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涌
我妈这人从小就不怕生,越是在生人面前表现越好,这在1951年县晋剧团的一次义演中得到印证。据我妈说,我姥爷马须生领着她看戏,期间碰上了个女人,我姥爷就在地上画了个圈,让我妈待在圈里不要乱跑,说去给我妈买两块麻糖,就和那个女人远去了。我妈待在圆圈里很长时间,这个听话的素质后来在我姐身上得到了印证。我姐的情况和我妈差不太多,不过那时候我姥爷马须生已经老了,老了以后就不负责领着我妈看戏了,而是负责帮着我妈看孩子了,这孩子就是我姐。我姥爷平生最不喜欢负责,一负责就头疼,一头疼就不想负责了。这回他倒是没有画圈,可和画圈也差不了多少,他让我姐做木头人: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谁要说话黄世仁。我姥爷告诉我姐黄世仁是世界上最坏的坏蛋,我姐不想做世界上最坏的坏蛋,于是她就专心做起了木头人。
1951年的冬天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是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寒冷,还是现在的冬天比那时候的冬天寒冷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妈在我姥爷画的那个圈里待了很长时间,是那两块麻糖支撑着她待在圈里,就像若干年后是不想做黄世仁的意念支撑着我姐做了木头人一样。但那个圈的作用就有限的,当困在圈里的我妈发现迟迟等不来麻糖的时候她就从圈里出来了,她没有哭,绕着那个圈转了一圈,就向舞台走去。舞台上演员唉唉呀呀唱得正酣,我妈就走上去了,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她非常小,像一只猫那样冷静而又悄无声息,猫和狗的不同之处就是猫从不乱叫,即便叫也叫得那么优雅。
我妈像猫一样窜上台去,张口就唱开了: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懂晋剧的都知道,这句是旦角唱到高潮部分的时候情绪达到最高点的一个炫技,是很难唱的,类似于如今俄罗斯歌手维塔斯在演唱《歌剧二》高音部分的那个“哇啊啊……”舞台下面的人就开始骚动起来,舞台上面的还没反应过来,我妈就对着下面喊:我叫马小旦,我爹叫马须生,他给我买麻糖去了,谁看见我爹马须生了?后来我妈老是跟我和我姐提起这事,她的意思是她是个晋剧天才,可是姥姥、姥爷目光短浅,把她这个天才毁掉了。我倒没觉得我妈是个晋剧天才,这些年我妈没事就唱晋剧,说实话我听着还没有我姐唱得那些抒情歌曲好听呢。
在我看来我姐才是唱歌天才,每天晚上吃过饭我姐就到厨房洗碗,她的个人演唱会也就拉开了帷幕,她几乎会唱所有的歌曲,我掰着指头给你数数吧:《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洁白的羽毛寄深情》、《妹妹找歌泪花流》、《满山红叶似彩霞》、《妈妈留给我一首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幸福不是毛毛雨》……
我姐唱得比我妈好听也比收音机里的好听,在她唱歌时候,我也站在镜子前跟着她唱,这么一唱,常常就把我的眼泪唱出来了,这其实是个不好的习惯,显得太过娘儿们。这都怪我爸一直把我当姑娘养来着,这户人家有个不好的传统,姑娘要当木头人来养,而儿子呢要当姑娘来养,因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会舒心很多。我姥爷喜欢给我妈画圈,我估计是《西游记》看多了,他觉得圈里安全,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我妈长大以后,我姥爷处处给我妈画圈,在工作上画,在婚姻上也画。
在工作上画圈的结果是,我妈在县晋剧团待了没两年,我姥爷就不想让她唱戏了,托关系把她调到了县中医院,因为正好有个同乡在那里管事,在中医院待了没两年,我姥爷就不想让她抓药了,托关系把她调到了县水利局,因为水利局挣钱多,况且有个老友在那里管事,不用白不用。我妈虽然不怕生,但怕爹,我姥姥死得早,我妈就这么个爹,我姥爷知道我妈怕爹,所以就喜欢给我妈画圈。我姥爷在工作上画好圈把我妈圈进去了,马上又在婚姻上画了一个圈,等着我妈自己跳进去,我妈还就真跳进去了,这一跳没跳好,跳进了火坑里。我妈嫁的这个汉子叫吴三胖,跟我没什么关系,可跟我姐吴小晋有关系。
我妈和吴三胖生下我姐吴小晋四年后就离婚了,离婚原因据我姥爷说是没有共同语言,可据我妈所说是看见临街的一个寡妇坐在了吴三胖的腿上。我相信我妈的话,我妈眼里揉不得沙子,况且她是个喜欢被圈子圈住的人,除非那个圈让她彻底失去希望,比如早些年买麻糖一去不回的我姥爷,比如被寡妇坐在腿上的吴三胖。离婚后我妈在我姥爷马须生眼里迅速贬值,尤其惹他厌烦的是我姐吴小晋,她跑来跑去咿咿呀呀,把他的生活切割得四分五裂。直到现在我姐对于童年时被我姥爷塑造成木头人还是心怀怨恨,虽然如今作为老板娘她是个成功人士,可作为木头人的童年一想起来就令她黯然神伤,好在我姥爷接下来又给我妈画了个圈,才彻底扭转了我妈和我姐的命运。
