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荧幕上光鲜亮丽的丑角卓别林在获得奥斯卡奖以后,却向外界袒露私底下的自己,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他说自己的微笑是肉体和精神在哭泣,荧幕上和生活里的强烈反差会在精神虚假释放后短暂地压抑,像打开了一个水电站的闸口一样,疲惫和孤单倾泻而出,一种撕裂面具的痛苦和绞痛。
他不愿承认生活或生命是场表演,因为它有声有色,因为它会博得的不单单是欢笑。
从小玩到大的少年温峦抑或是恰到好处的例子。
每个男生的玩伴在伴随自己长大的过程中都被赋予“兄弟”这样一类如钢铁般硬朗的词语,而我眼里,从出生那一刻就在同一个产房,然后同所幼稚园,同所小学,同所高中,再到同所大学,甚至连宿舍从来都是上下铺的温峦却不是这副样子。
他是一盏灯,发出平铺直叙的光芒,他身子单薄,薄得似蝉翼如宣纸。
从男孩成长为男人,他这张纸被涂抹了数不清多少种的颜色,他经年岁过后,羽翼丰满,但依旧是老样子,只是我在他的温软背后看到了很久才沉淀下来的酸楚。
这是一种病,我把他归结为少男病。
我和温峦的家境并非天上地下,但他总会比我会过活很多。他会收集同学们用完了的草稿纸然后一一捆绑装进书包里带回家,我买了新的自行车,他会羡慕,但却从未向父母提出过也要一辆的要求,那些年开始流行随身听,他没有更新设备,我好心借给他,但他却从来都是委婉拒绝。
而我又是这般的黏着他,我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谄媚,看不到聒噪。
这周他回家奔丧,床空空荡荡的,我在他的上铺,看着他整齐的豆腐状的被子心里却冒出些惨白的念头。
这些年,他的年华在我的角度来看,就是这般惨淡的,没有激情但却也不索然无味地流淌着。
我脑子里常记得是他从小到大那股不服输的劲,比如小学有个什么诗歌朗诵比赛,他总是会把朗诵稿倒背如流,每天训练也总是最大声最出情,但他的嗓子有个毛病,就是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不能喝热水,这点我是怎么知道的,正式比赛的前一晚他喝了开水,第二天嗓子就干哑地冒不出声来,他惋惜后悔,我只好给他听我刚换代的随身听作以安慰。
成绩优秀仿佛自然属于这样努力不服输的少年,我不愿意拿他和任何人作以比较,但他却自己暗地里和一切人较劲。
一次简单的体育立定跳远测试,试跳的机会已经用完,他也要拉着老师重新跳,一定要自己是男生中跳得最远的;考试永远是第一名,从来和第二名有着悬殊的差距,但却不爱显露;给别人讲题,一定要搞得人家对这一类问题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才肯打住;学生会竞选,被揉搓得像旧床单的演讲稿被他修改了不下一百遍。
这种韧劲似乎自始至终跟着他到所存在的任何地方,他喜欢徐志摩,喜欢那首《再别康桥》,于是他每谈一次恋爱,就一定要给女朋友动情地朗诵遍这首诗。
这种韧劲在他的骨子里安营扎寨,不能说是倔强,因为他也懂得变通,但也不能叫做灵活,因为他固执起来让人无奈。
他很想冲但又有那么多的东西束缚着他。
比如家境,不如世俗,比如我。
我从未去过他家,也从未知道我所说的我俩的家境并非差别悬殊,原来仅仅是指我俩住在同一个社区,拥有同样型号的一间屋子,但他的家与其说有一个还算精致的外壳,其实很难想象这样的外壳究竟包裹了一个怎么样的世界。没有电视,只有一个简陋的冰箱,夏天靠一个老旧风扇驱走燥热,每天只吃青菜,没有细粮。但一个沉稳的少年也如是堆砌了起来,于是我也不愿意提这些拮据困扰住了他些什么。
我们所在的土地,靠着地底下埋藏的石油富裕了一代又一代人,但人们的思想观念并未因此而前卫多少,官仕子弟子承父业,商人子弟不谋其他,普通人家一辈子与石油打交道,做一辈子石油工人便是岁月安好。而这些所谓世俗观念则与他的梦想劈开了巨大的口子,他不想做一辈子守护磕头机的凡夫俗子,但那文艺梦确确实实又与现实太遥远。
我一直不想说为什么说我成为了捆绑他的枷锁,因为这个老旧故事每天都会在我的梦里逼迫着我重温。
我厌恶我憎恨,但无论如何,我跨过了他的梦想。
02
我们都是郁郁葱葱的少年,都被一种叫做男性荷尔蒙的东西滋养着,于是我们都曾患过同样一种的少男病。
