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考文垂的夜是安静的,清冷的月光过滤了一切嘈杂。在这孤寂的乡间别墅,小小房间包紧我。郊原静谧的一切——黑魆魆的林丛、枝头的睡鸟、拖闪着微光的流萤、明灭的星斗、卧在云边的眠月,仍然安恬地守候在紧闭的垂落帘幔的格子窗外。只有任无边的想像游荡着,填充霄壤的空旷。
天色亮了,落下细细的雨,窗前的草坪吸吮着潮润的气息,透出一股清晨独有的清香。几棵粗大的树斜垂着墨绿的巨冠,叶片在晨风中簌簌轻响。静栖的鸟儿是枝头唯的一装饰。我怎能不漫步于这清晓的郊野!潮湿的空气犹带着很浓的雨意,草、树、山影、云光,到处都是青碧的,只有我住了一夜的这家酒店的墙壁,保持自己粉白的颜色。这撩人贪恋的英国乡居的情境哟!在这幢半是农家半是别墅的旅店,我体会着德国作家黑塞所向往的那种“乡村的、自然的、单纯坦率,没有城市气息和不时髦的生活”的况味。
北行,近午时分,在一家饭店前停下。我对它的印象,不在味纯的果汁,不在半熟的牛排,不在喷香的土豆,却在镶于红色砖墙的店标上:Dukes92,上面是一个鬈发男人的侧面头像,阳光照到墙面,更映出轮廓的清晰。是哪位有名的公爵?我茫然,也没去细问。对半途这个小酒店的单体设计的匠心有所领略,足够了。
曼彻斯特,听到你的名字,我想起雪莱的政治讽刺诗《“虐政”的假面游行》,一百多年前的那场大屠杀,使整个城市失去笑声。
你是什么,自由?呵,如果
那活在坟墓里的奴隶
能够答出——暴君们
就会像梦影一般逝去。
但即使英国的血和汗
河水似的涌流,那又怎样?
自由呵,这只能把你
遮暗,但不能使你灭亡。
让无畏而自由的人们
汹涌地往一处聚集,
只要是在英国的土地上,
一片平原,辽阔无际。
头上有蔚蓝的天空,
脚下是你踏过的草坪,
让一切永恒的事物
为这庄严的一举作证。
这是雪莱的倾诉啊!还有盖斯凯尔夫人,列宁所激赞的“世界上第一次广泛的、真正群众性的、政治性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英国宪章运动,走进她的小说《玛丽·巴顿》。
缓缓地驶过街道两旁尽是窗户的楼屋,曼彻斯特——欧洲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开始在我的眼前活跃起凝固的表情。比起伦敦繁华的商业气息,这里更显出传统工业基地的特征。只是高楼,这种固定的建筑符号,已经成了既定的形式。没有谁会怀疑,是它支撑起一座座城市的框架,被挤瘦的街路反而成为附庸。填充进这个框架里的,是人,是车,是工厂的机声,是街市的气息。钢铁和水泥构筑的空间,整日陷入极度的亢奋。城边的几座只敞露着黑洞洞的窗户,发不出一点儿声息,像半睁着无神的眼睛,是要拆弃的厂房吗?改址动迁、大兴土木,几乎是现代都市正在完成的功课。我住的Malmaison酒店,也确有康乃馨般的柔适情调。房间的音响不静,放送的是古典风味的曲子。钢窗可以向外推启,对面是一栋旧楼,没有人影,没有声响,也没有灯光,整幢大楼空空荡荡。目光穿透窗子,在一片漆黑中栖止。又是废置的厂房?彼此相邻得这样近,本可用得上“望衡对宇,欢情自接”这八字,此刻只能默叹它的冷寂。也好,省得被人笑为矫情了。楼间伸着一条狭街,阳光照不到,虽不逢雨,也像是阴湿的。却不是江南的那种能够撩惹诗意的情境。心,是飘落到这条悄静的长巷里了,在寂寥中彷徨的你我,怕是遇不见“太息般的眼光”和“丁香般的惆怅”,而英国宪章派诗人爱德华·普·米德《蒸汽王》里的句子,却从一百多年前回到我的耳边:
劳动人民的叹息呻吟,
他们听来就是音乐;
少男少女瘦骨嶙峋,
出现于蒸汽王的地狱。
在外面一走,打量着牵留我的脚步的街景,心被那过眼的事物吸引了去。我忽然记起在澳大利亚的旧游,好像回到布里斯班。我觉出了空间的迷失感。进入眼界的客体,不显示真实性,也不表达正确性,只在视觉与感官上契合个人的主观记忆。其实,我所观照的物象时时都在心情之外变动着,很难在印象世界中长久留置,甚至偏离我的认知。一切都是暂时,一切都是相对。瞬间与永恒只在记录的层面显现着意义。无论多么熟悉的地方,只要在知觉上发生任何细微的变异,都会造成陌生感,使人在疏离中产生发现的愉悦。因此,“人们对遭遇特殊的体会成了现代文化中的常数”,也就产生对新环境的更直接的美学反应,不断积聚回应生活经验的力量。这样想着,惶惑的我便抚慰着自家的心灵。莫说这里,就算钓游旧地的北京,在与记忆反复联系的过程中,虽令浸着乡味的场景逐个集中在感觉和经验中,我又何敢自夸画得出每一条街巷的全貌?
