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一大早的,刘耀平就钻进东厢房。媳妇在院子喊他,说到点了,甭迟了扣钱。
刘耀平顶着一头的蛛网,出来了,拍着手,告诉媳妇不去了,放假了,又问媳妇厢房的铁丝怎么找不见了?还有秋里收拾的一捆秫秸秆,咋也不见了。
媳妇不理他的问话,着急地问怎么就放假了?年假?这才腊月二十啊,还没过二十三就放假了?媳妇说,我记得去年腊月二十六才放的假。媳妇叫刘耀平出去打听打听,是不是老板要裁人,故意说是放假。
刘耀平不理会媳妇,又在墙角翻腾找铁丝找秫秸秆。
媳妇见劝不动刘耀平,扯了围巾要出去问问。刘耀平就这么个性格,本就寡言,今年以来,话更少了。
刘耀平却嫌媳妇多事,扒拉着墙角的铁丝竹条,不叫媳妇出去,说看把你能的,厂长说厂里订单正好做完,年根了,也不再接单子了,就放假了。
媳妇问,工资呢?也没了吧?
刘耀平说,那是肯定了。私人企业,你以为是政府机关,躺到家里该发工资也一分不少。刘耀平找到了一团铁丝,比划着,说,还得买些,这些只能糊两个灯笼。
媳妇撇撇嘴,气恼恼地把手里的围巾摔得刷刷响,说糊不糊吧,老讲究了,这年头,谁还想着?又挣不下一毛钱。
反正我也没事,正好糊灯笼。刘耀平头也不抬地忙着。
媳妇叫他扔下手里的活儿,找窝窝问问去。窝窝跟他一个厂里上班,还没放假,就在城里找了一份零工。窝窝说,一天能挣百八十块,不少了,闲着也是闲着,挣点过年钱。窝窝叫刘耀平一起去。刘耀平不愿意。他是想正好有时间了,可以糊几个灯笼。刘耀平从小就喜欢糊灯笼,三角的四角的五角的,就是八角的十二角的灯笼,刘耀平也会糊。还有西瓜灯船灯花儿灯茄子灯,刘耀平三拧两扎的,红纸黄纸绿纸一糊,呵,那灯笼就精彩得惹得巷里的孩子都往他家跑,要比买的灯笼好看多了。买的灯笼就是个红纱,就是个傻乎乎的圆,有什么好看的。刘耀平看不起街上挂的那些圆灯笼。他已经想好了,今年多扎些灯笼,给巷里邻居的门上都挂上。刘耀平想着初一一直到元宵节,每个晚上,巷子的头顶就会亮起一个又一个的灯笼,花花绿绿的,闪亮闪亮的,是要比过了山墙上的路灯空中的月亮了。当然,要是下场雪就更好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也会被灯笼照亮了,也会染上红红绿绿的色彩了。雪落无声。那无声里也有震撼人心的声音呢。刘耀平找寻着剪刀钳子,一边就嘿嘿笑了起来。好像是,他的灯笼已经挂满了小巷,好像是,雪花正飘飘洒洒地落到了他的灯笼上了。
刘耀平的心里涌荡起一股股暖流,那暖流热热的,刺激得他的鼻子酸酸的。这么好的景,儿子却看不到了。刘耀平咬着嘴唇,心说今年给自己糊一对鲤鱼灯笼,鲤鱼跳龙门,寓意好,又喜庆。儿子死后,家里暗灰冷寂了小半年,是该有点喜色了。你不能总是想着他抹眼泪吧,日子不过了?没了他,还有老爸老妈啊,还有老婆女儿啊,这日子还得往前走还得过哩。黄红红这么说的。刘耀平想起黄红红,心就变得柔软起来,他悄悄抬眼看了一下媳妇,心里兀地抖了一下,老了,也瘦了,这女人,当年是何样的红润,丰腴,前街后巷数得上的好看,现在,也让日子搓磨得粗糙了,衰弱了,是让人心疼。刘耀平的眼里就有点热,暗暗地骂自己想人家黄红红。黄红红劝慰你两句,你就想五想六了?刘耀平深深地叹息着,泪却在心里漾起了。自儿子死后,刘耀平动不动就想哭。刘耀平骂自己没出息,跟个娘们样。他咬咬牙,把泪捂到心里,把愁闷到心里,把所有的一切都埋到心里,埋得深深的,压得死死的,谁也看不见,就是他自己,他也要求不去碰触那块地方。
可是,哪能不碰触呢?
