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歌声如一道光辉,照亮了我们的地球”

2013-12-29 00:00:00夏宏
音乐爱好者 2013年11期

在声乐艺术的声部分类中,女低音应该是最为稀少也最为珍贵的一个声部了。二十世纪真正伟大的、可以载入史册的女低音歌唱家只有两位,那就是美国的玛丽安·安德森(Marian Anderson)和英国的凯瑟琳·费里尔(Kathleen Ferrier)。1950年是一个对于声乐艺术史而言颇有些特殊纪念意义的年份。其时费里尔正在美国西部的旧金山歌剧院上演格鲁克的歌剧《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就在排练期间,安德森与费里尔这对世纪最佳女低音有机会见了面,五十三岁的安德森与比自己小十五岁的费里尔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据媒体报道,事后安德森是这样评价她对这位同行的第一印象的:“噢,我的上帝!她具有多么优美的歌喉和多么漂亮的容貌啊!”以安德森的个性与为人,这种感叹绝不会是流于表面的客套奉承,而是发自肺腑的由衷赞美以及同行之间的惺惺相惜。或许,正是由于这种棋逢对手的同行的存在,才会使她们彼此都不会感到在这个领域有“独孤不败”式的孤寂和落寞。不过,除了同为女低音歌唱家外,她们之间体现得更多的还是彼此的不同:国籍、肤色、身份和背景。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在这次具有历史性的会面后,玛丽安·安德森又活了近半个世纪,而上天留给凯瑟琳·费里尔的时光仅有三年多了。费里尔的伟大颇有些像音乐史上那些才华横溢却天不假年的天才,她真正的舞台生涯只持续了短短的十年光景,却值得世人用足足一个世纪的时间去品味、欣赏她的歌声。

1912年4月22日,凯瑟琳·费里尔出生于英国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兰开夏郡的上沃尔顿。她的先祖来自威尔士。父亲威廉·费里尔是当地乡村学校的校长,同时也爱好音乐,是当地歌剧协会以及好几个合唱团的热心成员。母亲埃丽丝则是一位演唱水平不逊色于专业艺人的歌手,她以拥有一个强大低音的歌喉而称誉于那些业余的合唱团体。很显然,凯瑟琳·费里尔日后的嗓音在很大程度上得自其母的优秀遗传。她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在她两岁时,全家迁到了布莱克本,因为她的父亲被任命为该市圣保罗学校的校长。受家庭环境的熏陶,小凯瑟琳自幼就显示出了不一般的音乐天赋,只不过她最先展示出的是弹奏钢琴的天分。那时她家的经济状况还不错,能够为她延聘教授钢琴的老师。凯瑟琳的琴艺进步很快,十二三岁时曾先后在两项钢琴比赛上获得过第四名和第二名。

眼看着即将在钢琴演奏之路上进入循序渐进的发展坦途,不料随着父亲的告老还乡,家中的境遇一下子变得拮据起来,凯瑟琳原本满怀希望进入音乐学院深造的梦想破灭了。无奈之下,1926年,年仅十四岁的她便辍学进入布莱克本一家电信公司当起了电话接线的实习生。然而,热爱音乐的她却并未因此而放弃钢琴学习,反而在两年后的一次全国性青年钢琴比赛的选拔中拿到了分区赛的冠军。纵然最后未能进入在伦敦举行的总决赛,但她还是得到了一架克拉默直式钢琴作为奖品。从此她学习钢琴的劲头更足了。1929年3月,她在一次音乐会上以钢琴伴奏者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后来又相继在几次钢琴比赛中取得了优异的名次,并受邀在BBC北方电台举行过一场小型的独奏录音,演奏了勃拉姆斯和珀西·格兰杰的作品。1931年,十九岁的凯瑟琳在业余学习的状态下居然顺利通过了皇家音乐学院的执业考试,这意味着她有资格成为一名合格的钢琴教师了。如果顺着这条路径走下去,日后她的名字岂不是根本不会出现在二十世纪的伟大歌唱家名录之中?

