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初年,颍河镇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儿。
顺颍河往东,出寨门一箭地,有一古庙。庙内敬的是何路神仙已不可细说。早先的时候,这里香火颇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庙内和尚数人,整日钟鸣磬响,倒也热闹一时。后来不知何故,日渐败落了。僧人们各攀高门,只撇下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凭靠庙后的二亩薄地度时光。时局一乱,老和尚圆寂,小和尚不知所向。天长日久,山门倒塌,院墙被近处人家明扒暗抽,少了大半。原来被善男信女踏得光光的场地上,野草丛生。仅剩下的几间廊房和大殿,少砖缺瓦,四大天王和大殿内的那尊主神以及手持金钢杵的韦佗像缺胳膊少腿,彩色褪尽,变成了几尊泥坨坨。凄风苦雨,断墙残壁,荒凉得令人发瘆。
繁华处起乱,偏僻处窝贼。这古庙地处荒野,便常有盗贼出没。每逢镇里遭了大劫,镇里人均是打着灯笼火把齐声呐喊着前来庙内搜索。有那么几回,亦曾擒拿过几个偷鸡摸狗的蟊贼,毒打一顿,索回赃物,押送官府,不了了之。
这一日午夜时分,镇内大户赵家酒馆被劫,数年积蓄的金锭银砣之类被贼人盗走大半。等一个出门小解的相公听见响动,那贼人已越墙飞逃。人们亦像往常一样,挑灯打火地呐喊追赶,等打开寨门,眼见那贼直奔古庙而去。人们蜂拥至前,团团围住了破庙院,灯笼火把把庙前庙后照得如同白昼。齐声呐喊一阵之后,方有胆大的人入内搜索。众人在院内细察一番,未见贼人踪影,却在大殿后的角落处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揪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跑走几年而不知去向的小和尚……
二
民国二十六年,蒋介石扒开了花园口,黄河水南下,一时间,西华、扶沟、淮阳等地均成了泛区。为防黄水再度南下,国民政府在颍河镇北十多里的地方打了一道百里长的国防大堤。到了第二年,陈州沦陷。国防堤外的黄水却几年不下去,汇成了一条河。水宽五里,全长三百余里,人称小黄河。小黄河以北是沦陷区,以南为国统区。离颍河镇十余里处有个大渡口,南岸的村庄叫苇园,北岸的村落叫姚路口。这埠头正设在汴京至皖地的交通要道处,双方都设了重卡。尽管如此,为钱舍命者有之。奸商小贩多从沦陷区带出洋货,偷运到国统区,回头再捎去土产品。当时正处国共合作期间,颍河镇又是沦陷区通往国统区的第一要镇,因而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陈州沦陷后,国民党县党部迁徙项城水寨镇。县党部书记于伯龙私人办的成达中学也随同南迁。水寨一下膨胀了。生意人被挤向两端,东端是皖地界首,西端便是颍河镇。三个要镇上下一条河,相隔不出百里,有水路有旱道,倒也便当。
颍河镇历史悠久,据传王莽赶刘秀时已是露水小集了。它背靠颍河,颍河上通京广铁路,东流入淮河,然后汇入黄浦江,可谓是通江达海的水上要塞。汴京通往皖地的大官道,皖地通往漯河的大官道皆路过这里,此地成了名副其实的水陆码头。有颍河这道天然屏障,成了抗日的第二道防线。国共少了摩擦,这里竟出现了空当间的太平。只几年工夫,颍河镇里的烟厂、商号、油坊、脚行、码头、钱庄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东南西北八道街的临街房被租赁个净光。南码头嘴儿、北小关、西门外、东门里新房陡起,隔三差五,总有鞭炮声响——又一桩生意开张迎客了。战争把人们打“油”了,在敌人眉毛底下竟无所顾忌。
由于颍河水清甘甜,发展最快的是酿酒业。从镇东到镇西,共有九家酒馆,最负盛名的是赵家酒馆和白家酒馆。由于酒馆多,每年还要别开生面地举行一次盛大的赛酒会。
赛酒会亦叫品酒会,由商务会发起。这小镇赛酒会与城里不同,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也有。时间选得恰到好处——八月中秋节。秋高气爽,不冷不热。总结过去,承上启下。若哪家酒馆获胜夺魁,春节前后必发一笔大财。张扬出去,可谓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因为是起大会,各家饭店、商号、小摊儿小贩儿均受益,所以也要为大会捐几个戏钱。九家酒馆老板更是慷慨解囊,早早地张贴了告示,下了请柬,定了戏班儿。因“酒”“九”“久”同音,戏要唱九场。每日有午戏和灯戏,恰巧是四天五晚上。乡人称酒家请的戏为“醉戏”。听这种戏,多是“连灯拐”——就是听了午戏,下午不走,到镇上馆子里端几盅,喝得晕晕乎乎了,再晃晃悠悠进场听灯戏。戏班子为助兴,从稳台到煞尾,亦多演与酒有关的剧目。诸如《贵妃醉酒》《太白醉酒》《白奶奶醉酒》……之类。唱到绝处,台上醉,台下也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恍恍惚惚惚惚恍恍皆入了仙境。戏煞,酒还未醒,酒鬼对着酒鬼吹牛喷大话,舌头发直了还不认输,惹得众人一拨儿一拨儿围着酒鬼们打诨取笑逗乐子,很是好玩。