市政厅的大门向着广场无拘地敞开。门前的高大石像,一定是融进这座城市历史的人物。两侧的长椅上坐着一些歇息的人。路边,阔口的陶盆里摇闪着花叶的颜色;街灯的金属杆分出枝状的细条,形成优美的弯弧,悬挂的吊篮里,盛开的芳菲花瀑似的垂落到地上。几只鸽子悠闲地起落。太阳照到街的对面,使喷绘着明眸长睫、皓齿红唇美女的大幅广告牌光影闪闪。布里斯班市政厅前的街貌和这里简直是一乳胞胎。这似曾相识的光景啊,隔着大洋的波涛,隔着岁月的屏阻,重新回到记忆之中。
市政厅也有博物馆的况味,烛光散溢出一片暖红,壁前立着人物胸像,眉宇间似乎都有哲人的神情。踏上英伦的几日,我最常见的,大约要数刻在石上的人像了。我辨不清他们的容貌,说不出他们的身世,却会因纪念的性质而起敬。
三楼的一间客厅,墙的正中挂着伊丽莎白女王彩像。就在这里,身佩红色绶带的曼彻斯特市的市长接见我们——北京和上海的来客。这位市长身量颀长,举止谨遵外交场合应有的礼仪。后来听说,他是巴基斯坦族裔。我也并未细究以证。不过他的相貌确像是南亚的。接见只限于寒暄,故费时不多。互赠了礼品。一位曼城的女子托了一个铁盘,散放些纪念章。我选了一枚,虽不大,只求留念罢了。
临时来为我们做导游的,是一位相貌温和的人,微胖,有一头浓密的棕色鬈发,面色红润,晶亮的镜片后面,一双浅蓝的眼睛闪出和悦的光。微笑是他最富魅力的表情。沿着街巷穿行,始终没让笑意从脸上移开。他大概是那种有着良好教育背景的文职人员。像许多西方人一样,他善于运用肢体语言进行表达。讲解的时候,不停地挥动手里那份折叠的报纸,上面或许就刊载着我们首游英国的新闻。
道尔顿入口(Dalton Entry)是设在一排红砖楼房间的狭窄通道,却标示着新旧城区的分壤,如同对伦敦的东西区做出划分一样,切割着城市史的发展段落。地理版图只证明空间意义,重要的是留在人们心理上的感受。我分不出彼此的差异,都是一样明亮的橱窗,一样琳琅的百货,一样悠闲的步履,一样灿烂的笑容。有位街头艺人弹着吉他,光亮的额头沁着细碎的汗珠儿,吉他的天蓝色漆面非常吸引路人的目光。他靠着圆形的水泥楼柱,脚下放着外衣和旅行袋。他的领口翻着,秋已来了,况且曼城的天气有些湿凉,他的身上却像是有热气在冒,脸上不挂一丝愁苦。是从外乡流浪来的吗?路人的脸上没有鄙夷,很平静地走过去。我忽然记起徐志摩的话:“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地皱眉!”便是这样的表情我也没看见。这位街头卖唱者,或许是一个社会边缘人,路人不知道他的身世、他的家境、他的心事,谁也没有权力轻蔑他的尊严。
折过一个弯,一片稍微平阔的地方立着雕塑,是两个战士,一人握着枪。我蓦地意识到,我抵临的是一座不屈的城市。二战时,德国法西斯疯狂的轰炸,没能阻止无畏的曼彻斯特人把生产的枪炮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这尊雕像,负载了生命的重量和宏大的意义,是城市性格的标识。在我们生命之前发生的一切,已经作为记忆进入史籍,但是我却能够从凝固的字符间触摸到历史的温度。纳撒尼尔·霍桑说:“昨天已经消失在过去的影子里。”英烈却永世站在人民的灵魂中。
穿过几条街道,随眼看去,商家的生意很兴旺。一条街的尽头,架起一块白篷,下面散列着桌椅,许多人围聚着喝咖啡,闲聊。这场景虽然近在眼前,可是我同他们的生活依旧离得很远。被大西洋的风吹拂的欧陆,不消说地理上和隔着太平洋的亚洲差异巨大,照着“气候塑造性格”这话的意思,心理、情调、气质的不同,一样差异巨大,就如彼此的肤色之别。让我产生熟悉感的,是在某条街旁的一幢深色大楼,它的光滑的外壁、它的明亮的窗面,显然经过艺术化的修饰。我看到了“华人艺术中心”(Chinese Arts Centre)六个字镶嵌在门额。熟悉的方块汉字飞入视线,那么熨帖地落在我心上。我有了如归的暖意。
还要说这座楼的建筑语汇,外观是纯粹西式的,却包容着中国文化的内核。比起遍布欧陆的宫堡式的老建筑,它则因简雅明快而呈露现代感。如果设计者是一位华人建筑师,他的这件作品荣获英国皇家建筑协会奖,是对文化的独异性与融合性的褒扬。
主人以茶水和糕点来请我们。青花茶盏溢着淡淡的茗香,在室内飘散。我像是坐入无锡寄畅园的亭轩中,听音乐声幽远地飘来,闲啜起二泉水冲泡的碧螺春了,而茶具莹润的釉光,让我想着窑火残留的痕迹,将思绪拉得像历史一样悠长。入眼的是镶着如意纹铜钹的木门,朱红与明黄的漆色早就枯叶般剥落,也不见朱雀、双凤、羊、虎、狮、螭那样讲究的兽头状铺首,这反倒旁生了简化的美感。不过,推转的一瞬,我听见古老而沉重的声音,恍若又回到遥远的世纪,仿佛见着朱漆扉上排立凸起的浮鸥钉和椒图的威形厉态。这种作用于视觉的门饰形式,在美国学者W·爱伯哈德《中国符号词——隐藏在中国人生活与思想中的象征》的书里有一番论述:“将钉子锤进东西内,既是一种加固的方法,也是一种辟邪之法。从前,在中国人的大门上,常常可以看到以钉子钉着美杜莎式的恶魔头。