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的花是什么颜色

2013-12-29 00:00:00孙焱莉
阳光 201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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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弟儿的娘要生孩子了!

一九三九年女人生孩子好像从一棵树上掰个树桠条儿一样简单,掰时要疼一下,有的时候男人也会跟着疼,男人和女人的疼法不同,男人的疼不纯粹,掺杂着失望、懊恼等等这些个像藤蔓一样缠手又缠心的东西。那个年代,北洼人躲在自己一小片儿地里看好了远近,随手就把这些掰下的树桠条儿插下来。树芽开始虽然没根,可身子接了地气,慢慢生了根须,抓牢了土,就活了。

领弟儿——是贺老三家的第一个树桠条儿,小女娃,六岁了,会跑道儿,会学舌,会看大人脸子,并叫了一个旺气的名字,可贺家的另一些孩子们却和他们的父母藏猫猫儿。在这个苦巴巴的春脖子里,领弟儿娘使足了力气生下的这个男孩和前两个一样,脚不动,眼不睁,拎起来又拍又打全无声息。

又是一个死胎。

领弟儿娘开始哭,嘤嗡声抑扬顿挫倒有几分悦耳,可当北洼的姑奶颠着小脚一进屋,她像被拧开了阀门嚎哭起来,哀伤四处流淌。贺老三蹲在门槛边叹气,用烟锅在烟袋子里舀土烟末儿,半天也弄不满一锅儿。姑奶六十三岁了,人干瘪黄瘦,声音却圆润、脆生,饱含汁水,她用这种与年纪不相仿的南城绵软的口音劝了几句领弟儿的娘后抬身去那院了。领弟儿娘边小声抽咽边在心里嘀咕:看我不得好,吱溜——就跑那院去,墙头上的老衰草!

春天里风沙大,一转眼就刮黄了天,贺老三把白来这世上走了一遭连冷暖都不知的孩子与胎衣用破布卷了,送到小南山坡的阴坡上。北洼多少年的风俗——夭折的孩子不能埋,也不能扔在坑里。有时,冬日草木稀疏时,人们站在坡下的地头儿仰望,某个坡上、某个土包,一个红、蓝或多色凌乱的小包或干脆一个净白的小影子就戳进人的眼里,你急速转身后都不知道到底要拔掉些什么。某个夜里小南坡狼嗥不断,能咬到谁的心尖尖儿。领弟儿从外面回来,头发上沾满灰土,一个小辫子用布条扎着,另一个散了,沾了两枚枯草叶。她用力关上门,走进屋子,隔着炕沿儿边的幔帐对里面的母亲说:“大妈又生了个小子!”本已止住泪水正发呆的娘一听又咧嘴哭起来。贺老三也是从外面刚进屋,他正抹脸上的土,一听炕上传来的哭声心里的怨恨与哀伤就碰出了火气,咣——踢开了脚下一只小板凳,吼:“哭有屁用,还不是下不出一个活气儿的?”

绝望会生出许多感觉,贺老三明晰这种演变过程。当他从无知的睡眠中醒来,睁开眼的一瞬间是绝望万分的。绝望又生出恐惧,对身旁的女人,脚下的这块地,还有在地下、炕上来来回回走动的丫头蛋子。这种恐惧慢慢变成一波波的凄凉,覆盖在他身上,而凄凉呢,会让他无法在被子里多待一分钟,会让他快速地穿好衣服,几乎踉跄地蹦到屋子外面。这次他也想走,像某些早晨一样,结果一推门差点儿撞倒从风中颠回来的姑奶。“毛愣个啥劲儿呀!”姑奶拍拍身上。“老三,先别走,合计个事儿!”姑奶自顾进了屋子。

贺老三和媳妇听了姑奶这个想法,竟然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后来还是领弟儿娘试探着说:我大哥大嫂同意啦?他们真同意啦?……这样反复几遍下来,姑奶脸上渐生严肃之情,她用更嫩而尖的声音说:“小瞧了你姑奶了不,俺这么大岁数,是说白话的人吗? ‘看我这一炕的小子,现在小,有口东西就够活一天了,要是大了不啃死我们啊!来了,没办法,又不能掐死!倒不如老三家的生下就是个净心的!’这是你哥嫂的原话!俺就把想法和他们说了,结果他们直接就让俺把孩子抱过来,俺没抱,这事得四张嘴一个音儿,对不?”贺老三和媳妇连声说:“对!对!对!快,弟儿他爹,你快去把孩子抱来,打酒,割肉!”

一九三九年,北洼人差不多都知道河南岸贺家老三、老大同时生孩子。只老三家的活了,取名带福。从此贺老三家生孩子这件事忽然顺畅起来,隔一年生了一个男孩子,活的,哭声震天。第四年又是一个。之后每隔一年两年就收获一个,一顺水儿的男孩。

直到老疙瘩落炕之后,那是一个黄昏。贺老三还残存着那种恍惚感,这种症状源于第一个孩子夭折后,类似喝多了的感觉。每个孩子一落炕,他就开始头晕,心跳,并伴有恶心。他要看过孩子,然后让媳妇打他两个耳光。要一边一个,重重的。然后他才能定下心神与眼光,才能相信无论疼痛与喜悦,一切都是真的。在生二儿子,三儿子时犹重,等到生最后一个时,他已不用媳妇打,定定神,揉揉眼睛就可以了。他借着窗格子投进来的橘色光芒凑上前,细看婴孩的两腿之间。那年,姑奶奶还活着,八十岁了,脚步如飞,眼睛像个妖精一样闪着光亮。她定坐在炕上用枯手拨拉一下又瘦又小的红蔫儿孩子的小胳膊,摸摸孩子鹅蛋大的脑袋对领弟儿娘说:“老三家的,你也到了该关门的时候了。”贺老三依旧蹲回门坎儿边,看着从外走进来的几个大小不一的脏黑的小子,心总算有一半落下了。

