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现任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专业作家。在国内及海外出版单行本多部。主要作品有《张炜中短篇小说年编》(七卷)和《万松浦记》(二十卷),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卷)等。作品分别被两岸三地评为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和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你在高原》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这是一场无始无终的奔波。莱山之夜,山雾笼罩,疲惫不堪,却常常无法入眠。林涛阵阵,不断听到小鸟的叫声一荡一荡远逝。再次打开笔记,注视这幽深的莱山夜色,这所见所闻所思……
感应力
许多天来心里泛起的阵阵不安,完全是因为某种预感:有什么不祥正从四面包围上来。是的,它似乎真的在发生、在靠近。我屏住呼吸倾听,小心警醒地寻觅。这多少有点可笑的神经质,但在我来说却不是多余的,因为类似的感受以前也出现过,并且大多在事后得到了证实。这一回它已经缠了我整整一个星期,于是让我越来越烦躁不安,并相信有什么足以构成威胁的东西在逼近。
原想在这个月末去东部出差,眼下却不由自主地推迟下来。我在心里说:等等看吧。我不明白这种不祥的感觉是怎么来的,只知道它大致是准确的、不应忽略的。这大概源于我的一种能力。我从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具有这种能力。
这样说并非夸张和故作神秘,因为这仅仅是一种感应力,我知道所有好或不好的感知,总会由一些缘由引起,比如说……这很可能是人在生活中有意无意地接受和捕捉了许多讯息,是一种过分的敏感。而这一次,某种特异的感觉是一丝一丝来临的。它后来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切近。我于是在判断,在犹豫:即将开始的这一次东部之行是否应该取消?最后我决定推迟它。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在心中极力地搜索和回忆。
静下来以后,我把这一个月、半年,把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和工作在脑海里一一筛过。没有什么。
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心里一塌糊涂。
怪人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刚毕业两年的博士,古航运史研究者。他到现在还是一个单身汉,年纪不大,倒也有些名气。这人脾气古怪,与很多人合不来。可我就是喜欢,在许多方面都将其当成老师。他治学严谨,渊博得令人吃惊。
他尽管沉默寡言,脾气怪异,可是别有一种魅力。况且在这座城市里什么样的男人都有人爱。据我所知一年来起码有两个女孩子在追他。
与其相识的情景还在眼前。那是在一个讨论会上,朋友伸手指点,让我看到了一个苍黑的、像是患着严重疾病的年轻人:干瘦,个子偏高,戴着眼镜;皮肤遭透了,没有一点光泽,颜色介于黑种人和黄种人之间……他当时正在发言,因为稍微有点儿口吃,不得不把讲话的速度放慢,以设法矫正。
不过我刚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这个人的学问深不可测。他发言中夹杂的英语和日语我听不太懂,特别是日语,简直一点听不明白。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有很重的胃病,一天只吃很少一点儿东西。第一次进他的宿舍吓了一跳:小小空间脏乱可怕,床上被子团成一球,桌上地板上到处乱七八糟,资料卡片书籍堆得满床满桌。这让我很不以为然。我不喜欢这种工作狂,他们当中起码有一部分人在按照某一概念塑造自己,弄得不伦不类。我不愿接近这样的人。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交往才渐渐发现,一般的判断可能委屈了他。他并没有刻意如此,而是只能如此。
一开始以为堆起的那些资料都是专业研究用的,后来才知道他兴趣过于广泛。怪人就是这样。
可以爱上
我在他弄得一团糟的小宿舍里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崇拜者:某机构的秘书,长得漂亮,一位浓妆艳抹的细腰美女。她懂得崇拜学者和天才:目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四处搜索,终于看到了这个三十几岁的黑家伙。
我发现只要她来了,他一定要放下手头的事情。而他和我在一起就常常顾不得对方的尴尬,只一个人在那里埋头干活,让我待在一边看书。
小女子动手给他收拾屋子,她把卷成一团的被子叠好,把满地纸片归拢到纸篓里。当她动手搬弄书籍和卡片时,就得忍受他的粗暴了。她笑着瞥我一眼,坐在一边看着。她处在那种盲目崇拜的阶段。我有时想,这家伙如果趁着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赶快娶过来,倒也不失为聪明。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还有,从过日子的角度看,他完全不是一个理想的人选。也许这家伙连起码的温存都不懂,而面前的姑娘却极其需要这一切。我当然要尽快离开,可是他极力挽留,好像生怕我走掉。
我挣脱着,不顾一切地离开。
后来我见到他就问:“可以了吧?”
