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广成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上真的会掉馅饼,而且就结结实实地砸到自己头上,这让他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那天上午,市委组织部郭部长亲自找他们十二个新上任的副县级干部集体谈话,亲眼看到了市委组织部的文件,他还以为在做梦。
那天谈话定在上午九点,是干部科小郑通知的,高广成八点半就到了。他伸头往会议室一看,一个人都没有,就拐到小郑那里。小郑一边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坐,一边客气地给他泡茶。泡过茶,小郑有意无意地把一份文件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就出去了。高广成随便扫了一眼,竟然就是任命他们十二个人的文件,顿时一阵晕眩,有一种失重的感觉。
市检察院副院长,在高广成的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高不可攀的,甚至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是,现在竟然与自己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赫然出现在市委组织部的文件上,这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在做梦,就连眼前的组织部干部科也变得虚幻起来。
高广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起的名字,土里土气的。在他们高家庄,广字辈可是一抓一大把,他知道,单和他同名同姓的就不下三个,最大的六十多岁,最小的刚会走路。他们姐弟几个人的名字都带广字,是辈分,是祖上传下来的,谁也丢不掉,高广丽、高广志、高广立,都在农村老家,只有他高广成一个人成为城里人,吃皇粮的。
有一个时期,高广成对自己的名字很不满意,觉得太土气了,与自己的远大志向很不般配。高考报名时,高广成曾想把它改掉,改成一个洋气一点儿的名字。当时他的成绩非常好,几次摸底考试在全校排名都非常靠前,他不想带着这么土里土气的名字去上大学。他甚至把新名字都想好了,叫高雁,高高飞起的大雁。考上大学,他就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了。他觉得大雁比凤凰好,大雁是实的真的,凤凰是虚的假的。
可是,当他把高雁这个名字报到班主任那里时,班主任王老师却说,改名字非常费事,不仅要去派出所,还要登报。王老师还说,其实名字就是一个人的符号,不管叫高广成还是叫高雁,都代表你这个人。听了班主任的话,他觉得很有道理,想想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时间和精力都耽误不起,于是,只好作罢。
高广成是带着一丝没有改成名字的遗憾进入高考考场的,没想到这一考却让高广成这三个字考出了名。那年高考,他以高出一本分数线六十多分的成绩被南方一所全国重点大学法律系录取。他的高考分数是这个乡镇高中自从高考恢复以来从来没有人考过的,他上的那所大学也是这个乡镇学校学生考上的最好的大学。从此以后,这个乡镇高中每年高考之前都要拿高广成作例子,给即将参加高考的学子们打气。有一年,班主任王老师还写信给他,让他回去一趟,给即将高考的师弟师妹们介绍介绍经验,由于胆怯,怕说不好还耽误别人,他还是婉拒了。
令高广成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么一个土啦巴叽的名字竟然与这么高贵的职务结合到一起了。
高广成没有想到,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或者他曾经想过,甚至想过比这更高更大的职务。但是,经过十几年的奋斗和努力,他甚至觉得他的处境离他当初的奋斗目标越来越远了,他对升迁之类的事早已绝望了。他相信,天上只会下雨下雪,甚至下泥下沙,绝对不会下馅饼的。
如果高广成往这方面想了,他就会觉得,其实名字与职务没有任何关系,许多大人物的名字也都很平常。他记得最近有一个新任省长的名字,明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偏偏叫什么华华,猛一听以为是谁家的大人在喊小孩子的乳名呢!
高广成觉得他当上了市检察院的副检察长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正好砸到他头上,是因为在这之前他只是市司法局的一名办事员,连副科长都不是。高广成在机关待了这么多年,又是负责文件起草、档案管理等工作的,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干部管理制度非常严格,每个阶段都要经过副科几年,正科几年,然后才是副县、正县、副厅、正厅,一级都不能省,一个台阶都不能跳,突击提干是不允许的,破格提拔是有条件的。而公检法机关往往又是高配的,像H市这样的中等城市副检察长一般都是正县配置,也就是说,他这个由办事员提拔起来的副检察长马上就要和那些相当于正县长的副检察长们平起平坐了。
高广成并不是天生不想当官,有一段时间,特别是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他想当官的愿望还非常强烈。他觉得自己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又是学法律的,而且又在时刻离不开法律的单位工作,早应该得到重用。他觉得,只有当了官才能光宗耀祖,才能在乡亲们的面前有面子,也能为家里人家乡人办更多的实事。
可是,转眼五六年过去了,高广成却连一根官毛也没捞到。他身边的人却一个一个得到了提拔和重用,他们有的是大专毕业的,有的只是中专毕业的,有的是部队转业的,没有一个人有他这么高的学历,水平就更不用说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所提拔的人都是有一定背景的,或与本单位领导或与上级单位领导有着一定的关系和联系。
一个人一旦不追求什么了,也就把什么都看淡了。渐渐地,高广成对当官失去了兴趣,没事看看闲书,或找同学朋友吹吹牛,日子也过得逍遥自在。一个人一旦没有了什么想法,活起来也就轻松多了,就像开始挑着一百斤重的担子走路,走着走着,担子放下来了,丢到了一边,现在空着手走路,走再远也不觉得累了。工作对于高广成来说,简直就是玩儿,玩儿玩儿就把工作干完了。他写的材料,他做的文案,领导一般很少动的,基本上是拿上去就通过了,不像有的人,一次两次通不过,要修改三稿四稿才算完成。别人两天才能干完的工作,有时还要加班加点,甚至带回家干,而到高广成这里最多半天就完成了。高广成的日常工作基本上就是半天,一上午就将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下午翻翻报纸,喝喝茶,或者溜到朋友那里聊天侃大山去了,或者干脆就躲到宿舍里睡大觉。晚上他是从来不干工作的,或看看闲书,或找朋友下象棋,日子就像流水一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高广成也有自己的烦恼,那就是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是单身一人,人生的另一半至今还没有踪影。这事愁坏了他的父母,因为他的弟弟高广立都结婚了,而且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在高家庄,如果弟弟结婚了,哥哥还没有结婚,是要被人笑话的。但他毕竟是公家人,是吃皇粮的,不怕别人笑话,心急的是他的父母。他们甚至要在老家给他介绍一个农村姑娘,说这姑娘是高中生,和高广成是一个学校毕业的,还是他的师妹,差一点儿就考上大学了。高广成问差多少?母亲说,就差一百多分。高广成笑笑,没有吱声。后来他听别人说,那姑娘高考只考一百多分,而不是差一百多分。高广成心想,我也不至于掉价掉到如此份上吧。俗话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他还不到三十岁呢!上大学时也有喜欢他的女孩子,不过他嫌人家长得不好看,主动疏远了人家。他心想,大学毕业分到大城市,还愁没有漂亮女孩子吗?