所以,这种酒会极受嗜酒者和镇上人们的青睐。
每年的赛酒会多在镇西的“山陕会馆”里举行。山陕会馆又称山陕庙,因内敬关公,俗称关帝庙。这会馆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二年,虽屡经战火,但完好无损。这地方儿原是山、陕通向豫、皖的古道,两省商会因而在此设置了办事机构。后由上百名商人捐资兴建庙宇,作为他们接客、迎宾、联谊、祭典的场所。
会馆正门面南,两旁置六尺高石雕雄狮一对,狮面东西相向,威武壮观。进门的三间楼房就是戏楼,台面朝北。前檐上枋木均采用透花木刻,中间二龙戏珠,左右鸟飞鹿驰,刀法精巧,玲珑剔透,富有地方色彩的斗狮图,或舞或斗,造型生动,惟妙惟肖。戏楼两侧,东边楼内悬一巨钟,高达六尺,称为钟楼;西边楼内置一大鼓,直径三尺,高六尺,谓之鼓楼。每逢初一十五或祭典之时,晨钟悠悠,暮鼓沉沉,声震古镇。只是日寇侵华以来,再没响过。
大院内东西廊房各二十多间,成了达官贵人的包厢。中央系观戏场地,可容数千人。若遇庙会,楼下鼓乐齐鸣,楼上人影攒动,一派升平景象。正殿建在一座砖砌的高台上,殿前抱厦过厅,殿内供奉关公神像。左右有对联:
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
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
横披书:义气千秋。字体遒劲,绝非出自无名之辈。
由殿两侧至后院,又一方院。院内古柏、梧桐数株,傲然挺立,郁郁葱葱。不知何故,这里的梧桐格外能结籽儿。每年桐籽儿成熟季节,成群结队的孩子来拣着吃新鲜。
颍河镇里起会多,二月二、四月八、七月十五、八月中秋……无论起什么会,这里是唱戏的老地方儿。周围名戏班大都来过这里,诸多戏班儿也把来一次颍河镇作为荣耀。前院要唱戏,品酒会自然要放在后院。会场由商务会布置。正中神台上敬着酿酒业祖师爷杜康之像,案前香烟缕缕,摆放着整猪整羊,还有两个白底蓝花的景德镇老酒坛,上贴“福”字,字大如斗,“云子勾”花边儿,包了坛子大半个。两旁挂满了镇上文人骚客的诗文和手笔:“今年颍河春,玉色疑非酒”“开瓶泻樽中,玉液黄金卮”“闻道颍河泥池春,才似一盏即醉人”……多是翻腾名人的诗句。品酒会上的品酒家除去外地购货商外,大多是镇上头面人物:行政首脑、商号老板、驻军长官、土豪乡绅……三乡五村也派代表,可谓济济一堂。乡野代表虽不是豪门出身,但多“海量”,饮酒如饮水,不会喝酒的人光看他们喝酒时的“狠”劲儿就能醉倒。开店不怕大肚汉。若想酒畅销,确实离不开这等“酒缸”(他们恨不得世人都变成酒缸、酒鬼、酒篓……)。这些人虽不能左右酒市,但亦小觑不得,因而,他们便登进大雅之堂成了特邀代表。
酒能壮胆,酒能增色,酒后吐真言,煮酒论英雄……农家红白大典离不开酒,富豪之家一日三餐离不开酒……酒离不开人,人离不开酒。所以,这赛酒会益发吸引人了。
三
小和尚名叫慧觉,是十年前老和尚收留的一个弃儿,至于慧觉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父母为何遗弃他,众人均不知。老和尚收下这个年仅六岁的顽童,是出于慈悲。他无家可归,便让他出了家,整日教他诵经习文,练写书法。慧觉天资聪明,年长十多岁,就练了一笔好字。没想到老和尚溘然长逝,他一个十四岁的娃娃便外出以化缘度日。兵荒马乱,没人顾及空门,他只得沿街乞讨。昨天擦黑儿时分,他方从老项城回到颍河镇。面对残破的山门,荒芜的寺院,想起老和尚对自己的恩德,禁不住潸然泪下,心如刀搅,哭着哭着便睡去了。
众人揪出慧觉,放到赵老板面前。年轻少掌柜抬眼看了看小和尚,问道:“你这娃子,几年不见,哪里去了?”
慧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惊恐地望了望四周,见大多是赵家酒馆的相公,这才说道:“师傅圆寂之后,我便外出化斋去了!”
“你么时回来的?”
“昨儿个天擦黑。”
“见贼人了吗?”
“我睡得死,什么也不知道!”
“噢——”赵老板沉思片刻,最后对众人摆了一下手,便走了。
走到半路,赵老板突然叫过几个强壮的贴心相公,悄声安排了什么,只见那几个相公应声拐了回去。
几位相公踅回庙院,分开埋伏在四周,暗自藏身窥视着庙内的动静。那慧觉刚小解完毕,伸懒腰之际,打了个令人发困的呵欠,又进了大殿……直直等到东方发白,庙院四周死静,未见贼人出来,亦未见慧觉干什么令人生疑之事。
相公们悻悻地互望一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中只觉空空荡荡。
天明好一时,慧觉方起床,到颍河里洗脸漱口,事毕,便拿起家什到集市上去化斋。他身着破袈裟,边走边唱《化斋歌》:
小小和尚来化公,
化了东京化西京。
化红铜,铸佛面,
化黑铁,铸响钟。
前殿敲,后殿听,
与会斋公喜盈盈!
