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夙
罗门诗歌导读
□刘夙
罗门被赞誉为“台湾诗坛重镇”、“台湾现代诗的守护神”,他之所以获得如此高的评价,是因为他的诗歌在思想与艺术上的造诣,以及他纯正自然的诗风,完全是实至名归的。罗门童年时代在空军学校度过,充满文艺气息的生活环境,让罗门能够接触到当时一些诗人和音乐家,让他对艺术尤其是诗歌具有了敏锐的感受力。罗门自己对音乐非常感兴趣,特别是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中的节奏和旋律,和一名飞行员的梦想非常契合,给他带来了心灵的激荡和美的享受。他当时接触到许多西方文学作品,如拜伦、雪莱等诗人的大量作品。对生活、对生命、对未来的憧憬和热爱,激发了罗门身上独特的诗才。罗门十五六岁便开始写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为台湾诗坛一颗璀璨的明星。罗门的诗歌既有死亡题材的战争诗,如《麦坚利堡》、《战争缩影》,又有关注现代人生存状态的都市诗,如《都市之死》、《窗》、《生存!这两个字》,还有写给妻子的爱情诗,如《给“青鸟”——蓉子》。如此丰富的题材,使得罗门的诗歌王国呈现出多样性,与生俱来的想象力和对美的追求,又让其诗歌充满了深度与广度,以及情感的真挚度、人性的真诚度,其诗歌因此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一
罗门诗歌具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同时也充满以良知为基础的人文精神。其诗歌不仅仅是抒发个人情感,更多的情况下是以开放心胸为全人类进行创作,所以他的出发点就与他人有很大的不同。为什么而创作?因何而创作?创作了一些什么?这是罗门从开始写诗的时候,就一直在思考与探索的问题。在思想主题方面,罗门的诗歌形成了以下三个方面的特色与优势。
第一,关注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以及剖析都市文明。对现代都市问题的持续关注和同步思考,让罗门创作出质量上乘、数量可观的都市诗,罗门也因此成为“中国最具代表性的都市诗人”和“都市诗国的发言人”。其一,揭露和批判都市文明的困境和罪恶。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转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然而,都市的飞速发展让人与自然之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一方面是工业文明带来的生产化、信息化、高科技的物质享受;一方面是生态环境的破坏、生活压力和精神压力的无限增大。钢筋水泥侵占了茂林修竹,机器轰鸣掩盖了鸟语花香,都市已经变得怪诞丑陋,“都市 白昼缠在你头上 黑夜披在你肩上/你是不生容貌的粗陋的肠胃/一头吞食生命不露伤口的无面兽/啃着神的筋骨”(《都市之死》)。都市的发展已经吞噬了大自然,“天空溺死在方形的市井里/山水枯死在方形的铝窗外/眼睛怎么办呢”(《都市·方形的存在》)。在这个连天空、山水都不再生存的都市里,我们的眼睛还能看到什么呢?“眼睛从车里/方形的窗/看出去/立即被高楼一排排/方形的窗/看回来∥眼睛从屋里/方形的窗/看出去/立即被公寓一排排/方形的窗/看回来∥眼睛看不出去/窗又一个个瞎在/方形的墙上/便只好在餐桌上/在麻将桌上/找方形的窗/找来又找去 最后/全部从电视机/方形的窗里/逃走”(《都市·方形的存在》)。人们的眼睛被都市困在了方形的窗里,看出去的视线又被一排排的高楼、一排排的公寓看回来,单调生硬,毫无生机。日渐趋同的都市早已经没有了可看之物,最后只能在餐桌上、在麻将桌上、从电视机里消磨时光。这是怎样的空虚和无奈?罗门以“住在城里反城里”的姿态,犀利地批判都市的丑陋和罪恶,以及由此造成的现代人生存的种种困境,在这样的诗歌作品中,鲜明的时代感和现代性是不言而喻的。其二,反映都市高速发展下人们紧张、焦虑的生活状态。随着物质的日益丰富,繁华大都市的不断兴起,人们日渐生活在一个速度化、物质化和行动化的时代里。发展的迅速让人们不得不以高速度、快节奏投入到生活中,紧张而忙碌是现代人生活的普遍状态。在高速运转的都市里,慢下脚步来,走进宁静广阔的大自然里静观生命、享受生活,成为一种奢侈,生活更多的是被一种压迫感、焦虑感、空虚感所充斥。如《都市之死》所写:“速度控制着线路 神抓不到话筒/这是忙季 在按钮与开关之间/都市 你织的网密得使呼吸停止/在车站招喊着旅途的焦急里/在车胎孕满道路的疲惫里/一切不带阻力地滑下斜坡 冲向末站/谁也不知道太阳在哪一天会死去/人们伏在重叠的底片上
