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郁秀,1933年生,满族,编审。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顾问、亚洲儿童文学学会副会长、辽宁省儿童文学学会会长。1955年毕业于北京中央文学院研究所, 1993年始享受国务院颁专家特殊津贴。
《鸭绿江》杂志前身是1946年12月在哈尔滨创刊的《东北文艺》。首任主编为女作家草明。1953年,东北文协改建中国作协东北分会(辽宁作协前身),首任执行主席也是草明。今年是草明的百岁诞辰,中国作协、现代文学馆举办“草明诞辰纪念座谈会”。我手捧收到的邀请函,久久沉思。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读到出版不久的《原动力》时,还不知草明何许人。后来,我看到另一本封面印有外文、印制考究的精装本《原动力》时,才知道《原动力》的作者是女作家草明。扉页上印着草明的照片。黑亮的波浪短发,时尚翻着白领的西服,面呈甜甜微笑,两眼炯炯有神。我是多么崇敬这位驰名国内外、风度翩翩的女作家呀!
1953年深秋,第二届全国文代会在北京怀仁堂召开,东北代表团团长就是草明。丁玲的秘书张凤珠通知我们这些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的同学,东北作协草明主席要见见我们。晚间,我同李宏林、谭谊等前往。与照片上风采照人的草明相比,生活中的草明身材瘦弱矮小,身着普通蓝制服,很是随意。她极热情细致地询问了我们学习和生活情况,又诚恳表示欢迎我们毕业后到东北作协工作。两年后,我真被调到东北作协任编辑。
当晚,我被安排到草明屋,我以为作协无单身宿舍,让我借宿暂住。同我谈话的作协领导师田手说,让你暂代一女同志执行看守任务。我一惊,堂堂作协主席何须看守?他慢慢说,草明同志和胡风有些关系……我不再多问,我们文研所二期原定学制三年,因为反胡风运动,提前一年毕业的。两年后的草明,显得更加瘦弱。她热情相迎,我想同她握手,她没回应。晚上我睡不着,拿着主编罗丹交给我的稿件翻看,发现有篇小说《生活第一课》很有生活气息。我很兴奋,想和草明讨论一下这篇小说,却发现床上没人,这时,我发现床动了一下,原来草明瘦小的身躯已陷进钢丝床的床窝里,大白床单从头到脚平平地遮盖着全身。第二天,她醒来说:“小鬼,后半夜你睡觉蛮好哇,我两次上厕所,在你床边来回走,还帮你盖上毛巾被你都没醒,还是年轻人好哇!”我也笑了,心想:她的潜台词一定是,你还能看守我?
隔日,我同主编谈了我对稿件的看法,他让我去鞍山找作者李云德研究把稿改好。工人李云德的处女作《生活第一课》改好后,刊于国庆特号头题。大连、鞍山联系作者的任务交给了我。转年后,草明回到鞍山,我和她交往多了起来。
我亲眼看见草明穿着肥肥大大的蓝布劳动服,手提安全帽在坑洼不平的工地上奔走,在火焰灼热的高炉旁举镜观察;我多次在她家同前来做客的工人相遇,劳模孟泰、王崇伦都是她的好朋友;我也多次与她和作家于敏一起去他们举办的工人作者业余学习班座谈;我听她谈过长篇《乘风破浪》的构思。她应我之约写出了短篇《姑娘心事》,不久被《人民文学》转载。当时她任鞍钢一炼钢厂党委副书记,上下班五六里路全是步行。她的举止言谈、文品人品都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也就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草明的女儿纳嘉。那时她梳着羊角辫,穿着粗布工装,好像在北京读书。那天草明留我吃饭,纳嘉拿出一小罐豆酱说可以吃炸酱面。草明说:这个小南蛮子,不讲吃,不讲穿,一岁半就离开我,抗战八年,她吃尽苦头喽……
抗战时期,草明和丈夫欧阳山忙于抗日救亡工作,将断奶不久的纳嘉留在家乡广州。广州被日寇侵占后,照顾纳嘉的祖父母相继辞世,小纳嘉随孤儿院颠沛流离,险些被人贩卖。新中国成立后,草明多方寻找,小纳嘉才回到母亲怀抱。草明被隔离反省后,无奈又将在沈阳读书的女儿送到北京。当年不知女儿音信,草明常在深夜流泪。纳嘉返校时,草明留我住了两宿,像当年我奉命“看守”她那样,我俩就睡在一个房间里。暂短的同吃同住闲谈中,我心中质疑:草明和欧阳山,为什么不能合作而分手呢?