“什么可以?”
“可以爱上她了吧?”
他没有回答。一个真正的迂人。我不得不开导他: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她都是一个理想的爱人:娇小、俊美,看看那副小腰吧!我特别警告他:
“不要试着去寻一个学术上的同道,这样两个人都要忍受许多,都要丢掉一点儿什么。总要有一个人更多地投入日常的琐屑。这个秘书是多好的伴侣,这是多好的结合!这是百里挑一啊!”
他的黑脸红涨起来。
当我单独见到那个小女子时,就开始赞扬我的朋友:“那真是一个少见的青年学者。清瘦,有着高贵的神秘感。少言寡语,具备独特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乐趣。他冷漠的外表包裹了一颗滚烫烫的心灵啊,爱女性,爱一切的朋友,爱大自然……”
我的话抽象而又空洞。她笑了,我也笑了。
奇怪的幸福感
“叔叔,你找我有事情吗?”
她一见面就这样问,十分欣悦的样子。我故意皱着眉头:“当然有事情啦。”
“什么事情?”
她高高的个子像被风吹动了一样,左右摇晃了一下,眨着那对又大又朦胧的眼睛。
我发现她的下巴很长,除了有些尖的牙齿之外,整个人都十分出色。不过她的确有点太瘦了。我朋友的事情需要她帮忙:她父亲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个重要人物。
“给叔叔打听个消息而已。我不会出卖你的。”
她眨了眨那双大眼睛:“让我试试看吧,我也绝不会出卖你的。”
我觉得我们都不情愿这么快就分手,只是再没有别的事情了。我心里很高兴。能够赢得她的信任,我很高兴。被一个姑娘信任的中年人常有一种奇怪的幸福感。
我成了孤儿
“我已经无法改变自己。我想这是不幸的父亲遗传给的。我没有跟你讲过父亲——他也是做古航运史研究的。他从四十多岁上开始遭遇不幸。刚开始他在一个研究所里,后来到了一个农场。就在农场劳动的时候,母亲离开了他……父亲后来结婚了,那是农场边的一个山区姑娘,就是我的生身母亲。父亲多么倔强,他被严厉审问时,从来没有认过错,没有写一份检查,也没有说一句软话。本来他不会遭那么大的磨难,只因为他不甘屈服。他在监狱里被打伤了一只眼睛:有一个看守被惹火了,解下皮带就抽,皮带扣子把父亲的眼睛打坏了。从那以后他就剩下了一只眼睛……出来以后,他来到了一个小山村。小山村里同样有人管束他。妈妈一个字不识,她给爸爸用草药抹伤口,给他按摩、拔火罐。妈妈说,你爸是个真正的好人,他一生吃这么多亏,就因为识字啊。妈妈对我说:‘孩子啊,你长大了可不要读那么多书了。要识字也好,会记账、能看懂书信也就行了。你爸那么大学问,是学问把他害啦!’父亲无论做活多么累,回到家里都要读书。他到处搞回一些书,要知道那个年头他要读的书最难找到。有时候为了一本书不知费上多少周折,搞到了还要掖掖藏藏。最后那一年父亲累得吐血。这是因为他白天出去做活,扛石头拉犁子,晚上回家还要点上小油灯熬到半夜。他开始写一部东西。妈妈咕咕哝哝不让他写,可挡不住。妈妈只得同意了。她叹着气,说没有办法,你爸的魂灵让书给掳去了。没有办法。孩子,长大了千万别读那么多书啊,你看看爸就知道了……我对妈妈说:‘我一定不读。’爸爸在最后几年身体彻底糟了。他让我把所有的书都保管起来,把写下一半的那本书亲手交给我:那是用油毡纸包好后,又装在了一个小木匣里的。他说我长大了的时候才看得懂。爸爸把这些东西塞给我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妈妈一天到晚哭,拍打爸爸交给我的那个木匣子。她后来终于鼓励我去读书,说你不读书就读不懂你爸交给你的东西。就这样,我含着眼泪上学了。可是我没有上高中,因为那时候不允许我这样的人上高中。又停了几年,可以考大学了,我就靠着自学,从那个山沟里考上了大学。上了大学,妈妈又高兴又不高兴,她担心我变成像爸爸一样的人啊,她说那样的人都没有好报,好孩子可不要做你爸爸那样的人!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我在学校里有了自己的导师,他还认识爸爸,并且是爸爸的崇拜者。