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13-12-29 00:00:00黄静泉
阳光 2013年1期

到了农历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孩子们从兜里掏出拆散的小鞭炮,叭一个叭一个放着,过年的气氛就变浓了。

矿区里的人家都开始在小院儿里用煤块垒旺火,这就要比城市里过年的气氛更浓一些。城市里是高楼大厦,宽敞马路,有些城市不允许放炮,点旺火更不行,所以城市里的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你想想,你在楼群里用煤块儿垒起一个旺火,是谁家的?垒了旺火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垒得还有意思吗?再说了,环保也不允许垒旺火。没了旺火,咋能像过年呢?矿区里不一样,矿区里的居民房还是一排一排的平房,那些平房依着山势坐落在山坡上,每家都有一个小院儿,院儿里垒起旺火塔,多牛,那是自家的旺火呢。煤矿不缺煤,家家户户都要用煤块儿垒旺火,旺火垒成塔状,塔尖上压着黄表纸和红纸,黄表纸接财神,红纸上写着四个字:旺气冲天。午夜十二点,点燃旺火,小院儿里先是浓烟滚滚,后来就满院通红了,若是从天上看矿区,必定是家家户户旺火冲天,好像大地上这儿开一朵红花那儿开一朵红花,到处都开满了大红花,满山满岭都是大红花,多好。

若是说起吃年夜饭来呢,城里人就更比不上矿区人的年夜饭有意思了。城里人到饭店订了年夜饭,饭店里到处都是人,吵得十分厉害,想说说知心话,想叙叙旧情,那也是谁家也不让谁家好好说话,家家的饭桌上都可劲儿嚷,嚷得谁家都听不清,听不清就更嚷,更嚷就更听不清。矿区人不那样,矿区人是请回祖宗来,供上美味佳肴,一家人陪着祖宗在家里安静祥和地吃年夜饭,那才叫过年呢。人们忙了一年,见面的时候很少,多不过中秋节的时候见过,可那次见面以后,又已经快有半年不曾见面了。趁着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好好唠唠。这年月里人们都忙,忙得一年不见一回面,人和人越不见面就越是生疏了,觉得谁跟谁也不亲了。所以呢,吃年夜饭时若是家里少了谁,这顿饭就没吃好,就吃得憋憋屈屈的,以后的一年里都要经常提起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人们携着妻子儿女,提着大包小包,都要回父母家去过年,弟兄多的人家更红火,更忙碌,有剥葱剥蒜的,有切菜洗肉的,会拌凉菜的拌凉菜,会炒热菜的炒热菜,会做海鲜的做海鲜,好像厨师比武一样,都要在父母家里做几道拿手儿菜,这顿年夜饭,从年三十下午就开始做上了。年夜饭准备妥了,大家就坐在一起唠闲话,唠工作,唠生意,唠官场腐败,唠儿女情长,顺便还看看电视里播的春节晚会。春节晚会这些年也是越来越寡淡了,好像有一种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样子,坚持不下去就坚持不下去吧,中国人早些时候过年不也没有春节晚会吗?不照样过了五千年吗?所以啊,过年团圆的风俗到啥时候也不能变,要是变了,就不叫过年了。矿区里的人们就是这么认为的。等到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家家户户就在同一时间里点燃了小院儿里的旺火,黑山就变成火山了,黑天就变成红天了。