草明原名吴绚文,生于广东顺德桂洲乡一个破落的清末官宦人家。草明少年丧父母,到广州读师范后开始偷偷写作,其中《缫丝女工失身记》及她写缫丝女工的其他作品受到了文学青年欧阳山青睐。欧阳山称草明的作品为普罗文学。年轻的草明还不懂“普罗”是什么意思,欧阳山悉心开导、栽培,介绍她加入了秘密组织“普罗文学同盟”,两人在交往中坠入爱河。为躲避搜捕,二人逃至上海。不久,结识了鲁迅先生。鲁迅和茅盾应美国记者伊罗生之约向国外介绍中国左翼作家时,介绍了草明的作品《倾跌》,茅盾的评语为“她很年轻,但是作品的风格已成熟”。不久,草明又大胆地交给茅盾一新作《老怪物》,茅盾同她细谈后说,“你对下层人生活熟悉,这是好事,以后要多写,语言不要欧化,多用劳工的生活语言”。这使草明明确了多写劳工走中国的“普罗”文学道路,将“萌发共产主义思想”的萌字拆开,以草明为笔名。
抗战爆发,草明夫妇撤离上海,同夏衍、郭沫若等人在广州接办《救亡日报》。广州失守,又撤至武汉、长沙,参加救亡活动。在长沙多次受到周恩来同志亲切接见,并安排他们同周立波、廖沫沙在沅陵一个祠堂里创办《抗战报》。1939年又辗转到重庆,参加周恩来亲手组织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工作。1940年在重庆,草明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期间,在颠沛流离的救亡活动中,草明以记者身份写下了大量的抗战随笔、散文、短篇小说。1941年皖南事变后,在党组织安排下,他们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左嘉奔赴延安。先在“文抗”,后到中共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任特约研究员。
1942年4月9日,草明和欧阳山接到了毛主席邀他俩去杨家岭面谈的亲笔信。这对夫妇作家坐在毛主席的窑洞里,聆听毛主席阐述他准备召开座谈会,会上拟提出“为什么人”等三个大问题……中午,毛主席又热情留他们同吃午饭。草明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小米干饭,两菜一汤。草明曾和我说:“那一顿饭,我什么时候想起都余甘在口,难以忘却啊……”
几天后,草明受欧阳山之托,将收集到的文艺界群众的意见和建议呈送毛主席。毛主席看过欧阳山的材料后,又关切地问他们工作、生活有什么困难。草明说,欧阳山同前妻有一个八岁和一个六岁的女儿,现不能上学。毛主席说,不是有个“八一”小学吗?草明说,那是专门招收父母去前线的军队干部子弟学校。毛主席点点头,立即叫来秘书叶子龙,拿主席签名的亲笔信去找总参谋长叶剑英。叶剑英热情地挽留草明同吃便饭。以后,每到新年,已在“八一”学校学习的欧阳代娜和妹妹都给毛主席和叶剑英写信拜年。
1942年5月2日,文艺座谈会在延安的中央大礼堂召开。毛泽东和朱德、陈云等中央政治局领导都出席会议。5 月3日下午,毛主席又亲临会场,针对大家两天半的讨论和周恩来在重庆搜集的文艺家的反映,发表总结讲话。摄影家吴印咸提议,趁夕阳正红,可否出去合影留念?毛主席欣然同意。在这张合影中,草明和著名电影艺术家陈波儿坐在毛主席两侧,丁玲和李伯钊坐在朱总司令身边。这是当年延安文艺界有名的四女将。
女将草明在宝塔山下、延河岸边遵循“讲话”精神,默吟着“信天游”音律,满腔热情地跟随西北文工团深入到陕北乡村去,宣传、采访,同婆姨、老汉交朋友,唠家常。待她满载收获回延安,要向挚爱她的丈夫欧阳山倾吐愉悦心声时,晴天轰霹雷,命运之神向她无情地投来利剑,心爱的丈夫欧阳山陷入了另爱的旋涡。她不能容忍,坚决离婚。她含泪参加大生产运动,病倒住院。欧阳山前去看望,她“好像自己身上挖去一块肉似的不自在”,再吐不出往日的言语了。她只过问一下他们的小儿子,望他好好照看。她日日思念,常常隔窗望冷月,“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依楼”。恨无归,何能休?恰值日寇投降,草明执意出院,随欢腾的大部队到遥远陌生的东北去。她要越过暗礁,同脆弱决裂,做一个有个性的刚强女人,到冰天雪地的大东北拼搏!