再也叫不出自己/看不见眼睛/没有事物不回到风里去/如酒宴亡命于一条抹布/假期死在静止的轮下”。在都市织就的那张大网里,车辆急驰,行人急行,一切都那么的行色匆匆,连停下来看一看周围变化的时间都没有。这张巨网密不透风一般,网在其中的人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人们焦虑、疲惫得重复着流水线一般的生活。罗门敏锐地感受到了都市带给人们的焦虑和压迫,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甚至是耗尽一生的心血,才能勉强生存下来,“只为写生存这两个字/在时钟的砚盘里/几乎把心血滴尽”(《生存!这两个字》)。都市就像是一张吸墨最快的棉纸,无论人们在上面写什么,归根结底都是“生存”两个字,只不过是每个人的书写方式不同罢了:“赶上班的行人/用一行行的小楷/写着生存/赶上班的公车/用一排排的正楷/写着生存/赶上班的摩托车/用来不及看的狂草/写着生存”(《生存!这两个字》)。从小楷到正楷再到狂草,原本细腻俊秀的生活变得粗犷狂放,时间的紧迫已经来不及细细地写,慢慢地描,为了生存,人们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和精神压力,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赶上都市的快节奏。其三,展现都市人们精神的空虚和贫瘠。都市用物质的富裕占据了现代人的生存空间,原本丰富的情感变得单调、迟钝,一切都被物化成没有情感的物质,硬邦邦,冷冰冰。“头脑与电脑/将办公室的时间与空间/想光∥双脚与车轮/将街道的时间与空间/走光∥麦当劳与肯德基/将中午的时间与空间/啃光∥电视机与女人/将夜晚的时间与空间/耗光”(《都市心电图》)。人们的生活被都市的物质想光、走光、啃光、耗光,全部占有耗尽后,剩下的是“心找不到时间与空间/自己也走失了”(《都市心电图》),人们逐渐成为了没有思想的平面人。而都市生活的物质和欲望又消解了生命的深度和诗意,人们在物欲和性欲的支配下,越来越远离了诗意的生活。“跟红绿灯接力跑的眼睛/跟公文来回跑的眼睛/跟新闻到处跑的眼睛/跟股市行情追着跑的眼睛/跟菜单肠胃齐跑的眼睛/跟妇人乳峰上下跑的眼睛/跟刀枪与血路逃跑的眼睛/跟祷告往天堂直跑的眼睛/无论是近视远视与老花/是戴眼镜不戴眼镜/跑了一整天/都一个个累倒在/电视机的收容所里”(《眼睛的收容所》)。都市人的眼睛不再看山看水,看云看海,而是在公文里、在新闻里、在股市行情里、在妇女的乳峰上看过来,看过去,最后不得不在电视机里寻找感官的刺激。其四,关注都市下层人物的苦难。罗门尤其关注都市生存艰难的底层百姓,他笔下的都市人,既有标准型风尘女郎、大众牌情妇、BB型单身女秘书,也有矿工、马路工人、建筑工人、地摊小贩,都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在写这些人物的时候,罗门大都哀其不幸。这些人物的背后,总是充满了无尽的辛酸和无奈。如那些“把楼顶与天顶/不断拉近/让发亮的皮鞋们/将电梯当天梯/踩上去”(《建筑工人》)的建筑工人,辛苦工作一天之后,“拖着泥浆的双脚/他不像飞鹰/便从鹰架上/爬下来/同/黄/昏/累/着/回/去/抬头望高楼/灯光在排着星图”(《建筑工人》),依然不能得到片刻的放松,“低头进土屋”(《建筑工人》)时,还需要为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发愁。
第二,对战争的反省和对死亡的透视。二十世纪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社会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战争的毁灭性带来的非正常性死亡,使得生来就必须面对死亡的人类,面临了更大的生存困境。罗门认为,“战争是人类生命与文化数千年所面对的一个含有伟大悲剧性的主题”,“是构成人类生存困境中较重大的一个困境”。罗门的战争诗突破了以往对战争本质的狭隘认识,避免了以极端情绪褒贬战争或是从表面的人道主义发出伤感的呻吟,而是正视战争的悲剧性和战争中的人的存在。《麦坚利堡》是对战争悲剧最有力的诠释,“在战争中,人类往往必须以一只手去握住‘伟大’与‘神圣’,以另一手去握住满掌的血,这确是使上帝既无法编导也不忍心去看的一幕悲剧”。此诗是作者1962年到菲律宾参观麦坚利堡之后有感而发。