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疾病,或者是为了促进早日生子。这大约是因为‘钉’与人丁的‘丁’同音的缘故。”他说的美杜莎式的恶魔头,装饰的意义足可削减它的恐怖气。“门迎驷马车,户列八椒图”的宫阙盛景,我是恍如得睹。剪纸、贴图、刺绣、编织、蜡染、水墨、陶艺,是国粹的展示。摄影、声像、装置、建筑、时装,又扩充了表现的疆域。荧屏里闪闪烁烁的影像,模糊不清的音响,表现的主题似乎又偏于抽象,仿佛破解谜似的密码。这种新生代的实验性作品,我一时还真难以被它打动。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对这些倡导视觉艺术的华裔青年的敬佩。一份自我宣言式的材料的开篇即说:“一九八六年,数位曼彻斯特的英籍华裔艺术家深感其作品作为‘少数’立足于英国艺术圈的困境,立志成立一个属于英国华人自己的艺术中心。”他们在这里凝聚着创造的心智,逐渐吸引国际艺术界的目光。作品巡回展出于纽卡斯尔、伯明翰、阿伯里斯特威特,这个“中心”已经成长为颇具声誉的国际性艺术文化组织。多元的文化概念渐渐消泯着差异,最终在中国精神的主导下汇聚与交融。这成功的文化契合哟!二楼的一张木案边,一个细瘦的女子正伏身忙碌。是绘画,是刺绣?我记不清了,我却忘不了那专注的神情。她是把个人经验、生命记忆和艺术观念交织在作品中了。记得我曾指着一件作品让她说些什么。谁料我的汉语却不能令她作答,只好微笑着看我。语言不通的障碍阻断了谈问。
在以视觉为主的现代社会里,我的视界接纳了太丰富的图形信息。在这里,我同样无法固守单调的旧例。走到哪里,我都被层叠的图像之网包围,不必我对过去进行选汰与清理,它就彻底取代了旧生活表层的一切伪饰。我由此不再觉得迈克·杰·阿伦《视觉的独裁》这个文题有什么过激。他表白的是:“欣赏文字音乐的那些观众们似乎都已漂流远逝,仿佛被一些新的、强有力的视觉描绘——包括绘画、印刷品、摄影图片、电影、录像带——所催眠了。文字音乐将永远不能重新确立它旧日对大众想像的控制。”比方出版界和书商制造的“读图时代”,就诱着我们去适应最初的阅读习惯。
在曼彻斯特,还能够让我触着故国气息的,是大连籍球员孙继海效力的曼城足球队。我生性喜静,却对充满动感的足球比赛有兴趣,完全为它的技巧、节奏、场面、气势征服。绿茵场上,力,充满每一个动作。一幅幅连续运动的画面,等于千言万语。解放的肢体,感官的刺激!转映于荧屏上,构成视觉文化的强势内容。观赛时,我的情绪被场上的变化所控制。竞技的帷幕开启,绿草上发生的故事已经展开它的精彩画面。场上随皮球跑动的人,吸引了所有目光。一切都难以逆料。一切情节都有被重新安排的可能。一个偶然的细节的发生,会影响甚至决定未展开部分的走向。或然性折磨着看客的神经。结局到来之前,悬念的幽灵始终游荡在球场的上空,没有预言家会将先知的定论发布。对垒的双方都会承认,局守过去的定式是多么的愚蠢。一方即将抵临胜利的终点,一方必定濒近败亡。当结果来临时,无论它是破颜的喜讯还是溅泪的丧钟,只能让期待默从输赢的现实。这富有戏剧性的比赛,充满叙事色彩,而时间、空间的规定性和完整性,使具有密度的赛程给人一种凝缩感,告别拖沓与冗长。更因为赛则的铁规般的不可侵犯性,它的制约力与限定性,让我们看到了社会秩序中的相对公平。在这平阔的舞台上,似乎又能够看出人生的某些侧面。加上争冠、夺锦时飘飞的彩旗、掀舞的人浪、狂热的吼叫,具有梦幻般的魔力。所以我说,观赛远比看那些平庸电视剧或低级小说有趣味。况且走下看台时,余兴仍未消,不住地对球队、球员的表现进行臧否。每个人都成了天才的评论家。我这样一路想着,车子已经停在曼城俱乐部前的广场上。玻璃幕墙成为大楼的外饰,金色雄鹰的徽识占据标牌下方,鹰翼展开,欲向天边飞。Manchester City Football Club的名字入眼即熟。我好像回到国安足球俱乐部,回到它的主场——北京工人体育场。天下足球都循着同一铁则进行比赛,场地的规整、草皮的完好,也都朝同一标准看齐。我的这一点看法的得出,是在转播赛况的荧屏上,是在不多却真实的亲见中。近的如刚才说到的北京“国安”主场,远的则在韩国济州的西归浦——“世界上最美的足球场”,可以和雄峻的汉拿山、苍古的石佬雕像并列。我虽无孙继海登场竞技的本领,却倚栏对镜头,把自己的影子留在照片里。那一幕距今也已近三年了。被时光催老的我啊,却还在这里喁喁地私语着属于年轻人的足球!曼彻斯特和西归浦的球场,好像不设椭圆形跑道,这是和北京“工体”那样的综合性赛场不同的地方,也就显得小些,而观赛的球迷却因此获得近睹球员的好处,心亦被赛事牵得更紧。
