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曾颖
我曾是个如假包换的混蛋
文 _ 曾颖
所有的青春,没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轨迹其实都有相似之处。只是隔着岁月的两端,我们觉得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们观察的角度变了。其实,爸爸妈妈的青春和孩子的没什么不一样。
故事提供者:刘文斌(职员)
讲述背景:16岁的儿子追问父亲,为什么在自己的杂志上姜文那段话下面画线,引出父亲对一段往事的回忆。这也让儿子渐渐明白,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为什么爸爸总是不愿意让自己和爷爷单独待在一起。
姜文说:“最滑稽的场面,莫过于一个混蛋教育自己的儿子不要去当混蛋。”我觉得这就像是在讲我和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个如假包换的混蛋。几十年来,他独领风骚地包揽了大多数邻居和亲戚的诅咒。他的劣迹,可以追溯到刚学会走路时,他将一堆炭灰干干净净地铲到他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刚刚挑了四担水好不容易才灌满的水缸里。他的劣行大致还有:把他外婆泡了几十天一直舍不得吃的咸蛋全砸到马桶里;把他三姑心爱的镜子放到她将要坐的板凳上;骂过他的幺伯上厕所时,他往旱厕里扔炮仗;把圆珠笔芯里的油墨涂到前排同学的背上……
这些从骨子里透着的不知是“顽皮”还是“坏”的行为,令人们都非常恨他,而他因为人们恨他而变本加厉地恨人们。大家纷纷诅咒他,称他为“站汽车头排的”“砍脑壳的”“堵炮火眼眼的”。这些诅咒在他17岁那一年还真应验了。那一年,他因为打伤别人而被判了刑,本来政法机关只打算关他几天吓他一下,但在周边一调查,众人恨不得将他永远送出外西街,纷纷满怀仇恨地给他凑了个“民愤极大”,敲锣打鼓地将他送进了劳改农场。
劳改农场聚集了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像一所奇怪的大学校。父亲这个半吊子混蛋,经过这个大熔炉10年的锤炼,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混蛋。
当他带着一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表情回到外西街时,有两家连夜搬了家,三个老人去外地投了亲,还有一个婆婆突发脑溢血死亡。没有证据表明以上情况与父亲的回归有直接关系,但他将此作为他的杀伤力的证明,嘚瑟了大半生。此后不久,他连哄带吓让媒人帮他找了一个从外地来的女孩,在当了这辈子仅有的3天好人之后,他便借着一碗加了药的稀饭成为“新郎”,9个多月之后,我这个悲惨的小混蛋就来到了人间。
母亲对我和父亲的恨,大抵源于此。在父亲的世界观里,生米已煮成熟饭,母亲应该遵从老天为她安排的命运,嫁鸡随鸡地为他煮饭暖床,逆来顺受地跟着他过“搞到钱就当皇帝,搞不到钱就当乞丐”的生活。如果不行,轻则恶语相向,重则拳脚相加,或向她砸出任何他手中正拿着的东西。为此,母亲无数次受伤,居委会和派出所无数次上门,都因父亲坚称这是家务事,别人无权干涉,最终不了了之。
母亲最终以舍弃性命的方式求得了解脱。她毫不犹豫地走了,把原本应该由她与我分摊的伤心与痛苦,全部留给了我一个人。我像一只可怜的小蝌蚪,在浊臭而恶劣的生存环境中,野蛮生长成一只丑陋的癞蛤蟆。我成为一个十足的混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父亲打小就有的各种混蛋本事,并在对世人深深的恨意中把那些邪招变本加厉地“发扬光大”。
我在13岁那一年,获得“这臭小子比他爸还坏”的评价,成功地超越父亲,青出于蓝地成为外西街最混蛋的人。标志性事件是那一年我拎着两把菜刀,将父亲从街头追到街尾。而从那天起,他对我的“教育”,从凶狠的打骂变成了无奈的絮叨。他那些夹杂着粗话的笨拙的人生大道理,就像没煮烂的肉一般,反复辗转于他的嘴边。而这些对我基本是没用的,相反,我把他转换了的“教育方式”理解成因为打不过我而显现出的懦弱。
