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博
摘要:从《曾国藩读书录》中可以看出,集部中他最重视《昌黎集》,于韩文批评尤多。这些韩文批评反映了曾国藩读书治学的诸多特色,如将读书与读人结合,各种学问兼通的“士大夫之学”的特色,以及承袭桐城而又突破桐城的特色等,并可看出他于韩文研究的成绩和心得。
关键词:曾国藩;《曾国藩读书录》;韩愈;韩文;桐城派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3)06?0177?06
作为清朝“中兴之臣”和“一代儒宗”的曾国藩,在事功和学术上都卓有建树,成为中国近代思想史、学术史、军事史、教育史研究者所绕不开的人物。他一生酷嗜读书,经史子集,无不赅览。从《曾国藩读书录》中可以看到①,经他批阅的经部书籍有八种,史部六种,子部三种,集部二十九种,史部中最重视《汉书》,下评语369条。集部中最重视《昌黎集》,批评最多。其中诗批评54首,大约占韩诗总数的八分之一。文批评165篇,几乎占到了韩文总数的一半,不仅从数量上看,曾国藩对韩文所下的功夫远远超过了诗歌,从批评的深度和丰富性上讲,韩文的批评也超过了韩诗。因此,在集部中,韩文的批评可以反映出曾国藩读书治学的特色与风格,曾氏对韩文的研究成绩也可从中窥得一斑。
一
曾国藩的批评透出他对韩愈其人其文特有的崇敬之情。
曾氏评《重答张籍书》:“二氏盛行中土六七百年,公以数篇文字斥之,遂尔炳如日星。识力之大,令千世人肃然起敬。”[1](202)韩愈的《重答张籍书》申明了自己此时不能著书立说,排斥佛老,是考虑到二氏为当时君相所宗,若作书排之,必遭时忌而取祸,所以要等待时机,以图佳效。韩愈这篇文章,茅坤、林云铭、何焯、林纾等名家都有评说,但皆从文章内容和论辩层次入手,分析韩愈立论的正确和辩驳的有力。曾国藩却能由此及彼,联想到韩愈另外的几篇排佛文章(如《论佛骨表》、《原道》等),对韩愈的排佛功绩大加赞赏。这不能不说在曾氏的潜意识里,时刻有一个功高业伟的韩文公形象的存在。曾氏评《送王秀才序》:“读古人书,而能辨其正伪醇疵,是谓知言。孟子以下,程朱以前,无人有此识量。”[1](207)韩愈此文,意在勉励一位儒学后生,借机阐述自己对儒学源流演变的认识。诸家有评,如方苞曰:“北宋诸家皆得退之之一体,此序渊雅古厚,其支流与子固为近。”[2](261)刘大櫆曰:“韩公序文,扫除枝叶,体简辞足。”[2](261)张裕钊曰:“其渊厚,子固能得之,其朴老简峻,则不及也。”[2](261)方、刘、张三家评点均是对此文内容和文风的分析,尽管有拔高之嫌,但还没有离开文本。另外,储欣、林云铭、何焯、沈德潜等人亦有评,同样着眼于文本的分析。而曾国藩竟从这篇赠序中得出“孟子以下,程朱以前,无人有此识量”的结论,实在是能够说明他对韩愈的尊崇程度。
以上两则评语是曾国藩透过韩文对韩愈其人的高度评价。再看几则对韩文本身的褒赞。
评《罗池庙碑》:“此文情韵不匮,声调铿锵,乃文章第一妙境。”[1](215)评《柳子厚墓志铭》“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一段:“此段为俗子剽袭烂矣,然光气终自不灭。”[1](216)评《与孟尚书书》:“此为韩公第一等文字,当与《原道》并读。”[1](205)尽管曾氏并没有批评《原道》一文,但在家训、书札中屡次提及。况且《原道》是韩愈的代表篇目,历来评韩文者几乎无不涉笔,程颐、范温、王阳明、归有光、方孝孺、茅坤、何焯、吴楚材、吴调侯、沈德潜、蔡世远、过珙、刘
大櫆、姚鼐、余诚、蔡铸、林纾、吴闿生、钱基博等人都对其推崇备至,曾国藩通过《与孟尚书书》的批评,将两文同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曾国藩对韩愈的崇敬之情还可以通过对读其他别集的批评看出来。曾氏除了爱读韩愈诗文之外,还喜爱读陶渊明、杜甫、黄庭坚、陆游等人的诗。但在这些人的别集批评中,或为诗句本事的揭橥,或为人名、地名的介绍,或为诗歌特色、风格的阐发等。并且在批评别家的时候,往往会提到韩愈,如评杜甫《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叙事得雄直之气,韩公五古多学此等。”[1](181)评黄庭坚《再答冕仲》时提到了韩文“子本相侔”等,不仅显示出曾国藩对韩愈诗文的熟稔,也显示出对韩愈风格渊源的提示。