前些日子下了雪,连续几天的好天气,雪就化了,矿区的地湿润润的,煤尘飞不起来,好像也是为了让人们过年过得好呢。

晋北矿区里的人们,似乎是更讲究过年的。每个单位都牛羊猪鸭的分年货,从腊月二十几日起,就开始分东西了,下班回家的人们总是不空手,更不要说是腊月三十这天下午了。人们抱着各种物品,呼哧呼哧地喘气,呼出的气是白的,飘在冷空里,像喷气式飞机喷出的气。这一天的工资也好挣,等于上半天班儿,下午刚一上班,人们就开始往单位外面走,要回家去过年了。当官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一年的最后一天了,给人们一个好心情也不为过。常玉香夹杂在回家过年的人流里,脸笑成了一朵花。平常开玩笑,人们总是故意叫错她的名字,叫她常香玉。她左手提着两三个塑料袋,右手提着两三个塑料袋,塑料袋鼓鼓囊囊的,都是单位给职工们分的年货。人们满脸堆笑,都急着往家走。常玉香的心更急,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半山坡的小院儿里去,旁边的女同事眼看着跟不上她了,就急着喊,常香玉,你等等我呀,你走那么急干啥,是急着去参加春晚演出吗?常玉香笑笑说,你不知道,不急不行,我妈肯定又站在山坡上等上了,我晚回去一个小时,我妈就得在山坡上多冻一个小时,我怕把老人冻感冒了。她说着话,呼出一口一口白气。她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机电科大门,顾不上跟别人相跟着走,急急忙忙地跨过铁道,顺着山坡小道往半山腰上走,边走边看见小孩儿们从兜里掏出小鞭炮,叭一个叭一个的放,就把脚步催得更急了。碰到熟人也顾不上停下来说话,就走就打招呼,也不管对方听清了没有。塑料袋勒得手疼了,就放下东西歇缓歇缓,歇缓过两三次就走到家门前了。不出所料,老人早就等在院门口儿了。老人头发刷白,像个艺术家一样有风度地迎着常玉香笑,两只手袖在棉袄袖子里,冻得颤巍巍的样子。常玉香就埋怨道:您明明知道我要来的,硬是站在街上受冷冻,活得好赖都不懂了。老人说,知道是知道,可就是不由人呢。常玉香觉得话生硬了点儿,就变了口气说,妈快回家吧,冻出病来还是自己受罪。妈要帮着提东西,常玉香不让提,就用身体把老人推回家里去了。玉香是个秀气勤快的女人,回到家就要干活儿,被妈拦住了,妈说先吃了烧山药先吃了烧山药,玉香就高兴地说烧山药真是好东西,吃多少都不烦弃。山下已经挖空了,人们住的房子都已经裂了缝子,听说政府要给煤矿人在平川里盖楼房,真要是住了楼房,到时候没有炉火了,想吃烧山药也吃不上了。老人很认真地吹打着山药上的火灰,一边剥皮一边看着玉香吃山药就开心地笑。她吃的那么香,一手拿着大咸菜一手拿着烧山药,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还烫得嘴吸溜吸溜的出声,妈笑着说没人跟你抢,你急啥呢?玉香说烫嘴的山药才香才好吃呢。玉香吃完烧山药,抹了一把嘴上的黑,就忙活着贴对子,母亲说早把糨糊打好了,你贴吧。玉香拿着一把扫地笤帚,扫掉门框两边还残留着去年的旧对联,还能看见增福呀来寿呀的一些字样。有些纸扫不掉,就用笤帚把子触,使劲儿触,触干净了,就回到屋里往对子上刷糨糊,糨糊不能直接刷到墙上,刷到墙上就冻了。塞北的冬天是真冬天,就一个字:冷。现在人们贴对子也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讲究了,都是从街上买对子,玉香总觉得买来的对子没有过去写的对子有感情,好像现在的人都在哄自己呢,且不要说哄别人了。玉香很重视母亲家门上的这副对子,小院门和窗户上的对子都可以买,只有家门上的对子每年都要找人编写一副,好像这样对子和人才能融为一体,才真正叫过年呢。她把自己的心情跟别人说了,别人就憋呀憋呀,总算憋出一副符合她心愿的对子来。上联是:人间遍栽真情树,下联是:天上才降甘露雨,横联是:天长地久。玉香踩着凳子,左手把对联摁在墙上,右手攥着笤帚从第一个字往下扫,赶紧扫,扫慢了糨糊就冻了,冻糨糊的对子别说等到明年过年时往下扫了,说不定很快就让风刮跑了。对子贴得越久,心愿才能越久,才能真正实现心愿。玉香就是这么想的。贴完对子,玉香身上已经落满了扫墙时的尘土,花花点点的,她妈就赶紧用手往下扑拉她身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纸屑。她把两只手卷成喇叭筒放在嘴上哈热气,哈了手心再哈手背,老人瞅着她,心疼地说,冻手了吧,冻手了吧?玉香说,不冻不冻,不冻不冻。说是不冻,可她还在往手上哈热气,那哪是不冻的样子呢?

