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忆安
谈起中国近代工商业,荣氏家族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这个家族在二十世纪初传奇般崛起,他们在近代工商业史上曾经有过的辉煌成就,时至今日仍是绝大多数企业难以望其项背的。
1922年,荣家手握十二个粉厂,高峰时日产量超过七万包。生产的“兵船”牌面粉行销大江南北,在当时中国商业系统销售的面粉中占到了29%的总份额。同时,荣氏的棉纱企业也风光无限。
可仅仅20年前,荣家却穷到连办第一家粉厂的资本都凑不出,荣德生急得要走绝路。实际上荣家面临的绝境远不止这一次,荣氏集团的建立,几乎就是一部绝处逢生的历史。
一
创建荣氏家族企业的是兄弟俩,哥哥荣宗敬,弟弟荣德生。这对兄弟很有意思,他们无论形象还是性格都截然不同。
荣宗敬从13岁起就摸爬滚打于上海的十里洋场中,他整天西装革履,发蜡铮亮,一副大上海生意人派头。因为长期在金融界历练,荣宗敬深谙资本运作规律,勇于投机,敢负债经营,擅长把握住一切扩张机会,但多少有点以商业冒险为乐趣。
弟弟荣德生少年时期一直生活在父兄的卵翼之下,成长过程比较稳定,脾气要温和一些,长得慈眉善目,喜欢穿长衫,端紫砂壶,像个农家野老,做起事情来比哥哥要按部就班。对待钱财他更加保守,属于一个钱掰成几瓣花的人。
说起来,荣家崛起的最初基业保兴粉厂就是靠了兄弟二人共同努力才打开局面的。
荣家兄弟的父亲荣熙泰早年在上海开办了一家小小的广生钱庄。荣熙泰去世后,荣宗敬留在上海打理钱庄,荣德生则应父亲老友之邀,南下广东去当了三河口厘金局总帐。
在广东,荣德生见识了外轮运进中国的机制面粉,他预料这种“质细色白”质量上乘的面粉必将取代土制面粉,萌生开办粉厂之意。1900年庚子国变之际,荣德生借口时局紧张,母亲催促,毅然离开收入不错的厘金局,回到无锡,打算兴办实业。
靠着荣宗敬透支储户存款,加上父亲的老朋友,厘金局前总办朱仲甫鼎立相助,兄弟俩凑齐资金购买了一套当时最便宜的,英国机器带法国石磨的洋粉机,着手建厂。可兄弟俩的事业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一番风顺。
一帮地方士绅状告荣家的保兴粉厂“擅将公田民地围入界中”,并指责粉厂的烟囱正对县城学馆,“破坏风水,有伤学风”,要求停办粉厂。好在当时的两江总督刘绅一是洋务派,支持地方搞实业,保兴粉厂这才得以最终建成投产。
虽然粉厂投产,可因风水一案荣家把当地士绅也得罪光了,麻烦果然不期而至。先是当地面馆、点心店宣称保兴出产的洋粉口感不如土粉,拒绝采用,而后更有人造谣说保兴厂的大烟囱是“用童男童女祭造才竖起来的”,说洋粉吃了会不消化,甚至说保兴粉有毒,某地某人已经吃死了云云。
谣言有多大力量不用多做解释,起码在涉及食品安全的问题上,恐怕多数人都是宁可信其有的。其结果是保兴粉在无锡当地基本断了销路,只能通过相熟的米面行掺在土粉里出售,价格比土粉还低。幸亏粉厂的副产品麦麸意外走俏,才勉强打成平手。
就在这时,刚刚起步,还没有走上正轨的荣氏企业遇到了第一次真正的危机。看粉厂不赚钱,朱仲甫打了退堂鼓,提出退股。万般无奈之下,荣德生到上海找有钱的族人和父亲的朋友求助。保兴这么一家小小粉厂,规模不大,经营也不好,自然吸引不了富豪们的兴趣,唯一有兴趣的祝兰舫打的也是吃掉保兴的主意,提出全盘收购。
好容易才把厂子办起来的荣德生当然不舍得就这么把自己的心血给卖了。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朱仲甫当初出的是一万五千元,荣德生拿不出这笔钱,只能找哥哥荣宗敬商量对策。
