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耗
在一片嘈杂的交谈声中,我终于听清楚了,原来和黄菜花一起跑掉的还有周冬亮。
一
在我们周家坝,周冬亮是个令人讨厌的人,说得严重一点,他是个臭名昭著的人。举例来说吧:有一天,他来到邻居黄菜花家串门,照理来说,一个村的人,串门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来到黄菜花家是不怀好意的。我们大家都知道,黄菜花的老公周文根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正因为太老实一直谈不到对象,直到32岁才花钱“买”了外地女人黄菜花当老婆。黄菜花来自边远省份的山区,没有文化却长得还说得过去,虽然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倒也插得有滋有味。周文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整天在外给人家做木工活,很辛苦但也毫无其他办法,好在有了黄菜花,并给他生了个儿子——尽管有人说这个孩子还不一定是他的。
周冬亮来到黄菜花家时,黄菜花正在洗碗,她站在灶头边的身影对周冬亮来说是有点吸引力的,但刚开始,周冬亮并不敢轻举妄动,他只能用他惯有的能说会道来与黄菜花调情。
周冬亮说,今天吃了什么菜呀——
周冬亮把“呀”拖得很长,显出一些轻佻,他就是要这样的效果。
看到周冬亮,黄菜花把笑堆在脸上,不知为什么,对周冬亮这个村里人都很讨厌的家伙,黄菜花会有好脸色对他。
黄菜花说,今晚吃了一条剥皮鱼。
周冬亮用鼻子吸了两口气说,怪不得有股腥味呢。
黄菜花说,看样子你是属猫的吧。
这个时候,黄菜花六岁的儿子在看动画片,周文根照例还没回家,估计一时半刻还回不了家。
周冬亮随手拿起桌上的半个玉米啃了起来,玉米有点老,周冬亮觉得嚼劲很足,好在他的牙齿还很年轻,啃个老玉米不在话下。
黄菜花说,这个玉米是给我儿子吃的。她只是这样说一下而已,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周冬亮听了觉得她在讨自己便宜,于是顺手把左手伸到黄菜花的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周冬亮这一把下手有点重,以致黄菜花差点尖叫起来,只是儿子就在一旁,她压住了自己的叫声,差不多是呻吟了一声,这给周冬亮的心里撩了一把,他趁机把手伸进黄菜花的胸口。黄菜花往后一退,脚踢到了地上的钢精锅,发出“哐当”一声,打破了这个本来已趋宁静的村庄的黄昏。
周冬亮从黄菜花家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啃那半截老玉米,玉米虽然有点老,却很香。周冬亮边走边在回味刚才伸进黄菜花胸口的手感,他咂吧着嘴,嗓子里发出了几句小调。
这段经历是周冬亮在一次酒足饭饱后作为炫耀的资本告诉我的,这一点也不奇怪,他就喜欢掏出这样的资本来炫耀自己是多么的风流成性。
二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周冬亮是好朋友,也许你会疑惑,我怎么会和游手好闲的周冬亮成为朋友?话可不能这么说,因为那段时间是我最最低落的时期,这么说吧,我的女友小寮突然和我分手了,这个打击是致命的。我整天足不出户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唉声叹气,我给小寮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这封信足足有十张纸,你知道,我写得手都酸了,可是我觉得我还有很多话要讲,如果不是周冬亮走进我的房间,我恐怕还能写个十张纸。
周冬亮走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似乎只是一个影子飘进来,他站在我背后看我奋笔疾书,也许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对我说:耗子,写这么长的信有什么意思呢?
你知道了,在我们村里,大家都喊我耗子,以示亲热,实际上,我们村里的人都喜欢喊对方小名的,譬如周冬亮大家叫他亮鼻头,确实,他的鼻子亮亮的,像点了盏灯。
周冬亮说,写信有个屁用,还不如直接找她。
我说,我是想去找她,可是怎么找得到?