二
高广成所在的单位虽然属于省里直管的,级别很高,属正厅级,但是,离省城不说十万八千里,也有大半天的路程,四百多公里,开车要五六个小时。平时他们上一趟县城都很困难,几十公里,骑自行车要一个小时,而且管的又都是犯人,哪有像样一点儿的女孩子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因此,像高广成这样的男青年找对象就成了难题。
一个偶然的机会,高广成和葛丽华相识了。有一段时间,高广成觉得,葛丽华就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
那天,一个朋友约高广成十一点半在门口的小饭店吃饭。上班这些年,高广成有个习惯,只要有人请,不管是大饭店还是小饭店,还是街边的小吃摊,他都是每请必到。反正是单身汉,在哪儿吃都是吃,只要肚子搞饱就行了,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高广成有时也请别人,同学来了,朋友来了,一瓶啤酒,两个小菜,总比在食堂吃强。食堂的饭菜吃得他胃痛。
那天高广成正好忙完手头的事,一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由于心里惦记着吃饭的事,也就不想干别的了,于是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心想碰到个把熟人,说说话时间也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这段路这么近,径直走过来,没有碰到一个人,到饭店一看手表才十一点十分,朋友一个都还没有到。
由于经常来吃饭,饭店老板和服务员对他都很熟悉,立即客气地招呼他坐。
高广成选了一个靠近窗户的位子坐了下来,这样只要朋友们一露头他就能看到。他刚坐下来,服务员就泡了杯茶送过来了。他喝着茶,看见桌子对面也坐了两个人,而且都是女的,一个年纪大一点儿,一个年轻一点儿。年纪大的有四十多岁,年轻的好像只有二十出头,从神情上看有些像,可能是母女俩。年轻女孩虽然不是很漂亮,但皮肤很白,看着很舒服。女孩穿着很时髦,一看就是城里来的。
高广成知道,到这里来的人大多是犯人家属,是来探监的,犯人可能是女孩的父亲或兄弟,因此,一般情况下还是少啰嗦为好。可是,高广成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不免有些动心,加上没有什么事,闲着也闲着,于是主动与她们攀谈起来。
一问果然是母女俩。问她们来探望谁?开始年纪大的还有所顾忌,不太愿意说。年轻女孩比较大方,一笑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看着就让人动心。她看他穿的是制服,就说你是这里的管理人员吧?
高广成点点头,很快亮出自己的身份,说他不是管理人员,是机关的,但管理人员他都熟悉。并说,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说,看我能不能帮帮你们。
年轻女孩活泼的天性很快就表现出来了,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竹筒倒豆子般地把她们要探望的人和犯人所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她们来探望的是她的小舅舅,她母亲的小弟弟。她这个舅舅原来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财务科长,由于和厂长合谋套取国家的钱财,被人告发后,判了三年劳改,来这个农场已经半年多了,她还是第一次陪母亲来看他。由于探监时间安排在下午,她们先到这里吃点儿饭。这时高广成才发现,她们的座位旁边放着许多吃的和用的东西。
高广成问清了女孩舅舅的名字,所在的大队和他个人的狱号,然后又把自己的姓名和办公室电话留给了她们,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
从此以后,葛丽华三天两头给高广成打电话。开始还说说她舅舅的事,说着说着就离题万里了,最后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过了两个月,葛丽华就一个人偷偷来到农场。她一来就去机关找高广成,高广成还是在外面的小饭店里请葛丽华吃了饭,下午他们俩一起去看望她的小舅舅。她的小舅舅比高广成大不了多少,中专毕业的,刚当上财务科长就被厂长拉上了犯罪道路,厂长也被判了刑,在另一个地方服刑。
高广成与葛丽华由电话聊友,渐渐发展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一天,他们在电话里正聊得起劲,高广成突然试探地说,如果有机会我想调到你们H市去工作,你们那里要不要人啊?葛丽华喜出望外,她盼了多少天了盼的就是这句话,这说明高广成对自己也有那个意思了,于是立即回答说,高广成,你这个大才子,我们是求之不得的,我想肯定行的!高广成心里一热,接下来连话也说不好了,赶紧敷衍两句把电话挂了。
这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
在这之前,葛丽华每次在电话里都称他为高领导,高领导,有一种隔膜的感觉。今天,她终于对他直呼其名了,使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放下电话,高广成的心还在怦怦的跳。一直到晚上,高广成仍处在兴奋之中。
第二天,高广成一上班,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高广成有心灵感应,是不是葛丽华的?一接电话,果然是她。这次她没有喊他高领导,也没有喊高广成,而是称他广成。她说,广成,你的事我回家问了,还真有可能呢!高广成连忙说,谢谢!谢谢!葛丽华说,谢什么呀,你拿什么谢我呀?高广成突然冒出一句,我拿人谢你。葛丽华说,好,我等着。
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高广成去了一趟H市,受到葛丽华家人的热情款待,从此,他们的恋爱关系算是定下来了。
高广成虽然只是个办事员,但毕竟是机关工作人员,整天围着领导转,有时还陪领导下去检查工作,他的话还是起一点儿作用的,他的一个电话往往比别人花很多钱还管用。葛丽华的小舅舅在高广成的关照下,加上自己表现突出,多次立功减刑,不到两年就出来了。
就在葛丽华小舅舅出来之前,高广成和葛丽华在H市举办了简单而隆重的婚礼,葛丽华家除了在监狱里的小舅舅,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高广成家除了父母,没有其他任何人参加。他们的新房就设在葛丽华所在的纺织厂集体宿舍里,同宿舍其他姐妹搬出去了,就成了她的新家。
三
葛丽华从H市职高毕业后,分到纺织厂细纱车间当了一名挡车工,由于技术过硬,在厂工会和生产技术科联合举办的技术比赛中,多次荣获第一名,被抽调到试验室当了试验员。试验员虽然还是工人,还是上小班,但毕竟不用八小时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了,只要按规定每班去车间取几次样,然后用天平称好质量,在报表上记录下试验数据就行了,夜班还可以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
葛丽华与高广成结婚以后,一心一意要把高广成调过来,她不想长期两地分居,更不想去那个像乡下一样的劳改农场。其实,劳改农场也没有她干的工作,想调也调不过去。有困难找组织,这是天经地义的。试验室是生产技术科管的,生产技术科于科长就是她的组织。那天,她趁于科长到试验室检查工作之机,就把自己生活上的困难向于科长汇报了。于科长是纺织学校毕业的,只是个中专生,老家是农村的,听说葛丽华的丈夫是重点大学毕业的,老家也是农村的,非常高兴,很乐意帮这个忙。
一天上面来检查工作,是检查安全生产方面的,中午吃饭时,厂长喊于科长作陪。在饭桌上,当大家聊到人才问题时,于科长就顺便把高广成的事提了一下子,说他是重点大学毕业的,绝对是个人才。厂长先愣了一下,可能没料到于科长会提出这个问题,然后笑着说,法律专业的,我们这里用不上,我们厂有个兼职的法律顾问就足够了,现在一年也打不上一个官司,专门有个人浪费了。
厂长这条路走不通,于科长只有另想办法。那天他到车间检查工作,看见葛丽华正在取样,他想躲开,没想到葛丽华已经看见他了,迎上来说,于科长,那事你问了没有啊?于科长连忙说,还没有,还没有,等一会儿我就去问。于科长没有说实话,他不想把厂长的话告诉她。这时,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吃饭时厂长提到的那个法律顾问老谢。高广成是学法律的,看老谢有没有办法。
老谢只是个初中生,搞法律是自学成才,半路出家。
老谢初中毕业下放农村,在农村待了两年,然后招工回城,到肥皂厂当了一名锅炉工。他一边烧锅炉一边自学法律,先取得自学考试法律专业大专文凭,然后又参加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取得律师资格证书后,他就辞职办了一个律师事务所。
于科长与老谢虽然不是很熟,但毕竟在一起吃过饭,见过几次面。回到办公室,于科长就给老谢打了个电话。想不到老谢非常热情,说于科长,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虽然是你们厂的法律顾问,你个人的事,家里的事,我也顾问!
