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郭靖宇: “我是活在100年前的人”

2013-12-31 00:00:00赵晓兰
环球人物 2013年31期

“我穿成这样不是为了装酷。”站在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面前的郭靖宇戴着一副灰褐色的墨镜,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他正在为下一部电视剧的剧本日夜赶工,但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电脑屏幕了,只能对着录音笔“说戏”,由他的助手整理出文字记录,再将电脑接到液晶电视屏,将文字放得很大,最后自己完成校对。不但眼睛弱视,长时间的案头工作,繁忙的片场生活,也使他的颈椎出现了严重问题。因此即便是在房间里,他也会戴着墨镜、围巾。“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他对记者说道。

11月10日采访郭靖宇时,他担任编剧、导演的电视剧《打狗棍》正在各大卫视热播。郭靖宇说,他其实更热衷于当一名编剧,用笔尖触摸灵魂,为老百姓讲述通俗而感人的故事。

“普通人承载着我心中的江湖”

《打狗棍》讲的是一个发生在热河的传奇故事。在中国如今的行政区划中,已经没有热河了。这个1914年设置的省份,在1955年被撤销,位置大致在今天的河北省、辽宁省和内蒙古自治区交界地带,省会承德市。在《打狗棍》中,热河戴家的大少爷戴天理自幼习武,因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杀了贩卖鸦片的洋人而被清廷通缉。阔别家乡13年后,戴天理回到热河,无意间得到了民间组织“杆子帮”的圣物——打狗棍,因此成为杆子帮的首领,进而与那家大小姐那素芝以及他的同门师弟那图鲁演绎了一段爱恨情仇。抗战爆发后,戴天理组织义勇军,热河儿女放弃家仇,共赴国难,谱写了一段时代传奇。

这部长达70集的电视剧,和郭靖宇的童年记忆有关,在他的心中已酝酿了30多年。“我第一次听说《打狗棍》里的故事才5岁。那年,我和母亲去避暑山庄,我要抓一只松鼠,母亲不让我抓。她告诉我松鼠是她的恩人。当年抗战时,还在襁褓中的她和我外婆躲在山洞中。食物匮乏时,外婆就是凭借松鼠的脚印找到了储藏起来的栗子,母女俩这才活了下来。”郭靖宇一直试图还原小时候母亲给他讲故事时形容的那种氛围,惨烈到什么程度,又温情到什么程度。“母亲在山上待了整整3年,条件太艰苦了,身体底子没打好,以至于后来落下一身病,50岁就不在了。”

《打狗棍》这部戏塑造了很多民间抗日英雄,其中包括郭靖宇的祖辈们。戴天理的原型就是郭靖宇的太爷爷,老人家曾成立抗日游击队;游击队里的3位前辈被侵略者砍下了头颅,郭靖宇的外婆当年只有19岁,裹着小脚,夜里从山上偷跑下来,把3位老人的头颅和身体用纳鞋底的大针粗线缝在了一起,帮他们入土为安。

家族记忆之外,《打狗棍》里更有着郭靖宇对家乡承德深深的眷恋之情。“我上小学时,总经过一个地方,叫‘万人坑’。上世纪90年代改造城区时,开发商买了这块地进行开发。一铲车下去是白骨,又一铲车下去还是白骨。谁都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考证,热河被攻占了之后,义勇军的抵抗还是坚持不断,敌人把能抓到的全部枪杀了。这个事件早于‘南京大屠杀’好多年,但是没有报道。所以我写了这个戏,向永不屈服的热河人民致敬。”郭靖宇对记者说着他的创作缘起。

也正是因为血脉里奔腾着热河人的豪情,郭靖宇甘愿为这部戏去冒市场风险。拍摄《打狗棍》总共耗费1.3亿元,其中有40%来自于他自己的投资。为此,他的媳妇岳丽娜还卖掉了房子。“为什么要拍70集这么长?”记者问道。郭靖宇的回答是:“如今的电视剧市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果你想让一个故事打响,二三十集是不够的,单一的抗战题材也是不够的。而且我不可能一辈子只拍跟热河有关的戏。下这么大的决心拍一回,我想做一个大体量的作品。”