事实证明,带福确实给他们带来了以后的孩子,带来了贺家的福气,接上了他们断了的气脉,就更疼成了眼珠儿样。

贺老三另一半心悬着的原因是——带福。

带福三岁那年贺老三的第一个男孩才出世,他媳妇正在月子中,头包着方巾安稳地卧在炕上给孩子喂奶。带福伏在贺老三的背上,站在大门口。那时风微得摸都摸不到,五月上午的太阳如河水清澈地流过绿色的田野。带福才会说话,他稚声指着远方道:“爹,好看的娘娘!好看的娘娘!”贺老三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去,眼前一晃,仿佛一瞬间,一个魁梧的男人就到了近前,头发短得像个和尚,一脸汗水。那人是从南山方向来的。他说:天真热,给口水喝吧!贺老三把他让进外屋,他喝完了水。贺老三随口就问:大哥这是要去哪里?那人答:到前面的北洼,吴柜、赵四两家请我去给看看宅基风水。一转身,那人看到带福眼睛就定住了,过了半天说:这孩子,不是你们亲生的吧!说完也不等回答就说:“这孩子五岁之前影像很清楚,怎么以后雾气这么重,手里还牵着根绳子……

什么绳子?贺老三惊恐地问。

绳子上拴着的是你后来的孩子吧,长得都像你。

贺老三发呆时,那人走了。领弟儿娘在屋子里问:他爸和谁说话呢?

带福迅速地回答:好看的娘娘,头发长长的。

几日后,住在北洼的远亲冯家娶儿媳,贺老三碰巧遇到吴柜和赵四俩人,就问:“你们两家风水都不错吧?各赏了先生多少钱?”俩人皆用不解的眼光看着他。贺老三就把那天的事说了,还仔细地描述了那人的相貌。赵四和吴柜齐声说:“贺老三你做梦了吧,我们要是请了我们能不知道?”

这只是一件出了“鬼”的事,可后来的事也许连鬼都想不到。

土匪耗上了贺老三,他却不知被谁出卖的。

第一次要贺老三打绳子是一个面生的半大孩子,他骑着马从河滩尽头跑来,飞飞扬扬就到了贺老大家门口,大声问正在园子里种萝卜的老大媳妇:“谁是贺老三?”贺老三就从屋子里走出来了。“我是索龙沟的!现在有绳子吗?”“有几根!”“先都拿来!北洼有人说你打绳子最好,索龙沟的大当家吩咐了,上秋打足两捆,我们要用!”然后那人攥紧贺老三递过来的几条粗细不均的新麻绳就绝尘而去。

有些事也不能全赖北洼人的嘴快,谁让你的绳子真让人家索龙沟的人相中了?还被挂了人头?怎么风吹日晒还不断呢!又不是铁绳子!谁让你疼孩子疼得那么扎眼?人家才能拿得住你。还有你住在那么隐秘、四处不靠的细河边。那河是季节河,滩子每年都闲着大半,平坦而干净的白眼儿沙一溜蜿蜒通向索龙沟的必经之道,两岸是高高的土崖子,别说跑几匹马,就是跑几头大象,不站在细河边上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再者说,索龙沟的土匪还是有点儿良心的,要不人家要了你的绳子,再要了你的带福,你能怎么样?

那两年,贺老三的耳朵深处日里夜里反复着这样一段话:“贺老三的绳子打得真他妈的不赖,挂人头挂了小半年儿,人头败了,皮肉化成了粉尘,可绳子还是新鲜的。去,把这个猪头给他拎去吧!明年继续打,打不好,打不出来根数,让他大儿子变成猪头!”

话是索龙沟的土匪头子阚老虎第一次来取绳子时由他手下的人传过来。他的那个手下有一张白净姣好的脸,长着一双女子一样的美目。乍一看一点儿也不凶。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用手摸了一下带福发顶的发旋儿。带福那时五岁,什么也不懂,他专注的是那人手里的带红缨的马鞭子和那人的穿着,带福还用两根稚嫩的手指轻捻了一下那人的绸布白衫。

从索龙沟来的面目清秀的人让身边的半大小子用马驮走了两大捆绳子,临上马前,那人一边认真地整理马鞍,一边漫不经心地传达了阚老虎的话。贺老三没看到他的表情,却突然感觉到寒气顿生,人在五月槐香四溢的风里整个冻成了冰砣儿。那人飞身上马,回头甚至对他牵了一下嘴角,掉下半丝笑。后来,听北洼在外闯荡的年轻后生说:索龙沟土匪帮中二当家的长得好,有潘安、宋玉之相,却是个杀人不动声色的人,杀了人勉强笑半分。

从那以后,那段话像刀刻斧凿样深嵌入贺老三的心里,让他寝食不安。每年从入冬开始盼着土匪来取绳子,又怕他们来。

老三媳妇在男人努力打绳子的时候,节衣缩食每年都给带福做一身大一些的新衣服放着。如果放小了就让他穿个新茬儿,然后给小的孩子穿。在北洼人眼里,贺老三家男孩子们是穿着最得体的。