你要问我这病的内涵是什么,我也答不上来,我们的骨头被岁月打磨得平滑但却脆弱,我们的血管被人生的欢笑苦悲拓宽,但我们却还是我们,该轻薄的轻薄,还厚实的厚实。
温峦的父亲因为家庭暴力进了监狱,于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温峦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下岗开始干个体,拮据的生活勾勒出他坚硬不摧的人生信条,母亲终日的叹息刻画出他少言少笑的性子,我忘记了我是以怎样的方式融入了他冰凉的生活,我们的父母曾是同一个厂子的工人,大概是私交甚好,便遗传了彼此父母之间的那种亲切感。
他从不在人面前露怯,从不因为自己的贫苦而埋怨,他总是给我一种与生活默默博弈的形象,我与他每日共同上学放学,行走的平常在我们之间衍生出一种叫做默契的东西。就比如每天经过他母亲的包子铺,阿姨会给我俩递上同样的早餐包子豆浆。就比如每天放学,我会陪着他一起去邻近的菜市场,看着他娴熟地砍价挑选,然后买好他与母亲这几日的吃食。
我不看低他,相反是由衷的欣赏。我的父母常邀请他去家中做客,他客套言行得体,对于我家的一切事物从未表现出艳羡或是嫉妒,他像是一个修行者,默默地品观世间百态。
我愿意把他比做竹子,清朗如濯濯甘泉,吸引着我跟行。
再后来,他的信仰变成了我的信仰,他的梦想变成了我的梦想,我愿意学他说话做事,学他学习乐理知识,学习淡定的处世之道,学习不因物喜不因己悲的豁达。
他说他想去学音乐,我说我陪你。
他流露出的是惊喜和满足,因为从未有一个人如此支持他。
高中很巧妙的又是同班,我们同在镇上一所中流学校,他一如既往的优秀,我卡着他的步子也慢慢成熟。
我与他冒出了兀青的胡须,声音变得粗粝,骨节渐渐突出挺拔,仿佛经过青春期的这场大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真正的男人。成人礼,我带着他去了一家KTV庆祝,他第一次喝啤酒,我灌得他想吐,就我俩在黑暗的房间里,他始终演唱同一首曲子,后来他说这首歌他练习了一个星期,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仪式他也要用心排练。
生长在体内的病原体随着年龄渐渐扩散,它们游走在我们身体的每一处,它们时而温和时而粗暴,但我们却又像宿主那般的容忍,我们任其肆意地摇曳,这种战栗的感觉让我们酥麻,让我们难过。
这就是少男病的临床征兆,我们无法捕捉无法拿到显微镜底下仔细观察的表演。
就像这岁月的水晶球,在我和温峦的毛孔里一个一个地肿胀、丰满、爆裂。
唯一一个可以进市里艺术院校进修的名额给了我们学校,这时候我和温峦的梦头一次被我们从尘封的抽屉里托出。
全校的艺术生都在竞争这一个异常珍贵的名额,我们也不例外,通过了理论考试后都在紧张地准备专业考试。
因为共同迷恋快速乐队,我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乐队的一首吉他弹唱。
排练的时候我俩会在一起,去学校破旧的舞蹈房,我俩抱着吉他对着空旷的天花板一起唱,那个时候觉得我俩是如此地相像,虽非孪生但也有值得惊诧的默契。
但我清楚地明白,他肯定比我要强。
我说过了,我的梦想紧紧跟随着温峦,他的方向始终带领着我,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缺少主见的人,因为我觉得我所跟随的,是光明的未来。
温峦和我是理论考试的前两名,名额给我俩中的一个。
知道成绩后的他每天疯狂训练,我偶尔偷懒借口忘拿了琴谱一个人在教室睡大觉。
“登堂入室”用来形容温峦这个无师自通的家伙再好不过,天赋异禀,我常常这样赞美他。可事实上,我活生生地毁灭了他的未来,或者说是我自己的未来,那个有光的未来。
临考的前一天晚上,我发疯了一般地紧张,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因为我给下午训练完的温峦送去了我母亲煲的热汤,对着舞蹈房满头大汗的温峦,我执意要他喝掉我母亲煲的热汤,他没有拒绝,一饮而尽。
如我所想,他第二天专业考试的时候嗓子垮了,我看着他从考场里失落地走出来,给了他一瓶水加一个拥抱,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拍了拍我的后背。