曼城俱乐部的一位年轻人导引着、讲述着,让我们了解这里的概况。不逢比赛日,练习室、发布厅、休息间和球场一片安静。看台很干净,不遗纸屑和痰迹,这在中国的公共场所是难以想像的。天蓝色的软椅给观众提供舒适的享受。我对英国球迷的印象,也只是来自于道听途说,而今坐在他们的球场里,我却想不出群殴的场景。队员上场时必经的通道上方写着“Pride In Battle ”,瞥一眼,内心会被有力地一触,躯体会被无形之手推向赛场。我的身子在看台上停留,我的精神在漫想中飞翔。这平阔的足球场,让我似乎回到莎士比亚时代的大众剧院,受着露天演出场景的震撼。场上跃动着年轻的身影,这一刻,仰头望望天吧,浩茫宇宙间闪闪的星辰映亮双眸,也燃炽浪漫的激情。眼前这盛大的演出,叫沉耽其中的我们啊,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尊荣!况且天地间的万千事物,又不免要让养成哲学思维习惯的人心动不已。运动能够强健体魄,也能培养心智这句话,真有浅中含深的道理——我此时方才悟到它的三昧。
曼彻斯特给我的感观仅在这几段表述上面。过客似的一闪,应无人抱怨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太浅吧。
四
旅行车向着北方行去,“向前!向前!经过收拾得像花园似的草原”,拜伦在《唐璜》里的诗句正好描画出我眼前的丘陵景色。他还吟哦着:“没有东西像风驰电掣般给人以那样的兴奋,使他的血液发酵。”我不是那个叫唐璜的西班牙贵族青年,可是我却有他在行途中的快乐感觉:“旅行的最大的目的——无非是驰骋。”烦嚣的都市生活磨钝了我的感觉,我的目光无法穿透水泥和钢筋的丛林,失去清鲜空气的城市也令我对健康担忧,竟至成了心底的裂伤。此刻啊,我在绿色的山野中飞起了,我成了自然的宠儿。从这里起,英国的山地风光便一层层地跃入我的眼帘,因着它的深远与曲折,一点儿也看不倦,仿佛将喧扰远驱在千百里外,竟使我在幻想中对中世纪宗法式的乡村生活充满了朦胧的迷恋。可是我却无力把它们捉到纸面,因为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支太拙的笔。况且一路的丘陵风光是这样的好,浅黄的草光、深碧的树影把峦野变成美丽的织毯,也在我的心里染着色彩。奶牛、绵羊闲散地来去,草场被灰色的石栅围出方正的界域,显出图案般的效果。英格兰山地的牧野情调跟内蒙古与青海的草原真有一些相像呢。杰克·伦敦说,应当学会带着观点观察生活。真这样做,太理性的思维怕会固化心灵吧?此时的我,已经清空了脑子里的一切,把深隐的灵魂的一隅,让风景来毫无节制地填充。
抵临波尼斯镇的时候,铅灰色的天空飘起了雨。教堂模糊的尖顶融化在迷蒙中,石墙投下沉重的暗影,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注视着街上飘过的彩伞。居住在英格兰乡间小镇的多是年迈者,坐在店旁的长椅上回忆着似水流年的是他们,漫行于街路上踏着生命最后旅程的是他们。仿佛已经做好了平静远去的准备,他们走出了许多人的视线,渐渐从这个世界上淡离。他们尽情地在往事的怀想中回望着时光的足迹。老年最大的欣慰是安静。沉默之际,上帝的声音在耳边格外清晰起来,召唤他们接近天堂——生命最后的安息地。这里也是一样,而冷冷的雨丝,把这座维多利亚女王时期建起的山间老镇衬得更加幽静。我极想在这弯弯的镇街上闲走片时,在这被雨水冲洗得黑亮的坡路上享受短暂的安宁。直到一片波光映着眼睛的时候,整个的我啊,才化入湖区清爽的空气中。我仿佛不是初来,而是“回到”,因为我是在湖边长大的,虽然那片湖水在我的祖国的北方漾动着,而天下的水景哟,只消望上一望,就能引触我陈旧的感情在心里翻涌。记忆的忧伤与温暖让我不知该怎样分配理性与情感。船开进湖面,我也进入回溯了。层层涟漪像我感情的丝缕,撩动思绪飞回旧日的生活。在一个个逝去的夏季里,一阵骤风、一阵急雨袭落,常常粉碎我的幻想。喘息似的浪声穿透搭在湖边的木屋,伴我沉酣的睡梦。那时的生活虽是晦暗的,青春时光却永远值得怀念。
眼下,我是醒着的。峦岭上丛列的树林散发出混合着树脂香气的潮湿味,我想像着它的深处,一定有溪水在蔓生的树根和乱石间穿流,快乐的日光在灌丛与野花上闪来闪去。彼岸的绿草上,点点的帐篷正是露营者暂时的家园。目光和波纹相遇的一瞬,我就想起怀特《再到湖上》里的段落,那永远不会失去辉泽的湖,那到处发亮的水,那乌云里露出的一道闪光,还有雨丝打在平静的湖面上沙沙的响音。他用艺术的尺度衡量落入视野里的一切,几乎完全把自己的文学才华表现在描述中。自然对于灵魂的征服力和艺术等同。面对扑身的水浪,面对澄洁的美景,我的意识消失了。感动来临,可我做不成多梦的诗人,只有无言地注视,并且祈望太阳洒下庄严的金光,张开双手,接受幸福的洗礼。