玉香把鸡鸭鱼肉泡在盆子里,又在小院儿里用煤块垒旺火,老人拿来一个苹果让玉香吃,玉香说顾不上。待一会儿又端杯水让玉香喝,玉香说冷风哈气的不想喝。老人帮着递煤块儿,玉香又嫌她碍手碍脚的添麻烦。玉香说,妈你就别捣乱了,回屋去暖暖身子不行吗?玉香见妈显出害怕的样子回屋了,就偷偷地笑。垒好了旺火塔,玉香就开始洗涮鸡鸭鱼肉和各种蔬菜。鸡要用高温锅打得烂烂糊糊的,老人牙口不好,打不烂糊不好吃。红烧鱼要提早炖在锅里,任滚任熬,有道是千滚豆腐万滚鱼,炖得时间越长越入味儿。屋子里热气腾腾,香味儿扑鼻。娘儿俩一边干活儿,一边说笑,满屋的笑声好像要把屋子撑破了。

老人见玉香心情挺好,就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给玉香,玉香狠狠瞪了老人一眼,嘴里不饶不让地说,妈是把我当外人了是不?你有钱,跟别人买去!

玉香恼了,站起身往外走,老人显出害怕的样子紧随其后。老人说,你挣那点儿钱,带着三个孩子,还要供两个孩子念书,现在的学费又贵,你不是也困难嘛,妈哪是把你当外人呢?玉香到院子里的小房去拿葱蒜,老人也跟进了小房里。玉香突然看见地上有块老鼠啃过的鸡架子,觉得很瘆人,就问妈,那只大老鼠是不是还来作害呢?妈就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她见过那只老鼠,挺大的,像婴儿的一条腿那么长那么胖,吓得她尖叫了一声。妈说那只老鼠挺稀奇,过几天来了,过几天又走了,过几天就又来了,大概别处还有个家呢。妈是边说边笑的,看得出来,妈是惦记着那只老鼠呢。她听见妈自言自语地说:我给它放了两个西红柿,它也吃了,放了两个苹果,它也吃了,放啥吃啥,嘿嘿嘿……害是挺害的,啥都咬,啥都吃,可它时间长了不来呢,我心里还想它。玉香看着地上的鸡架子,问道,妈是不是故意把鸡架子放在地上喂老鼠的?妈却笑而不答,脸上仍是神秘兮兮的。玉香认为,那只老鼠简直害死人了,放了菜它也往走拖,放了粮食它就咬烂布袋撒得满地都是米,放了肉呢,不管生熟,它都要吃都要往走拖。前些时玉香让人从天津捎回一条大干鱼,像洗衣服的搓板儿,妈说蒸着好吃,才吃了两次,想放在小房儿里节省着吃,没防住让那只老鼠咬了个乱七八糟,怕得鼠疫,人就不敢吃了,那只老鼠真能把人活活气死,可奇怪的是,每次说起那只老鼠,妈不但不恼,反而总是神秘的笑,慈祥的笑。妈是笑什么呢?妈在笑的时候,脸上还流露出佛的慈祥,真是太奇怪了。

