意去新疆，妻儿老小要照顾。而且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留在司里提拔的更快。人就是这样，当你没有得到一官半职时，或许并没有什么想法，一旦你当上副科长，你就会想要当正科长，以此类推，王富财是想到副处长的位子了。所以他考虑再三，那天他主动找到孙光明。孙光明刚刚与马宁结婚不久，王富财见到马宁还有些不光明，但他劝说孙光明去新疆的话却很到位。他煞有介事地说，光明呀，你年轻，锻炼三年对你有好处，你喜欢摄影，又爱好唱歌，新疆那地区的维吾尔族姑娘小伙儿最能歌善舞，你去比我去更合适。

孙光明立即就答应了。一则他觉得与王富财毕竟是老同学，他的孩子小需要照顾，二则他的确想到地方去锻炼锻炼，整天坐机关会把人坐僵硬，坐老化，就像花一样要接地气。还有第三个理由，当年父亲随着解放新疆的大部队在那里住了三年。而且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天然气、石油等物产非常丰富，锻炼三年大有必要。

就这样王富财被提拔为科技司科技处副处长，留在了司里，孙光明提拔为副处级干部，去新疆燃料工业局挂职支边三年。两个人都提拔了，只不过一个在部里，一个在新疆，三年间，孙光明往返于新疆和部里，直接联络人大多也是王富财，为新疆跑项目，找政策，王富财都非常帮忙，而且孙光明家里有什么事，单位发东西他都亲自送上门，特别是他向组织上汇报请求让马宁去新疆探亲，让孙光明和马宁非常感动，还是老同学呀。这三年来，他们两人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近了。每年同学联欢会他们都参加，王富财是个非常活跃的人物，那时在国家机关当个大处长是很风光的，每次同学聚会都是由他组织，在什么饭店到吃什么样的饭都由他定，又因为他是在海边长大的，对鱼虾之类海鲜门清，又烧得一手好菜，所以那几年他在同学中比孙光明要风光得多。

三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中央机关在提拔干部问题上是有规定的，从副处长提拔为正处长需要三年，从正处长升到副局长又是三年，所以孙光明从新疆回来后，王富财他俩又同时被提拔为正处长。王富财为此还大办了几桌酒席，当他听到同学们恭维他马上就是司长大人时，笑得如此开怀和得意。因为谁都知道科技司的李副司长还有两年多就要退休了，“得处望司”，并非仅是王富财一个人的想法，是芸芸众生的。

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是日有所思，不吐不快。在一次科技司春节聚会时，王富财一时高兴喝多了几杯，他有个毛病，喝多了酒容易说话多，他在敬李司长时说：“李司，你还有一年零八个月就退休了，到时你办公室里的东西你都拿走，我一件不要，人是旧的好，家具是新的好。”

王富财一不留神把心里的秘密说了出来，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尤其是李司长，气得那张大脸一伙儿红，一伙儿白，把酒杯一摔，没等饭吃完就走了。王富财犯了官场大忌，一则老副司长还没有到点，最怕说自己退休；二是提拔干部不是自己想当就能够当上的，人事司要考查，群众要评议，部长们要认可。三是即使任命你是副司长了，一天任命书不到你手里都会有变数，中国官场风云变幻，多少惨痛的经历告诉我们，人事的问题是最复杂也是最难办的问题。恰在此时，天随人愿，机会来了。科技司的司长升为副部长了，李副司长尽管还有两年要退休，但部长们考虑到李正一勤勤恳恳，业务素质高，管理水平强，做事认真忠诚，所以一致同意将李正一扶了正，副司长的位子终于空出来了，科技司有两个处长，一个是马小兵，一个是王富财，马小兵刚刚提拔两年，不可能考虑他，王富财已经是老处长了，很有可能会轮到他。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认为苍天有眼，机会终于该轮到自己了。然而他却不知道还有一句成语：天有不测风云，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信心十足的时候，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孙光明。经过李正一司长的提议，将孙光明从科技司调到政策法规司任副司长。晴天霹雳！王富财怎么也没有想到，孙光明会突然杀回来。其实原因很简单，自从孙光明从新疆归来后，部长就看上了。他在新疆的三年，为新疆的燃料工业做出了大的贡献，在与外商谈判时，他起到了主导作用，赢得了一大笔外汇。在参与新疆一家将要倒闭的企业重组时，他力排众议，坚持走群众路线，不搞组织推荐和任命制，大胆提拔了一名群众评议度高的年轻研究生作为企业一把手，仅仅一年的时间企业扭亏为盈，在新疆地区一时传为佳话。所以当孙光明要回部机关时，新疆领导极力挽留，要直接任命为新疆燃料工业局的代局长，破格提拔。可是部机关也是看准了孙光明，作为重点培养对象。所以孙光明提拔是早晚的事。可王富财却想不开了，情绪低落，几天没有上班。孙光明呢？既没有请客吃饭，也没有洋洋得意，他非常低调，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老爸三十多岁就当军长了，我都四十多了，才当个副司长有什么可高兴的！但对于他的同学王富财和他周边的人却是一个刺激。王富财在想，他孙光明怎么升得那么快呢？