这个熊儿子,咋就这么狠心地在世上转一圈,在我面前晃个影,就走了呢。你走了也就走了吧,偏偏的,你留下那么多的笑,那么多的恼,那么多的跑跳玩闹,一样一样,你不知道这些忽地都变成了小锯子在我心里锯,刺拉——刺拉——锯过来又锯过去,没日没夜,一刻不停。
刘耀平的儿子是司机,出了车祸,死了。21岁,说没就没了。刘耀平记得很清楚,头一天,媳妇还在饭桌上说得攒钱盖一座新院子,有了新院子,给儿子说媳妇也容易些,是体面了。
儿子笑嘻嘻的,嘴上说不急,长了两颗绿豆大小的痘痘的脸却泛红了。这孩子,都什么年代了,还害羞。刘耀平抬眼瞅了儿子一眼,心里只想笑。可是没有笑。儿子内向,不爱说话,爱把事往心里装。这不好。心思重,苦自己。媳妇时常这样唠叨,劝儿子,回头又说刘耀平,像你。你就是这样,闷葫芦。有啥不能说的,说了,心里就畅快了,就清楚了,该干啥干啥,该咋办咋办,捂到肚子,你能捂出一毛钱啊你捂。媳妇埋怨着,也心疼着,是贴心贴肺的话。刘耀平不让媳妇当着孩子的面说,儿子大了,说话得讲究个策略。他说,儿子不给你惹事,听话,懂事,叫干啥干啥,是有他的优点哩,眼下一个月还挣一千多,你还要咋?
儿子在铸造厂开车,准确点说,是跟车的。一辆车上都是两个司机。儿子跟一个姓胡的师傅一个车,跑长途。实车,胡师傅不叫他开,送完了钢球,空车回来,他才开。
这样也好,少挣点,可安全。毕竟还小。
让他和媳妇没想到的是这个闷葫芦的儿子,一笑脸就红的儿子,在长途路上认识了一个小饭店服务员,一来二去的,俩人就好上了。
媳妇不同意。
媳妇说,你知道人家根底?
媳妇说,饭店服务员,整天在路上,人来人往的,还不知接触些啥人?
媳妇的话还没落地,儿子就忽地站起,嗵地摔下汤碗,脸涨得通红,气狠狠地,给我娶媳妇还是给你娶媳妇?你见过人家?路上饭店咋哩?有啥不干净的?
儿子气呆呆地走了。米汤碗翻了,汤汤水水横横竖竖地流了半桌子。
刘耀平哪里想到儿子这一走,就永远也回不来了,他还劝媳妇等儿子回来,好好商量,他说哪里都有好女子,窑子铺还出个讲义气重感情的杜十娘苏三哩。
媳妇一听他的话,倏地就火了,嘭地也摔了碗,抓着筷子指着他就嚷开了,子不教父之过,你娃这样子还不是你惯的,啥杜十娘苏三,你是指望我娃娶个婊子?你跟那婊子不干不净的,指着我娃也娶个婊子?