他说起爸爸从来不直呼名字,都叫‘先生’。他说‘先生’应该感到安慰了。我知道他在说我。在我们那个专业里,我的成绩最好,导师对我也最为满意。就从那时起,我开始整理爸爸的著作了,这会儿我真的看懂了……我发表了很多论文,命定一样,踏上了爸爸的道路。我这些年里一直认为妈妈不识字,她什么也不懂,她的担忧也许过分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我所挚爱的事业、它的神圣。我那么激动,我向导师发誓说:我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就这样,毕业之后我没有马上到单位报到,而是直接回到了小山村,回到了妈妈身边。妈妈已经很老了,她看着我说:‘孩子,你长得和爸爸一模一样,你现在也和爸爸一样戴上眼镜哩;孩子,孩子啊,千万不要读那么多书啊,没有好处,没有好处……千万不要像你爸一样啊!’这个晚上妈妈与我有说不完的话。妈妈说她刚刚认识爸爸的时候,亲眼看到爸爸背上、胸膛,甚至是下肢,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疤痕。妈妈说那些疤痕都是让那些不读书的人打的。你爸爸没有力气,戴着眼镜,一根皮带抽过来,眼镜片的玻璃就把他的眼睛扎瞎了。你爸爸就这样把一生毁了,我的好孩子!那个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妈妈搂抱着我、拍打着我,一直说到天明。要离开妈妈了,要上车了,我回头看着妈妈,她的白发在早晨的风里吹动,身后就是那一架一架养育了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山。我说妈妈你等着,我很快就把你接到城里来。我的这个许诺落空了,因为第二年妈妈就去世了。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成了孤儿……”
要讲母亲的话
我没有了爸爸,没有了妈妈。我常常想:我究竟需要什么?寻找什么?心中渴念的又是什么?这些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让我陷在迷茫中。我并不明白自己。大家也不理解我,觉得我太沉默了,有些怪癖。有人想研究一下我的“怪癖”,才和我接近。我有奇怪的自尊心,软弱、自尊,又太敏感。我很难和别人谈很多,怕遭受冷落,怕他们在内心深处拒绝,更怕他们产生误解。有时心里会涌起非常火热的情感,它烫烫的让自己都害怕……可我无法倾吐。我对待男性的友谊有时也像对待爱情一样,有说不出的拘谨。就这样,我失去了好多朋友。他们往往绕开我,而不是走向我。当他们试图和我开点玩笑、试着和我谈点什么的时候,我心里那么感激,差不多一下就倾吐出心中的一切,因为在心里憋得太久了……他们都被我突如其来的激动和直率给惊住了,还有点不适应。他们后来说:原来对你误解得多么深哪!原来你是这么一个随和热情的、对朋友无所不谈的人!是的,就是这样。我突然有了许多朋友,他们什么都告诉我,像我一样。在学校里我没有爱情,当然也喜欢过女同学,前后两个。不过这只是一种单相思。每逢思念折磨我时,就拼命读书。我把一切都溶解到拗口的古文字里边去了,来抵挡那种可怕的什么……一个女同学是校体工队排球运动员,又黑又瘦,在别人看来她一点儿都不漂亮。可是她身上有着一股奇怪的神气——我是说有那么一股帅劲儿,让我神往。她举手投足都有那么一股帅劲儿,我愿意看到她。有人说我最喜欢体育运动了,他们是指我一有时间就出去看排球训练或比赛。实际上我就为了看到她。有段时间我想给她写一封信,后来又犹豫了。还是因为那种软弱和自尊,那种敏感。我怕遭到拒绝。这封信写好又撕掉,后来又写好。我在邮筒前徘徊,终于没有把它投进去。我一个人忍受着相思的痛苦,忍受着孤单,在校园路上走来走去。校园小路上的杨树叶由黄变黑、变得墨绿,最后又开始脱落了。春天夏天秋天,接着就是冬天,我们这伙儿喜欢到阅览室里泡时间的人每天回宿舍的时候,都要迎着尖利利的北风,有时候风中还夹着小雪花。