香灰起,纸灰落,
与会斋公把头磕。
…… ……
众人明知盖不起庙堂了,但也可怜他,多少总不让他空唱。他有一条破布袋,无论要什么全倒进里边。后面跟着成群结队的娃娃,恶劲儿地喊唱:“小和尚,没有娘,半夜起来尿一床!”慧觉只顾走,只顾要,头也不扭,任他们起哄耍笑。沿街的菜摊儿、酒坊、饭馆、店铺……怕大清早误生意,均是早早地打发了。这样一直要到半中午,慧觉的布袋满了,便背回庙中。不知他从何处弄了个半拉破锅片子,用砖支了,拾柴生火熬那些要来的烂菜、馍头儿之类。吃了便双手合十团坐在神像前闭目诵经。有时也跑到老和尚墓前哭一场,哭得伤心,连监视的相公都禁不住落泪。
从秋来到初冬,一个多月过去了,不但未发现蟊贼踪影,连慧觉也没什么异样。几个负责监视的相公便耐不住性子,纷纷向赵老板恳求撤岗。赵老板沉吟一阵说:“这样吧,让王尿和施六再留心几日,其余都甭去了!”
这王尿和施六都是乡下人,比不得镇上人刁猾,更不会半夜回家搂婆娘——因为是两条单身汉。他们二人白天在古庙四周佯装闲逛,夜里轮班打盹儿,一刻不敢放松。
慧觉年龄虽小,但由于会诵经,近处人家常请他给死人超度亡灵,他便可饱吃上几顿素餐。天气渐冷,破袈裟再不能御寒。穷能生点儿,他自有妙法。黑里回来,先跑到邻近麦草垛上拽麦秸。拽一大掐子,抱回大殿,燃了,把墙角处烤热,然后贴在热处睡觉。半夜墙凉了,就起身跑一圈儿,再拽再烤再睡。王尿看着实在可怜,便让施六去拽麦秸,自己挟着破被褥走进了大殿。
小慧觉看来了赵家酒馆的相公,很吃惊地问:“又遭贼了?”
“傻小子!”王尿笑笑说,“遭贼一回让赵家少了半拉家产,再遭贼怕是酒馆都开不开门了!”
慧觉许久没吭,双手合十,口中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诵了一句咒:“唵嘛呢叭咪哞!”然后拨动了一颗佛珠。
与尘世隔绝了!
施六拽回麦草,铺在墙角处。王尿摊开了破被,扭头对入神的慧觉说:“咱们睡在一起吧!”
慧觉如梦方醒地睁开双目,明白了,感激地望了他们一眼,接着又迟疑片刻,便睡在了另一头。施六笑笑,突然问道:“慧觉小师傅,你知道我们干嘛吗?”
“不知道。”慧觉回答。
“睡吧!”王尿示意施六说。说完,他有意无意地偷摸了摸小和尚的两只脚底板儿。慧觉的脚板光光的,与常人无两样,王尿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听人说,脚心长有两撮毛的人是飞毛腿。赵掌柜的金银被盗,贼人眨眼不见,非飞毛腿莫及了。
不一会儿,三人皆熟睡,睡得非常甜。
四
赛酒会那几天里,各家酒馆、酒店门前均是张灯结彩,如过大节一般。据传,赵家酒馆已放出风声,若这次“三联冠”,还准备放焰火。这焰火以前放过,场面宏大,令人瞠目。旷野里,搭起一个个高脚架,架顶棚了板木,放着或斗大或筐大的火炮。成千上万的人流涌进场地,拭目以待,以饱眼福。中秋节的焰火别有一番风景:皓月当空,“嫦娥”奔月,一棵棵“桂花树”绕着月亮打转转。传统节目更绝,一盘盘硕大的焰火炮斜放在颍河堤岸上,在两岸欢呼声中,只听一声炮响,便从火炮里蹿出一只大老鼠,顺水面跑上一遭儿,然后一头扎进水里……当然,临了还不忘宣传抗日,放一个“炮打日本兵”……
人们都想看焰火,皆默默替赵家祈祷。
赵老板叫赵复兴,祖上山西人,道光年间来这里跑买卖,看上了颍河这湾好水,便筹建了一个小酒馆,酿造泥池酒,没想生意越来越红火,几十年光景,就在陈州一带酿酒业有了名气。赵家酒远销安徽、湖北、关东一带,既赢了南蛮子,也赢了北侉子。在外说起颍河镇知者甚少,若说起赵家酒来,嗜酒者大都晓得。
赵家酒的王牌产品为“萧相醉”,是由“颍河仙酒醉萧相”的典故而得名。相传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称帝后,因没有一部完整的法典,国家难以治理,很是发愁。后来听说酂城有个名叫丘生的人编出一部治国安邦的律书,便派丞相萧何前去查访。萧何离开长安,昼夜兼程,一天正走着,忽觉酒香扑鼻,一打听,原来是到了颍河村。
萧何经不住酒香的诱惑,寻香而去,在依依杨柳的环绕中,一家酒店出现在眼前,店前高挑着“颍河酒香”的白布幌子。萧何乘兴下马,很想痛饮一回,岂料未饮几杯,就醉倒在地,三日之后方醒。
萧何办完公事,回朝交旨,刘邦责问他为何逾期三日而归,他便把颍河醉酒的经过说了一遍。刘邦将信将疑,便派人取来颍河酒,要亲口尝一尝。萧何说:“主公,此酒别有来历!据当地人说,有次王母娘娘开蟠桃盛会,各路神仙争相敬酒,她一时高兴,喝了个酩酊大醉,一甩袍袖把酒坛打翻,仙酒全滴洒在颍河村那段河水内。从此,用此水酿出的酒,便有种醉人的馥香。更奇的是,长长颍河,只有那段水好,水来变香,水过无味!此酒乃仙水所造,千万不可多饮!”刘邦仗着海量,哪信这套数,一连喝了三大口,便醉倒在金殿上,梦中还在感叹:“颍河酒,真乃仙酒也!”
