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嘉
我在各种隔离室蹲了六年以后,一九八二年被关进提篮桥监狱,身体没有自由,心灵还是可以有自由驰骋之天地的,监狱与隔离室不同,可以冷眼观察那里群体的世界,只要你不在心理上虐待自己,那里的事也是很有趣的,现在先不说这些事。
我心想这下子可好了,可以跳出是非之界,还可以静下心来读书了。记得一九七五年时,毛泽东二次重读《晋书》,于是我在狱中重读《晋书》与《宋书》,在读书过程中又圈又批,做了不少读书札记,今日又随手翻检这些札记,仍感有趣。如果细读《宋书·刘穆之传》,可以把晋、宋之间的许多事串起来。记得毛泽东三次要我们写作组为他注释印行《刘牢之传》,刘牢之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有一句名言:“一人而三反,岂得立也。”最早是在一九七二年末,合印《谢安传》、《谢玄传》、《桓伊传》、《刘牢之传》这四篇传记时,刘牢之这个人所指是船还没有沉,老鼠先搬家的陈伯达,讲的是为人不能反复无常。我们知道,北府兵是刘牢之带出来的,这支部队在淝水之战中是立有大功的,刘牢之上吊自杀以后,这支部队哪里去了?他们并没有失踪,实际上在晋宋交替之际,这支部队还起了关键的作用。以宋代晋的是刘裕,他是刘牢之北府兵的参军,能征善战。与刘裕一起策划打败桓玄的,是何无忌,而他是刘牢之的外甥。还有一个人是刘毅,此人《晋书》有传,是他们在一起商量起兵反对在东晋末掌握实权并图谋篡权的桓玄。关于刘毅,史传称其“少有大志,不脩家人产业”,我在《晋书·刘毅传》的天头上批了一句话说:“刘裕与刘毅做了刘牢之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刘牢之的败是败在行事无信上,而不是败在反对桓玄篡权这一点上,那时桓玄篡权的阴谋暴露还不充分。桓玄听到他们起兵以后,他说:“刘裕勇冠三军,当今无敌。刘毅家无担石之储,樗蒲一石百万。何无忌,刘牢之甥,酷似其舅。共举大事,何谓无成!”他们起兵的军事实力,便是刘牢之留下来的北府兵。军队有一个习俗,那即是袍泽关系胜于朝廷的指令。刘毅这个人好赌,勇而无谋,为事往往不顾后果,他与刘裕之间因琐事而闹翻了,为刘裕所灭。刘毅与刘牢之一样是上吊死的,故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刘裕所以能取得胜利,有一件事值得注意。《宋书·武帝纪》讲到刘裕家贫,“尝负刁逵社钱三万,经时无以还,逵执录甚严”。可见刘裕早年还是穷苦出身。刁逵是刁协的孙子,事见《晋书·刁协传》附,刁逵字伯道,弟兄三人,史称:“兄弟子侄并不拘名行,以货殖为务,有田万顷,奴婢数千人,余资称是。”在此上,我批文云:“东晋末期土地集中的情况相当严重,这数千奴婢当是田间的生产者。”刁逵兵败,“为下人所执,斩于石头,子侄无少长皆死”。批云:“苛虐下人者,一旦失势,必然众人皆欺之。”其本传末云:“刁氏遂灭。刁氏素殷富,奴客纵横,固吝山泽,为京口之蠹。裕散其资蓄,令百姓称力而取之,弥日不尽。时天下饥弊,编户赖之以济焉。”我在《宋书·武帝纪》载刘裕欠刁逵社钱之事上,引了刁逵传上述之事后说:“这也是一种打富豪济贫弱的运动,刘裕靠镇压孙恩、卢循起义起家的,但孙恩没有做而应该做的事,刘裕做了。刘裕所以能取得政权,稳定一个时期,桓玄取得政权没有做而垮掉,刘裕做到了。这与一个人早年有没有经历过艰难的底层生活息息相关,只有早年经历过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的磨难,才能大器晚成,如果经不住这样的考验而沉沦下去,那可是活该。”这个话,现在想来,还是对的,在苦难面前,不自我沉沦,而是奋发向上,借苦难磨炼自己的意志,这个人在未来就有希望,熬得过眼前的苦难,便前途无量。