周冬亮自言自语地说,这倒也是,不过,你这样呆在家里写信总也不是个办法。
周冬亮拉了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他掏出了一盒烟,给我一根,我竟然接了,他用打火机帮助点着。我很奇怪自己竟然抽起烟来了,这有点反常,不过么,人在失恋状态下容易做出一些出格的或者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来,这是难免的。
周冬亮对我说,你这样很好,抽烟是解烦的好办法,以前你不肯抽烟,实在幼稚。
难道抽烟就不幼稚了吗?烟把我呛了一口,我咳嗽了起来,差点掉出眼泪。
嘿嘿,你慢慢会懂的,烟是男人的好朋友。周冬亮虽然年纪和我一般大,说出话来比我老成了好几倍,不可否认,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是有助成长的。他和我是同村又同学,我们在一所小学里读书,后来又到了同一所初中读书,初中毕业后我升入高中,而他和大部分同学一样走上了社会,先是到村里的铸件厂上班,上了半年班觉得脏和累,就来到南浔的一个地板厂做工,大概做了两年多吧,和厂里的一位工友打架,打掉了对方的一颗牙,被地板厂开除。后来据说到了镇上开了家棋牌室,算是有了个正当职业,其实也只是个门面而已,挣不到几个钱,却学会了吃喝嫖赌,成为我们村里的一个人物。事实上,他的棋牌室也只是一个样子,他每天睡懒觉,晚上去唱歌跳舞,活得倒是很潇洒。
他对我说,今晚你跟我一起去跳舞吧,包你遇到比你女朋友还要好的女孩子。
我不置可否,一根烟抽完,我似乎和周冬亮有了默契,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我一直以为我和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但谁能说得清谁比谁更高尚呢?
那天晚上我真的跟着周冬亮来到了一家叫“忘情水”的歌厅,里面灯光很暗,声音嘈杂,我虽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但面对小寮的离去,我竟有了某种快感,我惊讶于自己怎么会转变得这么快。也许,每个人都会有某种转变的吧,就像小寮,我们已经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了,但她还是突然就和我提出了分手。
我们在歌厅靠边的雅座里坐下,周冬亮喊来了两个女孩子,因为灯光实在太暗,我看不大清这两个女孩究竟长得如何。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可以的,太难看的女孩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大有市场。
一个女孩子想和我说话,可是声音太嘈杂了,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吃力,于是她把嘴巴靠近我的耳朵边,我能感知到从她嘴里呵出来的热气,夹杂着脂粉的香气。我听到女孩子说,哥哥,你今晚带我走吧。
我有点吃惊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对她说,带你走是什么意思呢?
女孩轻轻笑了起来,笑的时候她的乳房轻轻颤动,透过薄薄的衣衫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女孩说,看样子哥哥是难得出来玩的吧?
我不置可否,事实上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好。我忽然想起了小寮,她现在在哪里呢?她会在干什么呢?
也许我矜持的表现令她失望吧,而此时,周冬亮已经和另外一位女孩紧紧抱在一起,他们在舞池里晃来晃去的,像一对情到深处的恋人。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冬亮带我去了我们镇上几乎所有好玩的地方,歌舞厅、麻将馆、洗脚房、理发店,我过得有点醉生梦死的样子,却觉得这样的生活确实不错,每天出入新的环境认识新的人经历新的事物,也激发了我内心的一种好奇心。
那天,周冬亮没头没脑地突然问我一句:耗子,你有没有和女人睡过?
我真不晓得如何回答,事实上,在这之前,我仅仅和小寮亲过一次嘴,搂搂抱抱是有的,睡觉?真的没想过。
他换了一个问题问我:你想睡女人吗?
我被他问得很不好意思,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想呀,怎么不想?
周冬亮这才笑出声来,他说:想就好,我会让你如愿的。
他说得轻巧,我却不想把他的话往心里记,他奶奶曾经对我说过的,她说,如果冬亮向你借钱你千万别借给他。周冬亮的奶奶现在已经过世,但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记着,可见周冬亮这个人他奶奶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奶奶虽然是个农村老妇不识一字,心里亮堂着。
我对周冬亮说:好吧,谢谢你的好意。
他满脸坏笑地说:谢什么?我们弟兄关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么。
嗯,看他说得很有道理,无形中把我们两个绑在了一起。
他接着对我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有没有多余的钱?