于科长说,不是我个人的事,也不是我家里的事,是我手下一个工作人员爱人的事。
老谢说,你于科长这么关心下属,我老谢责无旁贷。
老谢听完高广成的情况介绍后,说重点大学毕业的,到我们律师事务所可惜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混饭吃的,我这个小庙盛不下他这个大菩萨,他应该有更大的作为,有更适合他的舞台。
于科长以为老谢想拒绝,说你刚才不是说责无旁贷吗,怎么又反悔啦?
没等于科长把话说完,老谢说,这样吧,我把他推荐到市司法局,司法局局长老赵我和他熟。
于科长听说要把高广成推荐到市司法局,当然非常高兴,就把好消息告诉了葛丽华。
葛丽华说,谢谢于科长,要不要请客?需要花钱你尽管说。
于科长说,人家只说愿意帮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急什么急!
令于科长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几天老谢就打来电话,说司法局那边已经说好了,去开商调函吧,只要那边放人,这边立即接收。
放下电话,于科长就把电话挂到试验室,正好葛丽华当班。葛丽华一听,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几遍,真的吗?真的吗?于科长你不是哄我吧?
于科长没好气地说,是真的,我哄你干什么!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于科长放下电话半天了,葛丽华握着电话的手还舍不得放下,任凭电话在耳边“嗡嗡”地响着。她终于放下了电话,握听筒的手,手心全是汗。
放下电话,葛丽华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头轻飘飘的,像是做梦。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喜悦让她变成了一个傻瓜。完全清醒过来以后,她马上向同伴告了假,出了厂门,向街上的邮电局飞奔而去。她要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心爱的人。
高广成接到电话把办公桌上的报纸和文件往一块儿收了收,叠到一起,连宿舍也没回,直接去了汽车站。当天晚上,高广成就来到H市的纺织厂宿舍,来到他们的小家,坐到了葛丽华的身边。
第二天一早,高广成通过于科长找到了老谢。
由于昨天晚上和葛丽华在床上缠绵得时间太长了,也太累了,早上起来后,高广成只觉得头有点儿发飘,腿直打晃。当他提足精神摇摇晃晃来到老谢的春天律师事务所时,老谢正在给手下人开会,看见高广成像没有看见一样。春天律师事务所连老谢就四个人,说是开会也行,说是训话也行,只有老谢一个人在说,另外三个人埋头在记,连头都不敢抬。
高广成耐心地等老谢开完会,正准备上前招呼,一时又不知道怎么称呼,老谢却先开口了。老谢说,你就是高广成吧,怎么像个大姑娘,羞羞答答的。
高广成的脸立刻红了,羞涩地笑了笑,一紧张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老谢说,走,我们到司法局开商调函去。然后夹着皮包带头下了楼。
高广成来时根本没有注意,原来楼下还停着一辆黑色上海轿车,不过从外表看已经很破旧了,有几处划痕,有几处漆都掉了。原来这是老谢的专座。
老谢招呼高广成上车,自己坐到驾驶位置上,钥匙一扭,呼的一声就上路了。
司法局局长赵相林是个和善的小老头,见到他们非常客气,又是泡茶,又是递烟。当他问到高广成是否抽烟时,高广成一手摸着裤口袋里的烟,一边说,不会,不会。其实,他上大学时就抽过烟,上班时也经常抽烟,特别是写材料的时候,几乎是一根接着一根。但他很少买烟,因为办公室有招待烟,到办公室办事的人递的烟他都抽不完。他说不会,是因为赵局长拿的是中华烟,今早出门时他曾在外面商店里买了一包红塔山香烟,一直忘了拿出来,现在他就更是拿不出来了。
赵局长问了高广成的一些情况,比如毕业学校,哪年毕业的,在原单位是干什么的,等等,虽然这些情况老谢已经跟他说过了,但他还是要听高广成自己说一遍。
赵局长把办公室主任孙仁喊过来,说你把小高的商调函开一下。司法局想调高广成已经上过党组会了,孙仁作为记录者列席了这个会议,当然非常清楚。他一句话没说,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一会儿拿来一张纸,交到赵局长手上。赵局长看了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后,递给了高广成,说回去抓紧时间办吧,越快越好。高广成接过商调函,手似乎颤抖了一下。老谢和赵局长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赵局长有意无意看了一下手表,老谢知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告辞。
赵局长把他们送到楼梯口,临分手时老谢突然说,赵局长,中午请你坐坐,这也是小高的心意。
赵相林说,不用,不用,心意我领了,等一会儿我还有事,十点钟市里还有一个会。
回来的路上,老谢对高广成说,老赵还有一年就退休了,他欠我一个人情,一直想还,我一直没有给他机会,那天我把你的事跟他一说,一拍即合,他一口就答应了,没想到他这么爽快,连个岔都没打。老弟你看,这事办得怎么样?老谢意犹未尽,还处在兴奋之中。
没话说!还是你谢所长面子大!高广成不失时机地附和着。
没想到这事办得这么顺利!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办得最顺的一件事了。老谢仍沉浸在自我陶醉的世界里。
谢所长,我是沾了你的福气,借了你的顺风车啊。高广成从内心感激他。
说得好,一语双关,知识分子说话就是好听!不过你小子运气好,有的人调个工作要脱一层皮,你小子连个屁都没放,一根香烟都没花,不声不响工作就调成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老谢说话时一脸的得意,又是一脸的不服气。
一听老谢说他一根香烟都没花,高广成立刻想起早上买的那包红塔山,就伸手去摸。由于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裤子口袋紧紧贴着大腿,他抠了半天才将香烟抠了出来。
高广成随手将烟丢到老谢前面,说孬烟,没好意思拿出来,你自己抽吧。你老兄的恩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事情办好后我一定好好谢你。
老谢说,谢就免了,你小子如果干出成绩来,我也能沾点光。不过你小子自身条件好,如果你不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我老谢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
说着话就到了春天律师事务所。