两年就这样过去了，更大的打击朝王富财袭来：他所在的科技司李正一司长退了，孙光明和另外一个副司长谁上呢？经过部党组任命，孙光明接了郭回司长的班，成为科技司司长！这一消息一经宣布，所有的人都非常坦然，因为孙光明是部里的第二梯队，为人正直又有工作能力，他上去谁也不会奇怪，唯独王富财如同挨了一闷棍。

孙光明知道老同学心里不痛快，他主动找王富财谈心，告诉老同学，无论于公于私，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提拔他。王富财心里不痛快，但他却知道孙光明的为人，正直，重感情，有责任感，这一点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就在这时有传言科技司要派一位副司长，王富财心里不踏实了，他找到孙光明，想问个究竟。孙光明告诉他，把心放在肚子里，什么都别想，把自己的事做好，其他的事由我负责。王富财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孙光明的话里有话，他也信任孙光明，他与孙光明相处这么多年，他知道他的为人。正如他所料，上级派的副司长，孙光明给挡回去了，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们司的干部都等着呢，也干得不错，外派的人不熟悉工作来后反而会影响工作，我们还是从内部提拔。这件事王富财听说后还是非常感激孙光明的，差距大了，王富财反而不与孙光明争了，他干活很努力，并且游刃于两个正副司长之间，因为他知道两个司长都很关键。一年以后，经孙光明提名，部里人事司考核，王富财也终于迈出了关键一步，当上了科技司的副司长。

三

中国的官场就如同这样一幅美好图画：副科望正科，正科望副处，副处望正处，正处望副局，副局望正局，正局望副部……以此类推，如果级别相差两级以上的就有点说不上话了。一旦当了副的，就会“得陇望蜀”往正职上靠。王富财尤其是这样的人。

王富财自从当上了副司长后，又开始不服气了，当初他是处长时，孙光明是司长，对不上话。一心想当副司长，这回他如愿了，当上了副司长后，他的眼睛又瞄上了孙光明的位子。

孙光明是干部子弟，为人正直，用他的话说，我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所以既不贪财，不管下面谁送礼，他一概不收，如果他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有人送礼物，他就让办公室的人拿走，上交。中国的干部有一大特色，不当官不贪，因为没有机会，不当官也不好色，因为你没有权谁跟你呀？许多干部都是倒在贪财好色上。可孙光明不同，他的妻子是当年的校花，而且人的正派与否是从心里生出来的，孙光明在这方面无懈可击，至于财吗，他的家境一直很好，不愁吃不愁喝的，十万二十万的，他从来不动心。当领导最重要的是政策水平高，不然如何领导一个司的工作？孙光明政策水平在部里是人人皆知的。孙光明为人正直是出了名的，尽管部里领导把他作为第二梯队，是副部长的接班人，但他对上不拍，对下不欺，与每个女同志都保持着距离，这样的干部非常难得，也让王富财百般观察后，觉得他孙光明这鸡蛋怎么就没有缝儿呢？这点儿非常让王富财失望。

然而，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王富财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机会。这一天机会终于出现了，广州市一个企业要上市，厂领导为了表达对部里曾经帮助过他们的领导的谢意，准备每人卖5000个原始股，一块钱一股。谁都知道，原始股一旦上市，一般情况下都会涨，翻几番，甚至于十几番也很正常，5000股挣上十几万元不是天方夜谭。

王富财爱财，但他知道这件事对前程不利，他找到孙光明想说服他，但孙光明很清楚，一是不能要下边企业的东西，二是股票也是钱，送股票就等于送钱，违纪。孙光明嘱咐王富财，我们是国家干部，不要贪图小利，绝对不能沾边。