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我一直认为借钱这样的事有点摆不上台面的,没想到他先发制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想了想说:钱倒是有一点,但是不多。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黑、很深,令我无所适从。好吧,我承认我是一个讲友情的人,既然他和我是弟兄,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借钱给他呢?况且在前一阶段他还带着我玩遍了镇上每个好玩的地方。
我从抽屉里摸出了一千块钱,这是我所有的家当了,我对周冬亮说:你先拿八百块吧,两百块我留着自己要花。
周冬亮伸手接过我的八百块钱,随手在我肩上打了一拳说:耗子,你真够朋友,以后我有好玩的肯定会带上你。
我说:谢谢你啦,不过,这八百块钱借给你你不要跟我父母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有这些钱。
周冬亮笑着说:这个你放心,你当我是傻瓜呀!
这时,我的母亲正好从外面回来,她看到我们两个有说有笑,朝我看了意味深长的一眼,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是22岁的小伙子了,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和自己的想法?虽然在她眼里我好像还是个小孩子,但事实上,我和父母的隔阂越来越深,譬如我想去深圳的服装厂打工,她死活不同意,浇灭了我的满腔热忱。其实我想到深圳打工是有我的道理的,我想趁我年轻,到特区闯荡一番,至少也能让我见见世面。可是,母亲不同意,她自有她的逻辑,而我的生活却要开始属于自己的一些方式了吧。
四
接下来我要说说我的母亲了,我的母亲是个喜欢唠叨的中年妇女,在我们村里,她人缘不错,就是我觉得她有时候实在太烦,你们知道的,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虽然跟着周冬亮在镇上玩了好些地方,但我在许多时候还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书,然后写一点东西——尽管这些东西是很幼稚的。
我母亲的唠叨一直没有缘由,没有目的,没有逻辑,譬如她会突然说到某个人的事,而这个人和我们毫不相干,你想想,谁想听这样的故事?
那天,她趁收拾房间的时候对我说:听说黄金要涨价了。
我“嗯”了一声,不晓得她说这样的话题究竟要绕到什么方面或者谁身上。
她看我不吭声,接着说:你这两天去兑个金戒指吧!口气有点询问又有点命令,我很吃惊,一个戒指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况且我也没钱去买什么戒指呀。
她继续说:黄金要涨价了,你手里的钱最好尽早去买个戒指吧。
我的头被她吵得有点胀,我嘀咕了一声:我又不要戴戒指。
她停下手中的活说:兑个戒指也不是一定要叫你戴在手指上,放在家里也用得着。
什么逻辑呀?花几百块钱去买个戒指放在家里,这应该是富人做的事,我哪里有钱去买这些劳什子?
事实上我母亲要我去买戒指也是出于好意,因为在我们乡下有个习俗,小伙子找了对象要定亲,定亲就要给女方送彩礼,“黄货”就是彩礼的主要品种。但我觉得这样的规矩过于“封建”,况且我还没有对象,定亲更是无从说起,那么去花一笔钱买一个戒指放在家里岂不是很荒唐?
母亲看出我不答腔,接着又说:买个戒指好呀,你不喜欢戴先让我来戴,等你要了我再还给你,黄金戴戴会有灵性的。
母亲的想法很实用,我真拿她没办法,难道她知道了我借给周冬亮八百块钱才故意来跟我说买戒指的事?不过,我想她未必知道这件事,也许她是心血来潮。
她接着说:黄菜花刚买了个戒指,成色很好,六百多块钱,她昨天给我们看的,真的很好看。
我说:人家要买是人家的自由,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母亲还在嘀嘀咕咕:买个戒指是最实惠的,放着不会生锈,还会越来越值钱,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我有点火了:有什么好考虑的,我哪有钱去买这种东西?有钱我还不如去买个书橱呢,金戒指金戒指,你只知道金戒指,烦透了!