船驶离岸边,湖水分隔了我同陆地的联系,而湖景天然朴素的性质,使观赏的闲情无法禁锢。只有到了湖上,我才有了主人般的自信。围困心灵的,却是一种来自对水景过于熟悉的力量,它使我丧失了支撑文章肌体的骨架,甚至剥夺了我的艺术感知。可我并不觉得怎样,我的情绪依旧饱满,我在水上照例展开精神的行程。我侧耳聆听波涟的乐音,就像当年在兴凯湖上用木桨一下一下拨弄着涛澜,微感着大自然的气息。湖啊,早就诱我在水世界中扮演了十年角色。湖水对我,永远具有可描述性,虽则我曾经把许多含情的笔墨抛给它——不为阐释一种理论或者判断,只想通过生命的叙述提供一种个人的证明——而恋慕的心却一丝未减。唉,把自己放回过去的生活中,接受乱麻似的往事的纠缠,真是老年人的顽疾吗?可我怎么偏又忆起私人经历呢?在变化的世界上,我真的丧失适生性了吗?水浪一层层地向前奔涌,完成着周期性的自我更新的过程,瞬间,熟悉的一切忽然变得如此陌生。我要去怨湖上不歇的风,是它结束了水面的稳定,不断破散一个个完整的世界。可是,它确能打消久视中的厌倦感,带来改变的愉悦,如同人从旧的生命阶段跨入新的生命阶段一样。它们的联系是那么的紧密,以至我不知道在哪里给流水的段落画上一个句号。我被船尾激溅的浪花催动着,心向着前方,期待更多的精彩出现。我力图审视的,不光是新与旧的生命形式的转换,而是潜藏于两者之间的那种深刻的逻辑关联。我这样忖量,似乎在向着一个哲学化的命题靠近。我缓缓地平移着目光,注视涟漪的漾动。天色若不是这样黯晦,我应当能够从浪涡深处看到阳光的碎斑欢快地跳跃,呼应心律的节拍。仰看这浩茫的苍天,俯视这喧嚣的人间,和谐的对应是多么美妙!每到湖上,我几乎放弃了大自然提供的一切细节,只把自己的视线投向波峰、浪谷、云光、霞影……我的魂灵被充盈于湖空的巨大气势摄去,我的思想被它深深地摇撼,奔星似的朝着宇宙飞闪,宛如船舷匆遽的流水,让日光带上青霄,化作一朵逍遥的云,随风飘往另一片天空,又变为泪滴般的雨,悠悠飞落……
华兹华斯,大自然的歌者,从你的心中飞出的对于湖区的吟哦,正适宜我此刻在行舟上默诵:
多令人神往!看着西下的斜阳
如何变幻这片风光的情调和形象。
这儿,光影里的山峦、草地和树林,
仿佛在浓雾里消隐;
那儿,搜索着的光线,
使物象全都眉目宛然;
这儿,紫色的浓荫,
似把许多东西沉浸;
白色的小屋和桦树枝条,
在柔光中显得风姿窈窕;
栗树的婆娑密影,
遮住艇库的屋顶;
小舟从侧面接得斜阳光线,
再投到颤抖着的湖面,幻出波光璀璨;
那边羊群扬起云一般的尘土,
在路上升腾,漫向远处;
牧人仿佛被卷入光环火影,
时而消失,时而现出模糊身形。
和风渐渐静下去了,
平静的湖镶上了蓝边;
闪烁着的白杨叶子睡了,
微尘似的昆虫布满如镜的湖面;
一会儿周遭湖面碎成蓝玉碧珠千顷,
慢慢地光点又变成长长的色线晶莹;
这儿成了块块琼田,
闪动着无尽的奇光异焰;
那儿弱不自胜的涟漪轻轻,
波面像被柔和的光线抚平;
终于,整个宽广的湖悄然歇息,
像一轮明镜似的清光四溢;
只有西边树影下的炭船独揽清辉,
沿着岸边,桨儿不停地划动湖水。
——《湖乡夕阳》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
忽然间我看见一群
金色的水仙花迎春开放,
在树荫下,在湖水边,
迎着微风起舞翩翩。
连绵不绝,如繁星灿烂,
在银河里闪闪发光,
它们沿着湖湾的边缘
延伸成无穷无尽的一行;
我一眼看见了一万朵,
在欢舞之中起伏颠簸。
粼粼波光也在跳着舞,
水仙的欢欣却胜过水波;
与这样快活的伴侣为伍,
诗人怎能不满心欢乐!
我久久凝望,却想像不到
这奇景赋予我多少财宝。
每当我躺在床上不眠,
或心神空茫,或默默沉思,
它们常在心灵中闪现,
那是孤独之中的福祉;
于是我的心便胀满幸福,
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小船在波上轻轻飘荡,听任清风
吹送,在非常惬意的幻想的身旁,
陪伴着记忆和眼光锐利的希望。
快乐缪斯见我们波上自在从容,
也思如流水写下大家心所珍重
还管什么?有微笑的天空朗朗,
幸福伴侣无拘无束地掬弄湖光。
只把清新空气吸入我们的胸中,
远离尘氛俗气。但幻想和缪斯,
我又何必要在这只小小的船里,
让你俩和你们的知己挤在一起!
舟中已有一人,她的倩影芳姿
凭灵肉的丽质;不是神女自天来,
不是飘忽的精灵,是我真诚的爱。
——《小船在波上轻轻飘荡》
这诗啊,哪一首是我能够忍心舍弃的呢?伴着水浪的微音,我把它们一遍遍地咏在口上。有这一簇诗焰燃在心里,我很满足了。对于湖泊,我永远不能知晓它的全部奥秘,只因我无法潜入它的深底,看那里存活的生命体,我始终在水的肤浅的表面逗留。
湖景的变化也转换着心情。不待眼前风光稍稍停留,陌生的一切又开始了,摆脱旧的生活状态,迎来崭新的过程,这个意念在我的心头总也摆脱不去。这过眼的景象啊,仿佛季节的更替一样不可改变。春意秋光被湖水收藏。岸树泛出翠色,知道春来了;湖面飘落黄叶,明白秋近了。一年又一年,四时湖色永远循着上苍设计的固定模式,拒绝变化,像时针绕着表盘,准确而重复地划着无数个圆,只叹看不出一丝浅淡的衰痕。我真的成了自然界时序的拜服者或是习惯于沿着原有路辙踽踽而行的愚氓了吗?答案当然完全相反。这样想着,觉得缕缕波纹也像曲谱似的荡开,音符却激响在心里。
落雨了,晶亮的斜线织起一片笼罩天地的网,把绿林、草丛、木屋、营帐、舟帆一一从画幅中删节。湖区陷入谜一般的混沌中,仿佛也掩去我记忆中的颜色。我的思绪消失在水流中,就像传统在发展中衰老与灭绝。凉凉的雨滴洇湿了我易感的心。船是在什么地方掉头回返,我无意知道。我一会儿舱里,一会儿甲板地上下,只顾翻腾迷乱的思绪,真正值得一看的湖上景色,却忽略了。待到现在拿笔,留在纸面的描述到底能有多少呢?
