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 方
苍山人的上海滩
文/吕 方
傍晚,上海江桥蔬菜批发市场,周勤坐在丈夫王正魁的电动车后座上,举头看天。天空中没有月亮。在这座城市里,无法用月亮和星光辨别天气的阴晴,各种各样的灯光把夜空映衬得五彩斑斓。那种像黑绸缎一样的夜空,只有家乡才会有。
周勤夫妇离开家乡已经15年了,这期间,他们很少回乡。
午饭时,周勤夫妇在油漆剥落得看不出颜色的长条桌上吃了水饺。这张桌子是他们的餐桌,也是他们的办公桌。
王正魁先吃。他开夜车从浙江拉货回来,小睡了一会儿,刚醒,这是他一天中的第一顿饭。也许是刚醒的缘故,没吃几个他就说饱了,将饺子递给了妻子。周勤吃了一半,重新递回给丈夫,劝他别浪费。这回,王正魁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八月十五吃水饺是家乡的风俗。尽管出来十几年了,这一习惯他们仍然没改。
他们的家乡在北方的沂河河畔—山东省苍山县兰陵镇的一个小村庄。苍山有种植大蒜的历史,但这个村子不同,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这里还延续着自给自足的种植模式—以传统的小麦、玉米为主要作物,房子的院墙内外则种些瓜果蔬菜。
1998年春节,一个从上海回来的发小约王正魁去喝酒。发小在上海待了两年,一看就知道挣了大钱:头发梳得溜光,皮鞋锃亮,羽绒服是名牌。王正魁再看看自己,棉袄、棉裤、棉鞋都是媳妇做的。一比较,自己就是个土老帽儿。王正魁既羡慕又自卑,酒量一向不错的他,那天却很快就喝醉了。
当晚,王正魁辗转反侧,和媳妇商量:“靠这几亩地种不出啥出息来,不如咱也南下淘金去吧?”周勤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第二天,周勤做了一桌好菜回请丈夫的发小。从发小口中他们得知,上海遍地是黄金,只要俯身去拾就行。发小还提供了一个来钱的营生—卖菜。
就这样,大年十五刚过,夫妻俩便抱着孩子,挑着一个简陋的货郎担,离开家乡,到上海滩追梦去了。
人生处处有江湖,卖菜也不例外。
他们到了上海才知道,遍地黄金并不是弯腰就能捡到的,你得流汗,甚至流血。
按照发小的指点,王正魁到上海之后就开始贩菜。他每天两点多钟起床,骑三轮车到20多里外的批发市场去买菜,一趟载三四百斤。20多岁的小伙子有的是力气,王正魁不怕出力。
凌晨的蔬菜批发市场人山人海,紧俏的蔬菜摊前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不下力气根本挤不进去。买菜全凭抢,因此,每次买菜都是一场苦战。
与“抢菜”一样令人头疼的,是躲避检查,查暂住证、查牌照—即使是三轮车,也要查。
日子是苦,但比起以“大老徐”徐俊秀、“大刘”刘振高为代表的先锋“沪漂”来,王正魁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江南是富庶之地,而苍山县地处沂蒙山洪水泛滥之地,土地经常被淹,因此,历史上,苍山农民有农闲时南下要饭的传统。正是这一并不怎么体面的传统,帮助苍山人走了出去。徐俊秀、刘振高就是第一批出去闯的人。
徐俊秀只上过一年小学,当年28岁的他只身闯上海,穿得破破烂烂,有人买菜时称呼他“老大爷”;刘振高9岁就到了上海,每天花5分钱挤公交车贩菜,收入才两三块钱;公伟义初到上海发展时,在马路边睡了3年;孔庆英,一个瘦弱女子,在运菜的路上遭遇菜霸拦截,面对手持棍棒喊打喊杀的一伙人,无畏无惧……王正魁夫妇到上海时,已有几万名和他们一样的苍山人在这里打拼。
他们或许游离于大都市的主流圈子之外,但菜市场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的圈子、他们的家。他们曾用血汗建设这个家,现在和将来也会用勤劳和智慧捍卫这个家。
2002年,江桥蔬菜批发市场投入运营,经历了几年用三轮车、摩托车贩菜的王正魁买了一辆大卡车,做起了蔬菜批发生意。王正魁负责运输,周勤负责批发销售。
周勤摊位的左侧是“大老徐”,对面是孔庆英,这里70%以上的商户都是苍山人,来来回回地打招呼,就像站在老家的大门口,看着过往的邻居。
在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里,他们或许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但在蔬菜贩卖运输这个圈子,除了上海之外,他们还有更大的圈子。
苍山人在上海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编织起了蔬菜批发、零售的市场网络。
刚开始做蔬菜批发生意的时候,王正魁首先想到的就是到家乡去收大蒜。可是市场已经饱和,挣不到钱,后来又拉生姜,也不是很受欢迎。摸索了一段时间,他发现上海人嗜甜好酸,对稀罕菜、漂亮菜尤其感兴趣,于是改做线茄,到浙江去拉菜。
靠抱团立足的苍山人在站稳脚跟之后,又抱团发展。他们成立了各种蔬菜协会,一改往日分别从批发商手里收购蔬菜的经营模式,直接到产地与蔬菜种植户签订收购合同,大大降低了收购成本。
苍山县委、县政府也积极转变职能,在苍山商团活跃的江南大中城市,成立了12个党支部;牵头成立了蔬菜运销联合会等组织,在上海、杭州、苏州等大中城市设立了办事处;苍山县政府信息中心、苍山蔬菜批发市场等与农业部实现了联网,定期发布全国各地的蔬菜价格与供求信息;龙头加工企业、运销大户、批发市场也都建立了自己的网站,实现了全国联网,开展网上联络、网上交易的运营模式。
苍山蔬菜运销商团的圈子越来越大,生意也越做越大。
天明之前摘的黄瓜最新鲜
农副产品综合交易市场内灯火通明,商贩忙着批发蔬菜
上海市民选购新鲜蔬菜
20万苍山人闯江南,给家乡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出现了多个“留守村”,留守村里是众多由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组成的留守家庭。周勤家就是这样一个家庭。
想孩子的时候,周勤就拿着全家福照片偷偷地哭。而比想孩子更让人揪心的,是孩子们的学习和生活。报纸、电视上整天说留守儿童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让周勤悬着的心一直放不下来。所以,打电话就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
不久前,周勤想孩子想得厉害,便回去了一趟。回去才知道,母亲因为高血压已经在医院住了4天,怕他们担心,电话里也没有说。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周勤躲到医院的卫生间大哭了一场。
记得第一次南下的时候,心里满是憧憬和激情,不知道想家是什么滋味。刚到上海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间石棉瓦房里,夏天湿热,冬天湿冷。周勤听说长期在这样的房子里住容易得风湿,便每天让女儿坐在向阳地里晒太阳。
后来,生意越做越顺利,日子越过越红火,他们在上海也买了房子,反倒越来越想家了。想念沂河的水,想念杂粮煎饼。他们打算,等到年纪大了,就把房子卖掉,回老家去。
前年高考,做了16年留守儿童的重庆考生冉小杨,以优异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这个消息给了周勤夫妇很大的安慰,也给江桥蔬菜批发市场的年轻父母们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们盼望着儿女将来也能有出息,考上一所好大学,将来到上海来工作。那样,他们就不必卖掉房子回老家,一家人可以齐聚上海,真正成为上海人。
他们的希望,在下一代身上。
(老郭头摘自《山东青年》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