我的嗓门有点高,母亲似乎惊了一下,她转身离开,或许她有点生气了吧?真受不了她的唠叨,如果当初不是她的百般阻挠,我老早就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到南方去了,现在倒好,整天被她繁琐的话语缠绕,这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总有一天,我还是要离开这个家的——我的理想就是浪迹天涯!
五
我们周家坝的村中有一条自北而南的小河,黄菜花的家靠近小河的北端,但因为她家隔壁的周成家长期住在镇上,所以他们这里显得有点冷清,尤其是黄菜花家门口有一个枝繁叶茂的桃树,再加上边上的几株瘦瘦高高的水杉,使他们这一带看起来有点像苗木园的味道。
这天下午,周冬亮又来到了黄菜花家。
这次黄菜花对他热情有加,又是搬凳子、又是泡茶,周冬亮享受到了贵宾的待遇,他嘴里几乎哼起了小曲。
周冬亮对黄菜花说,那个戒指戴着蛮舒服的吧?
黄菜花脸上马上堆着媚笑,她把戴着戒指的右手伸到周冬亮眼前说,你看,真的很漂亮的,看起来你的眼力还不错么。
周冬亮嬉皮笑脸地说,给你买东西么,我当然要花点心思的,看你怎样来犒劳我,嘿嘿。边说边把手伸向黄菜花肥硕的臀部。
闻听此言,黄菜花用手指点了一下周冬亮的亮亮的鼻子说,色鬼,你真是个大色鬼。
周冬亮说,你们女人就喜欢色鬼,没有我们色鬼,你们活着也没有啥意义了。
一会儿工夫,周冬亮就抱着黄菜花滚到了床上,这时,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但是由于树荫的原因,屋子里显得有点暗,这个暗就像拉上薄薄的窗纱,使屋里富有情调。周冬亮和黄菜花忘情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他们忘了时间、忘了世界,忘了光天化日之下会有另外一双眼睛发现他们的丑事,这双眼睛不是别人的,正是黄菜花的老公周文根。
周文根的突然闯入使黄菜花和周冬亮措手不及。
周文根涨红着脸,手里提着一把劈木头的斧子,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有些惊慌的周冬亮看着周文根绵羊一样的眼睛也像要喷出火苗来,他担心周文根一时失去理智会把斧子劈过来,那样就有生命危险,他不希望周文根发火,大家知道,老实人发起火来也是蛮怕人的。目前重要的是让周文根熄火,但周冬亮和黄菜花一时想不出好的办法,他们只是慌张地穿上自己的衣裤。
黄菜花几乎“嘤嘤”地哭出声来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怕周文根一时性起把自己当做一段木料一劈为二,最终,周文根手里的斧子没有劈下来,而是“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然后他自己掉头而走。
周冬亮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对正在抽泣的黄菜花说,我走啦。周冬亮拉紧了裤子上的皮带,好像刚刚放了一泡憋了很久的小便一样,显得有点满足。
周冬亮走出屋子,看到周文根正没事一样地在外面喝水,然后把一条长凳搬到院子中,坐下。周冬亮以为周文根会拦着他和他拼命,至少要骂他几句,可是没有,周文根坐在长凳上表情木然,看不出他的心里有多大的波动,或许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个时候闯进自己的家里,而这样的无端闯入以前好像从没有过的,这令周文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似乎在懊恼自己的突然回家,毫无征兆地看到了令他羞愧又无奈的这一幕,作为一个男人,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有点担忧。
六
再次遇到周冬亮是在一个朋友家的进屋酒宴上,说是酒宴也不大确切,其实就是这个朋友家造了新楼房,搬进去了,就要办一场酒,在新房子里摆上几桌,亲戚朋友都要来喝酒助兴。这位做泥水匠的朋友和我、周冬亮都是朋友关系,因此我得以和周冬亮在此相逢。在这之前,我和周冬亮已经有近半年时间没有见面了,我在心里对他还是有点感激的——这是一份很奇怪的心情,虽然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他的痞气也在无形中影响了我,尽管在内心深处我是很想和他划清界线的。
我们的相逢自然没有说起他借我钱要还我的话题,他显得有点疲乏,头发很长,脸很瘦,像某个港台歌星。这一次,我们是被邀请来喝进屋酒的,喜事上面不能讲借钱还钱的事吧。
我们坐在一桌上喝酒,他的酒量一般般,是在我之下的,这个我知道,在这以前我们读初中开始,我们在很多场合的聚会上一起喝那种大坛装的黄酒,很好上口,酒性却很厉害,我擅长喝这种酒,这种黄汤使我在我们村里一举成名,虽然有的年轻人喝白酒的酒量不错,但喝黄酒却不敢跟我对着干,也不知为什么,我对黄酒这种酒的酒性有着天然的抵御能力。
酒过三巡,我有点晕乎乎了,周冬亮坐着只顾抽烟,只是很少地抿几口酒算是礼节,但最后,他却倒了满满一碗来敬我。
我说:亮鼻头,你有没有搞错?今天你要敬主人才对呀!