下车后,高广成说,谢所长,中午我请你吃饭,把你所里的人都叫着。
老谢说,免了吧,省两个给弟妹买件小褂子。赶紧回去跟弟妹好好亲热亲热去吧,好多天不见了吧,我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去处理呢。
高广成回到纺织厂宿舍,宿舍是空的,葛丽华正在上早班。高广成知道,葛丽华上早班,中午是不回来吃饭的。他环视了一下宿舍,他们的新房,虽然结婚大半年了,但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和刚结婚时一样,就连蚊帐帐檐上的双喜字都还那么鲜艳夺目。他把目光停留在那台熊猫牌彩色电视机上,它静静地端坐在小条桌上,上面披着白色的镂花罩巾,那是葛丽华一针一线钩成的。这台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是高广成唯一自己花钱买的,新房里的其他的东西都是葛丽华和她的家人置办的。高广成虽然上班六七年了,除了吃用和过年过节回家给父母买点儿东西,所有的积蓄只够买这台电视机了。葛丽华娘家陪嫁的电冰箱和洗衣机自从搬进新房,一直就放在那里,连包装盒都没有打开。
高广成在宿舍站了站,连坐都没坐,就带上门出来了。他总觉得这不是他的家,他在这里待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超过二十天。
高广成来到门岗,用门岗的内线电话给葛丽华的试验室挂了个电话,把上午的情况跟她简单说了一下,然后就出了厂门,径直向长途汽车站走去。
H市虽然距离劳改农场有二百多里路程,但汽车班次多,也比较方便。
下午上班不久,当高广成又出现在办公室里时,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已经到H市转了一圈,而且办成了一件对于他来说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怀疑他这二十多个小时的失踪,最多以为,他不过是到朋友或同学那儿玩了一圈,或者一直就待在宿舍里,睡觉或干别的。那时还没有手机,谁也不会因为几个小时没有见到谁,没事乱打电话。自从有了手机,每个人的行踪都被无情地监视着,哪怕你说的是假话,也不能保证你的秘密不被戳穿。
四
在中国办任何事情都是说简单便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当高广成把H市司法局的商调函摆到领导面前时,一向不动声色的领导突然露出了本色,先是惊讶,后是愤怒,说你小子行啊,连个屁都不放就把下家找好了,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当然,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搁到现在领导巴不得你走呢,你走了好把位子腾出来,他好进自己想进的人,或为比他大的领导批条子提供方便。
高广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知道自己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漏,领导责怪他了。他连忙解释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办成,都是老婆那边找人办的。
领导释然道,走吧走吧,在我们这里既不能解决你老婆的问题,又不能解决你房子的问题,还是走了好。
高广成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我在这里再干几年还是这个样子,早走早好。
但是,高广成的调动在具体办理过程中还是遇到了麻烦,因为调动手续要经过H市人事局和省人事厅,来来回回要折腾好几次,而且每一次都需要排队,研究,领导签字,等他办好一切手续,到H市司法局报到上班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司法局院子里的几棵桃树花开得如火如荼,像西天的一片彩云。
高广成到司法局上班后,赵相林安排他到办公室,在孙仁主任手下当秘书,起草和收发文件,以及档案管理,有时也给赵相林写写讲话稿什么的,工作轻松而自在。局里的人都知道高广成是赵局长调来的,具体什么来头,是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楚,不知道深浅,因此,谁也不想得罪他,每个人对他都客客气气的。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赵局长很快就要退休了,但是,大家又都知道,接替赵局长的肯定是第一副局长陈明礼。因为陈明礼刚参加工作就在司法局,二十多年了,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是司法局资格最老的人员之一。他当副局长也有十多年了,赵相林到司法局当局长时,他就是副局长了,而且他还是法律专业的本科生,无论是组织考核还是群众推荐,他都是呼声最高的一个。
赵相林刚到司法局时,有些老同志不服气,说他是外行领导内行,是瞎指挥,认为这个担子应该由陈明礼来挑。赵相林私下里找到陈明礼,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陈明礼干脆地说,赵局长,你放心,你尽管干,出了问题我来兜着。陈明礼私下里又找几个老同志谈心,说你支持赵局长的工作就是支持我的工作,不然赵局长以为是我在后面捣鬼。在陈明礼的大力协助下,司法局才没有出现混乱,因此,赵相林很感激陈明礼的深明大义和宽广胸怀,退休前极力在组织面前推荐他。大家心里都明白,只要陈明礼顺利接班,司法局还是以前的司法局,高广成还是以前的高广成,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当赵相林从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之后,接替他的并不是陈明礼,而是第二副局长马和平。
马和平是师专毕业的,中文大专,后来又上了党校函授,取得了本科文凭。在任司法局副局长之前,马和平是团市委副书记,到司法局任职还不到五年。但马和平比陈明礼小五岁,年轻是他的优势。
马和平上任不久就以轮岗为名把孙仁的办公室主任换了。办公室是一个单位的心脏,办公室主任就是领导的小管家,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心脏有杂音,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管家对自己不忠诚。办公室不仅牵涉到人事、财务和内勤,还牵涉到各部门之间的协调,上传下达,能力强的办公室主任往往比单位副职还要有权。
轮岗后孙仁到普法科当科长,普法科科长李志向到基层法律科当科长,基层法律科科长朱明到办公室当主任。