上岸,沿着湖边的幽径走。雨被风载着四处翩舞,彩色的伞飘过,宛如艳丽的花。空气中飘散着鲜草和腐叶的气味,轻轻地吸,水一样漫透全身。滩边浅水处,游动几只弄波的鸭子;一群湖鸥,收拢洁白的羽翼,停在一座伸到水里的小型栈桥上,静浴清光。我当然要将其摄入镜头。我的心灵珍藏又丰富起来。在今后的日子里,每看见这幅油画似的照片,就会想到温德米尔(Windermere)这个我曾在冷雨中游览过的山中之湖。
在一家临水的小饭店里吃了刚从湖里捞上的鱼。是什么鱼呢?我却记不住,只消品出鲜香的味道便足够了,加上抹了黄油、果酱、乳酪的面包和一盘沙拉、几杯热咖啡,让刚从湖上回来的人吃了个痛快!野外旅行的乐趣之一就是给胃口一个表现的机会。餐罢,仍然不舍得从那把老式的木椅上起身,也不情愿从那扇宽大的玻璃窗前离开,所贪恋的正是悠闲地望着外面静谧湖景的一刻。许多归岸的游艇,收卷远飞的帆,桅杆的丛林无声地指向寥廓的天空,从窗中看去,恰像画框里的静物。曾经负载过我的青春岁月的舟楫呀,时刻都会引动一番特别的感情。沉入缅怀的心是安静的。叔本华的声音在一个邈远的地方响着:“幸福是存在于心灵的平和及满足中的。” 这话的意味渗入明镜一般的湖面,丝丝缕缕。漫漫的人生旅途上,这样的佳机能有几度的相遇?旅行车把我载远了,无论我的内心是否愿意服从。美丽的湖啊,在我的视线里一点点模糊了。它在退出现实的同时,进入了我的记忆,并且成为生命流程中闪光的碎片。
继续北行。榛莽长势狂野,丘陵峰岭皆作一片深翠,会叫生活在南部平原的人惊讶。辽阔的山地牧场上,草色时而碧绿,时而苍黄,天气的冷暖、雨水的多少正可以揣知。石片垒砌的隔墙划分着草野块状的图案。奶牛、绵羊和活泼的牧羊犬点缀着画里的生气。我在内蒙的锡林郭勒、青海的金银滩都见过相近的风景。壮阔的草原和浩瀚的湖海,都以气势夺人魂魄。我这一路把两种自然美浏览尽足。不过比起那些乘坐房车自由旅行的人,我则逊色了。望着草地上停歇的一排排房车和车旁悠闲的旅行者,我怎不欣羡呢?
英格兰与苏格兰分壤的标志,是一间白色的房子。这地方有一个俗名——黑铁匠。下车歇脚的屋子里,白墙上画着一位在砧具前抡锤劳作的铁匠的黑色剪影,上方写着:Welcome。刘力讲起一段典故,可我没有听仔细。许多新婚的年轻人要到这里的教堂举办婚礼,草坪上就立着一尊男女相拥的雕像,仿佛一个深情的“爱”字联结着心灵。一个凄婉的故事在历代的讲述中增补着动人的情节。况且音乐能添加感情的浓度,特别在这苏格兰清旷的乡间。两位吹奏管风笛的男人,一个年长而壮硕,一个年少而清秀,用明亮欢快的乐音传达着淳朴的乡情。听了这样的曲调,极想叫,极想笑;极想跳舞,跳“辛特鲁勃哈斯”,极想唱歌,唱《我心依旧》。乐手头顶黑色长毛的高冠,肩佩红蓝格子的绶带,足登白色皮靴,加上腰间垂着的饰袋,披挂沉重而繁杂,可是那过膝的方格呢裙——基尔特,又使得周身装束似乎简化了一些,轻盈的款式,消除了男女服装的界线感。
路经格拉斯哥一带,堵了车。便是这样,也听不见宣泄着烦恼的鸣笛声,长蛇似的高速公路上,车流有序地在疏导中通过。我远眺着格拉斯哥依稀的楼影,心向那里去了。我想漫逛于步行区的索奇霍尔大街和布坎南购物廊,或是商城区的高档精品店,让格拉斯哥的开士米、凯尔特珠宝、格子呢领带、方格呢短裙和燕麦饼、脆饼干以及斯贝峡谷中的古老酒庄出产的单芽威士忌,成为炫惑视觉的飨宴。凯尔特音乐节和国际风笛乐队锦标赛,把我引向旋律的天空。
仰观铅灰色的天空,我的心突然凄紧了。十七年前,美国泛美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47客机,就是在洛克比镇的上空遇难的呀!那个冬日的黄昏,二百五十九个无辜的生命,在万米高空,在爆散的烈焰中陨灭,永远也回不到大西洋彼岸的家了,圣诞节的蜡烛滴落的尽是亲人心里的泪。我朝窗外望去,只有一片郁郁的青草,白雪上的遗骸早已化为文字留在记录册里,留在历史的叹息中。
薄暮时分,车子拐入丹伯雷镇。尖顶直立的教堂看惯了,厚壁灰黄的老屋看惯了,况且天上的云是这样的低,霞边的斜晖是这样的淡,我望得真是有点儿倦了。唤醒我的视感的,是忽然闪出的一片森茂的林地,路边的绿草铺满山坡。在它尽端的高处,耸起一座古气磅礴的石堡,灰里透黄的墙体烙着岁月的痕迹。这便是今夜歇身的饭店了。屋外弯曲着通透的游廊,室内砌筑着釉砖的壁炉,甬道两侧栽植着含香的花簇,墙上悬挂着油彩绘出的肖像和古典韵味的风景画。这角隅焕彩的宫堡似的住所呀,它四围景致的幽,它内部厅室的静,它建筑风格的古,给我一种回归过去的感觉。我是朝着历史的上游漫溯吗?