刘穆之是何无忌推荐给刘裕的,这个人在政治上很有见地,刘裕的许多重大政策措施,都是他议定的。刘裕到了京师以后,《刘穆之传》称:“高祖始至,诸大处分,皆仓卒立定,并穆之所建也。”“时晋纲宽弛,威禁不行,盛族豪右,负势陵纵,小民穷蹙,自立无所。重以司马元显政令违舛,桓玄科条繁密。穆之斟酌时宜,随方矫正,不盈旬日,风俗顿改。”纲纪宽弛以后,必然济之以威禁严行,这大概也是事物发展的辩证关系。各人的生活习性不同,尽管是大家共谋起事的,各人出身不同,在权力的再分配和宽严转折时,内部的矛盾也势必上升。如诸葛长民,早年也是与刘裕一起定谋起事者之一,他生活的风格与刘裕不同。《晋书·诸葛长民传》称:“长民骄纵贪侈,不恤政事,多聚珍宝美色,营建第宅,不知纪极,所在残虐,为百姓所苦。自以多行无礼,恒惧国宪。”身外多余的财物,实际上是累赘,富与贵可不是吉祥的征兆,至今许多人在这个问题上看不透,一旦行政风格变化时,如诸葛长民这样的人当然就不适应了,刘裕在前方讨伐刘毅,诸葛长民在京师主持工作,由于刘毅与他有相似的性格,且好豪赌,刘毅的败亡,他难免就有兔死狐悲而自危的感觉了。《晋书·诸葛长民传》复称:
及刘毅被诛,长民谓所亲曰:“昔年醢彭越,前年杀韩信,祸其至矣!”谋欲为乱,问刘穆之曰:“人间论者谓太尉与我不平,其故何也?”穆之曰:“相公西征,老母弱弟委之将军,何谓不平!”长民弟黎民轻狡好利,固劝之曰:“黥彭异体而势不偏全,刘毅之诛,亦诸葛氏之惧,可因裕未还以图之。”长民犹豫未发,既而叹曰:“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履机危。今日欲为丹徒布衣,岂可得也!”
诸葛长民 “富贵必履机危” 这句话颇有哲理,当你感觉到危机想当布衣也难矣,还是过平常人的日子好,不用担惊受怕。在当初刘裕带兵出征刘毅时,让诸葛长民留守京城,就怀疑诸葛长民或有疑心,所以留刘穆之以辅之,给刘穆之配备实力,有一个互相制衡的作用。而刘穆之这个人既是刘裕的谋士,又是他的耳目,史称:
穆之外所闻见,莫不大小必白,虽复闾里言谑,途陌细事,皆一二以闻。高祖每得民间委密消息以示聪明,皆由穆之也。又爱好宾游,坐客恒满,布耳目以为视听,故朝野同异,穆之莫不必知。虽复亲昵短长,皆陈奏无隐。人或讥之,穆之曰:“以公之明,将来会自闻达。我蒙公恩,义无隐讳,此张辽所以告关羽欲叛也。”
从这一段文字,可以知道刘穆之是靠为人耳目、告小状而得宠信的。诸葛长民与他推心置腹讲自己心里话,他怎么会为诸葛长民自身的利害设想呢?他当然会向前方的刘裕密报。对诸葛长民而言,是祸从口出。刘裕从前方返程时,就比较鬼了。《晋书·诸葛长民传》称:
裕深疑之,骆驿继遣辎重兼行而下,前克至日,百司于道候之,辄差其期。既而轻舟径进,潜入东府。明旦,长民闻之,惊而至门,裕伏壮士丁于幕中,引长民进语,素所未尽皆说焉。长民悦,自后拉而杀之,舆尸付廷尉。
如刘穆之这样的人物只能是晋宋之际过渡性人物,当大家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以后,谁还敢接近他,对他说一二句知心话呢?那么刘穆之被利用的价值也就到此为止了。刘裕要稳定大局还得靠世家大族王氏,王弘是王导的曾孙,王弘的作为与诸葛长民及刘毅这些人不同。王弘的父亲叫王珣,《宋书·王弘传》称:
(王)珣颇好积聚,财物布在民间。珣薨,弘悉焚烧券书,一不收责。