14岁那年,我们在老家已没有任何生存空间,人们虽然怕我们,但这种夹杂着恐惧与厌恶的“怕”的背后是拒绝,是坚壁清野,是冷硬的敬而远之。这使得我们做包括偷窃在内的任何事都难以成功,生计出现严重问题。父亲的一位远亲,破天荒发善心给我们指了条路,让我们到省城发展,并慷慨地为我们买了火车票和十几个饼子。这次我从小到大体验到的唯一善意的捐助,实际上是一次为民除害的义举。因为成功地将我们送走,为外西街除去两害,街坊们明里暗里请他吃饭或送东西表示感谢,父亲这位远亲的获得远远大于支出,这还不算名声的效应。
省城与县城相比,更大更复杂,汇集了各种人才,连小偷和骗子的水平也高了很多。在这个升级换代的地方,我和父亲选择了不一样的应对方法。他选择到路边给人修自行车、打气,准备忍气吞声地混口饭活下去,这显然是老了、无力了的认命表现。而我则选择了与他相反的路子,一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样子,想凭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空来。
然而,我们俩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他每天挣的钱,吃饭没问题,但满足不了多年养成的赌和嫖的“业余爱好”,因而始终不改穷斯滥矣的破败相。而我则发现,城市里人们的生活逻辑远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斗得比大自然中的任何生物都厉害,但很少用牙齿和爪子。这让我这个企图凭着身体的凶狠闯出一条路子的外地小孩明白,《上海滩》之类的电视剧是不能当励志教育片来看的。凭着武力单独闯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城市这道墙面前,我撞得头破血流,甚至连伤我的对手是谁都没搞清楚。
我们父子在城里挣扎了一年多之后,又灰溜溜地回到老家。这时,外西街面临改造,我父亲那间因当年没找到房契而没有被败掉的旧房,居然给赔了几千块钱,这比其他邻居的至少多一半,原因自然是居委会和拆迁办都了解我们父子的为人,不想我们生事,他们甚至不厌其烦地到档案馆查到了房契的底单,为我们办了手续。他们所做的一切,一半是出于善念,一半是出于恐惧,而当时的我,只看到了后者。
父亲则看到了前者,他已经老到了开始关注良心和报应的地步。他甚至开始关心我的未来与前途,并开始琢磨着为我做点什么。
找工作或学手艺,他想了想,就不敢往下想了。读书,更是让他和我都头疼的事。后来,不知谁给他出主意,说我身上的邪气,只有两个地方可以扳过来—监狱和军队。监狱他否决了,军队倒是让他眼前一亮,他于是开始为我参军折腾起来。他先为我走后门办了个初中毕业证遗失证明书,又七弯八绕历尽艰难为我报上了名。讲究纪律的军队对于野马一般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条恐怖的锁链,我想尽办法努力挣扎着不想让他的愿望实现。在体检时,我甚至往送检的尿液里加了茶水,在测血压和心电图之前拼命运动,希望各种指数超标,但遗憾的是,这都没能阻止一张入伍通知书准时送到我的手上……
然而,就是这张父亲胡搅蛮缠折腾出来的让我无法躲避的通知书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也许是军队有天然的改变我这种人的机能,也许是我骨子里天然有适合在部队生存的元素,我的各项技能和训练指标在战友中出类拔萃,我也因为时常受到表扬和夸奖,而暗暗感受到了做好人的好处。当然,多年的积习与坏毛病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改正,但军队的纪律至少让我明白哪些东西是坏的,不应该继续存在于我的身上。这对我来说,殊为不易。
我在军队待了几年,又凭着不算太坏的转业评价回到地方,成为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之后,成家、娶妻、生子。这一系列经历无一不在提醒我什么是正确的事,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的儿子成为一个混蛋,而方法,不是打骂,更不是唠叨,而是做给他看!
图/黄煜博
曾颖,职业网络工作者、资深媒体人、业余文学爱好者。常以“不务正业”的形象混迹于江湖,写专栏、泡论坛、发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种雕虫小技,以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国内多家媒体开设专栏。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