带福的新衣服就放在屋角单独的一个柜子里,整年整月地锁着。这种恐惧是无形的,没人能够看得见,却如一些爬藤的枝蔓缠绕在贺老三两口子脑瓜儿的沟沟岔岔里。

贺老三是老实巴交的人,不像他大哥能成年在外面跟着驮队跑。很多事他不知道怎么办,对于带福的事他能做的也只有拼命地打麻绳。好在两年过去了,土匪倒没怎么难为他,到时取走了绳子,有时赶上年还会拖来个小猪头,瘦瘦的。不过那个长得好看的土匪再没来过!有时贺老三想,这土匪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一个在土里刨食的农人永远不会知道在江湖中颠簸的土匪的心思。

贺老三在一九四八年以后已不大量打麻绳了,土匪已一年没了踪迹,北洼好些人都说,索龙沟的土匪一年前就被消灭了。不过,他还是在七月份把成熟的野苘麻从浅沟或地角割来,捆好扔进房后面的泡子浸泡着,除了家用以外,似乎还有一种担忧或是一种纪念,说不清。这样的麻有两捆麻秆就够了。一个月的浸泡之后,当贺老三从池子里把浸泡得黑绿色离了秆子的野苘麻捞出时,心里流过无数种感觉,先是委屈,再是悲伤,最后才是从麻秆中感觉的那种最亲密透着腐味的快乐!麻皮丝丝缕缕地被扯下来捋好。贺老三便把它们拖到流水边反复地洗,洗去臭气与淤泥。再挂在院子的李子树下沥水,晒干,开始刮去皮,黄灿灿的麻坯就慢慢地显现出来,用这样的麻打出的绳子好几年都用不坏。

贺老三不为麻绳忙活时,心里其实是有一份失落的,他出的麻坯火候最好,他打的绳子劲儿最适中,隔壁他大哥不行,北洼村一村子的男人都无法和他比。也正是因为他有这个手艺,才品到了别人尝不到的苦楚。

野苘麻长在地里多得是,含着暑气的雨水一催,高大粗猛的枝干挺起来,开了花,结了果子,麻成了,就可以下镰割了。如果土匪再卷土重来,他可以开块荒地种一些。力气多得是,手艺别人拿不走,打绳子就继续打,自己辛苦不怕,带福没事,家里太平就好。可怎么又生生地多出这样一个离奇的说法呢?

消息是姑奶带来的。

姑奶向来无事不来,她进屋先爬上炕,左脚压在右膝上,盘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等贺老三给她点了烟锅儿,使劲“叭嗒”两口,就直入主题了,她说“这回俺可是真信了,三九年夏,北洼西山的狐仙洞进水了,不留人!”贺老三与老大媳妇当时都在场,皆瞪圆了眼睛,不信,她二人搜肠刮肚地相继说出两个孩子的名字与模样,结果姑奶说都没了。后来老大媳妇又想起来一个,说:姑奶,王木山家的三小子我可前几日还看到了呢!那黑小子还朝我龇牙笑了。姑奶说:“俺还不是听说这孩崽儿大前天掉井里淹死了,才真信了这事的!”

姑奶送来这样的消息无疑是在暗示贺家,对带福的事,要有个准备……

贺老三听着一直没说话。他伸脖儿看带福正和大哥家的老四在窗根儿的小土堆上和泥。他趁那娘儿仨叽咕说话的当儿,出了门,向北走。到北洼时已晌午。他先到了离王木山家近的那口井,有人正挑水,水碧清透底,一粒沙子也没有。接着就走到远一点儿的那口井边。有几个妇女抱着孩子在离井不远的地方纳凉。有说有笑,不像刚死过人的。再有就是最后一口了,隔着一截地,住着九户人家。贺老三已查看了两个就不差这一个。等远远地看到井边几个人在忙,心就开始变凉。黄泥水流得到处都是,近了,看是几个壮年人在淘井。贺老三还是故意问:“没到春天淘井干嘛?”一个人说:“呀,是老三!你不知道啊,王木山家的三小子掉里淹死了,你说这孩子也是,他们家附近就有井,干嘛跑这么远死,害得俺们几家不得不找大仙儿送送,重新掏干净,这几日水线旺盛,干了两天两夜了,才弄到底,真他妈的坑人不浅!

跟着一桶泥水拎上后,贺老三突然觉得被当头淋得响透,凉意迅速浸了全身。

一九四八年秋北洼过兵,有时像流水,井然有序地朝着看到的方向流,有时像野马群,看着像一个整体,却显得乱哄哄,惊起地面上层层尘土。这些兵三天五天一拨。这一拨的衣服是一个颜色,那拨又换了一个颜色,北洼人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是用迷茫的眼睛看着。后来才知道这些兵并不是一伙的,一个是国民党的,一个是共产党的。这些人开始时不打仗,主要是走路,来来回回地走,像拉锯一样。有知道的人说这叫“战略”。“哦,明白了!”彻悟后的北洼人不再躲在暗处看了,他们出了家门,挤在门口看兵,看一溜儿尘土后面齐整整的兵们年轻的脸。有时他们会朝你笑笑。

仗打起来的时候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那天一整天都是艳阳高照,到了下午,还是一丝风也没有,这在秋季多风的北洼是个罕见的好天儿。带福偷偷地和大伯家的三哥跑出来去北洼玩儿。从中午开始几个孩子在北洼村入口的桥洞边整整玩儿了半天。那个黄昏也是美好的,橘红的夕光在成熟了的庄稼上空悬着,越来越重越浓。已有八天没过兵了,北洼人以为不会过了,北洼人就是这样随和地想事,他们放心地几乎把整村的孩子都放出来玩儿了。两伙当兵的就是这时相遇的,他们快速地奔跑与撤退,几个人像被连根拔起的树,然后再被迅猛地推倒,倒下后一动不动。一群孩子惊恐地往河下跑,一个穿蓝衫的孩子回过头面对带福,左眼突然爆出血来,他茫然地用右眼看着带福,眨了眨,想说什么,嘴一张却轰隆倒下了。带福也随之倒下。