刚安顿下来,外面的风景就把我诱出,虽然山里的风冷冷地吹,虽然头顶暗灰的云化作疏疏的雨飘飞。我先是居高往远处眺览了一会儿,就迈下斜坡,站在软软的草坪上,醉嗅着清甜的草香。我有了一种熨帖的平静感。在纷扰的世间,这样的感觉不会常常依附在心上了。
这一夜,在山林清幽处,我带着青草鲜润的颜色入梦。梦中映现着斯凯岛上的阿马代尔城堡、戈尔斯皮的邓罗宾城堡、班克里的克雷斯城堡和因纳莱森的特拉夸尔古宅。洛蒙德湖的邦妮河岸哟,萋萋的野草、蓁蓁的松林、芊芊的灌丛,带着清亮的水光,染着艳媚的霞彩,浸上我浮笑的嘴角。
五
苏格兰高原被威士忌浸出金子般的亮色。路边田野里,广种的大麦是酿酒的原料。我不善饮,较柔的葡萄酒尚可少酌,换了味烈的白酒,如北京的二锅头或者令饮者生瘾的茅台、五粮液,我都敬而远之。国酒以外,俄罗斯的伏特加、法兰西的白兰地、苏格兰的威士忌,我大约避之犹恐不及了。可我却喜欢威士忌的颜色,在透明的瓶子里泛出橙黄的光,能将双眸点亮。“液体的金子”,多么美妙的形容!这温柔的色泽,这火辣的激情!沾唇,烈焰就在肺腑之间燃烧。豪放的苏格兰诗人,也像我们的李白,举樽扬襟,狂吟着酒歌吗?
色彩点染着自然的图景,诗意显化出大地的表情。在山水的怀抱里,任何力量也无法囚禁我的想像。伴我遐思的,是车窗外飘云似的松影。未驶达山径的尽头,已被载到一家酒厂。苏格兰的威士忌酒厂过百家。为求纪念的意义,按照人类惯爱溯源的天性,应该看最古老的那一家才好。我们轻轻踏入的是克里夫小镇上建于一七七五年的格兰特内特酒厂吗?但愿。若要拿它和青岛、燕京啤酒厂或者张裕、通化葡萄酒厂比一比规模,会拜下风,而格局的紧凑却又显示着排场以外的某种意义。院中央塑着一只巨型松鸡,恰如酒瓶上所注——Famous Grouse。商标所绘的松鸡,眼睛上缘有弯月形的红绒,胸前有蓝绿色的短毛,腹部有雪白的横斑,赳赳的神貌仿佛和峭岩之巅的山鹰一样。我把这番字句给它,诸君莫笑我的多情,因为从它多彩的翎羽上,我恍如看到浴火的凤凰。标识的设计者为它选择了一个美丽的姿态。网上说,在英国,七十年代中期松鸡的种群数量急剧下降。苏格兰和英格兰北部的那些满足富人杀戮心理的狩猎场,还惊响冷厉的枪声吗?新疆北陲的布尔津也有松鸡。我呀,又想起喀纳斯湖畔的原始林莽,那种游荡于空茫中的宗教气氛,那轮照彻圣洁风景的太阳,俘虏了我的感官。我的灵魂在神奇与庄严的天地间飞翔。应诘的是,怎么没有凝视松鸡的彩翼掠过浮霞的流线呢?怎么没有谛听松鸡从云光鸣响的清唳呢?它呀,是坠入凡间的精灵!难道那一刻,我的意识真的陷于苍白?
暂让思想停歇吧。我被酒厂的人导引着,在车间观览起来。就像长白山上的野葡萄源源地拉到通化酒厂一样,从苏格兰高地上收割的大麦运来了,接下的工序是:发芽,碾磨,发酵,蒸馏,熟成,混配,装瓶。我嗅得的一缕醇和的清香是从酒窖圆硕的橡木桶中散溢出来的,足以使我在酒意中微醺。
让我醉心的,是这里的营销形式。一间无窗的屋里,黑下来,银幕上映出松鸡;溪声淙淙,地面漫过清亮的水,水下散布着鹅卵石……我觉得真是站在碧流中了。错觉也是一种美。威士忌包蕴的艺术感,是从调酒师的心里创造出的,醇厚、甘美,抵得可咏千遍的诗。不胜酒力的我也要忙掏英镑,选购一瓶陈年的酒,回国后,当作“Gift Catalogue”来佐友人的肴味。
一路山丘颠连,峰谷奇峻,褐色的沼泽闪动着银亮的溪流。阔远的牧场是牲畜悠逸的家园。戴,是一位老年女人,这一程由她来做导游。她稳稳地坐在靠前的位子上,讲述的语调也是稳稳的。“苏格兰五百万人口,一千万只羊”。这话便是她说的。我很容易地得到概念性的印象。森林是一道墨绿色的河流,在银灰的天空下奔涌。针叶林、阔叶林、灌木丛混交在一起,野花、杂草和蕨类植物增添了它的原始感,借着吹动的风,告别阴湿的林谷,把潮润的幽香送远。
我注意听着戴的介绍,对于不谙苏格兰地理、历史的我来说,她的讲述在文化意义上的重要性促使我不能轻易漏掉任何段落。在人类创造的知识面前,我的获取近于贪婪。
啊,这条架起高大桥梁的宽展的河流叫什么呢?我居然没有记住它的名字。是著名的泰河吗?自问却不能自答。对异国自然地理的生疏,此时成为一种真正的折磨。当时,我只从钢铁骨架的桥上眺望灰茫茫的水面,觉得同身后的某种联系被隔断了,我感到莫名的失落。
经丹迪市。我的眼睛确被泰河的波光映着了,这发源于苏格兰高地的长河从它身边流过,汇泻到浩茫的北海。这匆匆的一过,能留下什么印象呢?没有。我只听说人们早将“探索之城”这个称号给它,并且知道斯科特上尉驾驶的南极探险船“探索号”就停泊在市区供游人参观。虽不能抵近它,行程里却有在爱丁堡看大不列颠号王室游轮的安排,也聊可慰情。丹迪市广场区的流动铜匠大厅,是甲壳虫乐队和许多流行歌手的演艺场。每说到音乐,我就不免叹老,民谣金曲、乡村歌调,欣赏的笑容不再从衰老的面庞上绽出,它只属于青春。上世纪六十年代,弹奏着吉他的约翰·列侬、保罗·麦卡锡、乔治·哈里森,击打着架子鼓的林里·斯达尔,在音乐的领地搏击跳动,用锋利的嗓音挑战世俗,反抗正统,用“音符编织心灵乐网”。我们曾在地球上彼此相距遥远的地方共同呼吸着那个时代的空气。时间具有弹性,我仿佛聆听着往日经典,感受着那种独异的音乐形态,让生命和旋律一起跳动。我望见音乐森林中那株不老的树,影响了百年的世纪偶像站在我心灵的深处。