此酒已失传多年,赵家酒馆开业之后,承袭古法,人工陈酿,终于发了大财。“萧相醉”看上去清澈透明,品尝起来醇香浓郁,软绵甘冽,尾净香长,很招众人厚爱,因而连年夺魁。
赵复兴是商务会副会长。这人极爱热闹,所以也是品酒会的热心人。他为人大度,每年灯节镇里闹花会,赔多赔少均由他收底儿。四街老会首盘了账,便走进赵家酒馆。赵老板问一声:“差多少包不住壶?”来人回答:“二百大洋!”赵复兴笑笑,叫了账房先生,说声:“垫了吧!”于是,便垫了。
一般情况下,评酒也就是评人。赵家酒佳人亦好,获胜无疑了。
初九那天为正会,天不明,四乡八镇的村民便拥进颍河镇,大街小巷里滚动着人流。关帝庙内,更为热闹。小小庙院里像要被挤炸似的,“嗡嗡”之声能传出几里外。庙前庙后院里院外飘荡着各家酒馆的生意幌子,酒香在空中弥漫,人们醉了似的随波逐流。半中午时分,戏台锣鼓敲响,众人便拥进戏楼前。戏场里人头攒动,偌大的场地像一下小了许多。边沿或角落处响起小摊贩们压抑的叫卖声,此起彼落中让人想到他们艰难的存在。卖山里红的、卖花米团的、卖桃扣鱼刀儿线腰带的,高挑着所卖物件在人流里挤扛,使得会场花花绿绿,色彩艳丽,颇似一幅活脱脱的《清明上河图》。
戏台上终于开唱《九杯酒》。紧锣密鼓一阵,静场片刻,弦乐渐起。众人皆昂首引颈,遥见一女子端酒杯上场。她浓妆淡抹打扮了,甩开水袖,纤纤玉指频频抚面,一声长叹,便细细地唱:
一杯酒啊,送给有情人,
才郎哥哥走进了绣房门,
双手把奴的郎君怀中抱,
叫几声啊,俺的有情人!
…… ……
这为垫场戏,多唱独角戏或折子戏。《九杯酒》——顾名思义,要从一杯酒唱到九杯酒,一杯四句感叹,四九三十六句,描绘一个妓女接客时的复杂心理,多是怨恨,但又缠缠绵绵。那女子是戏班“台柱子”,自然唱得绝,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娇娇滴滴,可谓五惟妙惟肖,感情波折转换自如又极注重调度,因而显得化境,达到了“一人满台戏”的效果。让人听得入心,如痴如醉,颇像自己也进入了角色,充当了那不出场的男客一般。由于人们听得入神,所以每到落板儿,场内必发出阵阵下意识的“唏嘘”声。她下场多时了,众人仍“品”在“味儿”里,场上静极。
垫场过后,便开正戏。正戏为宫廷戏《贵妃醉酒》。因为今日是正会,后院要隆重举行赛酒大会。
评酒开始,先举行抽签仪式。千头挂鞭响过,唢呐奏起。唢呐也是九班,按方位定了,可谓“九州方圆”。生意做到九州方圆,大吉大利无疑了。唢呐要吹出同样的曲牌,或“官笛调”,或“得胜令”,像文武百官朝拜君王一般。音乐声中,只见评酒会诸君与酒家老板开始向杜康施大礼。商务会长由景镇长代理,他先斟满三碗酒,燃点了大把香,红纸腰香腾腾蹿出蓝色火苗儿,继尔熄灭,化为青烟,香烟缭绕之中,景会长把那酒洒天一碗,泼地一碗,然后把剩下的那一碗敬给杜康。众人神情顿时庄严肃穆,满场只有那“官笛”声、“刷刷刷”地跪地起身起身跪地声。三拜六叩,一切完毕,方有两名妖艳小女扯开一条中间束有大红花的绸带,会长庄重地操起剪刀,环视一周,剪了。刀合花开,众人一阵呼叫,掌声如雷。
接下来,有一挂匣枪的镇公所保安队员捧出一个五升斗。那斗用红纸封了口,中间只留一个可入手的圆洞。那队员抱着大斗从左至右,让挺立以待的各家老板伸手抓签儿。那签儿按参加人数多少写了,如同抓阄儿。但无论参加多少,必须从“九”字开头,然后倒上去,八、七、六、五……一,倒至“一”后,再接上去数十、十一……这是事先规定好的。颍河镇只九家酒馆,用不着那么多麻烦。只是“九”为喜签儿,谁若抽到要掏赏钱封给那捧斗者。
九家酒馆的老板都想讨吉庆,皆备了大洋。
这次赛酒会被刘家酒馆老板抽了喜签儿,一片喝彩声中,刘老板美滋滋地掏出大洋递给了捧斗者。
各家老板挨个儿抽了,赵复兴抽了“八”号,白家酒馆的老板抽了个最末后——“一”。一般讲,这“八”是个忌数,像洋人忌“十三”和“星期五”一般。八,谐音“扒”。生意人讲究“七不归八不出”,“要想抖,三六九”,“抖”是方言,就是阔的意思。这一带娶媳妇看“好”,沾“八”不用,可见赵复兴这次有点儿“霉头”。但赵老板久经沙场,对此全然不在乎,在一片惋惜声中,他面部仍出现一副稳操胜券的得意之色。
白老板叫白玉龙,年岁不足四十,仪表堂堂,一副官商气度。他穿着也讲究,浑身上下衣褶不乱。只是有一条与众不同,爱留“国粹”头,整日刮得净光。这白家酒馆苦心经营十多年,直至前年才敢与赵家酒馆抗衡。白家酒馆的王牌为“醉中原”,已杀出了一条销路,打出了门风。多年来,他们遵守“客官就是佛爷”的经营之道,声誉日益提高。今日白玉龙抽了个“一”字,也不算顺利。因为众酒家品酒到最后时,嘴已麻木,即便是仙酒也未必能品出味儿来。但若有绝招儿,亦能有出乎意料的效果。当年首次评酒赵家也是最后一个,但“萧相醉”别出一格,照样力盖群雄。