接下来轮到我爸庄大丑出场了,他是我姥爷给我妈画的最后一个圈,这个圈的历史还在继续,是好是坏留待后人评说。我姥爷画这个圈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所以画完后不久就撒手而去了。我没能见上我姥爷是一个遗憾,但若真的见上了不知道是不是也会被他塑造成另一个木头人。我姥爷画好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圈后,我妈却迟迟不往里面跳,我姥爷的权威生平第一次遭到我妈的挑战,他暴跳如雷,把我妈从家里赶了出去,说道,你要是不嫁给庄大丑就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妈没地方可滚,就带着我姐滚到我大姨那里了,我大姨马花旦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多年前她带着我妈参加县晋剧团考试时的画面,我大姨没考上,我妈考上了,我大姨马花旦没成为花旦,我妈马小旦成为了小旦。
我大姨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把我妈和我姐安排在他们单位的储藏室里,1973年的冬天比以往所有的冬天都要冷,我妈和我姐在黑暗的储藏室里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中。我妈人民商场临时工的工作已经丢掉了,没有工资,还带着个孩子,这就是我姥爷为什么要我妈嫁给我爸庄大丑的原因。我爸庄大丑是钢铁厂工会宣传干事,钱不少挣,就是年龄大、个子矬、长得丑,我妈还打听到我爸庄大丑以前在谈恋爱的时候因为拉人家的手把人家给吓跑了,就是这个原因让我妈对我姥爷说了不,好不容易从被寡妇坐在腿上的吴三胖的圈里跳出来了,这次绝不能再跳进拉人家的手把人家吓跑的庄大丑的圈里了。
我妈至今还记得带着我姐去钢铁厂礼堂看我爸演出时的情景,拉人家的手毕竟和被寡妇坐在腿上性质上差别还是比较大的,拉手是在谈恋爱期间,被寡妇坐在腿上是在婚后,孰轻孰重我妈想一想也就想明白了。据我爸所说,他那次演出纯粹是临时客串,他只不过是负责一些剧务方面的工作,可有个龙套演员生病来不了,他就跑起了龙套。我爸上场时我姐就笑出了声,我爸演了个匪兵丁,没一句台词,就是在台上走两圈,没什么不好演的,演得再不好也不会惹人注意,可我爸还偏偏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大家注意到那个匪兵丁一上来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看,后来就一直盯着自己的鞋,临下台的时候还差点绊了一跤,这么几分钟我爸就给我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73年的时候,我姐在舞台下笑舞台上的我爸,这在1984年的时候发生了转化,变成了我在舞台下笑舞台上的我姐。作为高中生的我姐和作为小学生的我,大概是受了我妈的遗传,都十分热爱文艺,不同的是,我妈热爱晋剧,而我和我姐则热爱流行歌曲。在文化宫举行的全县中小学生文艺汇演开始之前,我姐就已经表现得十分活跃了,她里头穿着白纱绸长裙,外头裹着件军大衣,在过道走来走去,我的好多同学都认识她,他们说,看,那个穿军大衣浓眉毛红脸蛋的就是庄小生的姐姐庄小晋,那时候我姐的名字已经由吴小晋改成了庄小晋。我姐表演的节目是女声独唱《你潇洒我漂亮》。
对于我姐的唱歌天赋我毫不怀疑,我就是听着她的歌长大的,但在舞台上听她唱歌还是第一次,以前都是在厨房。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头几句根本没听清,直到听见有人在笑,还有人扭回头看我,我身边有人说,喂,庄小生,你看你姐的脸怎么了?我姐的脸怎么了,听到这话我很生气,本来想刺他一句,我姐的脸不比你的脸漂亮啊?可听见越来越多的人在笑,他们几乎说着相同的话,快看她的脸。可那时我完全看不清我姐的脸,但为了配合现场的气氛,我还是努力笑了笑。后来据我的同学告诉我,我姐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有嘴在动,就像根木头一样。我这才想起来,我姐从小就做木头人,只会歌唱不会表演,厨房和舞台的区别就是,在舞台上唱歌需要表演,而在厨房里不需要,所以我姐只适合在厨房里唱歌。
1973年岁末我妈带我姐看完我爸演出回家的路上又哼起了久违的晋剧,她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没有再唱过一句晋剧了,从我姥爷把她从晋剧团调到中医院的那天算起,整整三千三百四十一天。1974年我妈和我爸完婚,最后一个出场的正好是我,我出场的那天我姥爷的人生闭幕了,反正人生总是这样,有开幕的就有闭幕的,后来据我妈说,我的性格非常像我姥爷,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隔代遗传吧。