玉香看一眼妈,妈用身体挡住了地上那块鸡架子。玉香总觉得那只灰色的像婴儿腿一样的大老鼠马上要来了,就觉得地上那块鸡架子妖怪一样瘆人。玉香打了个冷颤,妈就发现了,妈说小房儿冷,别冻感冒了,快回屋吧,你要拿啥妈给你拿。玉香说,等哪天买点儿老鼠药,药死那只老鼠。话说得狠狠的。妈急了,妈说:别别别,你是属鼠的……

听了妈的话,玉香眼热了,就别过脸,不敢再看妈了。

妈说最爱吃玉香炖的红烧肉,玉香笑着说,计划上了。玉香炖红烧肉最拿手,把五花肉切成麻将牌一样,匀匀的好看,锅里先倒点麻油,再撒点咸盐,捞进肉去就不炸锅。用麻油炒肉,肉就不扒锅了。肉要多炒一会儿,把肥油和血腥气炒出来,然后烹醋,醋不怕多,醋一烹,锅里便嚓嚓响,肉腥味儿就随着醋味儿蒸发了,吃起来肉味儿才纯,烹完醋倒酱油,再用酱油炒,炒到七成熟的时候,肉便炒得红彤彤的好看了,然后是添水,放进花椒大料,葱姜蒜,先用武火炖,炖烂时,再放盐,再改用文火慢炖入味,等到锅里的汤煎浓了,再加一把葱花,急翻两个过儿,吃起来略有生葱味,那才叫好吃。

老人最喜欢吃玉香炖的红烧肉,那肉吃起来肥而不腻,十分爽口。可以这么说,这顿年夜饭,已经在玉香脑子里准备了半年多了。做好了饭菜,天也快黑了,玉香就捧着写了名字的牌位,走到山坡街的十字路口,跪在地上,点燃三炷香,再点燃一点儿鬼钱,口里念念叨叨地说,爹,过年了,跟我回家去过年吧,我妈等着您呢。山坡街上这时候会有很多人出来请祖宗,这时候的年味就更浓了,这年就过得更厚重就更有情义了。玉香跪在地上,用干树枝挑着纸钱烧,等纸钱烧完了,磕三个头,捧着牌位和三炷香站起来,口里念念有词地说,爹呀,跟我回家过年去吧。遇到坎坷的路段,玉香还要说,爹呀,这儿不好走,当心别跌倒了。遇着上台阶的时候又说,要上台阶了,小心别让台阶绊倒了。看她那认真的样子,好像她爹真跟着她走呢。走一走,她就往手上哈热气,走一走,就又往手上哈热气,她不能倒换着揣兜里暖手,她必须要用两只手捧着牌位,这样才算恭敬祖宗。回到家,她高兴地说:“妈,我把爹请回来了。”

老人接过牌位,放在丈夫的相框前,相框前摆了香炉,香炉里放了小米,老人点了三炷香,双手捧香插在米上,然后又把玉香做出的菜一样一样盛在小碟里,给丈夫供了一大堆菜,又敬了一盅酒,老人对丈夫说,过年了,闺女给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你就放心吧,我有闺女照顾着,你就不用惦记了。

相片里的男人是个壮汉子,圆脸膛,短发,短胡子,看上去很有力量,想当年,这人一定能把牛拽得倒着走。不了解煤矿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壮汉子却因为下井采煤患上了矽肺病,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被矽肺病折磨得死活不能的人,最终被憋死了。