这个名额属于我了。
03
我患上了少男病,我的病态毁灭了我的少年。
但也是他,尝试着治愈我。
临行的前一个星期,我撕了志愿书,选择和温峦去另外一所学校。
我只是告诉他我想弥补他,他没有骂我傻,只是安静地点头。
他说,这样我们大概就是要做一辈子的工人了,一辈子与石油为活了。668fa08189ede218e98a179ad31c4ddaf9473c73b3bd04d9f4268eef9c4c97dc
之后的喜悦,竟是我们默契地分到了同一间宿舍而且是上下铺。
再后来的后来,他的母亲患上了乳腺癌,我管我父母借了些钱塞给了温峦。
而如今,就在昨天傍晚,他突然接到电话,他的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二日我伴着梦醒来,梦里是那次放学,我和他去菜市场,他第一次买了一条鱼,他说要给她母亲庆祝一下,自己拿到了奖学金。
醒来的时候,他的床已空,带走了些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可能真的要走一些时日。
我凝视着他米白的床单,就这样注视了一个上午,现在的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病人,日久成痨的病人。
命运多不幸,哀者何其多。
快速乐队有首歌的歌词这样写道:“既然无法抓牢生活/那么就让命运死于缓慢。”当我得知温峦在回家的途中遭遇车祸的时候,正在打饭的我手中的饭缸一下子跌到了地上。
因为火车转弯时脱轨,车厢内有八十三名乘客遇难。
起初的时候我拼命打电话确认温峦仅仅只是受伤而非死亡,但当看到电视上列出来的死者名单的时候,我的眼前瞬间暗沉了下来,有时候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
我把温峦和他的母亲葬在了同一块墓地,他们的墓碑紧挨着。我给温峦带了两瓶啤酒,一瓶洒在了他的碑前,一瓶我流着泪喝尽。
他那把破吉他我一直留着,和我那把放在了一起。
现在,看着他的床单,空荡荡的,再没有熟悉的身影。
其实,大多的时间,我都在肯定,我患上了这种难以治愈的疾病,自私,乏味,疲惫,贪婪,盲目,都只是形容这场灾难的几个形容词。
他们像是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五味杂陈,他们在体内渐渐发酵,没有停息的游荡,带来有苦涩有滚烫的哀伤。
而我把温峦当做唯一可以治愈我的人,因为一种特殊的默契和相伴,我把这种跟从内化成了一种含糊不清的共生共存。
可笑的是,他非医者,何来医愈。
最后想到的是快速乐队的一首歌——《痊愈》
我们并未受伤
但我们却那么空荡
黑漆漆的毒药填饱我们的渴望
可笑的贪婪的徒然的
迷惘
我们痛在骨里
但我们却假装笑得健康
冷重重的伪装涂满我们的狂妄
肆意的钝重的惨淡的
虚无
可是我们还有时光
快乐鸟极乐鸟
都有这片沃土去热忱
就像我们
在灰色中踮脚成长
洛阳城记
万励
司马光曾经说过:“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洛阳,有着十三朝古都的荣光,也有深陷“毁灭一重建一毁灭”的怪圈中蹒跚挣扎的彷徨,对此,司马光想必心有戚戚。
东汉末年,董卓对洛阳的蹂躏还历历在目,曹魏首都洛阳很快便以其独特的“中国速度”拔地而起,矗立在四海之中。公元265年,晋武帝司马炎登基于此,洛阳作为新晋的都城继续延续着奢华,夜凉如水,豪门深宅中,觥筹乱鸣,丝竹共舞,金谷园里的珊瑚树被戏谑般砸得粉碎,刺史宅邸里用丝绸织就的屏风,绵延十里萦绕飞拂,掠过暹罗进贡的熏香,挂住西域搜罗的异树,晦暗的香火在素锦上灼出小洞,透过它,看到的是洛阳的夜,庭燎星闪光动,星河耿耿未央。
狂欢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合时宜的人——有“先识远量”的敦煌人索靖,指着皇宫门口的铜驼说:“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永嘉年间,谶语应验,刘曜、刘渊率领的南匈奴铁骑入寇洛阳,晋朝皇室狼狈南渡建业,每当佳节,东晋公卿士大夫齐聚新亭,感慨陌生的风景,怀念易手的山河,北望故园,只见荆棘丛生,梁柱坍圮,草木春深,烟愁雨啸,千村万落狐兔奔突,五十年前缓歌曼舞的踪迹被轻轻抹去,众人相顾,惟有泪千行。