然而,在这么一个大体量的作品中,谈及最喜欢的人物,郭靖宇的回答令人意外——并不是英雄人物戴天理,而是在剧中并不怎么起眼的“财神”。他是“杆子帮”的大监管,一个仗义、风趣、乐观、浪漫的人,身为富家子弟,却喜欢笑傲江湖,与戴天理同生共死,亲似兄弟。“这个角色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只要是有朋友的落脚地,在他看来就是自己的‘家’。关键时刻,他又能表现出特有的气节。”在郭靖宇心中,这种角色反倒是最值得牵挂的,“这种普通人承载着我心目中的江湖。”

拍传奇剧“最过瘾”

郭靖宇的导演之路,也是从“江湖”上一步步打拼出来的。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思想很开明,对孩子奉行宽松自由的教育方式。郭靖宇小时候非常顽皮,经常旷课,和小伙伴们一起撒野。他从小爱听故事,爱讲故事,初中时就已经具备了很强的写作能力。

因为学习成绩不好,高中二年级时,郭靖宇就去了承德话剧团。“当时的剧团很穷,舞台特别旧。但上班第一天,前辈就告诉我这是一个需要坚守的文化阵地。”结果,顽皮的孩子竟然在这个“阵地”里一下子安分了下来。

进剧团时,郭靖宇的身份是演员,但他自认没有当演员的潜质,当年在剧团只是跑龙套、拉大幕。女主角岳丽娜,也是她后来的媳妇在台上演戏时,他负责在天棚上面撒花。私底下,郭靖宇还是喜欢写故事,“因为我发现,话剧团之所以穷,是因为一直没人写出好的剧本。”他曾写了洋洋洒洒好几十万字的《成吉思汗》剧本,“手写的,野心很大”,但后来并没有被采用。如今和记者讲到承德话剧团,郭靖宇的言语中仍充满了感情,认为那里是他的“根”,而他依然是“承话”的人。

郭靖宇离开家乡开始“北漂”是在1994年,“有个老师去承德拍戏,我给他做副导演,他说你很能干,应该去北京影视界发展一下。我也觉得在剧团里实在是太闲了。”于是,郭靖宇背着两个大包赶往北京,从三元桥下了车却四顾茫然。在北京,他空闲了很久才盼来工作的机会,加入了武侠剧《饮马流花河》的剧组。一开始在央视大棚里拍,大家的工作状态还不错。后来剧组离开北京到河北怀来县拍片,野外风沙四起,再加上那个年代央视拍武打戏没有经验,工作极其不顺。很多人都觉得付出和酬劳不成正比,纷纷选择离开。只有郭靖宇以苦为乐,渴望工作的热情一下子得到了释放。他在剧组的地位一路上升,从第二场记变成副导演、执行导演,后来导演因为媳妇生孩子回家照顾,郭靖宇连导演的活都干了。

之后的路很顺畅,郭靖宇做了黄健中的副导演,拍摄多部剧集,并得到赏识和提携。真正确立他行业地位的,可能要数作品《刀锋1937》。这部由孙红雷、寇世勋主演的主旋律抗日剧,在上海播出时的收视率高达10%。它歌颂的不是某个英雄,而是“为抗日战争中的无名英雄立传”。此后,郭靖宇就与这种反映清末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故事的传奇剧结下不解之缘,从《铁梨花》、《红娘子》到《打狗棍》都是这条创作道路的延续。他喜欢将家族斗争与民族矛盾结合在一起,呈现乱世儿女的不同抉择。

《铁梨花》是郭靖宇的一次大胆尝试,讲述了一个民间女子历经坎坷后终成巾帼英雄的故事。有媒体评价:“它横跨了宅门、江湖和抗日剧三界,好比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水浒传》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结合体。”在《红娘子》中,精通医术的女红军王小红将死气沉沉的大宅子搅得天翻地覆,与阔少梅贤祖演绎了一段乱世情缘。

作为编剧,郭靖宇也写过其它类型的剧本,《美丽人生》、《王海涛今年四十一》等,被别的导演拍出来后收视率也很好,但要郭靖宇自己导,他就只钟情于拍传奇剧,“拍这种戏最过瘾。我觉得我是活在100年前的人,上世纪前半叶的历史对我而言最魂牵梦萦。”

“原创精神在我们这个国度太匮乏”

环球人物杂志:抗日题材经常被拍成“抗日神剧”,你怎样避免这种倾向?