炕上摆了一张方桌,桌上七盘八碗的极为丰盛。玉香和妈坐在方桌边,面对面坐着,面对面笑。炕是温热温热的石板炕,热得屁股很舒服。

玉香说今晚过年,我也陪妈喝两盅儿。

玉香平时不喝酒,妈平时也不喝酒,只是年年吃年夜饭的时候,母女俩总要意意思思的喝两盅。

玉香抿了一口酒,觉得不好喝,又辣又苦。领导说分的是好酒,好酒也苦,也不好喝。可煤矿人喜欢喝酒,井下寒气大,煤矿人上井以后,回到家里都要喝几盅,逼逼寒气。

老太太过去陪丈夫喝过酒,喝不多,只是陪酒,所以一直没酒量。她觉得丈夫总是一个人喝酒,不够味儿,就陪着丈夫端端酒杯,让丈夫高兴高兴。丈夫一高兴就多喝两杯,喝多了就更高兴,更高兴的时候呢,就酒也顾不上喝,饭也顾不上吃,就把她搂进被窝儿里,去享受另一种快乐。她总觉得对不起丈夫,总觉得生不出个儿子来,断了丈夫的香火,真是到死都欠着丈夫的债。丈夫说不生就不生吧,只要咱俩好就行,没孩子不是做事儿更方便吗?她就掐一下丈夫的脸,你就知道馋那一下,能馋到老啊?现在是年轻有力气,到老了还能做那事儿?想做也不能做了,活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没人伺候咋行呢?丈夫却不减兴致地说,互相伺候,老了做不动了,在一个被窝儿里搂着也好。她也幻想着两个老人搂在被窝儿里的情景,那真是一辈子幸福的事儿,遗憾的是,丈夫提前走了,走了三十多年了。

玉香看出了老人的心思,怯怯地说,您就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了。老人笑笑说,不由人,总想,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更管不住自己。老人说丈夫下了大半辈子井,四十多岁就得了矽肺病,每天像鸡子一样仰起头拔气,还吱儿吱儿的响,黑夜睡觉的时候不能躺着睡,半躺半坐,身后垫着棉被,靠着墙,坐着睡。睡一会儿就憋醒了,睡一会儿就憋醒了,那可真是受罪呢。死了也好,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好呢,只是撇下我这老太太一个人,孤独。

娘儿俩边吃边喝边唠,唠着现在和过去的一些事情,其实那些事情已经唠了好多次了,好像总也唠不够,好像每一次都是第一次,很新鲜、很动情。那是生命呢。

玉香见老人说着说着,眼圈泪湿了,就劝道:妈,今天过年,咱别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拣高兴的说。玉香就说起自己下井的事儿,那些事儿也是过去好多年了。那年她三十六岁,也是冬天,傍晚的时候飘起了雪花儿,她热好酒菜,站在小院儿门口等丈夫,丈夫是下井工人,自从结婚以后,她的这种等待的日子就开始了。煤矿人都这样,丈夫去下井,就把妻子的心带走了,直到丈夫下班回家,妻子的心才又回到了心腔里。跟战争一样。所以煤矿人的妻子都是由着丈夫,丈夫喜欢喝酒,妻子就把酒端上来,丈夫说想睡觉,妻子就放下手里的活儿,去陪丈夫睡觉,等丈夫真的睡着了,妻子又从被窝儿里爬出来,去洗碗洗筷子。想起来担惊受怕,又甜甜蜜蜜。那个飘着雪花儿的傍晚,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想起来就跟昨天一样真切。她热一回酒,到院门口儿去等一回丈夫,酒凉了,就再热一回,再到门口儿去等丈夫。酒盛在白瓷酒壶里,酒壶放在盛了白开水的大搪瓷缸子里,酒壶里温热着矿工妻子热乎乎的心。雪花儿飘在玉香脸上,凉一下就化了,凉一下就又化了。二十年过去了,记得还是那么真切呢。玉香说着,还摸摸脸,好像那一天的雪花又落在了脸上。就是从那个傍晚起,丈夫就再也没有回来。带着两儿一女三个孩子,怎么活?没法活。最让她心疼的是,有一回领着六岁的小女儿经过自由市场,女儿不懂事,跟妈妈要苹果吃,妈妈舍不得买,女儿就哭闹,妈气急了,朝女儿屁股狠狠打了两巴掌,打得女儿哇哇的哭,妈妈打痛了女儿的屁股也打痛了妈妈的心,妈妈就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哭,妈也哭,妈和孩子一块儿哭。有认识的人说,多可怜呀,要是孩子爸爸不死在井下,哪能连个苹果都吃不上呢?玉香跟妈说,人活着就得活个坚强劲儿。煤矿人其实就是有股坚强劲儿,死多少人,伤多少人,残废多少人?可人们照样过那种日子。常玉香咬咬牙,把孩子锁在家里,到街办小煤窑下井去了。女人下井难着呢,来例假的时候,上了井不能到澡堂去洗澡,就那么黑糊糊的往家走,走在路上不吱声儿,人们也不知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想起来真失笑。