这一点也不容易,他把父亲放债在外的债券,一烧了之,那就得人心了。财富这个东西有聚必有散,聚而不知如何散,那就害子害孙了,富家子弟结局好的不多,王弘这一散是很聪明的一着,散也要散得巧妙。我当时在天头上批了一句:“这也正是王弘与刘裕联盟的基础。”刘裕这个人出身贫贱,其持身能“清简寡欲”,“严正有法度,未尝视珠玉舆马之饰,后庭无纨绮丝竹之音”。“财帛皆在外府,内无私藏。”他的孙子孝武帝刘骏,“坏上所居阴室,于其处起玉烛殿,与群臣观之。床头有土鄣,壁上挂葛灯笼、麻绳拂。侍中袁盛称上俭素之德。孝武不答,独曰:‘田舍公得此,以为过矣’”(《宋书·武帝纪》)。立国之主,都是苦难中过来的,大体都是如此,曹操便同样力倡节俭,由此亦可知刘裕看重王弘的另一原因,是因为他能体恤民众的疾苦,这一点是作为执政者必备的品德,没有这一点又何以服众呢?
晋安帝义熙十一年(四一五年)刘裕北伐,前锋已平洛阳,那时王弘是身为太尉之刘裕的左长史,刘裕便派王弘衔命还京师,讽朝廷给刘裕赐九锡。这件事没有经过刘穆之,他是留守而事先不知情,知道自己失宠了,在晋宋交替之际,“穆之愧惧,发病遂卒”。当时我在《宋书·王弘传》的天头上,批了一段话:
刘穆之是焦虑而死,重演了当年荀彧与曹操相处的悲剧结局,王弘代替了刘穆之的地位。一个人依附于另一个人,当这种关系动摇时,他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础,他靠打小报告为生,缺乏体恤百姓的品德,一旦失势,没有人会同情他的,这正是刘穆之可悲的地方。王弘地位的上升,还有另一重意义,他代表着南方王谢这些世族对刘裕的支持,这个条件是刘穆之所不能具备的。
从刘穆之一生行事看,虽然聪明能干,毕竟是靠告小状得到刘裕的宠信,一旦形势变化,利用的价值不高了,被主人抛弃也是很自然的事。刘穆之的孙子刘邕,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宋书·刘穆之传》称:
邕所至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疮痂落床上,因取食之。灵休大惊。答曰:“性之所嗜。”灵休疮痂未落者,悉褫取以饴邕。邕既去,灵休与何勖书曰:“刘邕向顾见啖,遂举体流血。”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互与鞭,鞭疮痂常以给膳。
刘邕的父亲早死,刘穆之曾封为南康文宣公。南康郡,封后改为国,南康即今江西赣州。刘邕嗣爵以后,成为南康国主,故南康的官吏为其臣下,受其管辖。鳆鱼,实际上是咸鱼,又称鲍鱼,这不是海边的美味,而是咸鱼。《孔子家语》:“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刘邕所嗜好大概就是这个味道,嗜痂之癖的成语就是由此而来。有的人嗜富贵如癖,如刘毅与诸葛长民,而刘穆之一生好给刘裕打小报告,也是一种嗜痂之癖的嗜好吧,从内心世界讲也是贪图富贵,一旦失宠,便焦虑而死,从这一点讲,富与贵实在是为人的累赘。节日有闲,故录此趣事以飨读者。希望能对有此嗜好的朋友,是一个提醒,别到欲为布衣而不可得那一步,别因恐惧富贵的得而复失的焦虑伤了身子。在任何顺境和困境的条件下,关键是你的心态,心态不能摆正,永远会深陷苦恼之中。我能活到今天,就是心态还可以,要摆脱刘毅、诸葛长民、刘穆之那些人的心态,对世间事,喜怒由己,而不伤神,人就能快乐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