荣宗敬是在生意场上打滚的角色,对商业投资中的门道了如指掌。他太明白了,明着讲经营有问题,别人岂有不落井下石之理?只有反其道行之,让别人觉得你是财大气粗的土豪,才能搞到资金。马上就拿出主意:借着自家的钱庄经营不错,干脆宣布增资扩股,向外多招股份。
这招果然奏效,不仅原先执意独资买断的祝兰舫答应入股,还吸引了一个名叫张叔和的游乐场主。增资以后的保兴号改名茂新,为了打开销路,荣宗敬亲自出任了茂新号的批发经理。
荣宗敬敢把身家性命压在粉厂里,当然不是盲目的想投机。事实上他早就看准了,粉厂经营根本没有问题,唯一有问题的只是销路。南方人的主食以大米为主,面粉在南方卖不动再正常不过。长江以北才是粉厂真正的市场。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茂新在北方的生意一炮打响,一个月就把积压的两万包面粉销售一空,次年二月趁日俄战争爆发的机会,三个月内就销出20万包。
二
荣家的生意越做越好,不仅茂新号增购新机器扩大产能,1905年,荣宗敬更是提出“吃着两头,再办一厂”,在上海兴办振新棉纱厂。荣氏商业王国初现端倪。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荣氏集团再次被天灾人祸推到破产边缘。
1908年,中国小麦歉收,价格上涨,外国商人看出商机,大批向中国出售面粉,机制面粉的价格反而下降。茂新的利润被严重压薄。刚好荣宗敬投资橡胶股票失手,连父亲留下的钱庄都搭进去了。原本他从国外定购了一批低价面粉,这批面粉到货,多少还有一线生机,可运送面粉的货船偏偏触礁沉没,彻底断了荣宗敬的希望。
屋漏偏逢连夜雨,先前向荣家订货的货主因为无法提货,把他给告了。他的账房先生眼看东家可能过不了这一关,干脆卷了剩下的现款逃跑。荣宗敬几乎被逼到走投无路。
虽然荣德生以田契和房契为抵押借来款项,帮哥哥续上了最关键的一口气。可毕竟这时候兄弟俩家底还不厚,荣德生借来的钱只能勉强吊住一条命,真想补上窟窿,还是得靠荣宗敬想办法。
这时候,荣宗敬再次显示了他敢冒险性格,欠的钱还不出来就干脆再借。以购买机器,扩大生产规模为由,荣宗敬向关系不错的聚生钱庄提出借款十二万。
这一招虽然是无奈之举,可也有精明的算计。外人不清楚兄弟俩的财政状况,看他们敢借钱买机器,肯定觉得两人还有本钱。而且小麦和面粉的价格不可能长期倒挂,只要熬过难关,粉厂总有恢复赢利的时候。要是不借钱周转,生意反而会因为资金链断裂就这么完了。
果然这次又被他料中,不久欧洲局势紧张,战争危机逼近,外国进口物资渐少,进口粉价上升,小麦的价格却随着丰收开始下降,粉厂逐步恢复赢利。棉纱厂的利润也渐渐增加,荣氏兄弟的生意越做越好。
就在茂新粉厂和申新纱厂都干得热火朝天,兄弟俩的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又一次危机降临到两人头上。粉厂的销售经理和采购经理看面粉生意红火,动了单飞的心思,打算自己建厂。因为手头本钱不够,竟然向荣宗敬开口借钱。
手下员工想自己开厂跟老板唱对台戏,放在今天肯定被看成忘恩负义,这俩人不被老板骂一顿赶出去恐怕就算是客气的了,借钱更是门也没有。可精明的荣宗敬却从这件“坏事”中看到了新的商机。
他本就热衷于扩张,正在酝酿建设新厂,只是没有合适的厂址,手里资金也不够。听二人说厂址已经找好,二人也能凑出一部分资金,干脆提出,借钱不行,但可以合股办厂。荣氏兄弟各出一万元作为股本,另外还允许新厂使用茂新厂创下的品牌。新厂和茂新的销售和采购仍然由二人统一负责。