我们使劲裹着衣服,夹着几本书急急往回走,疼得像一条狗似的。每逢这时就想妈妈,这成了另一件心事。我有时想,这么冷的冬天里,妈妈该多么冷啊,没有煤,什么都没有,她唯一的儿子不在身边。妈妈一个人怎么度过这冬天啊?小时候我和妈妈合盖一床被子,她用身体温暖我……我能回忆起无数的这样的冬天。可是现在剩下她一个人了。妈妈身体不好,年纪又大,她要一个人度过冬天了。我不能在一个学期到来之前回去,想起妈妈眼泪就涌出来。我有多少话要跟她讲,想给妈妈写一封信,可是她一个字也不识。妈妈不识字。后来我给妈妈寄上一块花布,妈妈最喜欢那些鲜艳的布料了。我有钱就割一块花布给妈妈寄上。还有时候我在白纸上画了一连串的图寄给妈妈。比如我画了一个人,他从一座楼里走出来:我这是告诉起床、上课;然后又画了一个男人,他有六十多岁,身边是一个比他年轻一点儿的人,他俩站在同一座楼前:我这是告诉和导师在一起。我画了阅览室,画了排球场……参加工作以后我仍然画这样的图,仍然往回寄一些花布。有一次我回家,看见妈妈用一个小纸盒子把它们都装起来,那些花布妈妈一块也没有用,没有裁成衣服或做成别的,而是和我的画一块儿装在盒子里。妈妈说:“孩子,我看到这些就像看到你一样,就像看到你爸一样。”还说:“你爸做得对。开始的那会儿我还劝他,说看在孩子的份上回城吧,回去吧,这对孩子有好处。你爸说,孩子如果是个不争气的东西,怎么也不行;他如果有志气,就让他自己从这小山沟里往外爬吧!山沟里日子苦?那山里人还不是一辈一辈这么过!孩子愿不愿做个山里人,由他自己决定吧……真的,你爸在山里过得舒心,比在城里舒心。我做一些酸菜米粥给他喝,他说真好。他说这里的日子比那些争争执执、你抢我夺的城里日子好上千倍万倍;他说他下一辈子托生,一定直接托生到这大山里来。”我现在讲话的声音就像母亲一样,这是山里人的声音,尽管我上学那么久,进城这么多年,也没法改掉山里人的声音。这声音在别人听来有点可笑,可是在我们大山里都这样讲话。我的父亲后来也像山里人一样,学了一口山里人的声音。从学校里到现在,有多少人嘲笑过我的乡音。参加一些学术会议,发言的时候有人不断地打断我,询问我讲出的一些概念、一个字。我不得不向他们解释。我心里装满了母亲的声音。我想这辈子都在说母亲的话。也许这种执拗非常可笑,但我要讲母亲的话,讲一辈子……
夏令营纪事
公司在岛上出面接待的是一个主任。夏令营的同学们一上岛,主任就急于和领队的女教师交谈,说这是老总的意思。老总没有来,老总太忙了,但是老总对这次活动要多关心有多关心。他的语气让人十分感动,虽然女教师对他那双不断往下瞥的目光有些厌恶。他最后说:不过一切还都说不准,谁知道呢,也许老总在最后的日子有了时间,还会来岛上接见夏令营的老师和同学呢。“唉,他实在太忙了,太忙太忙了……”女教师说不要惊动你们领导了,这样已经添了不少麻烦了。那个主任油头滑脑,连说客气客气……
登岛之后女教师很快注意到:围在主任周围的都是一些打扮怪异的人,他们都喜欢穿中式服装,白袖口、布纽扣;有的胸前小口袋上还系了怀表——原来这是人家公司的制服!他们不仅穿这样的服装,而且不是留了分头就是剃了秃瓢,每个人都配备一部对讲机,常常在屋子外面大声喊叫,说一些很难懂的怪话和脏话。女教师很快意识到他们不能住在公司提供的客房里了,于是让夏令营的人都住随身带来的尼龙帐篷,宿到海边上去。同学们都这样做了,唯有随同前来的那些男女教职工拒不听从,他们依然住在别墅中。
过了不久,那些住别墅的人就吵起来了。其中的一对夫妇追着打,男的追上女的,不由分说就把她颈上的一条金链扯下来,一抬手扔到了海里。女的哇哇大哭,在海滩上打滚。这一切都是在同学们眼皮底下发生的,女教师十分痛苦。她明白这个夏令营已经毁掉了。
她与同来的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跟公司的人打个招呼,尽快离开这个岛。谁知公司的那个主任听了立刻不高兴了,说这里的许多事儿还没有了结呢。什么事儿?他们说吃住的事儿。女教师急了:“不是说好了都是免费提供的赞助吗?”主任笑了:“这不假,不过总得走账啊;再说老总说不定还要来呢,他要接见你们呢!我们老总大老远地来了,你们倒不在,这个我可担当不起!求求您了,好歹再多住些日子吧……”