评酒进行第一项:燃酒。这种奇特的比酒方式,别处极少见,所以很招人稀奇。
各家早已摆好了酒,一拉溜儿九个大酒坛,上面红纸黑字,分别写有“赵”“白”“刘”……“王”。公用大酒提子是一斤的,由主持人从各家酒坛里舀了,分别倒进九个大碗里,然后由九个评委同时燃了,用透明大罩子罩了,以防风吹。众人都屏了气,眼睁睁盯着那九只大碗里蹿出蓝蓝的火苗儿。一袋烟工夫,张家酒馆的第一个熄火,单见那张老板随着最后微跳的火苗儿咂嘴巴,面部呈出愧意。张老板的脸色还未恢复原状,王家酒也灭了火。一片轻微的讥笑咂舌声中,王老板生气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儿,那目光也随着黯淡起来。接着,刘家、施家……白家相继熄灭,唯有赵家酒坚持到最后一刻。全场雷动,欢声四起,人们禁不住为赵家“萧相醉”喝彩。赵老板面颊处荡起浮光,为掩饰心中激动忙托起了水烟袋。白老板恶狠地扫了众人一眼,面颊上的肌肉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接下来,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娃子掂秤上场(可能是娃子内心无邪,因而特让其主持公道),左右各跟随两个监秤人。那娃子挨个儿称了各家酒碗中剩下的水,边称边报数目,有一老生应声写在一块黑板上。全场哑静,只听得那童声在叫:“张家酒——剩水四两!王家酒——剩水三两一钱……刘家酒——剩水贰两!白家酒——剩水一两半!赵家酒——剩水一两——贰钱——!”
随着那娃子的拖音,全场又一阵雀跃般的欢呼!
“大会第二项——”景镇长等大伙儿静下来,便扯开公鸭嗓,宣布进行第二议程。“品尝开始——斟酒——九号刘老板——”
评委会全体落座,围坐在那三张方桌对起的大方案四周,各人面前放一能盛七钱酒的海盅。按规定,每家只品一杯。刘老板用酒提子在自家酒坛上灌了一锡壶,放了,双手抱拳作了个圈揖道:“诸位见笑了!”说完便开始谨慎地斟酒。斟齐了,谦恭地站立一旁。景镇长威严地扫视一周,大有“舞弊者,斩”之势。停顿片刻,景镇长端起,诸位也端起,景镇长仰面而饮,诸位也仰面而饮。同时亮盅,同时下咽……接下来是放盅声、咂嘴声。静场。喝者与不喝者都沉浸在了“品”字里。
过了好一时,没人发出惊叹之声,足见刘家酒平平。刘老板面如锅灰,乞求的目光一次次扫向诸位品官。众品官都像木雕,面冷如铁,毫无表情。景镇长下垂的眼皮突然张开,抬眉,高叫:“八号,上赵家酒——”
赵复兴并不惊慌,和颜悦色地灌了酒,挨个儿斟了,也不言语,目光扫视一周,颇有大将风度。景镇长带众端起,放在唇边,停顿,好像是酝酿情绪,先长出一口气,然后方把那酒细细地饮了。放盅。咂嘴。景镇长第一个感叹:“真乃仙酒也!”众人纷纷应和:“仙酒!真乃仙酒!”
一片悦色!
赵复兴面部荡起春风,白老板的嘴角儿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气。
……好一时,终于轮到了白家酒。白玉龙稳健地站起身,阔步走到自家酒坛前,“嚓”地撕去了那写有“白家醉中原”的红方纸,然后对评委们拱手施礼道:“诸位!鄙人的‘醉中原’略逊于赵兄的‘萧相醉’,白某甘拜下风!”说完,朝东一摆手,只见白家一相公又抱出一坛酒来。等放稳了,白玉龙方说:“这叫‘清宫玉容葆春酒’,是用清宫秘方酿制而成!今日献丑,请诸位多多关照!”
景镇长怔了一下,因有赛酒中允许调换品种的规定,也不好发作。白玉龙挨个儿斟了,又说:“这酒另有别名,叫‘一杯硬’!”
酒名如此典雅,浑号如此粗野,先镇住了众人,禁不住再往杯中瞧,才见那酒果真与众不同:略带琥珀之色,但又晶莹剔透。浓而清,清而浓,自己的眸子映在杯中,犹如两颗珍珠。景镇长望了好一时,才抬眼缓缓地瞄了白老板一眼,然后端杯,一饮而尽。
众人相继一饮而尽。
酒进口中,顺咽喉直流肠胃,只觉如饮清泉,既不火爆,也不平淡,进到腹中,如数只纤手抚肝摸肺,痒得舒服,温得熨帖,犹如进了闺秀的雅床。尽管如此,众评委都不评价酒的优劣。
白玉龙只是冷冷地笑。
一时,喝酒者的面色开始泛出红光,大有返老还童之状;又一时,个个春心荡漾,裆部发热,互望互怔,那目光里均透出火样的东西,都莫名其妙了!