这两人本来一愁本钱不够,二愁新品牌打开销路不易,三也舍不得茂新的职位和收入,荣宗敬的提议对二人来说竟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双方当即一拍即合,很快,荣氏集团又一家明星企业福新粉厂建成投产。这之后,荣氏集团的发展走上了快行线。
1913年到1917年,荣宗敬在上海连收购带新建,连开六家粉厂,荣德生在无锡也又开了三家新厂。荣氏的棉纱生意也稳步扩张到四家。
三
荣宗敬敢以这么快的速度扩张,是因为深刻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利于实业发展。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欧洲参战各国生产停顿,对各种物资的需求如饥似渴,几乎是中国生产什么他们就进口什么。荣家的兵船牌面粉借机远销到欧洲和南美,申新纱厂的生产规模也在三年时间里涨了三倍多,利润更是上涨了十倍。
到了文章开头所说的1922年,荣家兄弟已经成了全国著名的面粉大王和棉纱大王。可就在这一年,荣家又经历了一次风云突变。
结束了战争的欧洲各国渐渐恢复生产,重回中国市场,出口市场萎缩,进口商品冲击价格,荣氏集团的利润严重滑坡。偏巧此时荣宗敬投资股票又失了手,一赔三百余万。虽然他四处奔走想借款救急,可各银行都觉得荣氏形势不妙不肯放贷,只有日本东京兴业株式会社同意借款三百五十万日元。
日本人的钱岂是那么好借的,不仅利息高,还狮子大开口,要求荣氏以申新的一、二、四三个厂的资产为抵押,同时还要让福新面粉公司做担保。打的算盘是不仅要吞并申新纱厂,连福新面粉公司也不放过。
借这笔钱简直就是饮鸩止渴,当时上海银行总经理陈光甫就劝荣宗敬,哪怕卖掉几个厂自断一臂,也比还不出钱把整个荣氏赔进去强。荣宗敬却铁了心不肯认输,执意接受日本人的借款,而且答应了日本人提出的全部条件,只坚持一条:借的是日元,还的时候也还日元。
他拿整个荣氏集团进行的这次豪赌,最终还是赢了。外人可能认为他赢得侥幸,可事实上他敢放手一搏,就是因为深谙资本运作,看出一战结束后日本一样面临经济转型,日元肯定会下跌。果然如他所料,受五卅运动后反帝运动的影响,日元汇率直线下滑,让他轻轻松松如期还上了欠款。
到1934年,荣氏集团的纱锭占到了全国的20%,布机占到28%,粉厂的规模也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荣氏集团旗下企业达到21家,成为当时全国首屈一指的民营企业集团。荣宗敬甚至敢放出豪言说:“当今中国人,有一半是穿我的,吃我的。”
四
从一天三百包的产量还愁卖不出的小厂,晋身为日产数万包供不应求的面粉大王,荣家兄弟只用了二十年。从办厂资金都凑不出的穷兄弟,发展到领跑全国的家族企业,兄弟俩也不过用了三十年而已。
放眼当时的中国,荣家兄弟投身实业时,比他们本钱厚、人脉广的比比皆是,这些人却鲜有能在历史上留名的。荣氏集团艰难前进的路上,也曾有比他们成功的先行者,比如以状元身份开办纱厂的张謇,可张謇也是惨淡收场。究其原因,跟荣氏兄弟相反相成的性格恐怕有很大关系。
据说张謇曾评价过,说自己的大生纱厂万事由自己一个人主持,难以持久,荣氏兄弟相互扶持,才能常保不败。
其实办企业的诀窍就在于此,众人能够形成合力,自然比一个人单打独斗强得多。想让众人形成合力,光靠豪言壮语和所谓的企业文化,起到的作用必然有限,只有众人利害攸关,才能保证大家有力往一处使。个性不同,能力各异的人走到一处,自然能取长补短,企业也就会常保不败。
(作者为历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