带福被抬回来后,后脑磕了一个包,脸灰白色,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鼻子里“呼哒呼哒”地像只风匣一样喘气,喊破嗓子也叫不醒。有人翻翻带福的眼皮说:魂儿丢了。

领弟儿娘急疯了,没人拦得住她,她旋风般地脱下带福的一只鞋,奔向那个桥洞,那时天已黑透了,半个月亮在云里走走停停,借着稀薄的月光,她看到地下一大摊黑糊糊的东西,那是血。她站在了血迹面前,她能看到孩子的一缕遗失的目光在浮动,带着惊恐不安。她能嗅到空气中依然残存的血腥,还有一股漩涡一样的力量在吸引她进入。她的声音在黑暗的夜色中极具穿透力,她为儿子喊魂:“带福!跟娘回家喽!”桥洞里也有一个细小颤抖的声音跟着喊:带福!跟娘回家喽!

不远处,枪声如炒豆一样密集。

带福睡了七天,醒过来看到头顶的新衣服说:娘!我要穿新衣服!又说:娘,我要吃猪头肉。带福的记忆与心智留在了五岁那年。足有四年的时光在他的脑袋里沉睡或消失了。然而,他一点儿混沌之相也没有,目光清澈,他醒后就说个不停!他与娘与大妈述说那个给他们猪头拿走他们绳子的白油布人的鞍子好看。他还说怎么这么快树叶子就落了呢?他一直叫着“我要骑马!我要穿油布衫,我要带红缨的鞭子!我要吃猪头肉!然后他一转脸看到娘怀里的小男孩和身后扯着衣衫的小孩问:“娘!这是谁家的孩子?”

解放两年了,土匪确实杳无踪迹,贺老三两口子可以稍微伸开腰腿过日子了,他们最后的儿子出生了。那时带福已十二岁了,心智也长到了八岁。正好和三弟在同一条线上,这样北洼成群到细河滩玩耍的孩子看到了贺带福和贺得福哥儿俩争东西,吵架,摔成一团是常有的事。大个子哥哥总把三弟打得鼻青脸肿。得福天生的倔强沉默,打不哭,敢还手,骂却不还嘴,倒是带福打了人之后还要以一副无赖的样子跟在三弟后面,哭哭咧咧的,叽叽歪歪。北洼很多人都说贺老三的大儿子傻了。贺老三两口子倒不这么认为,他们说:这孩子只是漏掉了一点儿东西,他精明着呢,从不吃亏。他们虽然这么说着,心还是时不时地发虚。因为土匪可以跑掉,伤可以养好,可一九三九年却与带福分不开。后来两个人一致决定对外讲:带福是一九四○年出生的。

这样战战兢兢又过了两年,没什么大事发生。

带福在十四岁春上那年膝盖上方隆起了一个小包儿,周围绕着一圈红线,中间泛白,家里没人在意。带福开始喊疼,家人没当回事,他是连最小的弟弟碰一下都要大叫的孩子,有时不能当真。等到几日过后,半夜带福咧着大嘴哭得满头是汗,贺老三两口子才毛了手脚,又是搽烧酒又是抹姑奶给拿来的自制草药膏。忙了大半宿,带福反而疼得更厉害了。天不亮,领弟儿就去北洼请来贾先生。贾先生拿银针把那个包挑出了水,敷上自制的药,说没什么大事,明天就好了。果然带福不喊疼了。那个包却依然红肿,这样又过了十几日,带福的腿突然肿起了一个馒头,贺老三慌了,连夜又去找贾先生。贾先生看了带福的腿只说不应该这样啊,不应该这样啊,然后说我也没办法了,推门而去。

姑奶推荐了一个人,是三十里外汪家镇的李先生,一个驼背老头,头发、胡子都白了,看不出多大年纪。等贺老三两口子拎着礼物去请,李先生说年纪大了,不出诊了。两口子百般的哀求也没有用,只给了一个药丸儿。贺老三拿回来给儿子敷上,疼止住了,肿止住了,带福的腿上却留下了一个铜钱大的红疤,疤结得不怎么瓷实,总有一碰即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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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弟儿六岁,当她栖在娘的乳房跟前,看那个大眼睛的婴孩叼着乳头拼命吮吸时,她小小的心便莫名地辛酸起来。以后的日子里,她迅速见证了娘对自己越来越多的疏远。娘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带福和以后的弟弟们身上。精确一点儿说,父母注意力的大部分都滞留在带福身上。领弟儿虽酸楚着,但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当娘生完了孩子,喂几月的奶,就把余下的事情交给领弟儿时,她也总是不遗余力地用她的稚嫩的小肩扛起来。领弟儿从九岁以后仿佛是一个接力棒,娘右手死死拖住一个带福,左手不断地把这些连枝带叶的孩子交到领弟儿手里。领弟儿人小,背着一个孩子,颤巍巍地走在地上,只有两脚,却看不到头。领弟儿也看过带福几日,农忙时,娘与爹去地里劳作,便把老二拴根绳子系在窗棂上,娘说:随他哭闹不爬到地上就行,哭累了,孩子自然就会睡觉。带福的待遇就不一样了,娘嘱咐:别让他哭,要什么就给他什么。领弟儿认真地记住娘的话,傍晚时分,带福要拉屎,领弟儿就带着他去外面。回来时,领弟儿牵着他,可带福不听话挣着往前跑,领弟儿不敢放手,这么一扯一绷的,带福一下子歪到地上,额角碰在旁边墙根支出的石头上。等领弟儿抱起他时,他已开始嚎哭了,头出了一个坑,坑下边是三角形,很深,开始是白色的,后来迅速汇聚了一汪血,并一下子流了下来。吓得领弟儿赶紧用袖头儿给他擦,结果越擦越多,最后成了一个红花脸。爹从外面回来,正看到这一幕,扛着的锄都不及放下就奔到领弟儿跟前,照着她的屁股踢下去。领弟儿一下子就匍在地上,当她扭过头,眼睛穿过厚厚的泪水看爹正双手捧着带福的脸查验伤口。

