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岑桑图/陈明贵
迟来的喜镯
文/岑桑图/陈明贵
一
奶奶肺里长了个良性肿瘤。医生建议,趁她身体各方面都好,赶紧开胸切除。但奶奶不同意,她说:“是良性的,就让它长着吧。”
母亲打电话给我,要我回来劝奶奶做手术。
那天,我一进门就被吓了一跳,家里的气氛有点古怪。奶奶站在阳台上抽烟,母亲顾不上和我亲热,给我使眼色,让我过去。我放下行李,走过去对奶奶说:“亲娘,你不要活了?肺里长瘤子了还抽烟。”
常州话里,奶奶要叫“亲娘”,上学之后多说普通话,但从小叫惯的称呼是改不了的。
奶奶看到我,说:“你舍得回来看我了?”
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烟:“有病治病,别作死好不好?”
奶奶小声嘟囔着:“抽了一辈子,改不了的。”
我拉着她的手走回房间,家中刚刚紧张的氛围缓和了。奶奶指着母亲说:“是不是你把小涛叫回来的啊?他那么忙,你还给他添麻烦,你这个当妈的,不会为儿子着想吗?”
母亲端了一碗中药,递给她说:“就你给别人添麻烦。我不把他叫回来,谁降得住你?快点把药喝了吧,一会儿冷了还要重新热。”
奶奶翻了母亲一个白眼,把药一口气喝了。母亲悄悄塞了块糖给我,我剥开糖纸,喂给奶奶压苦味。
奶奶说:“看看,还是我孙子对我好。”
母亲摆出“懒得理你”的表情,去厨房洗碗去了。
奶奶和母亲互不待见几十年了,我和爸早已习惯了她们之间的恶语相向。不过,也许是“恶语”久了,竟也“恶”出了感情,关心的话也都讲得犀利。
二
其实奶奶不满意母亲,主要是因为母亲不是个会操持家的女人,用奶奶的话说,“就喜欢成天不着家”。
母亲很早就下岗了,可她在别人领失业金的时候,就开始了小业主的生涯。父亲当时的工作还不错,但母亲闲不住,开过牛奶棚、一元店、水果摊……奶奶看不惯她有家不回,有孩子不管,经常数落她的不是。但母亲只有一句:“你不是还没老得不能动吗?就先带孩子,收拾家吧。”
我是听着奶奶对母亲的各种抱怨长大的。她们一见面,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父亲性格随和,他对她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从劝解到麻木,最后干脆拉着我出门下棋,躲清闲。而我一直觉得她们“吵而不散”的原因,是母亲足够聪明理智,她是个侦探一样的女人。
记得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吧,某一天,奶奶突然发现她的一对金镯子丢了,一口咬定是母亲拿了。母亲听了,出乎意料地没生气。她先听了丢镯子的来龙去脉,然后把我叫进屋里,一顿暴打,我就老实招了。
金镯子是我偷偷拿去卖了,换了钱上网、打电玩。
我被打的时候,奶奶一直敲门求情。我被放出来时,她的嗓子都喊哑了。奶奶看到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心疼得要命,对母亲说:“你怎么下得去手哟?我的镯子不要了。”
母亲冷声说:“你不要,我还要呢。”
那天,母亲带着我和奶奶去金铺赎镯子。那时我还小,不太懂得金子的价值。那么大的两只镯子,卖了500元还以为赚到了。可是想重新买回来,却要5000元了。奶奶被气得浑身发抖,母亲和店主吵了一天也没辙,只好去银行取了5000元钱。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母亲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那对镯子,递给奶奶说:“这次藏好了,别让人一找就找到了。”
奶奶瞥了一眼说:“给你吧,你花的钞票,就是你的了。”
母亲把镯子塞在奶奶手里说:“我才不要自己买,我要你亲手送给我。”
后来,我才从父亲那里知道,那对镯子是对龙凤呈祥的喜镯。奶奶当年嫁给爷爷的时候,是爷爷的母亲传给她的。可母亲嫁过来时,奶奶却没有给母亲。于是,那对镯子成了母亲的心病。
三
我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才有时间和母亲坐下来聊天。母亲说:“你回来,我就省心了。”母亲现在不做小生意了,开了一家像模像样的饭店,凭着干净卫生,在小区周边有了口碑。在旁人眼里,她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可是在奶奶眼里,所有的优点,都是“不安分”。
奶奶常对我说:“以后讨老婆,千万别找你妈那样的,就想着挣钱,连家也不顾。”
奶奶说这些话时,从来不背着母亲,好像有意让她听见似的。而母亲当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她说:“我给你讲,我这叫有备无患,懂吗?你儿子万一哪天有个病、有个灾的,咱们全家还不喝西北风啊?”
