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斤澜 图/刘程民
丫丫没有娘
文/林斤澜 图/刘程民
从这之后,丫丫不论长大、成亲、养儿、抱孙,还是翻山越岭、风吹雨淋、生离死别、天灾人祸……她都会看见娘,她的娘戴着一顶闪亮的珍珠冠,穿着一身金线绣凤的大红袍,俊哩,水灵哩。有娘在,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有了主心骨。
丫丫没有娘,跟着爹住在破窑里长大。
有人说她娘跟野汉子走了;有人说她娘叫人糟蹋了,跳崖死了。但两个说法都说她娘长得俊、水灵。
她爹既当爹又当娘,一心扑在她身上,虽说住破窑,没有好的有赖的,没有让她饿着,也没有让她冻着。
爹也有脾气,不准提娘一个字。有一回,丫丫耍赖撒娇,非要问个底儿透。
爹喝道:“你是天上掉下来的。”
丫丫还问:“是天上的仙女扔下来的吗?”
“是。”
“仙女长什么样?”
爹随口说:“珠冠凤袍呗。”
丫丫早就听说娘长得俊、水灵,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模样。一听说珠冠凤袍,那是年画上见过的,于是就愣着眼去看那年画。
“丫丫,你还不顺心?”
“顺心,可我还想……我不想了。”
“那就别愣着。”
“让我再稍稍愣愣。”
村里的小伙伴里有个放牛的小子,不小心让牛啃了几口村长大侄儿家的庄稼。小子的娘急了,举着笤帚追着小子打。小子满村子跑,一声不出。
丫丫不明白,心想:这是娘吗?这算什么娘!
冬天,女孩子们找个背风处,边晒太阳边跳格子。有个小丫头还光着脚哩,脚背跟冻茄子似的,脚指头上糊着脓血,靠着墙站着,右脚踩在左脚背上,一会儿,又换成左脚踩右脚,倒着脚取暖。
丫丫心想:这是有娘的,可这又叫什么娘!
凡遇到邋遢的、窝囊的、低三下四的娘们,丫丫就在心里想着:这还叫娘哩?我才不要这样的娘。
小伙伴们也有起哄的时候,对着丫丫“没娘,没娘,没娘”地喊,丫丫也“有娘,有娘,有娘”叫得山响。小伙伴们又叫:“娘呢?娘呢?娘呢?”丫丫噙着眼泪叫着:“天上,天上,天上。”过后她扑在爹怀里大哭,她爹劝道:“你告诉他们‘不要,就是不要’,不就挺好?”
丫丫也想着是挺好,可心里止不住空空的。心里一空,倒也没有眼泪了。
村里当爹当娘的指着喜欢哭的孩子说:“你看丫丫,成天不哭,她娘不在了,她哭过吗?”
十岁那年,丫丫她爹砍了一捆花椒树杈,削成长杖短棍,带着丫丫下山去集上摆摊,吆喝着:“花椒棍哟,热性子哟,祛风、祛寒、祛湿、祛邪哟……”
丫丫走开五步,看看卖刀的,看看卖耗子药的……踅回来,爹没卖掉几根花椒棍。再走开十步,看看凉粉摊子上一碗碗凉粉和上面红红的辣子;看看卖馄饨的包馄饨,一刮一捏一个……再踅回来,爹的花椒棍才卖掉一小半。再走开,不觉得跟上人流,挤进了一个门洞,里面火光点点,青烟滚滚,原来是一个庙。丫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柱子、旗子、幔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香炉,这么多的蜡烛。磕头的挨着磕,上香的挤着上。丫丫站不住脚,往哪边闪都是动弹的胳膊和腿,满耳朵都是木鱼咧着大嘴“笃、笃、笃”的响声。
丫丫抬头看佛,烟雾迷蒙中,佛那斗大的金脸,仿佛要倒下来。丫丫想,是不是走到了老人们说的阴阳交界了?人们走到这里,都不会大声说话,又都不会不说话……
丫丫迷迷瞪瞪出了大殿,恍恍惚惚朝后边走,忽然眼前出现了个小院,里面有一座小殿,她顺脚跨过高门槛,咦!没有上香的人,只有一个老师父坐在供桌边上,像是睡着了。蜡烛不晃,香烟不散,里面的菩萨静静坐着,头戴珠冠,身着凤袍,眉毛弯弯,眼睛细细……丫丫忽然明白了,这是娘娘。在年画上、在月份牌上,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娘娘才叫俊哩!娘娘粉白粉白的,这不水灵?这不俊?娘娘的眼睛如柳叶一样,无风也会颤颤,眼珠墨黑,不动也还闪闪……啊,她是盯着丫丫呀!
丫丫猛退几步,到了门槛边,又猛地转身,觉得娘娘还盯着她。她索性走到最东头,没错,娘娘的眼神跟到了最东头。丫丫还要试一试,回头贴着门边走,万一紧急也好跳到门外去。她一步一步走到最西头,娘娘的眼神仍盯到西头。
丫丫也犟起来了,索性转身再走一趟,娘娘的眼睛眨也不眨,一直跟着丫丫。丫丫禁不住全身哆嗦,大叫出声。
丫丫听见了自己的叫声,仿佛山那边、河那边、天那边的回音。叫的是什么?真真是一声“娘”!
从这之后,丫丫不论长大、成亲、养儿、抱孙,还是翻山越岭、风吹雨淋、生离死别、天灾人祸……她都会看见娘,她的娘戴着一顶闪亮的珍珠冠,穿着一身金线绣凤的大红袍,俊哩,水灵哩。有娘在,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有了主心骨。
只是她做了娘以后,觉出来娘娘和娘还是不一样,隔着一层什么。这时,她也有了一点儿文化,叫道:“这是母亲。”
(何贤成摘自中国工人出版社《矮凳桥上的风情》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