贺家的家史只有领弟儿知道得最多。在六岁之前,家里只有三个人时,很多时间是孤寂而漫长的,爹或娘就在冬天的油灯下或夏日的月光地儿里回忆、转述着从前那些遥远的故事,好像一个又一个朦胧的影子,弄得她痴迷。爹从一个叫山东或叫河北的地方开始出发,总是从一副挑子说起,说那根扁担的腰身如何光亮和油滑,他坐在挑子里看到身后的母亲和两个哥哥走在阳光里,看到路边的草与花从他眼皮底下一闪而过,而另一些又慢慢到来。看到一只兔子奔过去,一只野鸡腾空而起,羽毛绚烂如霞……而娘则从河边的几块大石头讲起,讲水的清,讲水里飘过成片的云彩成群的鱼,讲爹坐在她对面的样子……而讲到领弟儿的爷爷逃荒到北洼,依靠着姑奶这根绳的维系在她表侄金家落下脚后,把四间泥房修缮了一下,让这五口之家有个栖身之处,租种他们的土地活了下来;讲他二伯的病与走失这些重要的故事时,爹的叙述就变得干巴巴的。

领弟儿还想弄清一些事时,却到了六岁,当她能记住更多事时,爹娘却闭口不再重提了,仿佛忘记了从前的种种。

现在,金家换了当家人,不怎么再顾念旧亲,爷爷留给老大老三的还是那块薄地。那一小块地只够全家半年的口粮,还得是孩子们没长成身子的情况下。如果不多干活,一家人要有几个月饿肚子的。农忙时领弟儿的娘也要下地干活的,可自领弟儿把带福磕在墙上后,她娘就不再下地了,一双眼睛锁在了带福身上。领弟儿从九岁开始就下地薅草、间苗,十岁不但会煮饭,还做得一手好针线,学会了织布。

领弟儿来潮时是无人注意的。娘也是在她来后近一年了才知道,唯一的女儿把这事做得如此隐秘让做娘的着实吸了一口凉气。她问:“领弟儿,为啥瞒着妈?”领弟儿眼睛看也不看她,手里为三弟洗着衣服,用淡得几乎隐没了音调的语气说:“有什么可说的,女人欠下的债!”那时领弟儿十六岁,口吻却像个垂暮的老太婆。这让领弟儿娘愣得不轻。那时,领弟已是家里的好劳力,农忙时下田干活,闲时帮母亲持家管事。

贺老三两口子,特别是领弟儿娘娇惯带福是令人想不通的。在一九四六年,就是北洼的地主韩家和金家的公子们也得不到父母的太多宠爱,吃肉也要分个年节。带福就不一样了,只要他嚷着要吃肉,两口子就想方设法给弄。那年冬夜,外面正飘着雪花,刮着狂风,带福就哭叽着说:娘,我想吃肉!娘,我想吃肉!……他娘把他搂进被窝里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他吃。第二天天不亮,贺老三扛着网去南山坡下扫出一块地,蹲了大半天扣到了五只雪鸟,回家埋进灶里烧出满屋子的香味。老二、老三被香味熏醒了,小四急得直哭,几个孩子在炕上一刻都趴不住,光着身子往外蹿,都问烧啥呢,这么香?“鸡毛!”领弟儿娘果断地回答。领弟儿在厨房对她娘说,你就不能给小四儿一只吗,然后也不等她娘下话,就从灶里扒出一个吐涌着香味的鸟摘干净焦在一起的皮毛,把小四抱到厨房的小隔间里,连骨头带肉放在嘴里嚼烂了,塞在小四儿口中。

在家里这些弟弟当中,领弟儿最偏爱三弟得福。她对带福总是躲,在家里转来转去,在心里转来转去。那时带福已经是个忘记了几年时光的孩子了,后脑还拖着一根胎毛编成的小尾巴辫。他爱哭哭唧唧地告状。比如这天,带福说二弟拿了他的铁圈,说三弟抹了他一身的狗屎,还说大姐不但骂他,还掐了他。“娘!你看!你看!都红了!”然后就伤心地哭,间或冒出无数鼻涕泡。带福那时说的好些话都是谎话,其实是他把二弟的铁圈抢去玩,二弟不让,他就找个石头硬生生地给砸扁了,二弟性子随和,不与他计较,一个人跑去到北洼的袁先生那儿听书去了。三弟就不一样了,三弟不服气,俩人玩打杏核,你赢了我给你,你输了你要给我,你抢我不给,你打我,我还手,结果三弟年纪小,个头小,带福下狠手,骑在三弟身上,还把得福头上打个紫包。领弟儿从地里回来,看两个弟弟在房子后面滚成一团,过去拉架,她一眼看到得福头上的包,心疼了,便狠掐了一把带福说:“越活越回陷,小心成了吃屎的孩儿。” 领弟儿毕竟大了,爹娘也深说不得,家里好些事都指着这个闺女呢,况且她本来就没什么大错。类似孩子们这样鸡零狗碎的争吵,爹娘能迷糊过去就坚决不睁开眼睛。

