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乡情煨酒

2014-01-11 03:02小黑孩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腊味龙灯一坛

文/简 心 图/小黑孩

一坛乡情煨酒

文/简 心 图/小黑孩

是啊,家乡的水酒莫不如此,又香又烈又上口,后劲大着哩!这酒劲可是接了天地之气,用一坛坛乡情,加上炭火,天长日久煨出来的。

立冬一过,日头便蔫不唧儿的,村坊里家家开始做酒,准备过年。

母亲将几桶用山泉浸好的糯米搓洗干净,倾于竹箕滤水,然后倒入大甑。旺火架起,糯香满屋,细伢子们立刻被糯香吸引了过去。开甑了,团团雾气里,软糯的饭粒晶莹可见。母亲庄重地洗了手,先舀一大碗糯米饭供于灶台上,这是敬灶神奶奶;然后又认真地舀出满满几大碗,叫我们端给屋场里的叔伯大婶们尝鲜。终于轮到我们了!母亲微笑着,两手往冷水里轻蘸一下,挖一勺饭入手,嘴里“哧哧”有声,轻巧掂掇几下,眨眼间,像变戏法一般,一个个热气腾腾、清香玲珑的小糯米饭团就出来了。我们得奖一般争先恐后捧了去,大口享用,觉得世上最美味的东西莫过于此。

随后,母亲将大甑抱起,端到天井沿的酒架上,舀起山泉往甑中一瓢瓢淋下去,直到糯米饭变得温热,不再烫手,才洒上酒药,拌匀,装进一个早已洗净晾干的大酒坛。此时,母亲又在糯米饭中挖一小穴,成酒窝,封扎坛口,放到厢房里,用稻草或棉絮包捆好坛肚。几天工夫,酒香便一阵一阵溢出。

三天后的酒叫“三朝酒”。揭开酒封,窝里酒液清冽如泉,家里称作“酒娘”,而糯米饭却已然化成了酒糟。这时,酒糟甜美,酒娘醇厚,蘸在手上黏糊糊的,好吃得很。酒娘这东西,不会喝酒的人往往喜欢,好酒的人反而嫌它太嫩、有奶腥气,非等到酒劲老烈、酒性雄厚,舀出一大壶烫了喝,才觉得过瘾。

我自然喜欢甜嫩的酒娘。那时日子清苦,乡下根本没什么零嘴可吃。嘴荒的我便天天想着那一大缸酒娘。一天晌午,父母还在田里干活,哥哥领着妹妹更是玩得不见影子,灶膛里连个火星子也没有。我饿极了,便跑进厢房,从酒坛里狠狠挖了一粗瓷大碗的酒娘,美滋滋地吃了个痛快。不料过了片刻,便觉屋顶团团打转,四周像井水一样一浮一晃的,脚下像腾了云,怎么也踩不着地……等父母回来,我早已在一张长条大板凳上醉成一摊烂泥。一直到晚上醒来,我仍是头昏眼花,脑涨欲裂。从此,我晓得了酒娘的厉害,再也不敢贪吃。

一个月后,酒娘汩汩溢出。冬至那天,母亲将山泉水烧开,凉透,兑入酒中,从此封坛过冬。

“今日淋灰水,明日打米馃,后天就过年!”细伢子们总是这样一边唱着歌谣,一边掰着手指头盼着过年。年夜饭是我们盼了一年的美餐。除夕,全家团坐,如豆的灯下,母亲将滚烫的水酒从灶上提来,一碗一碗筛满……澄黄、甘醇,这是上好的水酒!一阵阵爆竹声中,父亲轻轻端起一碗热酒,含笑环视我们,将一年的艰辛一饮而尽。

“男子佬喝正月,妇娘子喝坐月。”大年初一至十五是村人们互相串门拜年的日子。初一一大早,吃过酒娘蛋,父亲便穿着新衫出门去拜年。母亲则蒸好各色腊味,一一切片,装满九龙盘,端出馃子,再烫上几壶水酒,等着叔伯兄弟登门拜年时品尝。酒过三巡,尝遍腊味、馃子,客人们纷纷夸奖母亲的好手艺。母亲再去添酒,座上的客人便用手遮碗,连说:“不要了,不要了,你这酒太好,会醉。”母亲便笑吟吟一手提壶,一手抢过碗道:“哪里哪里,我这井水近着呢,多少加一点,给你添福添寿!”于是又是一大碗。“井水近”是女人们劝酒的谦词,是说自家的酒淡得像井水,客人不用担心,挑水近着呢!喝得脸红脖子粗时,男人们开始划拳:“高升呀—两相好呀—四季发财呀—五魁首呀—满堂红呀—”声音在屋子里炸开来,田垄里的春天便“嘤嘤”笑了,酒香和着瑞气飞满油菜地。

