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澡堂和图书馆之间

2014-01-13 06:27淡豹
读者·原创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图书馆微信同学

文 _ 淡豹

在澡堂和图书馆之间

文 _ 淡豹

在海外读书,不知不觉年龄就到了二字头的后半段。家人总觉得,我仍身居校园的事实就意味着我“还在上学”,得等到博士毕业、得到教职才算是步入社会。他们听到我在写论文,总会说“快把作业写完吧”!

其实写论文就是我的事业本身,反倒是在学校教书这种在家人眼中更像正式上班的工作,大多数时候是学校下达的任务。在北美,读博士相当于一份工作—一份工资低、压力大、基本没有升职加薪之类机会、全凭热爱支撑着的工作。大部分职业有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时间,即使金融、法律那些总得加班的工作,夜里十点到家后也可以关掉脑袋中那个管工作的按钮。而做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职业对人的要求就是持续思考—能不能做得到另说,但研究工作要求人一睁开眼睛就开始琢磨正读的书,做梦也惦记着论文更是常事。

在中学同学的微信群,大家说起,“假如你能给10年前的自己发条四字短信,你会说什么?”有人戏谑地说“保持身材”,有人说“不要恋爱”,有人说“赶紧恋爱”。

我在心里偷偷想—必须是“买房买房”“买两套房”,或者“借钱买房”呀。不怕看客笑话,我从2003年还在北京上大学时,就成天坐公交车满城看房。但家在外地,看完得家里人通过才行,我妈又轻易不来,再加上每隔几个月,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我保准和妈妈大吵一架,就这么一路拖到再也买不起的价格。到现在,我这个“房子控”也没有房子。

10年前,我正在大学校园的食堂和图书馆间穿梭,忙于和大学时的男朋友约会。也就在10年前的那个春天,我读到了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作品《忧郁的热带》,这本如梦似幻又充满力度的巴西研究笔记让我就此沉迷于人类学的深潭,不能自拔。如今,想到当年自己沉湎于各种各样的精神生活,一懒就错过了在北京房价还是工薪家庭可以勉力承受时抢下一套的机会,我就悔不当初。

依据我对自己这懒于移动的天性的了解,一旦在北京买了房子安了家,就算宇宙学术大师在美国等着我、死拉硬拽非要教我,就算著名的杜克大学出版社主动来找我出书,就算和张姓男青年领了英文的结婚证,我大概都不会有动力放下我的安乐窝来美国读书的。

只好认栽。

钱少,也就没有谁急于买房子;在北美我是异乡人,就无须受当地社会关系和生活习惯的束缚,反而自由许多;身在校园,周围都是像我一样的大龄学生,多半还延续着大学时的生活方式,几个人一起租房子,骑自行车去学校,中午在餐车买一份午餐。

这种生活像延长了的青春期,明明是饿汉子,但好像也不怎么饥。对那些社会压力可谓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以至于每次回国,密集接触老朋友、旧同学时,听到大家抱怨的生存压力,倒是听后拍案惊奇的新鲜感多过心有戚戚焉的同感。

不过,自去年开始兴起的微信群改变了我这种状态。加入中学同学的微信群后,我全天候地以一种虚拟而贴近的方式,参与着他们的生活,与国内的压力和欲望只有一个手机屏幕的距离,心跳似乎快了很多。

我上学早,年纪比同学小几岁。如今,我的同学们多半30岁上下,正在嫁娶生育的高峰期。我做好了浏览婴儿生活习惯以及婚礼和蜜月照片的准备,实际情况则并非如此。在微信群里,30岁出头的男女闲谈,轻微地打情骂俏,洽谈业务,影射历史,为生意和私情牵线搭桥,互问何处高就。知晓某人是某人的甲方,某人所在的企业在招标,某人工作的学术期刊发文章规格高,不提家庭,心照不宣。

每个集体都照例有两位受关注的女同学:一位高傲、内向、纤尘不染,是众人向往的对象,意味着标准;一位活泼、善言,知道、传播或制造秘密。众人心照不宣地等待沉默的第一位发言,仿佛那将规定群体的节奏。群体的节奏目前由第二位打点,众人溺爱她臧否人物,发布星座运程、旅行须知。

有人张罗:“同学亲,亲上亲,砸断骨头还连筋。”有人问:“过年都回家吗?”有人建议:“女同学都该休息了,对皮肤好。”有人表示:“远水解不了近渴。”

似乎能看到在春节假期的某一天,十几个30岁出头的男女,已婚的、未婚的、离婚的、二婚的、带妾的都有,从各个国家各个城市回到家乡,吃晚饭,大部分人喝酒,微醺,转去一个卡拉OK厅,更多的人到场,有人在哄睡孩子后到达,较高傲的女同学出现了,也有人从父母的病房赶来,执酒杯道歉,说“来晚了来晚了,该罚”。起初不喝酒的现在喝酒了;有的人半真半假地醉了,讲酒话;有人在包房中搂抱着跳舞;有人坐在一角道情话,或端出温了几个小时的某种和钱或前途有关的要求;有人怂恿某人送某人回家;有人说某人喝多了需要有人照顾;有接电话的,有按断电话的,有不断看电话的。

最激动的时候有泪水,伴着20世纪90年代末流行的老歌。人们频繁地去洗手间,仿佛那些不该发生的与不想回忆的,都能随着冲水声化为无形,而这种危险与冲动都会在今夜之后消失的可能性,让人们今夜的行动大胆许多。去洗手间的路上,也可以拐到走廊的另一边,说出在其他地方不宜说的话。也可以走到室外,吹吹冷风,在城市变化了的街景中抚今追昔,在霓虹灯下重新打开手机,在家人催促的短信中贴近现实。

微信群中的亲热,虚幻而真实,互动频繁,似乎再现了中学时那个班级中的生物链条和社交逻辑,像回到中学时逼仄空间下不得不相互观看的集体生活。打开微信群,人与人就贴得近,就仿佛生命中除此集体之外别无一物。一旦按了“接受”键,受纳于这个团体,即使不大说话、不大私下联络、不大查看,也意味着自己已经以某种形式参与了他人以语言表达的生活,无论那种表达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我曾经在漫长的青春期中为离开这种过分亲近的集体澡堂般的生活而努力,直到我到达远方、异国,过一种由图书馆界定的生活。但是,在受挤压的空间中鸡犬之声相闻,这难道不是种相互属于?身在并非由自己选择的集体,如家庭一般因不能拒绝而无须怀疑,这难道不是在某个层次上深刻的相互属于?

事实上,这是我习惯的唯一生活。我惯于抱怨它,却也越来越赞赏它的优点。当图书馆中的我为电话解锁,去看中学同学在另一个时区的热闹聊天,我离那种充满确定感的旧日生活,似乎就近了一些。

图/元熙

淡豹,人类学博士生,以琢磨人为本行,现居美国广阔的中西部大草原中心的“风城”。她惦念家乡的亲人和食物,为美式脱口秀哈哈大笑,在学院中做知识的信徒,贴近历史,观察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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