带福腿上那个疤再次出水,出血,破败时,他已十六岁了。

带福头一次发病,领弟儿到北洼找贾先生时,遇到了韩家大院的四少爷韩应龙,那年土改运动已轰轰烈烈开始了,北洼一片喧嚣,比过兵时还要闹。那时韩家四少爷已变成了地主的狗崽子。韩家、金家成了北洼最贫穷、最卑贱的两户人家。那时北洼流鼻涕的小孩子都可以在青天白日里向地主家的任何一个成年人吐口水,扔石头。韩应龙从运动开始后就从县中回家了。领弟儿刚进村子,就碰到了一个小子一脚踢飞了韩应龙弟弟手里端着的一盘象棋。棋子散了一地,韩应龙没有表情,眼睛盯着抬脚的人。

那人歪着脖说:“看什么?想让老子也给你来一脚?”

领弟儿走过去说:“你要知道兔子急了还要咬手的!”

那人看了一眼领弟儿,想了想走了。

领弟儿边捡起脚边的棋子边说:“韩应龙!你比两年前黑了,不过结实了!”等她再抬起头时,韩应龙正蹲在地上望着她。领弟儿的心猛然就被拎起来。十二岁时,领弟儿第一次看到远道来的人,那个索龙沟的土匪,当那个穿白绸的人用眼睛扫过家里的一切,包括她的脸上时,她的心突然就轻了一下。而这次的感觉与那次是何等相像,却又比那次激烈得多。领弟儿好容易把心抓回来,按住了,并制止它那么猛烈地跳。她把棋子塞到他手里,起身便走,走了两步说:“细河探头湾的水可清了!”然后才急急地走了,边走边责问自己:告诉他这些有什么用呢?我这是犯魔怔了吗?

有些事其实不是偶然,只是没人能靠近它,比如领弟儿对韩应龙从小到大的这种感觉与注视,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回家后,她像醉了酒。过了三天,领弟儿的脑海里冒出了“探头湾”这个地方,她突然明白了那天自己下意识说那句话的意图了,她飞快地跑到离家二里外的探头湾,放眼看风吹野草摇,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凄凉随后而至,她呆看了半天的河水,心里骂自己:真傻!真贱!转身走了。第二天她的腿斗争不过她的心,又跑了去。那时已是黄昏,如红粉齑样的夕阳流光,洒了田野、河床到处都是,随手一捞就是一手,抖也抖不掉。河流和汇集探头湾那一片水域的颜色尤重,血红一片,韩应龙已在湾边坐着,像一个红人。领弟儿刚到他面前,韩应龙喘着粗气颤声道:我都连着来五天了!说完一把搂住领弟儿,领弟儿浑身一直地抖,她说:我……我害怕……

带福这次病犯得要比十四岁那年重,腿上开始溃烂,并迅速地肿胀起来。红肿如水向四周洇。开始是腿,后来是屁股,接着是肚脐下面。贺老三和媳妇慌得不成样子,所有的疼都发生在最初几天,带福叫得惨而且凶,咬嘴唇、摔东西,骂屋子里的人,还骂所有能想得起名字的人。领弟儿娘哄不好就叹气就掉眼泪。贺老三总是躲在院子的墙根儿吸烟,不能远走,不敢进屋。带福在睡够了之后整日发出叫声。东院大妈过来之后就对带福说:“带福啊!你别叫了,疼就忍着点儿吧!心疼一下你娘,看她头发都白了!”带福看亲妈过来了就大叫:“你干嘛要生我,让我疼!我疼死啦!疼死啦——我娘是我的,白头发也是我娘!不要你管,你快滚吧!你们都死了吧!”贺老大媳妇叹气而去。

贺老三在两年前就给领弟儿定了门儿亲,可她不同意,说那个人太老,丑,看着就恶心。那人姓赵,住在汪家镇,是独子,家里很富庶。这让贺老三和媳妇总是不忍心把亲退掉。就这么一直拖着。赵家更奇怪了,明知道领弟儿他们家拖着,他们却任她拖。在贺家听到领弟儿与地主的狗崽子韩应龙有风言风语时,领弟儿娘就问闺女口供。当得到证实,领弟儿娘当时就给女儿跪下了。她说:“领弟儿呀!祖宗哎!你还想不想让娘活了?”

带福没有停止折腾与喊叫,病的过程很漫长,两个月里他醒后随时要喊饿,随时要嚷着吃面条、饺子、鸡蛋或肉这样的稀罕东西,哪怕是半夜里,领弟儿娘都要爬起来做。家里原有的秩序乱了。余下的孩子们成了一群散放鸭子,家里家外地乱跑,或成群结队不知去向。小六最小,才五岁,因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脖子长长的。晚饭以后,别的哥哥们都跑到外面大月光地儿里玩藏猫猫去了。没人带小六玩。他站在炕角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大哥。大哥此时光着身子躺在破棉絮上面,一条腿弯着不能放下,伤口晒在外面,很大,黑色,腰肿着。开始病时,带福占据着炕头,可是后来他说怕墙挡着,便又把他移到炕中间,所有方向都能让人围住,他说这样最好。在月光里带福很肥胖,更像一截轧地用的木磙子,他的小头与小脚都省略了。带福身前放着碗,碗里是娘借了两家才给他包的荞面饺子。他用手抓起一个饺子往嘴里送,眼睛却斜看着六弟。小六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哥手中的饺子,嘴角的口水像水一样长流不止。带福吃了一个又一个,碗里的饺子矮下去,小六的眼里蓄着的泪水几乎能反射月亮的光辉了。带福得意地笑:“小六,爱病不?”小六赶紧点点头。“那你替我疼行不?”小六又点头。“那你能不能替我死去?”小六想了想再次点头!“好,给你一个饺子吧!咋做了?”这时静止在墙角的小六突然跪下来,“咣”地磕了一个头,然后再以膝代脚爬两步再磕一个头,炕很长,小六的身子又小,磕过七个响亮的头以后才到了带福身前,他像只小老鼠双手捧起那只被带福丢在破碎的炕席上沾了土的饺子,三口两口吃下去,不见咀嚼。