麦坚利堡位于马尼拉城郊,是一个美国军人的公墓,埋葬了二战期间在太平洋地区阵亡的七万名美军官兵。七万座分别刻着死者出生地和姓名的大理石十字架壮观凄惨地矗立在空旷的绿地上,俨然是一幅惨烈悲壮的战争和人类悲惨命运的自画像。七万个为和平牺牲的英魂静默地躺在死寂的墓地里,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这七万个鲜活的生命,原本也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然而如今却长眠于异国他乡,惟有沉默地遥望着故乡。“史密斯 威廉斯 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们回家/你们的名字运回故乡 比入冬的海水还冷/在死亡的喧噪里 你们的无救 上帝的手呢/血已把伟大的纪念冲洗了出来/战争都哭了 伟大它为什么不笑”。正义固然战胜了邪恶,但却造成了无数个史密斯、威廉斯的悲剧,最后只有名字能够漂洋过海回到故乡,带回去的是比入冬海水还要冷的哀伤。七万座坟墓风雨不动地向世界昭示着战争的冷酷和无情,警醒着世人痛定思痛,“死神将圣品挤满在嘶喊的大理石上/给升满的星条旗看 给不朽看 给云看”。这片土地上七万个惨重的牺牲与死亡,化作伟大与不朽,成为麦坚利堡,“叫人类站在悲剧命运的总结局上去注视它,去盯着那些沉痛与不幸的情景,所产生的精神不安的战栗,究竟是如何逐渐地超越与笼罩了伟大与不朽的光彩”。麦坚利堡是“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 挂入死亡最黑的背景”(《麦坚利堡》),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壮铭记历史,叩问人性,引起全世界的回顾与反思。
第三,对爱情的真挚情感。罗门与诗人蓉子的爱情与婚姻,成为世人艳羡不已的一段佳话。两人因诗歌相遇、结缘,最终在诗歌的殿堂里,结出了这对才华横溢、恩爱有加的文学伉俪。在爱情诗里,我们更多的是看到罗门柔情的一面。罗门将对妻子浓浓的爱意化成一行行诗句,映入读者眼帘,融入读者心田。当两人携手步入婚姻殿堂时,罗门庆幸能遇到自己诗歌和人生里的“青鸟”,“要是青鸟不来/春日照耀的林野/如何飞入明丽的四月//踩一路的缤纷与灿烂”(《诗的岁月》)。有了妻子的陪伴,更加激发了罗门的诗才和激情,直到现在,“随便抓一把雪/一把银发/一把相视的目光/都是流回四月的河水/都是寄回四月的诗”(《诗的岁月》)。罗门毫不吝啬于表达对妻子的倾慕和爱恋,“爱妻 QUEEN是印在纸牌上的/你是我眼中的凤凰鸟/还没有飞到目之顶点/太阳便提前用光猛击你的前额/让你的彩翅去华丽北国的天空”(《凤凰鸟》)。当蓉子回大陆探亲时,短暂的分别让罗门情意缱绻,难舍难分,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爱妻。一个人的中秋夜,越发地让罗门停不住对爱妻浓烈的思念:“灯屋里/廿多盏灯 忽然不安起来/吵着要看你/急得我只好让双目/往窗外叫/月亮还是被我叫动了”,“即使你远在千万里之外/月光也会把你带回灯屋的窗前/同我与廿多盏灯/在一起团圆”(《中秋夜看月》)。诗中,罗门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禁不住灯屋里二十多盏灯想念女主人的“吵闹声”,只好向天上的圆月求助。急切的心情竟将月亮上的桂树看成了心中的榕树,这样,月亮就和蓉子连在一起了。虽然分隔两地,但只要盯着眼睛看月亮,也就算是团圆了。回首和蓉子一起走过的岁月,两人相濡以沫,在诗歌的海洋中乘风破浪,携手前行。在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的四月,罗门更是写了一首情诗以表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幸运与甜蜜:“这一天/因你要来/整个天空/停业一天∥地平线上/只有一座三十层高的/玻璃大厦/望在透明里/能看见的/都透明/在纯净的气流里/天空的层次很美/四月的坡度更美/风不快/海不急/你衔住那枝仍青翠的桂叶/飞来岁月的双翅/一边山/一边水/世界就是闭上眼/也知道往哪里去/三十年/是诗说的/就让诗回头来看我们”(《给“青鸟”——蓉子》)。深切而甜蜜,真挚而动情,诗歌是这对伴侣最好的月老和红娘,也是他们夫妻两人的幸福源泉,源源不竭,直至永远。