媳妇说的“婊子”就是黄红红。黄红红跟刘耀平在一个厂里打工。说实话,刘耀平心里是有些喜欢黄红红的。倒不是黄红红长得漂亮,虽然黄红红小鼻子小眼睛的也不算难看,怎么说呢?刘耀平觉得是顺眼。人看谁顺眼了,就觉不出她是好看难看,长相已忽略得不在眼里了,落到眼里的都是顺心顺气,是欢喜了。他跟黄红红是初中同学,从初一到初三,他们都在一个班。那时,男生女生不说话。他跟黄红红自然也没有说过话。印象里,他几乎没有听到过黄红红的声音。他没有想到黄红红的声音是那么的柔婉,慢慢的,不急不缓的,像水渠里的流水,叮叮铃铃,叮叮铃铃,也清澈,也透明,是好听了。而且,她说的话还那么的在理,入心入肺。刘耀平喜欢黄红红的柔声细语。村里的媳妇,做姑娘时还是细声细语的,也轻柔,也舒缓,藏了姑娘家青嫩的心思,是矜持的模样了,可一旦做了媳妇,你去看去,那青嫩就被搓成了丝瓜瓤子般,干巴,硬挺,直来直去,矜持也没了,轻柔也没了,说话就变了腔调,不是张牙舞爪,就是粗声大气,刺啦啦,刺啦啦,岭上的石头般,粗糙、硬实,硌着人的耳朵。黄红红好像没有变,她还是女孩子说话的调子。而且,黄红红喜欢看书。有一次在食堂吃饭时,刘耀平看见黄红红的饭盒边摊着一本书。黄红红一边吃,一边翻着书。食堂里人来人往,嘈杂一片,黄红红却看得认真,头也不抬一下。刘耀平再看黄红红时,果然发现了黄红红跟别的女工的不同了。吃饭吃味,听话听音。这音当然不只是说话的声调,还有内容。是涵养。刘耀平觉得,人的涵养很重要,涵养表现出来就在人的说话内容上和做事的态度上。有涵养没涵养,三言两语的,刘耀平就能听出来。
有一天下班了,刘耀平想着少走路,就从一条小道上回家。冬天的早晨,太阳要到半上午了才能露出个头。七点多的路上,还是昏蒙一片。刘耀平怕什么,这条路走了多少次了。可是,偏偏的,为了躲避路中间的一块石头,电动车一扭,刘耀平摔到了一人多深的沟里,挣了几下,没起来,想打电话叫人,手腕疼得掏不出手机。正急得不知怎么办好,路上跳下一个人,是黄红红。黄红红这天也恰巧从这条小道上走。黄红红把他扶起来,又帮他把车子扛到路上。他看着黄红红扛着电动车,一步一步爬得吃力,就说打电话叫个人来吧,别再伤了你。黄红红不说话,勾着头弓着背,硬是把车子扛了上来。上来了,呼哈呼哈地喘着粗气,要送刘耀平去医院检查,说可别伤着筋骨。刘耀平揉着手腕,说没事,就是手腕撑了下地,胸让车把给顶了下,有点疼。黄红红把他送回家刚出了门,媳妇不问他的伤势,却跟他吵了起来,叫他说清楚他俩怎么能在一起,怎么就巧巧地没遇见旁人。
这事,刘耀平给媳妇已经解释八百遍了,媳妇也说过不再提说了,只要他对她好,一心跟她过日子。可媳妇今天又旧事重提,刘耀平就有些不高兴了。刘耀平心说黄红红再好,也是人家的媳妇,这点上,他还是能把持得住的。他是生气媳妇不相信他,二十年的夫妻了,还纠缠这些无聊的事还骂黄红红是婊子。这算咋回事呢?刘耀平气哼哼地扭脸去地里了。
中秋节快到了,地里的玉米也该收了,还有芝麻绿豆,都要摘了,收拾了秋庄稼,腾出地来,是该种麦了。
可是,他还没摘完一行绿豆,邻居就急火火地跑来叫他赶紧回去。
儿子的车出事了