周冬亮说:主人我当然要敬,但你这一杯我一定要敬的。
他说:我对不起你,先干为敬!说完他就一咕噜把满满一碗酒喝了下去。他的脸有点灰白,灰白中好像透着点红润,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吧,他似乎有点醉了,其实我也有点醉了,今天这样的场合,我们总是仗着年轻大碗喝酒,抱着最好喝醉的心态,似乎毫无道理,又充满着道理!
周冬亮的一句“对不起”令我思索良久,虽然我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但这场酒宴下来,我竟然有了一块心病。
周冬亮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这是一个问题,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决定找他好好谈谈。
七
在1993 年的那个年代,要找一个人又容易又困难——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绕口令,事实就是如此,说容易,那时没有像如今这么发达的交通和便捷的交通工具,人们活动的半径不会很大,一般不会超过一个乡镇的方圆;说困难,是因为那时没有手机、QQ 之类,要找一个人还得靠亲自上门。
我要找周冬亮去他家里是白忙乎,据他奶奶说,他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基本上一直在镇上晃荡,说是和朋友一起开了棋牌室,谁知道他背地里在干啥勾当呢。那么我要找他也只能去镇上他经常去的地方打探了,我记得以前他带着我最喜欢去的就是歌厅、茶室和棋牌室,那么我就到这些地方去找了。
那天,我在国药商店边上的茶室里喝茶,听到一帮茶客在谈一件事,因为我是中途进入的,所以他们谈的那件事没头没脑,但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洗耳恭听,我大体知道了事件的基本脉络。
他们是在说昨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派出所集中扫黄,抓了一批人,这批人都是在歌厅和小旅馆里被抓的,其中就有周冬亮——因为他们说到了“亮鼻头”这个名字,看来亮鼻头在我们镇上还是有知名度的。
周冬亮被抓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懊恼的是我借给他的八百块钱看来要不回来了,这是我以前一直担心的,但我没想到结果会这么坏。
拘留五天后,周冬亮他们交了一笔罚款被放了出来,我不晓得这笔罚款是谁帮他交的,据说要一千块钱呢,这个数目让我们听起来有点汗毛凛凛,一千块钱就这样给派出所拿去了,这世道!但能怨谁呢?周冬亮是自作自受,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千块钱是周冬亮的奶奶四处举债凑齐的,我母亲也借给她一百块钱呢。这毕竟是一桩不光彩的事呀,所以周冬亮的奶奶为此气得生了一场病。
周冬亮放出来的那天回家有点灰溜溜的样子,看起来有点难受。以往,我们周家坝真是一个民风淳朴的村庄,怎么会出了周冬亮这样的丑事呢?