奔赴东北前,草明恋恋不舍去看望了一直关心她的邓颖超大姐,又特意向一直关心她的毛主席告别。毛主席亲切地鼓励她说:“你过去工作很有意义,现在到前方去,再同工农兵结合。”她带着伤痛离开延安,带着毛主席点燃的延安火种到东北大地上熊熊燃烧,奔波辗转,于1946年到达北满。当周立波、马加等大批文化人都投入“土改”热潮时,草明也要投入战斗。时任东北局主席林枫同她谈话说,李立三从镜泊湖发电厂调研回来,说那里很需要人。
1947年初,草明走进北满镜泊湖发电厂,成为同工人结合的第一位作家。1948年,写出了第一部反映工人生活的中篇小说《原动力》,很快被苏联汉学家,曾任驻华大使的罗高寿的父亲罗加乔夫译成俄文,后被波兰等十三个国家翻译出版,也得到郭沫若、茅盾两位文学巨匠及鲁迅夫人许广平的亲笔信函给予高度评价。1948年沈阳解放的第三天,她又以军代表身份到沈阳机车车辆厂,后任该厂工会副主席,写出的长篇小说《火车头》,全国工代会、劳模会人手一册,被誉为“工人自己的书”。草明相继被选为自二届至七届,长达四十年的全国政协委员,多次随同巴金、冰心等名家出国访问。国庆十周年前夕,她又奉献出了反映钢铁工人生活的长篇《乘风破浪》,被称为“十年献礼佳作”。粉碎“四人帮”后,草明又出版了长篇小说《神州儿女》,同时还有近百篇短篇和两三百篇散文及《名家自述丛书——世纪风云中跋涉》等相继出版,被誉为“新中国工业文学开拓者”。
文革后,我下放辽北农村做妇女工作,在整理妇女运动史资料时,方知草明在东北还曾被蔡畅大姐选中,请她在东北妇委工作过一段时间。我曾去北京专程拜访自1964年由东北调往北京后未得谋面的草明同志。在她家里我看到了她还精心保存的蔡畅、李富春等领导在东北活动的珍贵资料和照片,还有毛主席给她的亲笔信的影印件等等。也得知在哈尔滨时,毛主席的二儿子毛岸青由苏联回国暂住哈尔滨,是蔡畅大姐遵从毛主席委托,请草明担任毛岸青的中文教师。以后,毛主席从岸青的来信中看到儿子中文水平有很大提高,特请秘书写信向草明致谢。
草明曾指着她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一篇纪念鲁迅的文章对我说:“鲁迅说,他好像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我说我的成长就是得到了鲁迅哺育的奶。”她自1933年第一次见到鲁迅直至鲁迅逝世,从文学创作到个人生活,都得到鲁迅先生的殷切指导和关爱。她身怀六甲,是鲁迅请来为他看病的名医。鲁迅抱病写出《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一文,是她在自己任编委的《现实文学》上大胆快速给予发表,引起国民党当局的追查,最后被勒令停刊。1935年,她为替丈夫欧阳山传递情报被捕,被关进上海龙华监狱,这是作家胡也频、柔石等五烈士英勇就义的地方。她深记鲁迅对反动派的痛斥:“他们是在灭亡之中的黑暗的动物。”五烈士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阵营的力量”!她要以这力量与敌人抗争到底。后来,是鲁迅和胡风、张天翼等诸多文化名人为她呼号,将草明救出。鲁迅是她的导师,也是大恩人。鲁迅逝世,草明陪护许广平大姐并照顾好小海婴,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前,由欧阳山和萧军、胡风等人高举着的作家签名的大横幅上,第一签名的便是草明。
草明,一位南国单身女人,身躯瘦小、纤细,但经世纪风云洗礼,她已有着如她酷爱的钢铁事业一样的钢铁意志,心中燃烧着钢铁熔炉里一样升腾的烈火,成为身小志坚的强者。这是她崇敬的导师、伟人给予她的力量。1987年,草明荣获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更可喜的是,当年被她送进“八一”小学的欧阳山的大女儿欧阳代娜也获此殊荣。母女双双走进人民大会堂领奖,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佳话,远在广州的欧阳山特向她们祝贺!
草明、欧阳山,南北遥遥相隔半个多世纪。但是,我在同草明的接触中,只听她说到“命运”,从未听她讲过一句对欧阳山的毁誉之辞。一次,我试探着问她:“欧阳山的《三家巷》您读过吗?”她爽快地回答:“早读了,刚出版他就送我了,我俩谁出了书都相送。”
我又问:“您对《三家巷》如何评价?”
她笑笑说:“我俩写作风格不同,他老辣,对广东地域的风俗人情写得真切迷人,我很欣赏。”
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草明同自己的亲生女儿长期分离,而对同她无血缘关系的欧阳山的大女儿欧阳代娜及其子女关爱备至。欧阳代娜不负母愿,勤奋敬业,成为辽宁省著名的语文教育家。我曾多次到鞍山草明家里,那日式小楼再不空荡,楼上楼下老少三辈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这位曾孤独的老人心中始终熊熊燃烧着大爱之火,跳动着美丽的浪花。
进入新世纪,草明同她的文友欧阳山老人,相继驾鹤西去。中国作协及他们家乡在北京、广东、鞍山相继为他们举办了隆重的纪念活动,我均被邀请参加。在翻阅他们为国家、人民留下的珍贵遗产——厚厚的文集,凝视他们生前慈爱、纯真的笑容时,我愿他们于九泉之下南北相会,共同携手回忆战斗的峥嵘岁月,共同瞻望中国文学新发展,不断传播着中华民族的大爱精神。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