景镇长娶有三房两妾,整日为缺阳而烦恼。今日一饮此酒,如获至宝,惊喜万状,禁不住高叫道:“妙酒!”
众评委这才纷纷盛赞,喊声叹声如决堤的洪水,禁不住站起,又慌慌坐下,心猿意马地叫着,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个个都像发情的公猪。
那赞叹声、惊叫声,震撼了整个关帝庙。看戏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到后院瞧热闹。赵复兴做梦也没想到,白玉龙的“清宫玉容葆春酒”竟能赢了一台戏……
五
王尿和施六白天暗访,黑里就同慧觉一同睡。好像慧觉也成了监视人似的,三人慢慢混得熟稔,说话也不戒备了。时而酒馆改善伙食什么的,王尿和施六总想方设法给慧觉弄来一些让他尝新鲜。慧觉口中感谢,就是不肯动荤。
“少林寺的和尚都吃荤,你为何那般认真?”王尿生气地问。
慧觉只笑不语。
望着他那清瘦的面庞,破旧的袈裟,王尿和施六暗地商量,决意在闲谈话语中慢慢劝其还俗。因而每晚临睡之前,三人总是东拉西扯。施六先缠着慧觉谈空门秘事,尤其要谈和尚尼姑之间的拉拉扯扯。慧觉说那皆是故意编排的,万不可轻信那些亵渎佛门的瞎话!二人哪里肯信,就给他抓痒痒,抓得他满床打滚,痒得直掉泪,但还是不说。施六无奈,就猛地掀开铺盖,说是要检查检查……慧觉面色羞赧,双手把私密处捂得死紧,就是不让施六的双手入禁地……怎奈有王尿相助,慧觉哪能逃得脱!
“怎么样?”施六得意地说,“谁说你脱不得俗!”
慧觉说:“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自古无完人;百行孝为大,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
施六笑道: “这是实话!”
慧觉读过《心经》《金刚经》,为替自己辩解,便借机给二人大讲开来。说是人生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其中就有淫。出家人为去掉这些烦恼,所以脖子上的佛珠是一百零八颗,佛寺敲钟打鼓要击一百零八下,诵经念咒要够一百零八遍……”连寺庙、古刹、陵宫的台阶都是一百零八磴,拨一颗珠,就少一种烦恼……”
“我看你们是自寻烦恼!”王尿打断。
“是呀是呀!”施六应和,“你身上的玩意儿一样不少,信佛弄个屌!”
“阿弥陀佛!”慧觉听施六口吐脏言,忙双手合十道,“信佛为的是消灾免难,逢凶化吉!”
施六大笑道:“逢凶化吉个屁!你眼下连个铺盖都没有,神怎不赐与你!听我的话,眼下兵荒马乱,不如还俗了!”
王尿也趁机劝说:“是呀!看你是个本分人,俺真不想再让你受这份罪了!镇东袁家,老两口一个闺女,开个小酒店,日子还富裕,干脆去入个赘门女婿吧?”
施六笑道:“若我们两个年轻,哪会轮到你小子!”
慧觉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王尿见慧觉动了心,拍胸打赌说:“就你这模样儿,保准能成!”
慧觉再也入睡不得,睁了半夜眼睛,将明时刻,才打了个盹儿——盹儿里又做了个美梦……
六
白家酒馆的“清宫玉容葆春酒”是一种淡色浓味儿酒,内里是否有春药之类,不得而知。据传白玉龙为弄到此酒配方曾奔波了几年之久,花钱不说,路途辛苦是不言而喻的。
“清宫玉容葆春酒”夺魁之后,白家酒馆开始大批量酿造。前来订货的客商络绎不绝,一时间,竟有供不应求的趋势。白玉龙为保这王牌,在酒质上一刻不敢放松,深得用户赞誉。
白家酒馆在东街财神阁左边,连年外扩,场地已赶上了赵家酒馆。酿酒的作坊是大筒子房,一拉溜儿几十个大泥池,用于发酵酒料。这泥池垒得讲究,是用红土、黑土、黄土……等多色杂土掺合而成。未成泥之前,这土要晒上一二年,为的是充分吸收阳光,把阴土变阳土。筒子房往北的墙角处,是几个大蓄水池。池底池帮全是黄胶泥捶打而成,终年不漏水。上面有油布制做的大罩子,每逢晴天,有专人晒水,并用一根长竹竿搅翻,目的和晒土一样。白玉龙不信颍河水是什么仙水神液,他只认是水质好。为更好利用这一点,他把颍河水汲上来之后,还要暴晒。一般说,酒以水为贵。圈晒过的水酿出的酒味儿浓烈,因而,他从不用新水,多用晒过圈过的熟水。
白玉龙想拿下赵家酒馆是蓄谋已久了。初开张的时候,他三年不卖酒,统统圈够三年方放市。那三年里,他派出大批的人去外地宣扬“醉中原”,而且专攻“萧相醉”的畅销处。为挤倒“萧相醉”,可算费尽了心机。他到处派人偷换“萧相醉”的招牌,挂上“醉中原”,然后去县衙告大状,说是酒家偷梁换柱,拉大旗扯虎皮,诋毁了“醉中原”的声誉。他收罗说书唱小戏的,编出一些“醉中原”的奇闻,遍天下地唱,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时而还造出惊人的天下奇闻:某年某月某日,一窝土匪绑了白家酒馆的票,不要金不要银,专要陈放三年的“醉中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醉中原”还未放市,就造成了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尽管众人谁也没见过没喝过“醉中原”,但说起“醉中原”来,已有馋涎欲滴之状。一时间,人心所向“醉中原”。