风笛、方格裙、威士忌,苏格兰的“国粹”我只差高尔夫未观了。当然不会舍弃。我正朝着圣安德鲁斯行去呢。这高尔夫的发源地哟,诱着我一颗朝圣的心,就像去蹴鞠之乡的淄博。
六
我是怎样昏乱地睡去,又昏乱地醒来呀!破晓,在大堂无味地吞下一片面包,喝掉一杯牛奶,就上了开往机场的旅行车。我在感情上似乎还期待某种告别的仪式呢。一切都是平静的,省略了程式化的点缀。
逢着周末,爱丁堡还静静地睡着。雨意仍没退去,濛濛的雨丝和湿湿的雾气消融了城市的轮廓。
就是这个清清的早上,银翼把我的身体带向浩阔的沧冥。天气晶澈澄爽,在整日叫灰沙裹着的生活里,心情烦乱、好似患上忧郁症的我,曾经多少次地梦见这片晴蓝呀!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降落在伦敦希思罗机场。从一号航站楼出来,左右上下地转,通过海关的检查,方才让必办的手续完结。又坐车到四号航站楼,等待回国的飞机。几天前从北京来,飞机便是落在这里的。
一程的转悠,也领教了希思罗机场的大。四号航站楼里面像一个超市,亮净的玻璃橱架上摆满名牌货:香水、化妆品、烟、酒、茶、咖啡、箱包、皮具、杂志……哈罗德、利伯蒂、哈维和尼古拉斯、塞尔弗里奇、马克斯和斯潘塞,也把部分货品从伦敦移到这里,并且以“免税”二字招诱即将离开伦敦的游客掏空渐渐变瘪的钱袋。我推一辆购物车,走走看看,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折返数次,三个多小时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消磨过去了。我像是在自家旁的家乐福仓储式超市里呀!几天前,从牛津城出来往布伦尼姆宫去的路上,在科茨沃德丘陵中心的比斯特名品折扣村,我也在相似的场景里扮演过角色。那个驰名欧洲的顶级名牌购物场,近百家专卖店找到了“血拼”的天堂,罗意威、巴宝莉、桑椹、普林格、佛拉、马克斯马拉等多种名牌商品,只因非当季而高打折扣推销。我素不谙货殖之道,瞎逛之余,只觉得柜橱里的蜡烛香味诱人。希思罗,这世界上可数的大机场,更如一个特型的名品的展场,以缤纷的光色装饰需求膨胀的物质时代,消费主义的幽灵游荡着,牵诱着燃烧起欲望的目光。
转累了,我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面前的玻璃窗像一面巨大的屏幕,实时映现着机场上的一切情景。一架飞机滑过跑道,呼啸着钻入云天,另一架又跟着去了。我的旅行故事已经接近尾声,没有了心灵的答问,没有了精神的苦索,短暂的安静让我静心回忆所有的情节。大西洋的狂澜、英吉利海峡的风涛呀,沉落的太阳正从另一道地平线上初升,我就要朝着它奔去了,就要回到熟悉的生活中去了。长日里,英伦三岛啊,我只能遥隔着浩渺烟波相望了。我的心忽然难抑地狂跳起来。
虽然现实永远不会停止改变,人却常回到过去的传说里去。七日飘萍似的游踪啊,像一条没有裂隙的光带,在我的记忆中延伸,进行线形的连续的推展。这次长途的旅行,我自信没有用标准化的视觉角度观察过眼的种种,没有减损现实的丰富、鲜活与生动,因此我的印象和结论不会沦为刻板的公式与空洞的概念。民族的血液流动在世界的肌体里。在这个生活着陌生民族的国度,我发现了人的内心,我找到了世界性的故事,我的意识地图上标画出新的点、线、面,这些为我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参考。为了不使意识苍白,不使一切归零,更为了略尽文化责任,我总应该在纸面记下些什么,哪怕是资料的累积,只求述游的详悉和感受的真实。我寄希望于自家的笔墨了。我要把这个大西洋岛国的建筑、服饰、民俗、人情和风景带入文学,并且痴盼汇印成册。整个游览过程只有经过文字的再现才算结束,最终成为值得炫耀的经历。我的记录虽然不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却会成为灵魂的一部分,成为个人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我也坦承,倾半生之力铸就的人生态度,似乎到了调试时刻。我不单要做文学的发现者,也要做生活的设计师。
灵魂中梦想的力量让我痴痴地思虑,怔怔地忖量,出发的时间也已到了。我握着登机牌和护照朝机舱走去。我不能为自己做出任何选择,只能听凭这只钢铁的大鸟把我带到云里去。我又依着舷窗看霞彩漫天飞舞了。金属的羽翼连接我的心,解放了我的想像力。沉陷于精神变化之中的我,用思想的测尺丈量着无岸的天空大道。
“大地充满空寂,我心里一片平静”这句话,我是从墨西哥作家马里亚诺·阿苏埃拉的《亲切的往事》中引来的,并且让它伴随我的航程。
刺目的眩光中,空间旋转,消失了界限感的穹苍,绘满我的影迹。
作者档案
马 力:国家一级作家,高级编辑。著有散文集《鸿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什刹海的心灵游吟》,文学评论集《山水文心》,专著《中国现代风景散文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