所幸这种情况并没有出现!如前所述,凯瑟琳·费里尔因承袭了母亲那得天独厚的宽厚歌喉,因而在钢琴上屡有斩获的同时在歌唱领域也不遑多让,她曾在门德尔松的清唱剧《伊利亚》里担任过一个女中音的角色。人生命运的真正转折发生在1937年举行的卡莱尔艺术节上。自凯瑟琳二十三岁那年在一个舞会上结识了年轻英俊的银行职员阿尔伯特·威尔森并与之结婚后,她就来到了威尔森生活的城市卡莱尔。原本,她或许会像其他成了家的女子一样,成为一位相夫教子的贤内助。然而,费里尔却不甘成为受制于家庭的“金丝雀”。于是,她毅然报名参加了在卡莱尔举行的艺术节。令人吃惊的是,她一下子报了两个名,同时角逐在艺术节期间举办的钢琴比赛和声乐比赛;而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当地人还不太熟识的外来媳妇最终竟成为这两个比赛的双料冠军。如果说在钢琴上的优胜对她是轻而易举的话,那么在声乐比赛上她演唱的英国作曲家罗杰·奎尔特(Roger Quilter,1877-1953)的那首《致雏菊》(To Daisies)则展现了其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诚挚深情的演释和精当感人的理解,评委们一致认为由她荣获最高奖当之无愧。于是,费里尔收获了艺术节为她颁发的一个盛满玫瑰花的奖盘。

其实,在卡莱尔艺术节上的获奖也使费里尔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歌唱天赋。于是,原本被她视作“玩票”的声乐转而成为她的主业。1938年,当二十六岁的她以一曲英国民谣《卷毛头宝贝》亮相沃辛顿艺术节时,她的歌声引起了BBC北方电台的女制作人塞西尔·麦克吉文的关注。第二年2月,麦克吉文将这个录音在纽卡斯尔电台的节目中进行了播放,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的电台纷纷效尤,竞相邀请这位“业余”歌手前去录音或现场演出。这不免让费里尔有些始料未及,到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必须要走由业余到专业的“转正之路”。于是她拜当地一名资深的声乐教师哈钦森为师,这才算正式走上了她声乐学习的路程。

在哈钦森的指导下,费里尔循序渐进地学习了不少作品,其中既有巴赫、亨德尔的清唱剧,也有普赛尔和埃尔加等本国作曲家的作品。1940年底,颇有些大器晚成的费里尔在哈钦森的指挥下完成了专业生涯的处女秀,演唱了亨德尔的《弥赛亚》。之后,她听从了著名指挥家萨金特的建议来到了首都伦敦,图谋更大的发展。果然,到伦敦后她获得了战时的“音乐与艺术促进委员会”的赏识,后者与她签订了演出合约,于是她获得了大量的演唱机会。在二战期间,费里尔深入到战地、军营、工厂以及其他工作场所演唱,用歌声去鼓舞、激励身处困境的祖国人民。这样,她在自己获得了宝贵的演唱实践的同时也积攒起了超高的人气。后来萨金特又将她介绍给伦敦最具影响力的演出经纪公司Ibbs and Tilett,成为其旗下的签约艺员。从此,费里尔便以伦敦为中心全方位地开始展示其艺术才华。当然,聪明的费里尔也深知自己毕竟不是科班出身,为了夯实有所欠缺的基础,她在积极拓展事业的同时也不忘继续“充电”。这一时期,英国第一流的男中音歌唱家罗伊·亨德森(Roy Henderson,1899-2000)成为她的指导教师。亨德森认为费里尔的音色有着既温暖柔和又宽阔浑厚的特质,这来源于她拥有一个常人难及的巨大的胸腔。他指出,很少有人能像费里尔那样在喉头的震动与胸腔的共鸣之间毫无阻碍地形成气息的自由贯通,从而为她的演唱提供足够的音量和力度。然而,尽管具有这种令人艳羡的天然生理优势,费里尔却丝毫没有因之而懈怠,她的学习仍是那么认真、刻苦。亨德森总结了她日后取得成功的三个关键要素,那就是艺术性、真挚性以及鲜明的艺术个性。