高广成在朱明手下一干就是十多年。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家里和单位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有好的,有坏的,有预料之中的,有预料之外的。比如,女儿的出生,女儿的成长,女儿上幼儿园上小学等等,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都是人生的必然过程。比如,分到两室一厅的房子,搬了新家,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生活总是向好的方向发展嘛。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千人的纺织厂说破产就破产了,一向以厂为荣的葛丽华竟然成了下岗工人。
如今,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高广成也由一般办事员到副主任科员,再到主任科员,他以为他这一辈子要在司法局一直干下去,一直干到退休,后面的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组织部在全市范围内招考副县级党外干部,他成了市检察院的副院长。
五
朱明不仅是办公室主任,还兼着机关的党支部书记。高广成先后三次向朱明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但他至今还是一名党外人士。朱明不发展高广成入党,并不是因为高广成不够入党条件,而是怕他一旦入了党,领导提拔重用他,自己的位子就保不住了。办公室连司机老胡、打字员小林都是党员了。在办公室,高广成什么都不争,一个司机,一个打字员,你和他们争有什么劲呢!他们办公室一共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中共党员,平时感觉不到什么,只有在党支部开会或搞活动的时候,单独面对空荡荡的办公室,高广成才感到有些孤独。
其实,有些事情看起来是坏事,换一个角度又变成了好事。朱明不发展高广成入党,看起来是坏事,反而成全了高广成。
高广成在办公室工作,每天都要收到许多文件,有党中央和国务院的文件,有省委省政府的文件,还有各部门各行业的文件,收到最多的还是市委市政府的文件,几乎每天都有,但大多数都是可看可不看的,只有少数与自己单位有关。高广成收到文件后,先登记,再贴上标签,然后由办公室主任签发给各个领导批阅。
那天,高广成在一大沓文件中看到一份市委组织部的文件,因为这份文件与自己多少有那么一点儿关系,于是,他心里一动,认真地把它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
每年从他手里经过的文件无数个,可以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一份文件,因为这些文件与他个人都没有直接关系,只有到了第二年,上面要求清退或销毁哪些文件时,他才按照文号把这些文件从文件柜里请出来。
这份文件的核心内容是,市委组织部近期要在全市范围内,用考试的办法录用十二名副县级党外干部。具体条件是,大学本科以上学历,四十五周岁以下,任正科两年以上,或任副科五年以上。高广成认为,自己前面两条都符合,最后一条有些拿不准。他虽然任主任科员已经三年了,但这个主任科员算不算正科呢?
高广成心动了一下,很快就放下了,平静了。他相信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383abd280830d56729eb479f4fdba99d就是掉,也砸不到自己头上,所谓考试只不过是个幌子,是绕人眼子的把戏,是领导做表面文章给老百姓看的,让老百姓相信,他们用人是多么公正,多么不拘一格。高广成工作近二十年了,他还没有看见过哪个官员是考试考上的。
就在高广成快把这件事忘掉时,朱明突然找到了他。
朱明说,小高,刚才组织部来电话了,说选拔党外副县干的事各单位都要组织报名,凡符合条件的都要报名,我想来想去,我们单位只有你可能还差不多。
高广成心中一喜,但表面上还装成没有看到这份文件,说需要什么条件?我够格吗?
朱明把文件递给他,说你自己对照一下,够条件就报,不报白不报。
高广成匆匆扫了一眼,说正科两年以上,主任科员算不算正科?
朱明也搞不准,因为这事毕竟在H市还是第一次。他说,我来打电话问问。于是,他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就给市委组织部干部科打了一个电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主任科员算正科,你报名吧。
朱明说这话时也不相信高广成能考上,他对用这种方式提拔干部也抱怀疑态度,就是真的,高广成考上的概率又有多大?他之所以通知高广成报名,是落实上面布置的工作任务,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如果他通知不到,就是他工作不力。而且,这样的文件每周五单位学习会时领导肯定是要在会上传达的,你不通知人家,人家也会知道,领导也会要求报名的,不如趁现在组织部打电话来催,做个顺水人情,证明他朱明绝不是小肚鸡肠,武大郎开店,不能超过自己。
过了一会儿,朱明又过来了,说小高啊,组织部问你具体报哪个职位?
高广成笑着说,朱主任,你看着办吧,随便报一个就是了,反正是凑数。高广成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不想给人看出他急齁齁想当官的样子。
朱明又把主任的架子端出来了,一脸严肃地说,小高,我告诉你,没有随便这个职位,要报你就想好了!
高广成立即心虚地说,具体有哪些职位?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几天前他刚看到文件时,就把每个职位研究了一遍。
朱明说,有检察院、卫生局、教育局……
还没等朱明把话说完,高广成就说,我就报检察院吧,检察院!
六
在有些人看来,至少在朱明心目中,高广成是在非常被动的情况下报名参加党外副县干选拔考试的,因此,他们把高广成的行为只当作一个玩笑,一个试验,一个例行公事的形式罢了,并没抱什么希望。当然,他们也不希望他考上。虽然高广成自己对这次考试的公正性也抱着怀疑态度,但他还是做了精心准备,他不想轻易失去这次难得的机会。他从小就听母亲经常说,做过了,不要错过了。母亲虽然只是一个家庭妇女,一个文盲,但她很聪明,懂得很多道理,他的很多知识和作人的经验都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这次就是考不上,他也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不能考得太差,让人看不起,毕竟自己是重点大学毕业的。他私下里还为自己能拥有这样的机会暗暗得意过。从小到大,他从来就不怕考试,就怕别人考试作弊。如果一切都在阳光下操作,公平竞争,都按照规则出牌,他高广成从来不怕!