妈说,你还笑得出来,亏你还笑得出来?你说你是个啥人,受那么大的苦,说起来不哭,还笑呢。妈问女儿在井下碰没碰到过砸死人的事儿,女儿说咋没碰到过呢?有一回大顶垮了,垮之前,工作面儿先是听到雷声一样轰隆轰隆的响,后来又听到雷声轰隆轰隆走远了,有经验的老工人就喊:大顶要塌了,大顶要塌了,大家快往外撤啊……喊着的时候,顶板就塌了,人们撤出去以后,发现还有两个女人没出来,都是工亡妻子,同病相怜,人们一把没揪住常玉香,常玉香就疯了一样往工作面跑,她隐隐约约的看见王二怀老婆妈一声喊叫,就被塌下的大顶砸死了,把脑浆都砸出来了,脑浆像摔烂的一块豆腐,真惨。玉香说着说着就哭了。

妈见玉香伤心了,就苦笑着说:你看你你看你,你还说我呢,你说过年不让我说不高兴的事儿,可你咋说呢?好了好了,别说那些不高兴的破事儿了,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它做啥呢?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菜吃菜,咱娘儿俩也来它个一醉方休。老人抿了一口酒,眼泪哗哗地说,咱娘俩都是苦命人,其实也不光咱娘俩,矿上守寡的女人多了,不稀罕。煤矿人就是这样,活着时担惊受怕,即便是死不了吧,最后又落下个煤矽肺,憋得死死不成,活活不好,更苦。

玉香没抿酒,端着酒杯说,苦啥,不苦,孩子也都拉扯大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想买啥买啥,等天气暖和了,我带您去旅游,往后的日子保您好活呢。

老人低着头说:唉,留下个活人想死人,难受哩。

过年好吗?过年当然好,但孤寡老人却最怕过年。

常玉香又一次举起酒杯,又一次放下酒杯,她知道老人走神儿了,知道老人是因为什么走神儿了。她不想让老人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但又不想破坏老人对过去的回忆,就那样频频举杯又频频放杯,让老人尽情的回忆过去。

逢年过节,是人们最想亲人的时候。玉香也是寡妇,知道活人想死人是什么滋味儿。

她独自喝了一口酒,酒好辣,辣出了眼泪。“人活着,就得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否则就不叫人了。”

“可不是吗,我对现在人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的作法就不感兴趣,不认可那种人!”

电视里就要敲响新年的钟声了,玉香说,该点旺火了,她让妈盯住电视,电视里钟声一响,就赶快喊她。她急匆匆走到院子里,攥着一张油纸,听见老人像小孩子一样在屋里大声喊道:玉香,敲钟啦敲钟啦……听到喊声,玉香点燃了油纸,又把油纸送进旺火口儿里,旺火便轰一下燃烧起来了。这时候,整个矿区响起了激烈的爆竹声,对面山坡上,家家户户的旺火都点燃了,旺火在山坡上一层一层的显示出来,十分壮观。当然,对面山坡的人们看这边的山坡,也是一层一层在熊熊燃烧。整座的大山都在燃烧,就把个寒冷的冬夜烧得温暖起来了。