一位诗人写什么样的诗,这是由其人生经历与思想境界所决定的。罗门对于乡村生活不是太熟悉,对于西方世界不是太了解,然而他对于都市人生、对于战争留下的历史场景、对于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有独到的认识,他长期执着于这些方面,所以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任何杰出的作品只能产生于自我的生活,自我的眼睛与自我的内心,外在的客观描写,没有让自己有任何感动的东西,不可能产生真正的诗情与诗思。
二
罗门不仅有自己的诗情与诗思,有观察事物的角度与探索人生的方式,对诗歌的艺术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追求,并且产生了显著的美学效果。其在艺术上的成功,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灵视”的多向性创作观。张汉良曾经评价罗门:“罗门是台湾少数具有灵视的诗人之一。”所谓灵视,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就是心灵的视域,心灵的洞见;诗人总是以自己独特的感知和目光去洞察世间万物,然后将最独特最具代表性的事物,提炼并融入自我个性之中,在新的视域中达到与世界新的连接与沟通,获得更高层次的感悟。罗门将灵视比作“多向导航仪”,能够让“飞机在可以看得见、看不见的状态下,从各种方向,准确飞向机场。这情形,颇似诗人与艺术家以广体的心灵与各种媒体,将世界从各种方向,导入存在的真位与核心,这便无形中形成了我创作上‘多向性’的诗观”。从诗人自己的解释中,可以看出灵视具有强大的功能,是诗人内心对世界万物的洞察和观照,是一种内向性的领悟,陈仲义将其概括为“智性的烛照与悟性的穿透”。罗门的诗歌智性,表现在诗人对世界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感知力上,这是一种充满个性化的思维过程,而罗门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将这种个性化的思考上升为深层次的顿悟,即达到一种形而上的存在,以小见大,见微知著,达到个性与共性的统一。在《伞》中,诗人首先描写都市下雨的情景,“他靠着公寓的窗口/看雨中的伞/走成一个个/孤独的世界/想起一大群人/每天从人潮滚滚的/公车与地下道/裹住自己躲回家/把门关上”,这是感性上的观照。然后笔锋一转,“突然间/公寓里所有的住屋/全都往雨里跑/直喊自己/也是伞∥他愕然站住/把自己紧紧握成伞把/而只有天空是伞/雨在伞里落/伞外无雨”,所有的人都跑到雨中大喊自己是伞,形成了雨在伞里落,伞外无雨的奇观。这并非是诗人的幻觉,而是都市人们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都市的物质化、速度化将人性异化,每个人都成为了孤独的个体,罗门借助人与物之间的转化,将这种异化的现状展现得淋漓尽致。罗门的灵视在诗歌中随处可见,往往都是通过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过的举动和形象,透视其中的深层蕴含。如《窗》:“猛力一推 双手如流/总是千山万水/总是回不来的眼睛∥遥望里/你被望成千翼之鸟/弃天空而去 你已不在翅膀上/聆听里/你被听成千孔之笛/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猛力一推 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的透明里”。诗歌从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的推窗动作中,感受到的竟是都市与自然、精神与肉体之间的强烈冲突。原本开窗是想要逃离室内的束缚,寻求暂时的解放,但开窗后依然还是被反锁。这种冲突造成的困境,人们都非常清楚,却无能为力。
第二,独特丰富的想象。想象是诗歌具有独特性的一种重要手段,诗歌感染力与想象的奇特和贴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罗门对于想象的作用是非常重视的:“由于诗与一切事物能发生良好的交通,完全是依靠联想力与想象力。所以诗人必须培养自己有优越与辽阔的想象力,方能使诗在活动中,发挥出同一切往来的无限良好的交通。”罗门并不满足于追求对象之间的相似性和共同点,而是力求事物之间的远距离差异,然后通过重新排列与组合,达到更高的艺术效果。在《教堂》中,诗人将教堂想象成不锈钢洗衣机,令人不禁会想,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事物,怎么能够放在一起呢?