又该过年了。儿子没了快半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刘耀平记得儿子小时候提着他糊的灯笼,走东家,串西家,可着巷子跑。是儿子四岁那年吧,他扎了十来个小灯笼,四角的,八角的,西瓜样的,葫芦样的,都挂在院子的晾衣绳上,到了晚上,一个个都给点了根小红烛,惹得邻居的胜胜王东小石头都来了。儿子和那些娃娃在灯笼下嚷嚷着,玩捉迷藏,吃炒豆子。玩够了,他抱起儿子,让儿子把那些灯笼摘下来,送给胜胜,送给王东和小石头。红红的灯笼映在孩子白嫩的脸上,儿子接一个灯笼,给了王东,接一个,送给了胜胜,是开心了。
那些日子,多好啊。
可现在,胜胜王东小石头都订婚了,明年冬天,或者就在开春,他们就要结婚了。他的儿子,那个一笑脸就红的臭小子,却躺到了冰冷僵硬的土里,不再看他糊的灯笼,不再提着他的灯笼可村可巷跑了。去年过年时,儿子蹲在他旁边,看他收拾灯笼。他让儿子学着扎,儿子不学,说,等我以后有了儿子,爸,你给你孙子扎灯笼吧。他就骂儿子懒蛋,说你不会学着扎?这可有啥难的,开车修车你都学会了。儿子就呵呵笑得满脸飞红,不是有你老人家哩嘛,有父不显子。
这是什么话?
这臭小子。
其实,这些年来,刘耀平也不多扎灯笼了。忙,当然是。厂子总是要到腊月根了,才放假。放了假,家里的活儿多得绣疙瘩。买肉买菜扫房子清院子,还要蒸花馍炸麻花煮肉炒花生。虽说都是小活儿,可一样一样干下来,吱溜是一天,吱溜又是一天。况且,媳妇也在镇上糕点厂上班。年前,也是忙得一班赶着一班,不让多休息。只是过年了,他总要给门边挂两只灯笼。没有糊下新的,就把去年的灯笼拉出来,仔细地掸了土尘,轻轻地擦洗一番,挂在大门上小门上。他觉得,红的绿的灯笼一亮,就像个过年的样了。他站在灯笼的红亮里,觉得心也是敞亮的,日子,也是敞亮的。
刘耀平将一堆东西摊在屋子的砖地上,铁丝,竹片,木板,还有各色的纸和纱。他坐在木墩子上,膝盖上摊着一个本子,是女儿用过的作业本。刘耀平在本子的背面画灯笼图。刘耀平心细,就是再简单的灯笼,他也要先把图画好。他说,这样做起来,心里有数,手下就快,还省材料。他画了一个鲤鱼,把鲤鱼的眼睛画得很大,鲤鱼的肚子也画得很大,圆鼓鼓的,却画了个小小巧巧的尾巴,翘翘的,是有点卡通画的意思了。刘耀平看着,心下先乐了。要是给红红的灯笼点上红红的蜡烛,一定艳丽光灿得能亮了一条巷子半个天空。他又画了个石榴。石榴灯笼,刘耀平是想送给学庆,想想,还是觉得把鲤鱼灯笼送学庆合适。学庆的儿子才过了周岁,照羊凹岭的习俗,头年里娶了新媳妇或者是女人生了儿子,过年时,得给巷里的灯棚送一对灯笼,是有感恩和祈求护佑的意思了。学庆跟他一个厂子上班,可学庆年轻,人也活泛,不到半年时间,就当上了车间主任。虽说这个车间主任也不过是个苦头,可手里毕竟有点权,帮过刘耀平不少忙,迟一点或者有个事,他都不会扣刘耀平的钱。刘耀平心里清楚,记着学庆的情分。刘耀平算来算去,得扎四对灯笼。况且,刘耀平还想给父母的门上挂一对灯笼,要是有时间的话,还想给巷里的邻居一家送一对灯笼,让大家的门上都挂上灯笼,红红亮亮的一巷,多好看。刘耀平想好了,给父母糊一对桃子灯笼,仙桃送福,也让父母高兴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