周冬亮遇到我对我说:真不好意思。
我说:是吗?我一直在找你呢。
本来我想和他从此天各一方,但想到他借我的八百块钱还没有还,所以我决定暂时还要和他交往,至少他要还我这笔钱。我很后悔借钱给他,以前早有人说过,借钱给赌棍、色棍,等于是肉包子打狗。
周冬亮虽然看起来有点灰溜溜的,但总体来讲,他或许早已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所以见到我也没有多少的难为情,相反,他看我的眼神还有点趾高气扬的样子,尽管他说了一声不好意思,谁知道他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惺惺,依我的判断,他的心里很是不屑吧。
他后来说:这次真是倒霉。
我看着他无话可说,他确实蛮倒霉的,但难道我不倒霉吗?本来这八百块钱我可以用来去买一个金戒指了,而现在——怎么说呢?我真有点懊恼了。
我对他说:我马上要离开周家坝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走了。
真的?周冬亮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他说:是真的吗?你要去哪里?他的脸上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看起来他并不了解我,他或许以为我在开玩笑呢。但是,这个时候我哪有心思开玩笑,或者说,我哪有心思跟他开玩笑!
我没好气地说:我要去南方,南方你知道吗?深圳,离香港很近的地方。
周冬亮的惊讶不出所料,但随后他说出的话令我惊讶,他说:耗子,那我们一起去吧,我也想离开周家坝,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说得轻巧,凭你的好吃懒做到南方去淘金?——我差点对他说出这一通话,但我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周冬亮抓住我的肩说:我们一起去吧,到了外地也好有个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居然把周家坝称作了“鬼地方”,可见他对这里已经没有了感情,或许他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吧。
我不置可否,我确实没想到他会来这样一招,本来我想跟他说我要离开这里的意思是让他尽快把钱还给我,但没想到他并不接招,他是故意的呢,还是真的也想出去?
我嘀咕了一声:算了吧。
我看到他的头有点耷拉下来,他也嘀咕了一声:你真不够朋友。
八
我们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要去深圳了,无疑,这是我母亲做的“宣传”,她很喜欢把家里的一点点小事宣扬出去,好像这样才显示出她的亲和,事实上,我最讨厌她的口无遮拦,你想想,我要去南方也不是去当官读大学,仅仅是出去打工而已,有什么值得宣扬的?可是,她却把这件事看做是一件大事和喜事,也难怪,我们周家坝好像还没有人到过深圳,这样,去深圳就是一件值得四处传扬的事了。也许,这就是我母亲的逻辑。
或者,换一种说法来说,我们村已经好几年没有发生一件像样的大事了,村民们觉得好无聊,也许我要背井离乡在他们看来也是一件拿得到台面上来讲的大事吧,至少他们可以在自己的想象中谈论我做出的选择。
我要走的前一天,许多人都到我家里来看我,其实他们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南方的深圳他们是陌生的,但从此以后或许不再陌生,因为周家坝有一个人将在深圳创业,也许能够成为他们的骄傲——事实上我也有这样的想法,我想,我终有衣锦还乡的一天的,你们等着好了。
出乎我的意料,黄菜花也来到了我家,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因为,作为外地人,黄菜花在我们周家坝的名声并不好,主要是大家觉得她对她老公周文根不大好,周文根这么老实的人,家里有着这样一朵鲜花确实够不匹配的,所以外面的风言风语也许不全是捕风捉影吧。
黄菜花的脸上堆着莫名其妙的笑容,看神色有点讨好我的样子,她甚至对我说:你到了那边看看有没有我合适的工作,如有帮助留意一下哦。
我很惊讶,我对她说:难道你也想外出?
黄菜花点点头,她的眼神变得有点意味深长。我看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金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我很不习惯这种光芒,也许人家比较喜欢吧。
九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的一阵嘈杂声吵醒,在一片嚷嚷声中我竟然听到一个男人在哭。难道发生什么大事了?一般来说,男人大哭问题肯定很严重,我一骨碌爬起来。母亲已经来到了我的房间,她对我说:黄菜花跑了!
啊?什么?黄菜花跑了?怎么会跑的?她要跑到哪里去?
这时我听清了,在大哭的是周文根,这个老实人,遇到这样棘手的事情就束手无策了,除了哭他还能做什么呢?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周文根说:哭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好像是周文根叔叔的声音,总之,有点理直气壮的口气。
周文根带着哭声说:到哪里去找呀,脚是长在她身上的呀。
在一片嘈杂的交谈声中,我终于听清楚了,原来和黄菜花一起跑掉的还有周冬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