王富财知道孙光明是不会贪图这点小利的，但他想到了孙光明的小姨子一定会要。他便对企业来的人说，让他们找孙局长的小姨子，并且把自己的那5000原始股一块送了。

股票上市了，每股瞬间由一块钱上涨到十二块钱，可以说部里拿到股票的人都发了。就在这时，王富财悄悄将此事告到了中纪委，上面很快就来人调查。许多干部都卷了进去，孙光明也没有逃过这一劫。好在原始股不是他自己拿的，是他小姨子要的，但对他还是有一定影响。所以在部机关第一次分流时，孙光明就主动提出下岗分流。在1993年，机关干部有谁愿意分流到企业去呢？一旦分流到了企业，可以说他的政治生命也就意味着到头了。所以部长不愿意孙光明分流走，想让他去国资委任职，但被孙光明拒绝了，执意要去企业锻炼。就这样，孙光明去了燃料集团公司任副书记。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富财告发孙光明的事还是有人知道了，因为这一告发不仅仅是一个孙光明，还牵扯到一大批司局长还有个别部长，钱不但退还给企业，还都一一写了检查，为此大家都对这个王富财恨之入骨。本来王富财想的很美，孙光明一走，他可以扶正了，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部机关分流后，几个司局合并了，科技司与政法司合并成了一个司，政法司的司长是正局长，王富财和政法司的副司长还是副司长，王富财还是没有得到司长这个职位。

四

古语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王富财万万没有想到，孙光明到了燃料集团公司后，公司为他配了专车。专车是什么概念？在部里只有部长级才有专车，可他孙光明才是个副书记怎么会有专车呢？王富财不明白这个道理，山高皇帝远，机关不比企业，虽然是部下属的燃料集团，但孙光明是二把手，何况孙光明是从部机关派下来的，马上就要接替即将退休的一把手。

俗话说得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要扔。每天早晨王富财上班时，都会看到在他们楼下停着一辆奥迪在等孙光明。他既生气又嫉妒，因为在部里只有正副部长才有资格坐奥迪，孙光明居然坐上奥迪了！这让他没有想到，孙光明被分流到燃料集团公司倒正了，气派了。

恨归恨，气归气，王富财有事还是第一个想到孙光明。那天他岳母从上海来，王富财为了表示孝心，特意找到孙光明，想用他的奥迪去接老人家。孙光明二话没说，给司机打个电话，这事就这么办了。逢年过节，大情小事，只要王富财不好处理的事，找到孙光明，他都非常痛快地帮忙。要说王富财一点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假话，所以这两年是王富财与孙光明最和谐的时光，尽管孙光明在下面当书记，是正局级，他王富财还在部机关当副司长，但他是在部机关，到了下级单位，孙光明也要敬他三分。

有一天，王富财的儿子告诉他，孙光明搬家了，一楼的房子租给卖水果的了，一年房租十万。

这消息让王富财血压立刻升高了许多，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在烧，周身热血沸腾，他不知道应该恨孙光明呢，还是应该恨自己。刚分到房时，他的确高兴了一阵子，他分到了这个楼最好的楼层，孙光明分到了一层。当时一层是没有人要的，一层邻街，太吵，一楼下水道时常堵，厕所也翻了几回屎汤子。只要天一黑就要开灯，一开灯就要挂窗帘，而且也不安全，一层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谁都不愿意要。可谁想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现在一层成了抢手货，一层邻街，可以做买卖，平常租房子三居室只能是一个月二千元，可要是作为卖水果店什么的临街房，一个月中介方开价就是一万元。中介拿走一个半月的介绍费，到租户手里一年也是十万元左右。这变化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本来孙光明分流到了燃料集团公司是件不太好的事，大家也都这样认为，孙光明的前途可以说就要完结了，可谁也没想到燃料集团公司兼并了几家要倒闭的企业，规模越来越大，而且还在最繁华的东直门附近盖了两栋大楼，孙光明不但当上了一把手，还分到了一套200平米的房子，燃料部分给他的房子又高价出租了，这，这，这……王富财这个气呀，早知道有这等好事，我还如去燃料集团公司呢。王富财大叹自己没有孙光明命好。