郭靖宇:需要说明的是,当把心目中的英雄放大时,我作品中有些动作场面可能也有点夸张。但我绝不会让我的角色抱着机枪去打飞机,去手撕鬼子。这个题材作为一个门类,总要有人去做,我做的可能会让观众更相信一些。

环球人物杂志:你的作品很主旋律,会不会担心年轻人不买账?

郭靖宇:很多人跟我说,网络是不支持《打狗棍》的,你这个戏不会有点击率,年轻人的共鸣在哪里?但事实证明网络点击率很高。实际上,不是说主旋律的、正能量的就没有人去看,写人性光芒的其实都是主旋律。大家不看是因为没有人去认真地做原创。我光搭景花了四五千万元,在北京重新建了一个“避暑山庄”。我没有给演员很多酬劳,但我们这些演员会付出多一倍的时间,多5倍的体力,有巨大的感情投入。大家都是认认真真在拍戏。

环球人物杂志:你拍摄这类作品时经常自己投资,会担心失败吗?

郭靖宇:不瞒你说,如果我的剧失败了,那就会是倾家荡产。我是个败家子,经常是还没有挣到的钱都已经许出去了。拍戏时,交情好的朋友总想给我投钱,但我不同意。风险不能让别人担,如果能一起赚钱当然可以。

环球人物杂志:你没接受过专业的影视教育,是凭借实践经验拍片吗?

郭靖宇:我没正儿八经学过怎么当导演、编剧,或者什么影视艺术。那种学习太简单了。人睁开眼睛就能看,生下来就会听,可真正能领悟的东西,才是你的。一部作品的真正内核是什么,不是说你拍的形式像哪个大片,而是你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塑造了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才是你艺术作品的魂。

环球人物杂志:作为一个创作型的导演,你将一直坚持自编自导?

郭靖宇:我做导演的报酬比编剧高很多,但我一直想做编剧,因为原创精神在我们这个国度太匮乏了。学韩国、抄日本、模仿台湾、重拍港剧也就罢了,现在连越南、泰国电视剧都抄。作为一个有五千年文明的国度,真是太丢人了。故事都编不好,怎么还好意思说我们有多么璀璨的文化?编剧不就是个说书的吗?只要能把书说好,拐几个弯,不要让人轻易猜到,费点身体上和心理上的辛苦不就行了吗?

环球人物杂志:你讲故事有没有一些技巧和窍门?

郭靖宇:没有,就是得真诚。如今很多人一写剧本,就先想着能不能拿到稿酬,能不能通过审查。他其实没有全心全意去创作。

环球人物杂志:你的故事和人物原型都从哪儿来?会不会去模仿、借鉴其它一些影视作品?

郭靖宇:我喜欢交朋友,会把现在的朋友放到我写的年代里去。我拿自己当说书人,每个说书人说出的故事都是独特的。我的片子当然没有好莱坞大片好看,但你每天看它们的话,难免会受它们影响。你可能拍得更精到,拍出高度工业化高度文明的作品,但是失去了自己的特色,那又有什么意思?你那个命题是老百姓永远不会去考虑的。

我的作品是很土,但我只想拍给老百姓看,讲给观众听。我搞的是通俗文化,不能太神秘、太难懂。老百姓在茶余饭后能被我的戏吸引,少打两把麻将,少喝点儿大酒,就足够了。

环球人物杂志:接连几部抗日剧拍下来,你怕不怕被人说拍戏太雷同?

郭靖宇:作为一个导演我不可能今年拍传奇,明年拍古装,后年拍青春偶像。这些戏都有别人做。有些导演根本找不到自己的点,哪个戏有市场就做哪个。我会很坚持。我拍传奇剧还有一个原因:本人坚决排斥植入广告。一旦拍现代戏,公司就会给我压力,好几千万的诱惑就来了。拍着拍着就会陷入疑惑,我到底是拍电视剧呢,还是在拍广告?

环球人物杂志:你作品中的铁梨花、王小红、戴天理等人物充满反抗精神,你本人也是如此吗?

郭靖宇:我是个永不屈服的人,可能有时候没压力我还会自己制造压力。如果没有抗争,作品就没什么现实意义,你永远是秘书,你写的只是领导意愿,而我是个创造者,我不是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