笔试是两张卷子,上午考公共知识,十二个职位的卷子都是一样的,下午考专业知识,根据不同的职位增加了一些专业方面的知识。
高广成所在的考场没有他认识的人,上午考试结束出来时,他碰到其他考场的一个熟人,问他考得怎么样?他笑笑,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还是以说不清敷衍过去了。卷子说难也不难,做全对也不容易,活得很。他问那位熟人,你考得怎么样?熟人说,题目怪得很,怎么回答都觉得对,怎么回答都觉得不准确。高广成也觉得题目有些偏,凭他的知识面和思维能力,如果他回答不好的话,别人也很难回答得好。下午专业知识,高广成可以说毫不费力气,一个半小时的卷子,他不到一个小时就做完了。
高广成没有想到,一个星期以后,报纸就把笔试初选的名单公布出来了。
那天早上,他一到办公室,朱明就拿着当天的日报过来了,说小高,你请客吧。然后就指着报纸给他看。
在报纸一版的右下角有一个方框,最上面是公示两个大字,下面是几行小字,是公示说明,然后就是每个职位的名单。十二个职位,每个职位笔试取前五名,市检察院副检察长的职位是排在第一位的,高广成一眼就看见第一行的名单中有自己的名字。这是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报纸上,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多少让他有些激动,也让他感到有些陌生。他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正在快速地流动,像是被关急了的小兔子在寻找出口,横冲直撞,从脚底一下冲上头顶,他感到头有些晕乎了。
高广成坐在椅子上,做了几次深呼吸,听说这是平息激动最好的办法。高广成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毕竟这只是笔试,只是初选,接下来还要面试,还要考核。现在是五选一,他最多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而且,在这五人名单中他是排在最后一位的。不过,能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能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没有其他人,老胡陪领导开会去了,小林提前下班走了。这时他突然想知道自己到底考了多少分。于是,他拨通了市委组织部干部科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郑,问他是谁?有什么事?高广成没说什么事,而是先报出的自己名字。他一报出姓名,小郑就说,是你呀!祝贺你考得这么好,你看到报纸上的公示了吧?
高广成说,谢谢,看到了,看到了,我想问一下笔试成绩,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这一问让他大吃一惊。小郑告诉他,他的笔试成绩不仅是这个职位的第一名,也是全市第一名,而且比第二名高了近十分。
放下电话,高广成重新拿起报纸才发现,公示名单是按准考证号码排列的,他的准考证号相对靠后,所以排到最后了。
一个星期后,高广成接到小郑的电话通知,让他去参加面试。虽然他知道笔试成绩和面试成绩各占一半,但他根本不知道面试什么,也无从准备。
那天上午,高广成来到面试现场,他和另外四个同一职位的人一起被关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有办公桌,有报纸,有茶水,就是不准出门。他们五个人互相都不熟悉,又是竞争对手,因此,各怀心事,谁也不理谁。
他们是按照准考证号码一个一个被叫出去的,当高广成听到工作人员叫到自己名字时,办公室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高广成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会议室,里面有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了一排人,每个人前面有个席卡,上面是每个人的名字。他数了一下,一共十三个。
面试一共五道题目,每题二十分,五个人的题目都是一样的,考官也是一样的,考官根据你的回答,每一题打一次分。十三个考官当场亮牌打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然后算平均分。面试结束后,高广成当场就知道自己的面试成绩是八十二点一四分,但他不知道别人考了多少分。
不过第二天报纸就公示出来了,依然在日报右下角的方框内。这次公示,笔试成绩和面试成绩相加,取前三名,高广成依然排在最后一位。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他就不慌了,名字排在最后并不代表成绩最差。
后来,高广成才知道,他的面试成绩是第三名,但比第一名只少一点几分,比第二名只少零点几分,笔试面试成绩一综合,他的分数依然遥遥领先。
这样的结果出乎高广成的预料,但凭实力他也有这个自信。不过他听人说,进入最后公示的三个人都有机会,而且机会均等,都是一样的,正式录用时不一定取第一名,可能取第二名,也可能取第三名,取哪一个都不违反规定。他还听人说,最终录用谁主要看考核,考核主要看关系,谁后台硬,谁关系铁,谁就最有希望。
一想到关系和后台,高广成就泄气了。他虽然来H市十多年了,但他认识的人非常少,更不要说当官的了。老婆这一方也没有什么人,都是普通工人家庭,如果有后台和关系,老婆也不用下岗了,早就调到有保障的机关或事业单位了。
高广成觉得,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够幸运的了,他的名字已经两次上了报纸,这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实力。朱明已经在科级干部的岗位上干了近二十年,而且一直是实职,自己一个相当于正科级的办事员,一下子就想升到副县,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如果有,那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高广成虽然对自己当检察院副院长不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希望组织部尽快来人考核,早一天定下来,他悬着的心就早一天放下来了。
高广成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年多。
七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高广成的心情就像坐了一次过山车,由欣喜的山脚,向兴奋的山腰冲去,然后再颠簸到欣喜若狂的最高峰,然后从最高峰向沮丧的山下滑去,最终达到绝望的谷底。
这一年,市委常委专题研究干部调配的会议就有好几次,有科级提副县的,有副县提正县的,有正县之间交流的,总共不下三四起,牵涉人员不下五十人,但是,这次招考的党外副县干任用问题一直没有列入常委会的议事日程。这中间,还牵涉到一次换届,原市委组织部部长调到市政协任主席去了。
关于这次党外副县干选拔任用问题,外界传言很多,有的说这是原组织部长决定的,新组织部长上任后,是不会再买这个账了;有的说,这次考试原来想安排某领导人的亲戚的,可是,这个人笔试时就被刷下来了,领导一生气,就作废了;有的说,上面接到举报,说这次考试题目被提前泄露了,上面正追查,要追究某些人的责任的,考试成绩肯定不算数了。高广成听到的都是负面消息,都是说这次考试有问题,总之一句话,你考第一怎么样,现在不算数了,作废了。
就在高广成已经绝望,已经放下,不抱任何幻想,已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上时,突然有一天,组织部来人考核了。
考核组一下来了三个人,市委组织部干部科的小郑,市纪委的李主任,还有一位省委组织部的副处长。领头的就是省委组织部的副处长,他是考核小组组长。
考核小组的人一来,所有的传言都不攻自破了。
