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囧之女神
陌生的父子
文 _ 囧之女神
读了几本金庸的书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书里几乎没有涉及成年之后的父子关系。主要角色的父亲,不是一出场就去世,留下一个遗腹子(如郭靖、杨过),就是在大侠还小的时候,就被仇家砍死了(如张无忌、林平之),或是这个爹根本就没出现过(如令狐冲、萧峰、虚竹等)。他的书中充满了这种没有爹的孩子,几乎没有哪个重要男性角色成年后还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并一起生活到最后。《天龙八部》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但这本书里“爸爸去哪儿”式的剧情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萧峰、虚竹、段誉三兄弟,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
如果翻一下金庸的履历,就会看出这种现象是有原因的:在1955年到1972年,也就是金庸写武侠小说的17年里,他对成年之后的父子关系都是非常陌生的。因为他的父亲在20世纪50年代初,即他写武侠小说之前,就在老家被判为大地主而被枪决了。当时,金庸也就20出头。按照他在《月云》里的说法,听到消息后,他在香港“大哭了三天三夜”。然后他写了十多部以没有父亲的成年男人为主角的武侠小说,一来多少有点自我的投射,二来就是不投射,他想写也写不圆:一个成年男人和父亲长期相处的经验,对他来说是很缺乏的。等他的儿子(准确说是二儿子,因为他的大儿子19岁那年自杀了)成年,陪他度过晚年的漫长岁月,他终于对这种关系比较熟悉后,又早已不写武侠小说了。这些小说和里面的人物,都诞生在他的“父子关系断层期”。创作这件事情真是很奇妙,你可以天马行空地想出各种违反地心引力等一切物理常识的武功,但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一个作者很难不受制于自己的生活经验。
同样的例子还有李安。他回忆说当年拍《饮食男女》时很不容易,因为“父女关系对我来说是很陌生的关系”,他没有姐妹,也没有女儿。所以一对父女是怎么相处的,他只有猜测—但就是猜测,也有猜测的尽头。在这部片子里,李安塑造了三个完全不同的女儿,各有各的特质。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电影在处理父女矛盾时,一律省略了最核心的过程,三个女儿都在一个特定时刻,把核弹一样的问题摆到了家庭晚餐的桌面上:小女儿未婚先孕,大女儿闪婚,二女儿对父亲的新婚姻极其失望。然后呢?然后下一个镜头就是事情解决了:小女儿和大女儿依次被自己的男友和丈夫接走,二女儿完成了对父亲的谅解,请父亲到家里来吃饭。那个针尖对麦芒的环节,一对父女是怎么从对峙到最后达成妥协的过程,一律没有。李安可以想象一个父亲可能有什么样的女儿,这些女儿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这些可以从他的其他经验和见闻中来找素材,但那些更隐秘、非近距离体验而不能知的过程和细节,则被“自然地”隐去了。
继续说金庸。虽然没有具体和细腻的父子关系,但他还是在书中写了一种模糊的、可能是他心中认为“理想”的父子关系。仍以《天龙八部》为例。在这种父子关系里,儿子在故事一开始的成长期,还是弱小的“熊孩子”,只能挨打挨骂受欺辱被鄙视,还要忙着攒钱攒人品攒技术攒人脉,“挨”的那个过程通常会被写得惨不忍睹,而“攒”的那个过程又会被写得十分艰辛。在这个最需要被保护、也最难看到成效的阶段里,爹一律是隐形的。后来经过千回百转,儿子在没有爹的情况下,也因缘际会地继承了爹的事业,终于成功了,比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了,根本不需要爹的帮助了,爹却偏在这个时候驾着七彩祥云出现了,总有一种捡落地桃子的感觉。“这三人的故事对传统的父子关系真是莫大的讽刺:当你弱小时或是成长时,爹一般都是隐身的,甚至不时地给你捣乱添堵。只有你强大了,你爹才会重视你、信任你,承认‘这才是我的儿子’。”“有点能耐的亲爹承认你这个儿子,不等于要跟你共享天伦之乐,而是承认‘你比我强’‘你可以代替我’。这不是什么舐犊情深、承欢膝下的故事,而是跟自然界的新老交替、优胜劣汰差不多。”
听上去很冷血是不是?但这不知道是多少男人心中完美的父子关系。在漫长的男权社会里,把儿子从只知道吃奶睡觉哭泣、不可理喻、没有任何交流能力的“肉虫”,培养成有头有脸、合宜得体的继承人,中间的过程实在太辛苦,有太多不愉快,男人都不大愿意承担。虽然有个优秀的继承人对男人来说是头等大事,但男人们更愿意在这个过程中担任“标杆”和“规则制定者”的角色,而不愿意去当把屎把尿、整天被“熊孩子”折磨得要断气的老妈子。既然父亲只需当规则制定者,那小孩最好是在成为能听懂规矩的“合格小孩”后,交给我教养就是,之前巴不得当甩手掌柜。这种对“合格小孩”的想法发展到极端,就是《天龙八部》:连教养都不必了,18年后相认时,他已经是一条好汉,爹收了这个“桃子”,然后归隐。
然而作为过早失去父亲、对父子关系曾一度陌生的年轻人,金庸最后还是对父子关系有了极深的了解,却是通过一种更惨烈的方式:儿子的早夭。“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这大概是我读过的最椎心泣血的后记。但写这个后记时,他已经封笔不写武侠小说五年多了。
图/刘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