这番话的一大半儿她听不明白,不过她知道马上走开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好忍耐了。
这段时间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生身上,再不敢有一点疏失。岛上风和日丽,大海蓝如锦缎,只可惜这些已经全无意义了。同学们常要慌慌地躲闪什么,因为那些公司的人说不定就从哪里钻出来,高兴了就赤身裸体往海里跳。女教师不得不一次次找那个主任,希望公司的人能考虑一下孩子们。对方十分客气,简直是客气得有点过分了,呵着气对她说话:“实在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了!这里有些人的素质真是很差很差呢,很差很差。我要好好训他们一顿,你也可以当面多提意见,说真的,你说话他们还真听得进。”女教师认为这种答复虽然有些可疑,但总算令人满意。
可是后来她不止一次看到了类似的粗鲁现象:有个家伙就在离男女同学们不远的地方裸泳。待那人穿好衣服要走时,她就迎上去,很严肃地提出了警告。谁知那人听了她的话,甚至比那天的主任还要和蔼,谈吐就像说悄悄话一样轻缓:“是——吗——?真是不知道。那好办啊,以后穿好了衣服再下水就是了,如果让您看见了那玩意儿,如果它一下翘起来,那就糟了……”
女教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圆了眼睛盯了他两眼,走开了。那个人在后边喊:“什么时候需要咱帮忙,千万告诉一声啊,千万不要客气啊!千万不要亏待自己啊……哈哈……”
也就在发生了这件事的那天下午,几个同学又被礁石后面的两个人给吓得面色煞白。他们当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时,呼一下跑开了;跑开十几米又痴呆了一样僵在那里。问他们,他们什么也不说。女教师正疑惑,有个男同学自告奋勇说:“妈的我不怕,我去看看!”
他去了,又很快回来,脸不红心不跳:“什么呀,人家不过是在干那事儿……猜猜是谁?那女的是和咱们一块儿来的……”
她赶忙制止他说下去。
可是后来男同学把那天看到的事儿全抖落出来了。夏令营的同学一连几天没有什么声音,精神都不太对劲儿。女教师明白这种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她马上找公司主任要船,因为来的时候是公司派船接的,回去也只能找他们。主任非常为难地摊手:“我实在没有办法,岛上所有的船都派出去接重要客人了,是什么客人你们明天就知道了;还是等一等吧,到了明天你们会高兴的,这个我敢保证。”
第二天下午果然热闹非凡,许多船把小小的简易码头塞得满满的。一会儿工夫,有两个大一些的船上开下了两辆轿车。轿车直接开到岸上,一群人围在左右。车子几乎没怎么停留,一直向着别墅开去。夏令营的所有同学都被这热闹吸引了,长时间围在码头上,女教师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们走开。
傍晚时分,那个主任特意来到营地上找女教师,说今天有一个晚宴,请她一定参加一下——是个很重要的活动,市长都来了,他们老总就是陪他来的,“老总和市长得知您在这儿,很重视,说一定要见见您……”
她说:“对不起,我要和孩子们在一起;再说我不认识他们。感谢你们的好意,我还是不能去。”
主任用力地看着她,好像在极力忍住什么,再一次邀请;当她又一次拒绝时,他的脸色就非常难看了。但他只离开了一小会儿又重新转回来:这次是和市长的秘书一起。秘书对她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吃饭,而是领导要借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教育工作——“请您务必去一下了!”