原来这次党外副县干选拔考试,是省委组织部统一部署的,不过有的市行动快,有的市行动慢,H市是行动最快的市之一,一接到省委组织部的文件,马上就发文件,电话通知,组织报名,抽调专人出卷子,然后是考试、阅卷、公示名单,接下来是面试、算分、公示名单,一连串的工作和程序都走完了,没用三个月。行动慢的,组织不得力的,最近才走完全部程序。
全省十七个市,各有各的工作重点,各有各的轻重缓急,这期间还有一个市发生过一次五点二级的地震,等到十七个市的程序全部走完,一年已经过去了。
考核组的人一来,高广成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不管最终能不能录用,总算对自己有个交待,对周围的人也是个交待,对关注关心自己的人也是个交待,总比不死不活地吊在那里强吧。
考核小组先找单位领导谈话,又找单位每个人谈话,最后才找高广成谈话。大家心里都明白,考核一般都是走过场,只要没有私人之间的深仇大恨,一般人都会说好话的,何况这种时候还是多栽花少栽刺的好,万一心理不平衡,说了不得体的话,又起不到作用,最后被当事人知道了,总是不好的。以后人家就是领导了,一旦踏上了这一步,就是小汽车驶上高速路,一时想下也下不来了。说不定哪一天调回头来,当了自己的领导,也是有可能的。
所有的谈话结束后,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就坐在会议室里闲聊。说了一会儿闲话,省委组织部的副处长突然说,我首先申明,这是题外话,与考核无关,我想问问小高,你大学毕业都快二十年了,为什么一直没有入党,是真的对共产党没有感情,不想入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高广成笑笑,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刚才考核时他说了一些假话和违心的话,毕竟是考核嘛,调子总要定得高一点,比如看到文件后积极报名,精心准备,认真考试,接受组织上的挑选等等,争取有更大的舞台,发挥更大的作用,为党和人民多做工作之类的等等。
犹豫了一下,高广成还是说了实话。他说,并不是我不想入党,而是组织上认为我不合格,不发展我入党。我在劳改农场时写过两次入党申请书,到司法局以后又写过三次入党申请书,前年,朱主任把我入党积极分子培养表都填了,后来党支部开会讨论时,又找不到那个积极分子培养表了。我以为我的条件还不够成熟,还不够党员的标准,于是,我就耐心地等待,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后来几天,高广成一直为自己说的话而后悔。他认为,副处长听了他的话一定以为,他这个人肯定有许多毛病,组织上不发展他入党,一定是他这个人不适合当领导。他应该说,他不入党是因为想做一个坚定的党外人士,能更好地搞自己的专业。直到那天看到市委组织部的文件,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八
刚到检察院上班那几天,每当坐在宽敞明亮设施齐全的副检察长办公室里时,高广成都以为在做梦,或以为坐在别人的办公室里。
尽管检察长说了,检察院给领导班子每个成员都配有专车,但高广成还是跟自己的司机说,早上上班不用去接他,他喜欢走着去上班,早上空气好,走着还能锻炼身体。下午下班也不用送他,他有可能迟一点儿走,边走边逛就到家了。
高广成上大学时就养成了早锻炼的习惯,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活动活动,然后走着去上班。开始几天,他走着走着就走到司法局的楼下,正准备上楼时,突然看到司法局的牌子,才想起他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于是,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司法局和检察院相距几百米,司法局在老楼里,好几家单位在一起办公,司法局在四楼,楼下挂着好几个大牌子。检察院在新楼里,是前年刚建成的新楼,有十几层,还有电梯,就他们一家在里面办公。由于房间多,用不完,几个领导就占了整整一层,每个领导一大间,因此,高广成的办公室就大得有些离谱,有五六十平方米。房间中央有一个两米多长一米多宽还带拐弯的大型老板桌,桌子后面是能旋转三百六十度的高背皮椅,椅子后面靠墙是一排整整一面墙的书橱,椅子对面靠墙是一排皮沙发和红木茶几。房间顶上吊着豪华吊灯,门头上面是一排中央空调风口,门正对面是一个向阳的大阳台。
天天坐在这么豪华的办公室里,高广成时常想到自己在司法局时和老胡、小林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如果来两个人,连屁股都转不开,觉得还是当官好。
高广成开始之所以总是跑错地方,是因为这间大办公室里还没有他干的工作,他一上班就想到司法局里的事情了。那天,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来检察院宣布文件的。第二天,领导班子还没有来得及分工,检察长就到省里开会去了,一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也就是说,在这一个星期里,除了偶尔有关系不错的朋友请他吃饭,给他送行,或祝贺他荣升,高广成什么事也没有。
坐在这么豪华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高广成关上门就想给过去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朋友打几个电话,一是汇报自己的工作变动情况,二是表明自己的态度,说明他并没有忘本,人阔了脸并没变,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就没有他的今天。
想来想去,他觉得第一个电话应该打给老谢。如果没有老谢,他可能现在还在那劳改农场里趴着,也许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但毕竟和现在不一样。可是,老谢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几年前的一天,老谢开着他那辆破上海到乡下办代理,开着开着,突然前面横蹿出一个骑自行车的小男孩,他一慌,一打方向,上海轿一头扎进水渠里,等村民们撬开车门,把他从车里拉出来时,他早就没气了。高广成的手机里至今还保存着老谢的手机号码,他打了几次,每次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他是谁?有什么事?他只好说打错了。
第二个电话应该打给于科长,如果没有于科长穿针引线,他还不认识老谢。可是自从纺织厂破产以后,于科长就到南方去了,今天在这家企业干几天,明天又在那家企业干几天,号码换了好几个,现在能找到他都不容易。
再一个应该是赵局长,如果赵局长当初没有认上他,一切都是枉然。可是,赵相林两口子几年前就到北京看孙子去了,手机早就停机了。
高广成正在想着还应该给谁打电话时,手机突然响了。他以为又是谁约今晚吃饭的,一看号码,原来是弟弟高广立打来的。
广立在电话中说,二哥,听说你当检察长了?
电话里面乱哄哄的,旁边肯定还有许多人,高广成赶紧轻声纠正道,副的,副的。
前两天广立打电话到家里,他不在家,是老婆接的。他问什么事?老婆说,广立准备建房子,想借点儿钱的。肯定是老婆把自己的信息透露给广立的,女人心里总是搁不住话藏不住事。高广成有些责怪老婆了。
广立大大咧咧地说,这也跟我们县长县委书记平起平坐的呀!
高广成赶忙制止他说,这哪儿跟哪儿,别瞎说,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吧。
广立说,二哥,你能不能抽时间回来一趟,他们不让我盖房子,要把我刚垒的墙脚扒掉。
高广成说,是哪个不让你盖房子?
广立说,是镇上的派出所,来了几十个人,带着大锤和钢钎,还要打人!
高广成说,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高广成心里堵得慌。以前农村盖房子想在哪儿盖就在哪儿盖,谁管过?现在在自己家宅基地上建房子都不让建,真是岂有此理!