东晋终其一代,也未能完成北伐大业,划江而治后,南朝君臣更是安于画船雕栏、碧波连天的江南佳丽地,就在庾信慨叹“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的柔美哀婉之时,北魏已重修了“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的崭新洛阳城,杨街之的《洛阳伽蓝记》里描述城中的景致:“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耶?”多达千座的佛寺,令烟雨朦胧中的南朝四百八十寺相形见绌。其中“金盘炫目,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的永宁寺塔,高四十余丈,是中国古代最高的木建构;洛阳全城的规模,更是达到了南北5.8公里,东西10公里,比后来的北京城(南北7.4公里,东西6.6公里)有过之无不及。
然而,溢满全城的宗教热情还是得不到西天诸佛的庇佑垂怜,东、西魏的战争,将洛阳再一次从天堂化为地狱——“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就像“永嘉之乱”早已预示于命运的前定,北魏洛阳城的噩梦,也绝不是它劫难的终结,李格非在《序洛阳名园记》里慨叹:“洛阳处天下之中,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在兵燹中翻来覆去挣扎的洛阳,已经被颠倒重建了不知多少次。
如今的洛阳,再也不复往日“天下之中”的荣光,保驾庄、白马寺村、太学村、义井铺……小村落的名字,还流露着一丝前尘气息,却再无残砖断瓦供人吊古伤今,重视视觉精确性的西方风潮席卷而来,再看崇尚简约含蓄的中国传统史笔勾勒的图景,就会发现,旧时的写意笔墨竟是如此单薄,大片空白留待填补,如今的人们,已全然不能想象前人生活的情状,无论是它的波澜壮阔,还是飘零苍凉。
远不止是洛阳,神州大地上,暴烈的毁坏比比皆是,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群情激奋中,冲天的业焰如同号角,鸣响了与前朝的势不两立,历代王朝的壮丽宫殿就在这熟悉的节奏中灰飞烟灭,珠楼翠阁的毁弃之外,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对原有风景重新涂写描摹的那一刻,群氓指点着锦绣灰与公卿骨,香草木料被哄抢一空,金石玉玩被搜5sVc2EvbRZ1Lc+EjcRWU4M41NVhDhBYYDDUYp8nH2iM=刮殆尽,细密夯土被辟为谷场耕地,曲水流觞被圈成苇池鱼塘。极端的例子来源于圆明园——居然有人想到,将园中散落的汉白玉栏杆残片细细砸碎,混在优质大米里卖高价。
一部中国建筑史,正是一部拆迁史,钱穆主张对本国历史怀有“温情与敬意”,以含情之眼来观照旧时山河胜迹,以脉脉虔心来体悟先人的上下求索,这份感情的寄托,就在那些鸟去鸟来、人歌人哭的史书遗迹中,而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往往很难找到这样一些启人幽情的真迹。
文明的传承,仰赖于集体的自觉,遗留下来的那些瑰宝,是艺术与历史的纪念碑,更是能工巧匠穷尽毕生精力的心血结晶,政治的名义、发展的旗号、科学的外衣掩盖了形形色色的欲望与目的,行摧残破坏之实,以崇高的名义拆卸,并不能真正杜绝富丽堂皇背后的骄奢淫逸,相反,还为日后重建埋下了伏笔,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后人又如何能够跳出这无端的循环往复?种种运动似曾相识,无休止的拆拆建建中,我们一遍遍兜圈子,每一次都绕回原点,在消耗中一点点割掉残存的记忆。
仿古,或许能模仿出恢弘的气势,那秦砖汉瓦所独有的朴拙苍凉却断难再现,风化脱落的罅隙间,劫后余生的饱满意义,更远非粉饰一新的假古董所能表达。保留历史的遗存,是记录历史洪流中呈现的人性本身,而企图割裂与以往联系的谵妄行为,是对历史因果的极端失忆,对恶意重复的极端忽视,终会沉沦在历史虚无主义的泥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