后悔莫及用在王富财身上实在是恰当不过了。然而让他后悔莫及的事还在后头呢。

1998年的春天，在全国人大开幕式上，一个重要消息出台了：国务院将进行大改组，40个部委将被裁减合并为29个。这意味着国务院所属的48000名国家工作人员，将有两万人会被裁员，全国将有数以百万计吃“皇粮”的干部下岗分流。

这消息如平地一声炸雷，震撼着人心，更震撼着王富财的心。他公开表示说：“我们部委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部门，已发展成一套体系，这股力量散出去很容易，可再拢起来就很能难了。我反正想好了，填志愿只有一个：留机关，因为我太习惯机关生活了，已经快三十年了，连走路、吃饭、上班、下班，都已经形成了某种惯性和有序的生活习惯，可以不夸张地说，就是闭着眼我也能从大门口摸进办公室。可现在要我走一条不保险的路，一个没有见过水的人，一下子把他推进海里，承受能力有多大呢？如果不让我留在机关，那我只好退休，因为我不可能再接受新的工作岗位，一是年龄大了，二是坐机关这么久了，再到企业去一切从头学起，我一定是个落伍者，与其当落伍者，不如回家独自愁去。”

很快，政策出台了，国家燃料工业部撤消了，改为中国燃料工业局，而且这也是过渡，两年后要撤局建协会。经过王富财的不懈努力，他如愿留在了机关。干部分流了，留在燃料工业局的干部少了三分之二，局长很开明，过去部里的轿车多了，这些留在机关里司长、副司长可以两个人一辆车，上下班也有了专车接送。王富财一时又有些扬眉吐气。

五

千禧年的到来，一切都在万物更新之中。这时中国燃料工业局也被撤消了，随即成立了中国燃料工业协会。王富财当上了中国燃料工业协会的秘书长。为此他精神为之抖擞了起来，秘书长是有实权的。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似乎太习惯了有组织，一旦部委撤消了，企业都像没了娘的孩子，六神无主了。协会正是替代品，虽然没有了部委的财权和人事权，但协会还是有一些其他的权力，如各类奖项的评选活动、组织出国考察、技术指导、业务咨询、评选劳模、受国资委的委派每年组织报表，一旦企业出现问题，协会都会出面协调。当时有些人还担心部委撤消后，协会能够代替部委的职能否，看来这些人是杞人忧天了，协会工作一时间在全国搞得轰轰烈烈。

这几年王富财与孙光明的联系少了，他虽然官没有升上去，但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开会、参观、考察，从燃料工业局到中国燃料工业协会，可以说权力小了，从政府职能部门换成了服务机构，但王富财并没有感到失落，作为一个协会的秘书长每天的会开不完，饭局应酬不过来，出国忙不过来，也可以用风光无限来形容。这一段时间里他把自己的竞争对手孙光明给遗忘了，但这天傍晚王富财意外接到孙光明打来的电话，约他谈事。他知道孙光明现在是燃料集团公司的一把手了，两人在原来副部长的办公室里见了面。孙光明环视着这间办公室很有感触地说，王秘书长的办公室好气派呀！还记得吗，当年咱俩和另外几位副处长扶正时，就在这间办公室里，马副部长给大家训的话，现在这里的主人是你了，你可是副部级待遇呀。

他们俩都笑了。

孙光明的燃料集团公司要重组成立股份有限公司，还要上市。这就需要协会出面，协会毕竟是一级组织。

王富财还是很给孙光明面子的，一切手续从简，很快就把材料上报国资委了。

燃料集团公司在孙光明的领导下，这几年发展速度很快，企业突飞猛进地发展，不但在国内企业500强前二十位，就在世界500强中也抢到了一席之地。燃料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壮大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纷纷去企业参观指导，一个曾经不太景气的企业被孙光明搞得红红火火。转眼2008年到了，这一年孙光明被调至国资委任副主任，主管大企业。一时间消息传开，原国家燃料工业部的老领导、老同事无不为孙光明高兴，他能够从下边集团公司调任副部级领导岗位，说明他的领导水平与人品，更说明当年部机关培养的第二梯队干部是没有走眼的。

