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刘洁
漂在北京
文 _ 刘洁
西直门内大街的一个老旧胡同里,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小四合院。挨着路口的那家门前,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神色稍显迷惘又安详地看着来往行人。住在附近的人似乎都知道老人患有老年痴呆,不清醒,只会含糊地说“往前,往前”。常常有外地的游客或者行人跟他打听路,于是就能听见老人随意地往一个方向甩手,点着头对他们肯定地说:“往前,往前,对,往前……”
这是我记忆里13岁之前的北京。
外公单位设的驻京办事处就在这个胡同里。四层高的老旧办公楼,里面各间屋子都排满了某个单位或地区驻京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操着全国各地的口音,似乎每一间都有办公桌,还有自己后来搬进来的各式电视和生活用品,像炒锅、沙发床之类,还有不时来京探亲小住的家人。后来时间长了,站在楼道里闻一闻,被呛得不停咳嗽就知道是那家四川来的在炒菜,走廊尽头,贵州来的两口子昨天晚上又吵架砸了酒瓶子,东北老谢的侄子带来了几棵大酸菜……那时候外地来的人们似乎都觉得生活本该如此,挤在二三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柴米油盐酱醋茶,忙碌、勤俭,人心踏实,白天努力地生活,傍晚打会儿麻将,好像还没人有空闲想谁是北漂,什么是北漂。
外公分到了两间办公室,每一间都有两张单人床和一台电视。初三之前,每逢寒暑假,我都会被送过来,一来我陪陪他,二来他陪陪我,顺便“押送”我去参加不远处青少年活动中心侧楼的许国璋英语培训班。
对身处的城市,我谈不上喜欢,也没想过未来,那时我十一二岁,梦想是去云南边境当一名缉毒警察,然后光荣地战死沙场,报效祖国。天安门前红旗飘飘、一片祥和的京味儿首都和我关系不大,因为许国璋英语的缘故,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儿想躲。
2011年初我大学毕业,几经辗转,来北京工作,有时会和退休后在云南安度晚年的外公通电话。“现在住在哪儿啊?”“西南四环,就是以前去过的那个世界公园那边。”“啊……太偏了啊,好坐车吗?通到那边的公交多吗?”外公老了,喜欢昆明的春暖花开,十几年没回过北京。他不知道有多少闪着银光的高楼林立在过去的那些个飘着京剧声的胡同之外,现在四环一平方米的房价可以在昆明买多少斤老乡背来的葛根,买车要摇号,上下班高峰期打车表跳得比较快,从二环到三环着急不着急都能堵个半天,在西城区工作的年轻伙伴在房山区租了房,只因为价钱便宜……当然他也不知道,更多的年轻人即使过得异常辛苦,远离亲人,即使爱情也面临着各种诱惑和考验,仍然义无反顾地来北京打拼,成就了一个新的名词:北漂。文化底蕴、努力、上进、梦想、价值观、更广阔的视野和机遇、让后代接受更好教育的理想,都是这些人的动力,哪怕日后变成房奴,买豆浆排队,坐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也在所不惜。
更多人,没有了物质生活中的安稳和安全感。即使这样,很多人仍在坚持。
单位有个在英国本硕连读后来京就业的女海归,用了3年时间,几经努力终于拿到北京户口。她笑着说起以前相亲时,很多次双方都感觉很好,只因为男方父母嫌她是外地人而不同意……见惯得失,已然风轻云淡。后来她父母把家乡的房子卖了,作为首付,在北五环外贷款买了套7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和女儿在北京一起住。一家人团聚了,只是不知是落了根,还是一起漂。她现在每个工作日早上5点钟起床,从北五环坐到南六环外上班。她和我说,她真心觉得现在一切都特别好,相信以后会更好。
读在职研究生时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来自内蒙古乌兰浩特,父亲是位现役老军官,她从小作为随军家属跟着部队走,长大以后家里安排她报考军校,以便日后回家有各种关系关照,生活可得安稳。但她坚持读了北京的一所本科学校,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城市,先后跳槽三四次,现在在一家很小的网络媒体做采编,有时加班到深夜,与另一个人一起合租50多平方米的房子,养了一只叫肉肉的猫。我俩站在天桥上看着环路上夜晚的车流和高楼灯火,她沉静地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随军,有几年我爸爸被派去守一个油库,周围方圆几十公里都是戈壁,只有我们一家人和两个战士,大人工作忙,有时我太寂寞了,就跟家里养的鸡说话……后来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在繁华热闹的城市里生活,现在我就这样走在北京的人流里,骨子里都是开心的。”
我常常不知道,人们在坚持什么。
关于北漂的一切努力,隐含的原因,可能是积极的、执着的、丰富的,也可能是压抑的、苦闷的、繁重的,而我唯一知道的,是人因为希望而活着,即使在一切过去之后,我们懂得了人生中的偶然和徒劳无功,真的只是很寻常的事。
在颐和园没有大黄鸭的很多很多年前,时光回溯到一九九几年的时候,周末若是不忙,外公就会拉着我的手去逛公园,在湖旁的垂柳下教我打水漂,小石子跳跃过一整个夕阳的倒影。
记得他说,沉下去很容易,想漂得稳,其实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