而接下来,教堂里发生的一切,完全就是一部洗衣机作业的过程:唱诗班的嘴张开,洗衣机电源接通;牧师的嘴张开,水龙头放水;布道词回荡,水流旋转;放入漂白粉,灵魂受洗。四层想象井井有条,全然没有违和感。读完整首诗,读者豁然开朗,同时也为罗门的高超想象折服:蒙尘的灵魂是去教堂接受洗礼,希望能够变得洁净,而脏衣服放进洗衣机进行清洗,也是为了洗去污渍与灰尘,重新焕然一新,二者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第三,正常秩序的有意颠倒。这种颠倒的艺术手法,是罗门想象的一种重要方式。罗门善于将人们熟悉的日常秩序和行为进行刻意的颠倒,甚至是扭曲事物的形态和关系,打破人们固有的逻辑思维,以造成人们感觉上的冲击与新奇。如《车祸》:“他走着 双手翻找着那天空/他走着 嘴边仍吱唔着炮弹的余音/他走着 斜在身子的外边/他走着 走进一声急刹车里去∥他不走了 路反过来走他/他不走了 城里那尾好看的周末仍在走/他不走了 高架广告牌/将整座天空停在那里”。诗中的“他”原本在路上走着,一场车祸将他撞死,路却反过来走他。路是用来供人们行走的,怎么可能反过来走人呢?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符合逻辑的。但是,正是这种看似颠倒的逻辑,强烈地暗示着罗门的灵视。都市里川流不息的车辆,车水马龙的街道,完全漠视了人作为个体的存在。当遭遇车祸的“他”静默地躺在马路上,都市却依然沉浸在其狂欢中,无情地践踏着死者的尊严。这种颠倒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极为冷漠的人际关系,其中蕴涵着鲜明的讽刺意味与批判性。
罗门的诗歌在艺术上虽然没有巨大的创造性,然而也形成了自己的特点与优势。自然纯正的诗歌语言,错落有致的诗行与诗节,与所表现的内容相适的节奏韵律,内在的内容与外在的形式得到了有机的统一。他的诗平实质朴,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也没有故意的现代语法拼贴,却很有现代感与生活感,在台湾诗坛上实在是相当难得的。
三
细读罗门的诗歌,我们可以发现,诗人是一位心胸宽广、视野开阔、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读他的都市诗,我们看到的是他对都市物化和压抑人性的犀利批判,对人类生存境遇和精神世界的呈现与剖析,诗人试图唤醒人们被侵蚀的对美的感受力。读他的战争诗,触动我们的是他那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思考和意蕴悠长的情感。而他的爱情诗,就像是一朵朵香气四溢的玫瑰花,热情而真挚,真实而深刻,让人禁不住对这对诗歌伴侣心生羡慕。罗门一直坚持以诗人的态度观照万事万物,用全面的、宏观的、开放的视角进行创作,而不是囿于个人情感的简单宣泄。正如诗人自己所说:“最伟大的艺术家,他是为全人类进行创作的,他必须要有宏观的宇宙观、时空观、世界观;他必须有良知、良能;他必须有人道、人伦、人文精神,用开放的心胸把自己摆到无限的自由的空间中来。”在他的诗歌中,宏观开放的空间里处处可见他那颗真诚的赤子之心。而诗歌技巧的巧妙运用,恰到好处地提升了其诗歌的深刻意蕴,将其“灵视”的功效发挥到极致。这让我们不得不佩服诗人的人格魅力和艺术创造力。正由于如此,他的诗与他人的诗拉开了很大的距离,他并没有重复余光中与洛夫的路数,而是在蓝星诗群中独树一帜,在台湾诗坛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都市诗关注都市人生与现代都市现象,其眼光、见识与情怀,在当代中国都是一流的;他关于战争的诗歌具有深厚的悲悯情怀与浓重的人道主义精神,读后让人感动甚至震惊,在台湾诗坛上没有第二首关于战争的诗可以与之相比;他的爱情诗情感真挚、感情深厚,语言纯朴、话语平常,却具有感人的力量,是因为它毫不做作,没有半句虚情假意的东西,并且具有独立的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是并不存在的,在西方诗歌中也是没有的,其温和、温暖与温馨,具有深厚的人性与人生内容,表明了他诗歌的思想广度与艺术精度。如果要说其诗歌存在什么问题的话,我认为主要有两点:第一,作品的题材还不够广泛,如果能够更多地涉及历史与自然的内容,也许其诗歌就会更加广博与深厚。第二,艺术上的创造性还有开拓的空间。语言平白、构思平板、形式统一,是其局限,如果能大开大合,具有超越性与丰富性,其诗则会获得更高的文学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