她只得让另一个老师照应一下孩子,然后随他们走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在这个荒岛上会有如此盛大的晚宴。她走进的是几幢别墅中最大最奢华的一个,刚跨入的大厅令人眼花缭乱。她心里想,这可能是她十几年来,不,简直是她一生中看到的最奢侈的一个大厅。它的面积约有二百平米,橡木地板光可鉴人,高级手工纯毛地毯、西式大壁炉,都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她忍住了心中的惊讶,垂下眼睫坐在了指定的位置上。这是一张长条西餐桌,上面铺了雪白的亚麻桌布,每人面前都是一副锃亮的银餐具。她发现桌旁有两个人对她流露出特别的、有所节制的热情:他们只用目光、用偶尔点一下的下巴,向她表示了一种欢迎和关照之意。她猜想他们就是所谓的“老总”和市长。
席间的介绍证实了她的估计。老总不足五十岁的样子,留了光光的背头,人很瘦,面色有点发青。他的那双眼睛距离很近,眼皮奇怪地双着。紧挨他坐的就是市长了,以前好像在电视中见过,不过印象已经不深了。他也不太胖,脸色非常红润。她注意到他的两个眼角耷得非常厉害,不笑的时候显得十分严厉。他正专注地听一边的老总介绍女教师,微笑点头,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十分温和。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个老总为什么要专门介绍她、并且对她的情况如此熟悉?这使她稍稍有些不安了。
开始上菜了。每一道菜都是中餐。原来除了桌子和餐具,除了特别丰盛的饭菜,这儿和其他的一些宴会并没有什么两样。真是太丰盛了,有一些菜肴显而易见不是这个海岛出产的,所用的酒水大部分都是进口的,“你知道吗?那一瓶要上万块呢!”她旁边的一个人说。她好奇地问是多少块?他说至少也要一万五千块吧——“谁知道呢,也许还要贵。”
公司的那个主任看看老总和市长,对她说:“怎么样,请您简单谈一下夏令营的情况,还有,教育方面的……”
他的话很快被市长打断:“吃饭吃饭,随便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吧,这个等我饭后与老师个别谈吧。”
老总立刻迎合:“就是嘛,干吗搞那么紧张?”
整个宴会期间轻松愉快。当然,她一开始还是有些紧张。这儿除了老总和市长,其他的人都有些拘谨。但这气氛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因为老总和市长带头说起一些笑话,大家很快就活跃起来了。市长跟身边的老总叫“连长”,女教师还以为是一个外号,旁边一个人及时对她解释:他以前真的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她明白了。
宴会之后连长招呼着跳舞,大家也就随他去了。她正要告辞,有个声音却在后面叫她。原来是市长。他看看手表,说到外面随便走一走得了,跳什么舞啊!她不便拒绝,只好随他往前走。
他们沿着一条砂石路往前。这条路在月亮的照耀下显得那么洁净。市长不太说话,这使她有些不自在。她想找些话来说,可又不知从哪里谈起。市长咳了一声,伸手梳理了一下背头,站下了。她只好也停住脚步。
“我们总是把生活搞得急急匆匆的,其实有多少是有意义的呢?可叹。”
他说完重新往前走去。
她本来想说一句:你可没有权利这样说,因为你肩负的责任很重。除非你从这个位子上退下,其实也不是这个城市的人让你在这个位子上的,而是别人,是一些与这个城市无关痛痒的什么人……她只这样想,当然没有说出来。
市长又转脸说了一句:“其实我最羡慕的倒是你们的职业,不过谁理解我呢?”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这是假话。”
市长站在了那儿,看来是绝对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他定定地望着她,那目光里渐渐泛出一种无可奈何的、乞求的意味。这样看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往前走去。
分手时市长说:“其实我对您很早就了解,也不仅仅是听说。今天能够认识您很荣幸,请一定不要把这当成一句客套话啊!”
她想:那我又能当成什么话!
他走开几步又说一句:“希望我们不要断了联系才好……”
她只是点点头。因为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
第二天市长一班人马要走了,连长却继续留下来。市长离开之前又约见了一次女教师。他这一次同样是没有多少话,这与宴会上的谈笑风生完全不同。他的声音甚至有些艰涩,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我。”他留下了自己的名片,还动笔填上两个电话号码,并说明这是保密的,这可以随时找到他。
她很想把夏令营的遭遇说一下,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市长走了。她第二天去找连长,因为夏令营的事他必须管。
可惜她去得不是时候,因为连长正满脸酒气,半下午时分竟然还没有醒酒。当时他歪在沙发上,见了她精神立即好了许多,马上咋咋呼呼喊起来,让人端水果饮料之类。她说不必客气,就长话短说,把公司里一些人对孩子们的无理、对孩子们心灵的损伤说了一遍。连长一边听一边从身边取过了一对绿色石头做成的健身球,在手中慢慢转动;这样转了一会儿,突然把手里的球猛地往桌上一拍,大喊一声:
“来人哪!”