我文艺的启蒙除了收音机,还有我妈的晋剧,还有我姐的流行歌曲,在很多停电的日子里,我们全家躺在床上啃着老玉米,我妈就开始唱戏,我姐就开始唱歌,年复一年,直到1995年。那时候县里已经不怎么停电了,我也长大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一边照镜子一边唱歌,从镜子里我认识到我长得很好看,这一点随我妈,从耳朵里我认识到我唱歌很好听,这一点随我姐,美中不足的是个子矬,这一点随我爸,比这更致命的是,我既怕生人又怕熟人,只要有人在身边无论做什么我的表情都不自然,这一点据我妈说随我姥爷。
我姥爷是个神秘的人物,从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上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阴郁,现在我爸还能回忆起和我姥爷在一起喝酒的点点滴滴,从我爸和我妈确认关系到我出生,我爸和我姥爷一共喝了七顿酒。每次喝到兴处,我爸就会说,来几句吧,听说您晋剧唱得很地道呢。我姥爷早喝得满脸通红,说哪里哪里,唱着玩呢。但还是趁着酒劲会唱上几句:天有道,降甘露风调雨顺;地有道,助秧苗五谷丰登;军有道,用的是忠臣名将;父有道,养的是孝子贤孙……就这几句我姥爷唱得是扭扭捏捏。
1995年我整天在镜子前唱啊唱啊的,那时候的流行歌曲已经和我姐那时候不太一样了,看看歌名就知道了:《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你怎么舍得我难过》……音乐对于时代的表达是很敏锐的,戏曲唱词担当教化,而流行歌词却在表达自我。
在镜子面前我如同超级歌星,我渴望歌唱,渴望受人爱戴,可一旦踏上舞台我就迅速败下阵来。这户人家除了我妈之外都摆不上台面。从1951年我妈出场,这个故事拉开帷幕,到2010年这个故事即将结束,我妈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晚上的时间不属于她,属于我爸,我爸在晚上完全控制着看电视的特权,日复一日他完全活在电视剧之中。下午的时间属于我儿子,他把一张张动画片光盘塞进DVD里,就像多年前我把故事片光盘塞进DVD里一样,我妈经常陪着我的儿子她的孙子看动画片,每一次她都会睡过去,我妈常说,她小时候没看过动画片,只听过晋剧。
早上的时间属于我妈,那时候没有人和她争抢电视的遥控权,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看戏曲频道、看梨园频道、看山西卫视,看她最爱的晋剧,从那些彩衣长袖、满头花簪中进入到过去的时光隧道中。我妈永远忘不了1951年她第一次从高音喇叭里听到晋剧时灵魂深处的轰鸣,那些曲目至今仍然熠熠生辉。
1974年我妈马小旦和我爸庄大丑结婚后,我妈重新开始用晋剧点缀她的生活,点缀我的生活,点缀我们全家的生活,这些年她唱得最多的就是《三娘教子》,我知道这是唱给我的,每当我顶嘴犯上作乱的时候,我妈就唱这出戏:秦甘罗十二岁封卿拜印,周公瑾十二岁统率三军,王摩诘十二岁进士考中,寇平仲十二岁身为翰林,牧牛童中状元名叫李密,头悬梁锥刺骨孙敬苏秦,如映雪如囊萤孙康车胤,砍柴人苦读成名是朱买臣,这些人也并非天资上承,俱都是肯勤学刻苦用功……我这里苦口婆心把儿训,小奴才玩耍全不听,这才是良药难医闭口病,忠言当作耳旁风,今日里若不打惯儿任性,到后来误歧途终成废人,手持家法把儿打,举重落轻戒儿行……
我知道我妈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她想成为晋剧名角,就像王爱爱、宋转转、郭彩萍,甚至丁果仙那样,可她的美好理想被我姥爷画的圈无情地扼杀了,也因此我妈从来没有给我画过一个圈,连半个圈都没有,我完全是在一种自由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我喜欢体育我妈没给我画体校的圈,我喜欢唱歌我妈没给我画音乐学院的圈,我喜欢写作我妈没给我画中文系的圈、出版的圈、出名的圈、鲁迅文学奖的圈、诺贝尔文学奖的圈、作家协会的圈,她把画圈的权力交给我,我想画什么圈就画什么圈。
我妈最终一事无成,我姐呢,买卖做得风生水起,在她身上没有一点木头人的样子,生活改变了她,时代改变了她,如果我姥爷活到现在,他一定惊诧于世界的不可思议。说到我,也真是惭愧,我都三十几岁了也没有封卿拜印,统率三军,不过我妈认定我属于大器晚成的人物。据我爸说,我妈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自信的人,她的自信早已超越了她的性格,也超越了我姥爷给她画的无数个圈,甚至超越了整个时代,她的自信无疑遗传给了我,只要当晋剧的曲调响起时,我妈就站在了世界最高处,从1951年开始我妈就觉得她是为晋剧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