三年后,白家酒馆开张卖酒,销路力盖群雄,连“萧相醉”亦望尘莫及了。而且此酒专销外地人,可谓“墙内开花墙外红”!但在颍河镇里,白玉龙经营十年的“醉中原”却始终未能敌过赵家的“萧相醉”,真真令他憋气!这并非“醉中原”徒有虚名,而是“醉中原”初次参加比赛时第一印象未使众人一震,于是一直屈居第二。常言说:酒头茶尾末袋烟。这第一口酒往往能决定一种酒的命运。为此,白玉龙困惑了许久。几年前的一天,他听一个过路人说起慈禧太后喝过的“清宫玉容葆春酒”来,便紧追不放,从宁陵到商丘,从商丘到林河,终于从一位九十多岁的老酒公口里讨到了秘方。他如获至宝,两个月未出作坊,终于酿出了第一坛酒。圈了三年之久,他烧了大把香,才打开坛口。顿时,一股异香撩人心扉。他喝了一口,不一时便浑身发热,筋骨膨胀,目射异彩,心猿意马,禁不住高叫:“妙酒!”从那时起,他就晓得今年战胜“萧相醉”定而不移了。但想起“醉中原”的教训,未敢莽撞。他深知若拿“葆春酒”过燃酒一关,定然捞不到第一。于是,他便先上“醉中原”,然后推出“玉容葆春酒”,一俊遮百丑,终于获胜。
白家酒达到预期效果之后,他心情略略舒畅了一些,但精神上时刻不敢放松。尤其酒会结束时赵复兴的那一眼,似要把他看穿似的,一直在他脑际闪现。别瞧赵复兴表面和颜悦色,但办起事来老奸巨滑。当年首次赛酒,他赵家的“萧相醉”上场,抽签儿为倒数第一。没想最后轮到品尝赵家酒时,赵复兴也换了酒,上的还是“萧相醉”。同样的酒,他为何要换!白玉龙疑惑许久不得其解。有一次赵家请客,众人喝得酩酊大醉。临了,赵老板又让人端出一杯酒来,让白玉龙品尝。白玉龙喝了,一股清香直沁肺腑,禁不住大叫:“好酒!”赵复兴笑了,好一阵才说:“这是窖存的冰水!”白玉龙不解地望了赵复兴一眼,摇头否认。赵复兴燃了烟,对他说:“就知你不信,实话对你讲,你老弟喝了那么多酒,到了这会儿,一肚子全是酒!嘴已麻木,连喝水也有酒香!这好似十二道菜过后的那碗汤,不搁盐也感到咸是一样的道理!”白玉龙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好一时才恍然大悟道:“第一次评酒,你老兄获胜的原因我知晓了!”赵老板微笑默认,并炫耀说:“算你老弟聪明!这其实是一常理,但许多人却迷而不解!如果我仍上高酒,众评官定会嫌劲大烧口,但我上了低酒,可谓集众家之酒为吾酒增力了!”
白玉龙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就是经商之道,这就是与众不同!白玉龙顿时从中悟出了什么。于是他开始用心做生意,开始从佩服中滋长嫉妒,开始雄心勃勃,开始盯住了赵复兴在商界的位置……多年来,他十分重名,因为名与利紧密相连,名气越大搞钱越多,此乃生财之道。所以,他对相公格外和气,把相公看成人,要他们做生意信誉至上,做到童叟无欺,和气生财,而且报酬要比别家酒馆高一些。他把白家酒馆变成了一个集团,人心所向才是取胜之根本!
“清宫玉容葆春酒”夺了状元之后,白家酒馆如过大节一般,张灯结彩,鞭炮阵阵,有的相公竟激动得热泪长流。白玉龙在酒宴上说:“创王牌不易,保王牌更不易!”从此,他每天必进作坊检验酒质。相公们知道白老板的苦心,越发齐心合力了。
今早天一明,白玉龙又进了作坊,直到近中午,他才洗手回府。
白家住的地方紧挨着作坊,只一墙之隔,是一四合大院。这院落坐北朝南,一色儿磨砖对缝的大瓦房。门口处有一溜儿青石台阶,顺台阶上去,一边一个雕刻精美的小石狮。小门不大,黑漆漆的,上边还镌刻着一副字体遒劲的对联。
上联云:泥池飞醨冲四海
下联书:颍河飘香醉中原
是白玉龙的亲笔。
白玉龙的妻子凤彩比玉龙小两岁,虽少大家闺秀的典雅,但具小家碧玉之贤淑。她十分担心丈夫的那股犟劲,时常有意无意的好言相劝,而白玉龙只听不语。这次赛酒夺魁,凤彩未多些喜悦,却平添了不少忧愁,愁什么?她也说不清!只是一股无名愁。因而她显得郁闷不乐。
白玉龙知道妻子的心事,进得房来,亦不搭言,净了手脸,望了妻子一眼,便默默地看书。
凤彩沏了香茶,端至丈夫面前,伫立一时,叹气道:“自古两雄相争必有一伤!你虽年轻气盛,我真担心你最终不是那赵老板的对手!听俺的话,把那第一让了吧!”
“怎么让?”白玉龙望了夫人一眼,为她说出这等话而好笑,“让不掉的!更何况我也不会让!你记住,人活一世,转眼就是百年!若求安分,窝囊终生;若求不凡,唯有相争!这也是古训明理!”
“咱有吃有喝,何必自寻烦恼?”