正月,水酒的高潮在耍龙灯的夜晚。龙灯从几里外的宗祠里出来,一天去一个村寨。轮到我们村,隐隐听见锣鼓声和唢呐声从山外传来,细伢子们立刻飞奔出门。“还早哩!”父亲不紧不慢地取出爆竹,接着收拾敬龙神的香火篮子。母亲早已在灶房忙得团团转,要招待舞龙灯的宗亲吃饭呢!水酒要用大壶烫足,鸡鸭鱼肉要用大盘盛满,黄元米要炒得金黄油亮,各色腊味要一碟一碟切得厚薄均匀……龙灯远远地进村了!村头那几家抢先点起爆竹,火红的龙灯挨家挨户进去参神,主人点亮香烛,双手高举装了猪头肉的香篮,率全家老小对着龙首磕头参拜,再举一杯水酒洒地,算是敬了龙神。吹吹打打间,“嘡”的一声,龙灯最后在我们屋场里停住,锣鼓和唢呐息了声。各户男人们、细伢子早已追着龙尾过来,屋场立刻爆满。男人们纷纷上前敬烟递火,邀请耍龙灯的宗亲到家里吃饭,欢声笑语,好生热闹。我和细伢子们则穿来串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怯怯地扯下几根龙须,打飞脚回家,一一挂在灶门、猪栏门上。据母亲说,这样可保佑一家没病没灾、六畜兴旺。

几小时后,锣鼓唢呐声重新响起,耍龙灯了!村人们陆续聚拢,耍龙灯的人早已个个喝得不识天南地北、脚下腾云。他们借着酒劲,摆开架势,大鼓擂起来,唢呐吹起来,龙头跃起来,龙身腾起来,龙尾摆起来……爆竹飞鸣,火花呼啸,人声鼎沸,整个村子在醉意中奔腾、飞舞、摇晃……

家乡人办喜事都称“做酒”,比如做寿、嫁娶、迁新居、婴儿满月……可见水酒的主角地位。酒,是“神洁之物”,酒的好坏常常被认为预示着主人的运程。要做酒了,女人们必须月事干净,锅台灶器要洗刷干净,装酒的大缸要先放进水里浸泡几天,然后用稻草仔细擦拭,内里还需用火熏过。做酒不发请柬,看好日子,东家便向亲戚放出口信:“我家某月某日有喜事,到时请你来喝一口淡酒。”亲戚晓得后,与朋友、族人互相传告,用心记着。这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赶来喝酒。礼金一般是象征性的,会去,便是交情,关系不好的是断然不上门的。酒席坐了多少桌,坐得满不满,便是东家在村里为人处世、人面阔不阔的体现。

记得我出嫁的那天,母亲起了个大早,挥着大扫把将门前屋后扫了个遍,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衫,将厢房里的水酒一坛一坛搬出,坛口一一扎上荷叶,倒上几大筐秕谷和木梓壳埋住坛身,再往壳堆里埋进炭火,不一会儿,青烟袅袅,梓香飘荡……这便是煨水酒了!正午,亲戚朋友到齐,屋里屋外充满了欢声笑语。水酒煨熟,母亲扯开荷叶,将水酒一壶一壶提上桌子,酒香霎时飘满村子……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次很多男人们喝得走路扶墙靠壁,几天后才从床上爬起。如今,我偶尔回乡去,遇见那些老成酒糟似的男人们,他们还直拍脑门:“哎呀—你的细伢子都这般高了!嫁你的时候,酒太好了,又香又烈又上口,后劲大着哩!把我害苦了……”我听了就笑。

是啊,家乡的水酒莫不如此,又香又烈又上口,后劲大着哩!这酒劲可是接了天地之气,用一坛坛乡情,加上炭火,天长日久煨出来的。

可是,我的家乡在水酒里,水酒的家乡去了哪里呢?如今,那些村子已嫁到城市,水酒又嫁到哪儿去了?

(刘 忠摘自新浪网简心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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