走廊里立刻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三五个人依次走进来,由那个主任打头。他们站成一排,垂着头一声不吭。
连长对他们看也不看,只是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这样走了有三五分钟,才抬起头一个一个瞄。一排人微微发抖。他挥起胳膊,逐个狠抽了两个耳光。被抽的人却纹丝不动。
她吓得一时不知怎样才好,终于想起上前阻止,连长却小声说一句:“对不起……”
那几个倒霉鬼“滚”出屋子之后,连长的火气似乎立即消下去了。他蔫着声音说:“这个主任我早就不想用了,苦的是找不到替手,他妈的我给他月薪两万,还不正经干。今后找个替手,只要我相中了,三万四万都是小意思!”
女教师根本不想听这些,她代表夏令营感谢了几句,然后就离开了。
从此以后公司里的人再也不来打扰同学们了。但是连长让人一再邀请教师和同学重新回到别墅客房。女教师没有同意。那个油头粉面的主任见了她身子躬得很低,礼貌得让人受不了。一开始她以为这是故意做作,后来才发现对方实在谦卑得很。她心里非常惊讶。
公司的人平时绝不到那片最好的沙滩上去洗澡了,他们只到另一边,而那里遍布暗礁,游泳很不方便。女教师心里除了感谢还有点抱歉。她一开始对那个连长的看法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现在起码是有了一点点好感。
随同夏令营来的几个员工中,有两个女的前几天与公司的人打得火热,现在也略有收敛。但她明白,应该尽早离开这个岛了,这之前的决定是对的。这里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尽管这儿的环境得天独厚,本来应该是个非常可爱的地方。她心里完全明白,这个夏令营的最大失误就是接受了公司的赞助。她凭直觉知道,她和她的朋友、学生,在任何时候都要与连长,与这一类公司保持距离,而且这种距离应该越大越好。
她让同学们作好离开的准备。许多同学都表现出惋惜的样子。
但是在找那个主任要船的时候却再次遇到了麻烦。主任说这事已经超出了他的管辖范围:“你们都是老总的贵客了,我怎么敢随便放人哪!”
她只得直接去找连长。
连长听了大为惊讶,看来对夏令营的离开毫无准备。他眨着那对有些奇怪的小双眼皮说:“怎么,这以后总没有人再去惹麻烦吧?咦,也怪……”
她赶紧解释,说完全是因为休假的计划有变,与公司绝对无关;而且,他们夏令营真的要好好感谢老总呢。
连长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他有些懊丧地看看四周,叹了一口气,“我有些话正要跟你说哩,想跟你好好商量一下,如果现在说呢,就显得太急了……”
她立刻说:“现在说也无妨,请老总有话直说吧!”
“嗯,说得急了还不如不说。因为总得给你留下点考虑的时间嘛。”
“您说吧,我会好好考虑的。”
连长盯住她看了一眼,尽管只是一眼,但脸颊真的被刺得疼了。她的心跳有些急了。
连长轻轻咳一声,又一次仰脸去看天花板。他把嘴角使劲抿了抿,像是下了决心:“是这样,嗯,我以前也跟你流露过一个想法,想撤换公司办的主任,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这次一见你,心里马上有了主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然我高兴得太早了,您还没有答应呢。这就是我犯愁的地方。不瞒你说,我为这事愁得两夜没有睡好。想跟你谈,又怕你觉得这是……怎么说呢?专业不对口?都不是。我说不明白,反正是怕你不同意,产生误解。我们公司能发展到目前这个样子,主要的经验就是一条:不惜一切代价搜罗人才,求贤若渴!那种‘渴’,真是从心里往外的……嗯!”
他说完,一动不动地盯住她。
这真有点出乎预料,让她一时不知该怎样拒绝,当然要拒绝,问题是怎样拒绝……
他误以为她正在考虑待遇和条件之类,马上补充了一句:“如果您能委屈一下,来公司低就,我们愿出三万以上的月薪,而且还可以有其他补助,这些您也可以自己提出……”
她打断他的话:“谢谢。您一开始的估计是对的,我绝不会离开自己的专业。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学的就是教育,而且从来都没想过要离开学校。”
连长咬了咬嘴唇。他在室内走了几步,又一次咬咬嘴唇。他手中飞快地转动那副健身球。“哼哼!”他这样笑了一声,坐下来。
这笑声会让她长期地感到费解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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