王富财在得知老同学荣升副部长后，多次打电话约孙光明吃饭。可孙光明太忙了，而且他这个身份饭局太多了，实在是应酬不过来。

王富财心里不是滋味，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他开始有些后悔了，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眼光分流到企业去呢？甚至当年他还嘲笑孙光明，是因为犯了错误才下岗分流的。十年的时间，孙光明从局级升到了副部，从一百四十平米到二百多平米，他知道这一台阶是多么的不容易，也是多么的难得呀。可以说，孙光明从此政治坦途会更加辽阔，而自己与孙光明的差距从此再无法比拟了。

王富财一生都在与孙光明争，每逢孙光明升一级，他都要争着也升一级，这次我还能够升吗？一个消息传来了，协会将要换届，新会长上任了，王富财也有幸升为副会长了。本来王富财应该高兴才是，可他现在反而高兴不起来，他认为这是明升暗降。他首先从副部长的办公室里搬了出来，因为那是秘书长的办公室，他又搬回孙光明原来的办公室了。这一角色的转换，让他这两年心情一直不好，作为副会长他只管科技，与秘书长相比面子是大了，权力却小了，虽然还是天天有人请吃饭，但他心里是不舒服的。很快，他便消瘦了，很快，他就觉得肚子不舒服了，很快就开始便血了，很快就住进了中日医院。

医生告诉他的妻子，王富财得的是直肠癌，但所幸没有扩散，由于发现的早，没有生命危险，手术后只要按照要求坚持化疗，就可以再活几十年没有问题。王富财夫人问大夫，这个病是怎么得的？大夫说，每个人都有癌细胞，一是爱生气的人容易患；二是吃的东西不对也容易得，告诉您爱人，以后不要再生气了，凡事想开点，吃东西要注意了，多吃点粗粮，多吃青菜，别吃得太精细，我们都是农民出身，从祖上都是吃粗食长大的，你的肠胃都适应了粗食，现在你突然天天吃鱼吃肉，你的肠胃能够适应吗？就像马平常是吃草的，你却让它天天吃肉，马不得病才怪呢。好在不是恶性肿瘤，只是以后大便要从肚子上解了，肛门放在了肚子上有些不方便而已。要告诉他千万注意卫生，别感染。要坚持天天清洗。可能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但命可以保住，命要紧呀。

手术后的第三天，孙光明夫妇来看望他了，给他买了许多进口水果，还有一盆水仙。王富财很是感动，因为当年他结婚时孙光明夫妇知道他喜欢水仙就送了他一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两口子看望他时还记得他喜欢水仙花，王富财能不感动吗？

这时王富财的妻子走过来告诉王富财：“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新闻联播都报了，老孙他又升官了。国家新成立一个石油燃料安全部，老孙当部长啦……”

王富财拉着孙光明的手说：“太好了，祝贺你！咱们这些第二梯队的人中终于有人当上正部长了！光明老弟，你可给我们大家争了一口气呀！”

王富财的夫人拉住马宁的手，对着孙光明夫妇说：“有件事还要请孙部长帮忙，富财这次生病后也要退下来了，我已经退休三年了，可是我们家英勇这孩子的单位倒闭了，大部分职工下岗。英勇这孩子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他学计算机专业的，人也老实，你这个部又是新成立的，一定需要人，让英勇这孩子跟着你干，我和富财就没有什么牵挂了。”

孙光明将秘书小王叫过来，把联系方式给了王富财的夫人：“让英勇把简介发过来，只要符合条件，你们就别操心了，让富财好好养病。”

天色已晚，孙光明夫妇走了。这一夜王富财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手术成功呢，还是孙光明高升的缘故。他想了许多，从上大学到分配工作，从恋爱到提拔，他一直在跟孙光明争，尽管他与孙光明的关系一直很好，他也知道孙光明从来没有跟他计较过什么，都是自己在跟孙光明争。应该说这么多年，自己的利益都得到了，他的心计是一般人比不了的。一个渔民的孩子能够当上局级干部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他每次回到家乡都是县长书记亲自迎接，可以说是衣锦还乡。按道理他应该知足了。这样想着，他突然苦笑了一声，是的，这么多年，他总是与孙光明争呀斗呀，可他一次也没有真正赢过孙光明，也没有一次是真正为孙光明的成功、提拔高兴过，不过今天他却第一次真心为孙光明祝福，而且是真心实意地高兴。是他在经历了大难不死之后大彻大悟了？还是人本善良？

王富财毕竟是有素质的人，在一夜之间终于想明白了有些人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简单道理——人算不如天算。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