1943年,三十一岁的费里尔终于等来了她艺术生涯的爆发时刻。这一年的5月17日,她在西敏寺大教堂领衔演唱了《弥赛亚》,激起巨大的反响,连在座的作曲家布里顿都为之叫好。第二年5月,她在钢琴家杰拉尔德·莫尔的伴奏下,在百代唱片公司录下了她的首张专辑,演唱了格鲁克、勃拉姆斯和埃尔加的艺术歌曲。不过,由于她与百代掌门人沃尔特·莱格关系不睦,于是跳槽改签DECCA公司。在整个二战期间,她仍不断地在国内四处奔波,以满足人民对她歌声的需要。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费里尔在其辉煌的艺术生涯中同样也离不开艺坛上前辈、高人的提携相助。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贵人正好也是三位。第一位是与萨金特齐名的大指挥家巴比罗利,他俩的合作始于1944年底演释的埃尔加的声乐套曲《海之音画》,从此这位大指挥家就成为费里尔最亲密的朋友和最坚定的支持者。费里尔的第二位贵人就是作曲家布里顿,在听了费里尔在西敏寺大教堂演唱的《弥赛亚》之后,布里顿找到了这位比自己大一岁的歌唱家,极力说服她在自己新创作的歌剧《卢克莱齐娅受辱记》(Rape Of Lucretia)中饰演女主角卢克莱齐娅。尽管费里尔此前从未出演过歌剧,对这位同时代作曲家的作品也不甚了解,然而她还是被布里顿诚挚的恳求所感动,愉快地接受了这个邀请。1946年7月16日,战后重新开张的格林德伯恩歌剧艺术节的开幕式上演了由费里尔领衔的这部布里顿新作,首演大获成功,费里尔本人对自己塑造的这个角色甚感满意。在给她经纪人的信里她这样写道:“超级地享受歌剧排练的过程。我认为卢克莱齐娅是一位歌唱家所能拥有的最好的角色之一。”布里顿自然也为费里尔的出色诠释赞不绝口,三年后,他又将自己为这位“英国歌唱女神”度身定制的声乐交响曲《春天交响曲》题献给了费里尔,由她作了世界首演(DECCA 440 063-2)。

就在格林德伯恩取得成功的第二年,费里尔又故地重游,这一次她带来的是格鲁克的《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她在剧里饰演男主角奥菲欧。从此,这部歌剧以及其中最脍炙人口的咏叹调《世上没有尤丽狄茜我怎能活》就成为她一生中最经常演唱的作品(DECCA 433 468-2,1947年格林德伯恩艺术节现场版)。事实上,费里尔对需要唱、演俱佳的歌剧演出并不感冒,她甚至连在舞台上演唱音乐会版的歌剧《卡门》都不感兴趣。她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音乐会与艺术歌曲演唱领域。卢克莱齐娅和奥菲欧是她一生中仅有的两个歌剧角色,但就是这两个艺术形象却都为后人树立起了一个堪称楷模的艺术高度。

如果说巴比罗利和布里顿的提携使得费里尔的艺术事业顺利扬帆起航的话,那么使她迈向艺术之巅的则是她生命中的第三位贵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大师布鲁诺·瓦尔特。众所周知,瓦尔特身为作曲家马勒生前的学生和忠实追随者,演绎的马勒作品素来以最忠实地传递出原作的精神而被奉为无可撼动的权威,而费里尔也正是由于与瓦尔特合作的马勒作品而成就其一生的不朽的。

正是由于在格林德伯恩两次出彩的演释,费里尔结识了瓦尔特。瓦尔特觉得她浓郁醇厚的音色非常适合演唱马勒的声乐作品,于是邀请她在1947年的爱丁堡艺术节上与自己一起合作,担任《大地之歌》中的女低音独唱。通常,作为一位德国指挥家,瓦尔特在启用一名新人时总是显得小心翼翼,十分谨慎。然而,凯瑟琳·费里尔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例外。他说:“我意识到她身上所具有的潜质足以使她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歌唱家之一。”其实,选用一位此前从未演唱过德语歌曲的新人还只是瓦尔特所要承受的风险之一,更大的风险还在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马勒的作品在英国还鲜有知晓度。然而,正是有赖于这两位伟大艺术家的通力合作,将这部曾被英国人普遍认为“毫无吸引力”的《大地之歌》演释得光泽灼灼,熠熠生辉。《留声机》杂志主笔阿兰·布利斯在分析、比较了《大地之歌》的诸多经典版本后,对费里尔演唱和瓦尔特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的版本(DECCA 414 194-2)作出了如下评价:“女低音费里尔的声音华美而热情,特别是最后一个乐章《离别》对情绪的适时把握十分成功。除了以后出现的贝克、法斯宾德和菲舍尔-迪斯考,再没有人能在表现作品的精神实质和不朽思想方面能完全与费里尔的演绎相提并论。在这部作品的表达上,她完全抓住了人性的本质。”在使《大地之歌》从此为人所接受和喜爱的同时,瓦尔特与费里尔也结下了终生的友谊。他们还为后人留下了马勒的《亡儿悼歌》(EMI 61003-2)、《五首吕克特歌曲》的经典录音。此外,瓦尔特还指挥交响乐团或亲自担任钢琴伴奏,为费里尔的音乐会演唱甘当烘托红花的绿叶,须知这时的指挥大师已是七十六岁的老翁了。意大利Urania发行的费里尔专辑(Urania 380)收录了瓦尔特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为费里尔伴奏的马勒《亡儿悼歌》、舒曼《妇女的爱情与生活》以及舒伯特和勃拉姆斯的艺术歌曲,见证了这对忘年之交之间珠联璧合的精湛艺术。直到费里尔病重弥留之际,瓦尔特仍然认为她无论是在音乐上、音色上还是气质上都是自己一位罕见的绝配搭档。当然,将费里尔推崇到无以复加地位的则是大指挥家在自己自传中的这一番话:“在我的人生中,在音乐方面最重大的事莫过于有幸结识了凯瑟琳·费里尔和古斯塔夫·马勒!”后来费里尔去美国演出时,仍由瓦尔特指挥纽约爱乐乐团与之合作《大地之歌》。马勒的遗孀阿尔玛出席了在纽约的第一场演出,她也对此作出了极高的评价。费里尔的歌声更经由广播传遍了全世界。也许,从这个意义而言,正是瓦尔特与费里尔的共同努力,才促成了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后世界范围内兴起的“马勒热”。