领弟儿当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看到了这一幕。

第二天,领弟儿就对娘说:给老赵家捎信儿吧,定日子,成亲。

领弟儿家收了许多东西,这些新鲜、花花绿绿的东西着实让贺老三欢喜了一阵子,又有钱给带福抓些草药了。

领弟儿结婚三个月后,带福的病开始恶化了,肚子肿胀的褚红色变成了白色,所有肿的地方都像石头一样坚硬。带福开始整天整夜地发高烧,接下几天后就开始说胡话,再后来进入了昏迷状态。贺老三两口子手足无措,摆上了祖宗牌位除了叩头什么也不会做了。后来还是姑奶想起了再去找汪家镇的李先生来。到了才知道李先生已有半年彻底不见外人了。两口子在门外站着求,坐着求,没办法最后跪下来求,李先生才让人把他俩放进来。老头已瘫在床上了。贺老三说完儿子的病情,李先生说:“怕是来不及了,两条腿都迈进了阎王殿。”领弟儿娘本来心里就感觉不妙,李先生一说出来,她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李先生说:“别在我这儿哭了,回家哭去吧!”两个人绝望地向外走。李先生说:“等下,死马当活马医一下,我给你三颗丸药,看他后腰或肚皮上有软的地方没,有就用锥子挑开,敷上一丸药,另两粒吃下去。如果找不到就把这三粒药埋到地下吧!”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两口子回到家,他们摸遍带福身上所有肿胀的地方,可都如石块一样坚硬。

两年前,贺老三和他大哥两家已搬到北洼,各分得了三间房子。他大哥家住得也不远,却没有从前那样早上起来,一推门就看到彼此,现在十天半月也见不上一次面。就在带福昏迷的第三天,大嫂送来一身新衣服。一进屋就开门见山地说:“他老婶!这是我给带福做的上路的衣服,别撑了,这些年够累的了,我替孩子感谢你!这孩子没啥希望了,你还是顾念一下别的孩子吧!你看小五手脚冻成那样,都要烂掉了,省下精神头儿给孩子拾掇个棉……”领弟儿娘好半天才听明白,她不等大嫂说完就愤怒地跳起来,三步两步奔到门口推开门向着边说话边翻弄衣服的大嫂吼:“出去!出去!”贺老大媳妇愣了半天,才恍然明白是在撵她,便扭头愤然而去,领弟儿娘随后把那身衣服摔出门外。

领弟儿娘整日整夜地在带福的身上摸,仔细按遍每个角落。按完心里一阵凉,再一会儿,又生出一个热切的希望来。第四个夜里,一声尖叫,吓得贺老三从梦里惊醒。他一睁眼看到媳妇正在他脸的上方,眼睛在油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说:“软——软的,有软的!我的姑奶奶……”在带福肚脐右侧有一小块不规则的白,边缘围绕着一圈淡绿色。领弟儿娘找来锥子用火烧了。贺老三比划了半天,最后领弟儿娘等不及,抢下来,照着那块软地方扎进去,再用力向上一挑,“噗”的一声,一股黄色的浆液随之喷出一尺高,正好喷盖在贺老三的脸上,一股腥恶的臭味弥漫整个屋子。

照着李先生的嘱咐,带福竟然又开始有了气息。

带福的病愈是缓慢的,谁也没有见过这么慢的病。到带福能下地拄着拐杖走路时,历经了近三年的时间。这期间领弟儿和男人经历了一年的婚姻生活,第二年去了南方的叔公家。一住就是一年,回来时已是夏天,带福已神智清醒,头脑正常了,以前所有发生的事他都想起来了。他说那天他看见在他面前倒下那个小孩子眼珠爆开时,里面的水一下子就溅进了他的眼里,以后他便总感觉有人捂着他的眼睛让他看不清从前的一些事。带福那时身下还在流着脓水,只是不如从前稠了,也没有那么熏天的臭味,可还是腥。三弟经常帮着把伤口边的棉布和旧手巾拿到水盆里洗,一洗就是一盆的污浊。然后再给带福铺上干净的。他有时还要给大哥端饭端水端屎端尿。

领弟儿从南方回来后,看到得福,第一个感觉他突然长大了。傍晚,姐俩坐在院子里老杏树下,得福和姐姐说了很多话,他说起话来激昂而果断,充满着无人可扭转的霸道之气。他说大哥可恶的埋汰病和恼人的蛮横无理,说二哥的学习和越来越清爽的面容,说了三个弟弟的一些事,还说到爹娘的辛苦和无奈。然后看着天空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如果人能活六十年,我宁可少活三十年也要像二哥一样。直到把天空说得都挑起了大大小小如豆的灯了,才停下了嘴。领弟儿感觉没念过两年书的三弟得福对人对事的观点已达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像一把新开刃的刀,轻轻吹一口气都要呜呜作响。