曾国藩在其日记、家书、诗文中亦屡次提及韩愈。如曾在家书中说:“余于《四书》《五经》之外,最好《史记》《汉书》《庄子》《韩文》四种。”[3](187)并且把韩愈称为“千古大儒”。道光二十九年(1849),曾国藩升任礼部侍郎,作《祭礼部韩公祠文》,其中有曰:
尼山纂经,悬于星日。衰周道溺,踵以秦灰。继世文士,莫究根荄。炎刘之兴,炳有扬、马。沿魏及隋,无与绍者。天不丧文,蔚起巨唐。诞降先生,掩薄三光。非经不效,非孔不研。一字之惬,通于皇天。上起八代,下垂千纪。民到于今,恭循成轨。予末小子,少知服膺。[4](238)
自朱子以来,韩愈的儒学地位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朱熹《读唐志》:“若夫所原之道,则亦徒能言其大体。”又谓之“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文字言语之工”。[5]所以后来的理学家,多以为韩愈“不知道”。曾国藩的这篇祭文,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程朱理学的藩篱。曾国藩的诗歌创作也多次表达了对韩愈的尊崇之情。如《题彭旭诗集后即送其南归二首》之二称:“大雅沦正音,筝琶实繁响。杜韩去千年,摇落吾安 放?”[4](80)《太学石鼓歌》有“韩公不鸣老坡谢,世间神物霾寒灰”之句。[4](92)《杂诗九首》之一谓:“早岁事铅椠,兀傲追前轨……述作窥韩愈,功名邺侯 拟。”[4](6)还有如“文笔昌黎百世师”,“私淑韩公二十霜”等等,将韩愈作为自己进德立言的榜样来学习。
曾国藩对韩愈的推崇应该说既有环境的因素,也有个人气质以及政治、学术祈向的因素。
曾国藩出自湖南,深受湖湘文化的影响。因清初移民的繁衍和生息教化,到清代乾嘉年间,渐次形成了湖南劲直尚气的民风和朴质进取的湖湘士气,经世之心转浓,进取之气日长。②曾国藩虽出身于寒门冷籍,但亦是耕读之家,从小奋发攻读,进入翰林院之后,逐渐走上治学的道路,并立下宏大志向,“毅然有效法前贤澄清天下”之志[6](14)。在不断的读书问学中,曾国藩选择了诸葛亮、韩愈、王安石等人作为自己的榜样,并最终更为钦慕韩愈。 因为韩愈在卫道、事功、诗文诸方面均有杰出贡献,终生勇于进取,加之气质相近,曾国藩向慕韩愈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二
曾国藩的韩文批评显示了他的“士大夫之学”的特色。
何谓“士大夫之学”?南宋时期,在湖南为官的胡安国上书皇帝说:“士大夫之学,宜以孔孟为师,庶几言行相称,可济时用。”[7](274)强调了“士大夫之学”应“言行相称”,“可济时用”,积极实践传统儒家的经世致用理念。比曾国藩年长一岁的陈澧说:“有士大夫之学,有博士之学。”[8]“博士之学”即“专明一义”,而“略观大义,士大夫之学也”[8]。陈澧将“士大夫之学”和“博士之学”比较,强调“士大夫之学”以“大义”为主,并且应该“有益于身,有用于世”,而不要斤斤于饾饤琐碎。余英时在《曾国藩与“士大夫之学”》一文中,将“士大夫之学”比作“通识”,“博士之学”比作“专家”,并且说“曾国藩所向往、所实践的正是‘士大夫之学”[9](19)。这在他的韩文批评中有明显的体现。
清代韩愈诗文的批评蔚成风气,韩诗有汪琬、朱彝尊、严虞惇、査慎行、何焯、蒋宗海、黎简、郑珍等人的批评,韩文由于唐宋八大家文的流行而批评者更多,如储欣、林云铭、何焯、方苞、吴楚材、吴调侯、沈德潜、浦起龙、蔡世远、刘大櫆、姚鼐、魏源等等。在众多的批评中,能够将韩文中的思想、史实、辞章、训诂以及韩愈的立身处世都予以揭橥评论的,曾国藩可称得上是杰出的一位。如他评《原性》:“此实与孔子性相近二章相合。程朱又分出义理之性,气质之性,以明孟子性善之说之无失,亦自言各有当。要之,韩公之言固无失耳。”[1](199)人性是儒家学者非常关注并经常引起争论的一个问题。孔子不言性善性恶,孟子提出性善,荀子提出性恶,扬雄主张性善恶混。张载将性分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认为天地之性是纯善的,气质之性则有善有不善。后来的程颢、程颐和朱熹继承发展了张载的学说,又提出义理之性。朱熹说:“天之生此人,无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理,亦何尝有不善?”[5]认为义理之性是受天地所赐而无不善,发展了孟子的性善说。