费里尔在1948至1952年间巅峰时期留下的经典录音还有巴赫的《B小调弥撒》《马太受难曲》、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勃拉姆斯的《女低音狂想曲》以及众多英、德艺术歌曲和民歌民谣。2012年为纪念费里尔即将到来的百年冥诞,DECCA特意发行了一套百年纪念特辑。这套由十四张CD组成的巨制中涵盖了歌唱家在DECCA的全部录音。专辑里还有一张2003年由BBC制作的反映其一生艺术成就的DVD(DECCA 4783589)。可惜,由于费里尔的人生过于短暂,她生前具有代表性的一些杰作,如亨德尔的《弥赛亚》、门德尔松的《伊利亚》、埃尔加的《格隆修斯之梦》以及布里顿的《卢克莱齐娅受辱记》都没能给后人留下完整的录音。

费里尔天生丽质,她的歌声质朴而又高贵,诚挚而又自然,尤其对胸声的运用更为独到。不过,她的演唱最大的艺术魅力还在于用情深切,能将自身嗓音的质朴特质与音乐表现中的崇高意境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从而产生出深挚感人、催人泪下的艺术效果。而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在这位歌唱家面带微笑、雍容典雅的舞台形象背后有着太多的辛酸和不幸。费里尔的婚姻并不幸福,由于她婚后坚持继续从事演唱,导致她与威尔森的感情迅速降温,两人长时期处于貌合神离的状态,直至1947年正式离异,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后来更有人指她是一名女同性恋者。费里尔的性格非常坚强,她总是将个人的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头。1951年她在意大利罗马巡演时得到了父亲因病去世的消息,她强抑内心的悲痛,决定继续履约演出。对她的打击接踵而至,就在同一年她被诊断为乳腺癌,接受了乳房切除术。然而,尽管如此,她也没有中断合约上的演出计划,仍一如既往地频繁奔波于世界各地,以优雅的笑容、动人的歌声去感染一批又一批热爱她的听众。就连1952年那个《大地之歌》的绝世名版也是她抱病前往维也纳录制的。

费里尔生前的最后一场演出是1953年2月在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演出的英语版《奥菲欧与尤丽狄茜》。在演第一场时人们丝毫看不出舞台上神采奕奕的费里尔有任何的病态,然而在演第二场时她却由于接受放疗身体极度虚弱而倒下了。到了这时广大听众才得知了她的真实病情。1953年10月8日,费里尔病逝,年仅四十一岁,而这一天她原本要在利兹艺术节上演唱戴留斯的《生之弥撒》(A Mass Of Life)。

人们对费里尔的英年早逝极为惋惜。英国大英百科全书的编辑伊安·杰克认为“她或许是排在英国女王之后最受人爱戴的女性”。而克罗伊顿大主教则在追悼她的纪念仪式上作了这样形象的比喻:“她的歌声如一道光辉,照亮了我们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