秋忙的时候,领弟儿再回去,得福却不爱说话。领弟儿就有点儿纳闷,跟在三弟后面追问。半天得福才说:“姐,我可能得病了,肚子上面总疼!”领弟儿就说:“你告诉娘了吗?”得福说:“没有!”领弟儿安慰了弟弟几句急着往家赶,临走时对娘说:“得福肚子常疼,看看怎么回事!”领弟儿娘说:“操心操的呗,吃饭都没个消停气儿,凉一口风一口的,我和你爹还没老,他就什么事都要问问,管管,跟着瞎起哄,有那功夫不如多干点儿活儿……”领弟儿突然感觉娘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了她那颗从小开始为家里操劳的心上,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她哀怨地说:“娘啊娘,你怎么能这么说三弟?”然后转身黯然离去。

领弟儿结婚一年多肚子始终没动静,男人开始不满意了,先前种种好脾气全没了,喝酒,骂人。嫌骂不够劲儿开始动手打人了。领弟儿毫不示弱,俩人经常打成一团,可吃亏的总是女人。领弟儿的身上、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日子很不好过。也不敢太频繁的回家,怕让男人找到借口又挨打。等她向家奔时已进了年根儿腊月。忍着身后的委屈,推开门,当领弟儿站在脸色蜡黄,皮包着骨头,肚子鼓鼓的得福面前时,禁不住“哇哇哇”失声痛哭起来。她不迭声地问娘:这是咋了?得福这是怎弄的?娘叹了口气,小声说:“找人看了说是大肚子病,你爹从南山上采了草药正喝着呢。”得福看着泪水涟涟的大姐,脸上没有表情,眼里一丝光也没有,仿佛有两砣灰吊儿盖在了那里。领弟儿回家向男人要钱给三弟治病,结果挨了一顿打,整日看着再不让回娘家。

噩耗是爹求人捎到镇上的。领弟儿奔到家时,得福已被人从南山坡上抬了回来,脖子上紧紧地勒着一根新麻绳。绳子不知道为什么系的是死扣,几乎勒进肉里,没人能解得开,放羊人只好用镰刀把绳子从树杈上砍断。那绳子是贺老三打的,食指粗细,并不长,看来是剩余的麻坯打成的,绳子里应该还有一股腐败的气息。得福整个人看上去很恐怖,扭曲的脸,大着肚子,细瘦的胳膊和腿如风中的几根稻草顺在身子的左右。领弟儿娘一直在哭,头发全散开了,人歪在地上,侧卧在三儿子身边,脸上的泪水和尘土和了泥。她的哭声悠长而响亮,嘴里一刻不停地絮叨着一些往事,她从孩子小时开始说,说到绳子,说到狐仙洞,说到小桥……她是哭糊涂了,在旁人听来仿佛是带福死了。

贺老三蹲在门外边,一只手搂住四儿子的细脖子,头死抵在小四的秃脑袋上,他哽咽着说:儿!爹没养好你呀!小四一脸惊恐,几乎成了呆子。

带福在里边的屋子听着,辗转着,终于,他来了勇气,拄着双拐颤巍巍地站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想站起来,以前无论家里谁劝谁鼓励,他都不肯离开他躺了将近三年的炕,如今,他真双腿抖着站在了地上,却没给任何人带来半丝喜悦。

带福脚旁是一堆爹新打的麻绳,新鲜、干净,没染一丝污点。这是一堆用今年新麻坯搓成的绳子,叶子与花被风摇下来的影子还残留在麻绳细密与坚硬的缝隙里。

尾 声

领弟儿的男人不要领弟儿了,领弟儿又回到了娘家。

那时,带福已扔了拐杖试着自己走路,他一瘸一拐从屋子里出来。领弟儿等在门口,只用手轻轻搭着带福的手指尖,他们向院门外走去。带福想离开大姐的那个指尖,可一松,人就会歪。领弟儿随手拿起墙头上搭着的一截粗短的麻绳,她把另一头递给大弟弟,另一头攥在手里,带福牵住这根无骨的绳子之后,竟然走得很稳。

他们从院子里出来越走越远。走到了村子的尽头。领弟儿说:你太累了,扶我肩歇一会儿吧。带福就听话地停下来,双手安静地扶住领弟儿的肩头。带福现在十九岁了,虽然瘦可骨骼一直在长,他高出领弟儿一个头还要多。

他们向前望,好久,仿佛几十年过去了。带福跟随姐姐的目光向远看,他们目光之前是河南岸四间泥坯房的方向,他们从小的家园。

“知道这麻绳的花是什么颜色的吗?”大姐领弟儿的声音从带福的胸前流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

风撩起领弟儿的头发,遮住眼睛。她眼前闪现出一片茂盛的野苘麻地。阳光从高大阔圆的叶子中间挤进来,挤得鹅黄的小花瓣“扑簌簌”落下来。韩应龙平躺在地上,要株野麻用力一抖,他结实的胸膛上,黑黑的头发上,俊朗的脸上一下子落了好些。韩应龙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她笑,说:“你在散花呀,我的小仙女……”

“人啊,其实像这绳子一样!一棵小苗,从地里长出来,越长越结实,等到有足够的力量站在地里,不知哪天被割下来,放在淤泥里褪去外皮,抽去支撑,再上足了劲儿,一刻也不能松,然后就被用吧,用到破碎……”领弟儿自言自语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呜呜呜”地哭起来。

听到姐姐如此悲伤的哭声,带福惊慌起来,这似乎是他出生以后第一次真正的惊慌,他用麻秆一样细瘦的胳膊搂紧了姐姐的肩膀说:“姐!姐!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咱有屋啦,咱也有地啦,我腿也好啦!你还哭什么?”

作者档案

孙焱莉:本名孙艳丽。辽宁省文学院毕业,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沈阳法库。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在《星火》《鸭绿江》《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山花》等刊物发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