但同时承认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是结合在一起的,因此,要不断拔除气质之性中的各种蔽锢,才能一步步向善。实际上,韩愈在《原性》中所言,最接近孔子原意,孔子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认为人性有等级之分,虽未明言中间这一层次,但这是很明显的言外之意。韩愈加以发挥,将性分为三等,并说:“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2](20)综合来看,无论是孔子、孟子,还是韩愈、程朱,出发点虽有所不同,但归宿是相同的,即引导人向善。因此,曾国藩的评语“与孔子性相近二章相合”,“韩公之言固无失”确属洞见,显示了曾氏的哲学修养。评《送浮屠文畅师序》:“辟佛者从治心与之辨毫芒,是抱薪救火矣。”[1](207)评《送高闲上人序》:“事之机括,与心相应。事不如志,则气挫。所向如意,则不挫于气。荣辱得失,不纠缠于心,此序所谓机应于心不挫于物者,姚氏以为韩公自道作文之旨。余谓机应于心,熟极之候也。《庄子·养生主》之说也。不挫于物,自慊之候也。《孟子·养气》章之说也。不挫于物者,体也,道也,本也。机应于心者,用也,技也,末也。韩公之于文,技也,进乎道矣。”[1](208)《送浮屠文畅师序》一文,诸家之评如真德秀曰:“韩柳并称,柳《送僧浩初序》,其道不同如此。”[10](441)沈德潜评曰:“将众人投赠之文撇开,引入圣人之道,以下约《原道》之旨成文,而语更遒炼。”[11](90)宋代的黄震、明代的茅坤、清代的林云铭及何焯对此文都有评论,而且评论者都注意到了韩愈这次所赠的对象是一名僧人,所以此文他仍举辟佛的主张。但是曾国藩看到了传统儒学与佛教相比,缺乏对心性的探讨这一弱点,于是推己及人,认为韩愈若“从治心与之辨毫芒”则显然是持己之短,量人之长,如“抱薪救火矣”。《送高闲上人序》也有多家批评。薛瑄曰:“庄子好文法,好学古文者多观之……韩文公作《送高闲上人序》,盖学其法而不用其一辞,此学之善者也。”[12]方苞曰:“子厚《天说》类似《庄子》。若退之为之,并其精神意气皆得之矣。观《高闲序》可辨。”[13](1031)沈德潜评曰:“汪洋恣肆,善学《庄子》之文,亦可谓文中之颠矣。”[13](1031)刘大櫆评曰:“奇崛之文,倚天拔地。”[13](1031)张裕钊评曰:“退之奇处,最在横空而来,凿险缒幽之思,籋云乘风之势,殆穷极文章之变矣。”[13](1031)大多数评者关注乃至着迷于韩文的风格,甚至觉得富有庄学精神意气的支撑。韩文在心物关系的认识上,提出了‘机应于心,不挫于物八字,姚鼐比之方、刘等前辈的风格评说进了一层,“以为韩公自道作文之旨”。曾国藩所展开的思考更为积极,他以体用关系来体悟“不挫于物”与“机应于心”的辩证意味,并且重新整合《孟子》与《庄子》的思想资源,由此阐发韩愈立说左右逢源的价值,这是曾氏在新形势下思考体与用、道与技关系的体现。
曾国藩评《论变盐法事宜状》:“‘积数虽多,不可遽算,每斤失利七八文,积至百千亿斤,则失利无算也……‘凡是和雇,无不皆然,载盐时须轮次,交纳时又有规条,不得自由。”[1](222)此文大多数选本未选,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简评一句:“昌黎经济之文如此。”[14]林云铭、何焯等批评韩文较多者也未关注此文。而曾评却显示了他对国计民生具体事务的关心和熟稔,相比其他评选者,还是能够说明曾氏的经济之怀。再如评《杂说》四:“谓千里马不常有,便是不祥之言。何地无才,惟在善使之耳。”[1](200)这条评点,呼应了韩愈在文中以马为喻,对在位者不能识别人才的讽刺和控诉,继而进一步说“何地无才,惟在善使之耳”,反映了曾国藩的人才观。
韩愈《论淮西事宜状》是一篇军事论文,曾国藩评曰:“‘难处使先,凡有艰难之处,使先冒其锋也。‘悉令却牒,归本道,以客军各归本道,而以其兵器给召募人。‘临城小县可收百姓于便地,作行县以主领之,使免散失,从前各处堡栅皆置兵马,则百姓倚以无恐。今兵马聚为四道,则各处无声援,不免散失。故无兵马屯聚之处,则作行县以主领之。”[1](221)这篇韩文,选本大多未选,批评较为详审的只有林云铭和曾国藩,林评从大处着眼,论述了韩愈建议的正确性,曾评则更为细密,拈出韩愈所提的几条建议,一一讲明其缘由,各有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