奶奶听了,直拍桌子。她说:“你个昂三货(苏州话里‘傻瓜’的意思),还有咒自己男人的?!”
母亲却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不爱听就躲得过了?自欺欺人嘛。”从前我一直觉得,她们这辈子会是永远的敌人。然而有些感情,总要经历些曲折才会显现。
那是2008年,我在家待业一年,四处找工作。5月12日,突然听闻汶川地震,父亲当时正在成都出差,全家人都慌了。
母亲彻夜拨打父亲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奶奶守着座机,一动不动。在我的记忆中,家里从没那么安静过。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有电视里不断地播报着灾区新闻。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让我怕极了。后来我看到一个被抬出的伤员,和父亲穿着一样的夹克,忍不住哭出声来。母亲当即一声厉喝:“不许哭!没听到你爸的消息,谁也不许哭!”
我顿时吓得止住了眼泪,而奶奶第一次没有和母亲唱反调,她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直到第二天中午,父亲才打电话回来报平安。他的手机在慌乱中掉了,才找到可以用的电话。
接完电话,奶奶忽然和母亲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个人放肆地大声哭起来,好像要把所有的恐惧和压抑都排解在哭声里。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们在终日的争吵中,早已成了彼此的支柱与依靠。
后来,我和父亲说起那天的事。父亲说:“女人啊,是很不好理解的生物。”
而我也觉得,这应该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吧。
四
4月22日,我回来的第四天,奶奶终于答应入院做手术了。做手术的前一天,我和母亲晚上去陪床。奶奶看起来颓唐了许多,她嘴上说没事,但我知道她是害怕的。我安慰她:“不要紧张,医生是父亲的老朋友,不会有问题的。”
可奶奶默默地喝着母亲煲的鸡汤,不说话。母亲把我推到一边说:“我给你讲啊,老太婆,你可要对自己有点信心哦。要不然,你和我争了一辈子的儿子就全归我了,你的宝贝孙子也是我的了。”
奶奶听着,忽然脸上就有了一些神采。她说:“你想得美,我不会轻松让给你的。”
奶奶拉起我的手说:“我告诉你个事吧。你妈叫你回来,不全是为了我,她是有私心的,她想见你,又不好说。她这个人嘴巴笨,说不出来的,但是我知道。我和你讲,我明天要是不能活着出来,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你妈,她是个好女人。”
她说的这段话,让我和母亲都愣住了。我原本以为她又要数落母亲的不是呢,结果竟是赞扬。
奶奶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黑丝绒做的荷包。我和母亲都认识,里面装着那对金喜镯。奶奶把它放在母亲的手里说:“给你了。”
母亲忙推开说:“我不要,这会儿给不吉利的,要给也等你出院了再给。”
奶奶摇了摇头说:“你就拿着吧。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你现在不拿着,我怕有个万一,我就没机会亲手把镯子传给你了。”
母亲接过镯子说:“这个我帮你先拿着。回头你出院了,咱们办个酒席,你再亲手给我。”
2013年4月26日,奶奶成功做了肿瘤切除手术。母亲在自家饭店里摆了酒席,招来一桌子的亲朋好友。奶奶的气色看起来相当好,母亲坐在奶奶身旁,开心地笑着,手腕上那对迟来的喜镯,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黄洁云摘自《妇女》2013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