玉香把妈拉到院子里让妈点鞭炮,妈说你今天是非要把妈折腾成小孩子才算心里舒服呢。玉香说那就好了,妈又能多活一辈子呢。玉香把点燃的一支香送到母亲手里,指着挂在墙上的鞭炮说:您把脸侧过去点炮捻子,对,好好好,好极了!老人点燃了鞭炮,那炮声听起来是那么欢快,好像比所有的爆竹声都动听呢。旺火着旺了,玉香拉着妈的手开始转旺火,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转三圈,母女俩转着旺火,相互踩着脚的时候就哈哈大笑,好像是只有欢乐,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转旺火是当地的一种民俗,转旺火可以去病去灾,图个旺祥。

母女俩在院子里闹腾了好一阵子,高兴得傻了一样。回到家里,她问妈还吃不吃了,妈说吃好了,不吃了。她问妈累不累,妈说不累。她问妈是不是想睡觉了,妈说睡也行不睡也行。她把饭桌拾掇了,铺好被褥,又给妈烫脚,她搓着水盆里的脚,觉得妈的脚好像又瘦了许多,就暗自伤心,妈还能活多久呢?想起来心里就害怕。妈躺进被窝里,她也钻进妈的被窝里,搂着妈说:“妈,今天过年,我跟您睡一个被窝。”

两个身体贴在一起了,两个身体贴在一起的感觉是有了依靠。

妈在黑暗中流出了热泪,玉香感觉到了,玉香说,今天过年,妈该高兴才是,咋又流泪呢?妈说:妈这就是高兴呢,妈这老来老去的,有你这么个好闺女,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哩。

玉香说,是我爹给您修来的福分。挖煤死了那么多煤矿人,煤矿人应该享福呢。妈放心吧,有女儿活着,不会让妈难活的。

外面的爆竹声已经寥寥落落了,人们熬年熬乏了,都陆陆续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只有旺火火势正旺,穿过黑夜,穿过窗帘,把屋子照得红彤彤的,就像早晨那布满红霞的天空,让人感到朝气蓬勃。

初一早晨,起早的人很少,人们熬夜熬乏了,都在梦乡里沉睡着。

常玉香已经急匆匆地走在了山坡街的小道上,边走边看见一堆一堆的旺火都已经着过劲儿了,火炭上蒙着一层白白的灰。看到那些白白的火炭,便联想起老人们苍苍的白发,她的脚步就愈加急促了。她推开一户小院门儿,急急忙忙的穿过小院儿进到屋里,看见一位白发老太太正坐在炕上凝望着门的方向,老太太如同庙里的泥塑,她知道老人一夜没睡,就那样坐在炕上等着她,她眼里的泪水就像涌泉一样涌出来了。她扑上炕,把脸埋进老太太怀里,两手搂紧了老太太的腰背,放开声叫了一声妈。

妈愣怔了一下,慢言慢语地说:我这养女儿养来养去的,给别人养了,过年都不回家。

玉香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妈呀,您有我爸,有儿有女有孙子,有一大家人陪着您,您多幸福啊,她一个孤寡老人,大年夜里,身边没个人多难受多可怜呀!

玉香妈知道女儿在矿上认了一个干妈,那是一个可怜的老人,老人的丈夫被矽肺病折磨死了,两口子没儿没女,老人自从死了丈夫以后,一直没嫁人,一直过着孤独的怀念着丈夫的日子。玉香妈看着女儿像一只乖巧的猫一样依偎在自己怀里,知道女儿是在表示歉意,就嘿嘿地笑了。母亲笑着,推开闺女说,妈是逗你玩儿的,初一早晨不是才开始过年吗?炉火着旺了,跟妈一块儿煮饺子,咱们高高兴兴地过年!

玉香看了一眼炉火,炉火着得红彤彤的,就觉得心里呼的一下升起一股暖意来。

作者档案

黄静泉:山西省作协会员、大同市作协副主席。在《长城》《黄河》《雨花》《山东文学》《散文选刊》、台湾《新地》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出版小说集《刮走世界的风》《一夜长于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