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床的艾滋病妈妈

2014-01-11 12:30沈骋宇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麻醉师羊水艾滋病

文/陈 岚 图/沈骋宇

19床的艾滋病妈妈

文/陈 岚 图/沈骋宇

19床的病人住进产房的时候,妇产科特别召开了一次全体会议。原来这是医院配合医科大学传染病系的一个研究项目:艾滋病母亲分娩无感染婴儿。

病人住进了产科特护病房,连编号都是院长亲自挑的。刚从卫校毕业3个月的我,战战兢兢走进了“19床”的病房。戴口罩、戴帽子、穿长袖不说,我还特意挑了一双最厚的乳胶手套。“19床”靠在床背上,腆着临产的肚子,微笑着看着我进来。我以为得这种病的女人多少要有点与众不同,一打量,发现她很普通:头发短短的,宽松的裙子,平底黑襻扣布鞋,脸颊上布满蝴蝶斑—一个标准的临产孕妇。

“你好。”她彬彬有礼。我心跳加速,僵硬地笑了笑。第一天护理就要抽血,而血液是艾滋病的传播途径之一,想想都叫我头皮发麻。大概是太紧张了,一针下去没扎进静脉,反而把血管刺穿了。我看到她的眉毛都跳动起来了。我手忙脚乱地拿玻璃管吸血、找棉球,小心翼翼地不让血迹沾染到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清理完毕,看看她的脸色,居然风平浪静。

“谢谢你。”她的声音温和而恬静。回到办公室,我在医生那里看到了“19床”的病历:她的运气真是不好,本来是一所大学的老师,年轻有为,30岁就升了副教授。有一次,在去外地出差的路上出了车祸,紧急输血时感染了HIV病毒,直到她怀孕做围产期保健检查时才发现被感染。从被感染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已被改写。据说母亲感染艾滋病后,生产的婴儿感染艾滋病的几率高达20%~40%,而且生产中的并发症和可能的感染对于免疫系统被破坏的母亲来说常常是致命的。现在她一边待产,一边起诉了那家医院和当地的血站。估计能得到一些赔偿,可是有什么用呢?

“19床”的丈夫来了。一个艾滋病人的丈夫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怀着好奇心,装作查房,走进去。“19床”坐在床上,把腿搁在丈夫的身上,慢慢地梳头发,从头顶到发梢,安然,悠然;丈夫帮妻子轻轻地揉捏着因怀孕而肿胀的双脚,对妻子的怜爱从他的双手溢了出来。阳光从窗户溜进来,斑斑点点定格在丈夫的手和妻子的脚上。这时,他们更像一对幸福的准父母。

“19床”每天都必须服用多种药物以控制HIV病毒的数量,几乎每天都要抽血、输液。两条白皙丰满的手臂,从手背到胳膊,针眼密布。我手生,加上害怕,常常一针也扎不进去,她却没发过一次脾气,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我笑。护理了一个多星期,我渐渐喜欢上了她。虽然“武装设施”还是必备的,但是给她扎针时我非常认真,给药时也要重复几遍,直到她明白为止。有时候,我还会为她买几枝新鲜的向日葵,插在花瓶里,放在她的床前。

为了避免生产过程中的感染,医生早就商定了剖宫分娩,连手术计划都拟好了,就等着产期的到来。

“19床”很镇定,每天看书听音乐,还给未来的孩子写信,画一些素描,枕头下已攒了厚厚的一沓。我问她为何坚持要这个孩子,毕竟她的生育年龄偏大,又带病在身。她并不在意我的唐突,笑了笑,说道:“孩子已经来了呀,我不能剥夺他的生命。”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万一被感染了怎么办?”她抚摸着向日葵,半晌方道:“如果不试一试,孩子就一点存活的机会都没了。”我的心情颇为沉重,病房里出现死一般的寂静。我正要离开,她轻声唤住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万一生产时出了什么事,我先生一定会说保大人。可是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所以无论如何,孩子是第一位的。”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这就是妈妈。

要来的躲不过。那天夜里我值班,凌晨,办公室的紧急信号灯忽然闪烁起来,发出刺耳的警铃。我猛地坐起来,一看牌号,19床。“19床!”我一边招呼值班医生,一边飞速地奔向“19床”的病房。

惨白的日光灯下,“19床”的脸色更加惨白。打开被子一看,羊水已经破了,更要命的是,羊水是红色的,也就是说,子宫内膜非正常脱落,子宫内出血了。

“19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慌乱的神色。出血就意味着孩子遭受感染的可能成倍增加。原本胎盘可以屏蔽、过滤艾滋病毒,但是生产中的出血以及分泌物通常使得婴儿也被感染HIV。她疼得额头上全是汗水,仍咬牙强忍住配合术前准备工作。夜间担架一时来不了,她二话不说,下了床迈开步子就走。我搀扶着她,看到混着血污的羊水沿着她孕妇裙下肿胀的双腿流下来。她不管不顾,反而越走越快,仿佛她走快一秒,孩子存活和不被感染的可能就增多一分。

当她躺在手术台上时,羊水已呈污浊色,这意味着胎儿处于危险的缺氧状态。麻醉师给她实行了硬膜麻醉,我开始拿探针测试她的清醒程度。3分钟过去了,她依然清醒地睁着眼睛,说:“很疼。”麻醉师汗如雨下,这种对麻醉药没反应的体质他还是头一次碰到,但是胎儿的状况已经绝对不允许再加大麻醉剂量了。

她死死地握住我的手,哀求医生们,声音轻微而坚决:“救救我的孩子!快救救我的孩子!别管我!”一分钟后,“19床”的手腕和脚腕被固定在产床上,麻醉师也预备好了针剂,主刀的李医生闭了闭眼睛,好似不忍心下手。这是我做护士以来,第一次在这个号称“妇产科王牌”的医生脸上看到这样近乎绝望的神情。

手术刀迅速地在“19床”对麻醉不起反应的肚皮上划切下去,皮肤裂开,脂肪层、肌肉、黏膜、子宫……“19床”握住我的手骤然间收紧了,咬着毛巾的口腔里发出含混不清、低哑却绝对撕心裂肺的吼叫声,身体在产床上剧烈地颤抖着,她的脸因疼痛而变形。

终于,胎儿被取出来了,脐带绕住了颈部,因为缺氧,他的脸已经变得青紫。几分钟过后,“19床”大汗淋漓的身体开始松弛。而这时,在李医生有节奏的拍动下,婴儿吐出了口中的污物,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啼哭。即将昏睡过去的母亲似乎听到了哭声,努力地睁开眼睛,朝孩子瞥了一眼,眼皮就轻轻地合上了。我为她解开固定的带子,才发现她的手腕和脚腕处都已经磨出了血。而我的手,也像骨头断裂了一样,剧烈地疼痛着。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一眼是“19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那双恬静爱笑的眼睛合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3天后,因为手术并发败血症,抗生素治疗无效,深度感染,她永远地离开了。

庆幸的是,那个孩子的HIV原体测试为阴性。

(欧阳剑摘自《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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