正好是周末了,高广成决定回老家看看。
高广成家原有三块宅基地,广立现在要建房子的宅基地是他们家最早的一块宅基地,是父母年轻时住的地方。大姐广丽出嫁以后,父母先给大哥广志盖了三间瓦房。大哥结婚以后分出去另过,父母又给广成盖了三间瓦房,那时高广成正在上高中。高广成考上大学以后,父母就把本来给广成盖的房子给了广立。广立结婚以后,为了照顾小孩子,就让父母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老房子没人住,年久失修就把它扒了。
这些年,广立两口子一直在外面打工,存了一点儿钱,两个儿子也都大了,再过几年,考不上大学就要准备给他们订亲结婚了,没有房子说话就不硬气。于是,广立就想在老宅子上建一栋两上两下的二层楼房。可是,事情刚开了个头,火还没有烧上来,一盆冷水就浇下来了。
高广成回到家里,来到老宅基地前,看见工地上一片狼藉,砖头、水泥、黄沙、钢筋堆得到处都是,地基已经挖开了,地脚梁倒了一半。
广立说,他们不让盖早讲啊,现在搞得这么血糊淋啦的怎么办?
高广成说,他们为什么不让建房?
广立说,他们说我们这里是规划区,不准盖新房,现在的老房子迟早都要拆。
高广成说,能规划到这个地方?离县城远着呢。
广立说,是镇里的开发区,准备建工厂,我看早着呢,不如现在建上,以后拆迁还能赔点儿钱。听说你有一个同学在县城当校长,现在校长权力大得很,县长书记都求他办事,你找他问问,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建上再说,管他拆不拆。
广立说的同学是指他的高中同桌查全力,也是他在老家唯一保持联系的高中同学了。
查全力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师范学校当语文老师,从教导主任干到副校长。前些年,师范停办,改为三中,专招高考补习班,查全力去年刚提为校长。
查全力见到高广成,也不问他有什么事,立即把在县城的所有高中同学都找来了,他们有上班的,有做生意的,有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的,一起叫到饭店,加上学校的同事,摆了两桌,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多钟才结束。
高广成喝多了,不知道睡在哪里,早晨起来时才发现,他睡在学生宿舍里。双休日学生都回家了,宿舍就他一个人。
查全力说,建房子的事你找谁都没有用,镇里叫你建你就建,镇里不叫你建,你也对抗不了他们,派出所像一群狼,拿着大锤在那儿等着,你砌一块,他敲一块,你能搞得过他们?
高广成给广立打了个电话,就直接从县城回H市了。
高广成说,他们不让建你就不要建了,你有那个钱还不如到镇上买房子呢。
广立说,材料我都买回来了怎么办?
高广成说,卖掉!
广立说,卖掉?连地基加损耗,至少要损失一万块钱。
高广成说,一万就一万吧,谁叫你不办手续就动工的!
广立说,你说得轻巧,一万块钱在你手里不是钱,那可是我和你弟媳一年的血汗钱啊!
高广成无话可说,心情复杂地挂了电话,跳上一辆过路的车,走了。
九
检察长从省里回来以后,对检察院领导班子成员进行了重新分工。所谓重新分工就是从每个原来分管的领导那里挖一点儿事情交给高广成来管。
检察院原来班子成员有六个人,检察长兼党组书记,三个副检察长,纪检组长,政治部主任,现在加上高广成这个党外副检察长,一共是七个人。
办公室本来是检察长亲自管的,重新分工以后,小汽车的调配和管理属高广成管。另外,高广成还分管内勤、消防、安全等工作,看起来分管的事情挺多,实际上每个事情都有人管,他管也可以,不管也可以。后来落实到实际工作中,只有小汽车一项是实的,其余都是虚的。其实,小汽车也不用他去管,它们自己有轮子,只要加足油,司机让它跑它就跑,根本不会听他的。
由于高广成不是党员,每次开党组会都不能参加,而检察院的所有重大事项都是在党组会上定的,因此,高广成虽然是班子成员,其实是游离于班子之外的。高广成跟其他中层干部一样,党组会研究什么他并不知道,只有党组会形成决议以后,形成文件了,发到他手里,他才知道。他只能按照文件的精神贯彻执行,只有执行权,没有发言权。
到检察院工作一个多月了,高广成发现除了工资涨了一百多元,其他什么都没变。祝贺他升官发财的宴席早已烟消云散,过去朋友间的一些闲酒由于他职务的变迁也远离了他。他每天上班依然走着去,下班走着回。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短短一个月时间,路旁绿化带里的花都相继开放了。
这天,他还没进家门就发现家里气氛不对,厨房里抽油烟机呼呼地开着,客厅里的大灯亮着。他一推开门,客厅里像失火一样,烟雾缭绕。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大,沙发上坐着两个人,烟雾中他已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一声“舅”字才让他知道来人是谁。
姐姐广丽的儿子李根大专毕业已经好几年了,一直在南方漂着。自从他考上大学就没有到他这个舅舅家来过,听说舅舅最近当官了,而且是和家乡县长县委书记一样大的官,特地来找舅舅给他安排工作的,最好是公务员,当然,事业单位也行。和李根同来的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能一起安排最好,不能安排以后再说。
高广成没好气地说,你以为工作就那么好安排?现在稍微像样一点儿的单位都要考试,逢进必考你不知道啊,我这个副县也是考来的,不是谁恩赐的!
葛丽华不让高广成说这些丧气的话,说你能帮就帮一点儿,不能帮就算,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李根孬好也是大学生,又不是农民工!农民工都有事干,大学生还能饿着!
葛丽华说着就把精心烹制的几个小菜端了上来,又把过年别人送的剑南春酒拿出来一瓶。
高广成很长时间没在家里喝酒了,没想到喝着喝着就喝多了,竟然醉了。他与两个年轻人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就一个人坐到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竟然扯起了呼噜。
高广成正在做一个什么梦,胳膊肘被谁碰了一下,醒了。原来酒已经结束了,老婆喊他吃饭。葛丽华端着盘子站在面前,盘子里盛着什么他也没有看清。高广成睡眼矇眬中伸手抓了一块,原来是馅饼,软软的热热的,似乎还冒着热气。高广成把馅饼捏在手里,撕了一块塞进嘴里使劲嚼,嚼着嚼着,竟然没有嚼出味道,既没有油又没有盐,既不香又不甜,像嚼着一块塑料。
吴子长:安徽庐江人。1963年1月出生,1983年7月参加工作。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有毒的太阳》《残缺的月亮》,散文集《边缘人语》《倾听心灵的声音》,诗集《记住那片月光》等。近年来,以中短篇小说写作为主,已在《鸭绿江》《青春》《雪莲》《清明》《安徽文学》《阳光》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篇小说若干。现为安徽淮南市文联专职作家,《淮南文艺》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