白玉龙听到“自寻烦恼”四字,不由吃了一惊。他面颊的肌肉痉挛着,老半天才说:“按俗人所说,想消除烦恼,六根清净,除非出家当和尚!但你不知,和尚亦有和尚之烦恼呀!我多年来苦心巴力,一心想出人头地,就是想消除这种烦恼!”
“出人头地就没有烦恼了吗?”
“也有!不过,那种烦恼是另一种滋味儿。我自幼受尽磨难,就是想尝尝那种滋味儿!”
“眼下你已尝到了,不如急流勇退!”
“不!远远不够!”白玉龙憧憬着未来,双目顿放异彩,“再说,如今已箭在弦上,八家老板全盯住了我!尤其我出身卑贱,他们从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决心磨得他们双目出血!”
凤彩望着咬牙切齿的丈夫,恐惧得张大了嘴巴……
七
颍河镇东街是一条麻石铺路,年岁已久,坑洼不平。街两旁皆是饭铺、茶肆、小酒馆之类,因而临街房多是道人帽式样,前高后低,一拉溜儿的“铺达子门”,上门下门之际,“扑哒”之声如初一五更时的零星鞭炮响。
袁老汉叫袁甲田,五十多岁年纪,老两口一个闺女。闺女叫袁凤彩,年方十六岁,一根独辫儿老长,人称“袁家大辫儿”。袁家住在财神阁左侧,三间门面草房为酒店,后边又有三间寝房,宅子不算小。袁老汉卖的是赵家酒,三尺长的生意幌子上写着“颍河萧相醉”,下面还有一束长短不齐的蓝穗子。由于年长日久,幌子已zAbPyQGRnlNSobPhQ/zV4Q==发白,显得油腻腻的。门面房的东间是柜台,货架上一溜儿几个大酒坛,菱形方纸,统写“赵”字。另两间摆了木桌竹椅什么的,并不拥挤,酒店不但卖酒,也随卖些卤鸡、牛肉、猪舌、狗头之类的下酒菜。天明至天黑,生意也算兴隆。
老两口一个闺女,招选入赘女婿是定了的。周围后生极眼馋这一宝地和家业,也有胆大的曾托人说媒,但袁老汉均是婉言谢绝。他有他的想法:不论家道穷富,只讲一个人,人有些学问才能理好这份家业。可恼镇里的门户相对者皆不愿入赘,门户低的又大都达不到这个水准。说媒求婚者虽多,但极少他看中的,因而只得推托女儿尚小,再过两年也不迟。
施六、王尿到酒店把心思与袁老汉一说,袁老汉沉思片刻,把胡须捻成了绳也未开口。他心想:这对月老是赵老板的贴心相公,决不能敷衍了事,有伤好意!慧觉自幼出家,深得老法师的真传,知书识礼,模样英俊大方,论说是一难得的贤婿……只是这娃儿是个弃儿,无名无姓,将来孤门小户,要遭别人欺侮如何是好……
王尿就知他会在这方面犹豫,便劝道:“这慧觉贵就贵在无家可归上!你老想想,他无家可归,便也无牵无挂,岂不更跟您一心了吗?”
施六也说:“是呀是呀!他决不会与你有二心!再说,镇上不同乡里,户大人多仗势力!这里多为外来人,七姓八家,谁欺负谁?俺家赵老板在此也是孤姓,有人敢说不字吗?怕是巴结还巴结不上哩!生意人,讲的是个理财,事在人为嘛!”
几经说合,袁甲田终于动了心。他对施、王二位说:“承蒙二位操心费神,只是我家小女生性良善。如若遇上位性情暴躁之人岂不苦了我家女儿!”
施六当胸一拍说:“这个你老放心!慧觉自幼入空门,修行多年,耐磨得很!”说着,便大讲起三人在庙堂之事,连检查慧觉的小鸡子都说了,直听得袁老汉眉头打结才方休。
旋六、王尿兴冲冲回到庙内,把事情争先恐后地说了几遍,慧觉沉思良久才施礼道:“二位大哥为我操心到这一步,真乃肝胆相照!我慧觉再不还俗还有何说?”言毕,便从袖筒里摸出一支毛笔,到门外残墙处寻了一片光亮处,挥笔写了几行字:
各位斋公,佛门弟子慧觉因生计所迫,无奈还俗,上对不起佛主,下有愧于法师……阿弥陀佛!
写完之后,又缓步走到法师墓前,双手合十,闭目静坐,口中念念有词一阵,方起身转回大殿。
“最好借身衣裳换一换!”施六说。
“不!”慧觉固执地说,“就这样!”
“这是去相亲!”王尿着急地劝道,“相不上会后悔一辈子的!”
慧觉笑笑,说道:“这里不是有我的归宿吗?”
二人拗他不过,只得领他去镇东街。
三人一同到了袁家小酒店,袁甲田正在门口等候。慧觉上前一步,施礼问安:“见过大伯!”袁老汉见小和尚面带菜色,衣衫褴褛,但仍掩不住清眉秀目,不由大喜,忙把三人让到寝室,命老伴取出自己年轻时的衣服,让慧觉更换。慧觉对施六、王尿报以得胜的微笑,忙去里间更换了。众人见慧觉焕然一新,更显得文静大方,不禁大喜。袁家老两口见慧觉一表人才,更是喜上眉梢,当即摆宴酬谢两位月老。酒过三巡,袁老汉对慧觉说:“贤婿已经还俗,总不能还叫法名。今日喜逢二位在场,还是拟个官名为好!”慧觉欠了一下身,不假思索地说:“我本是无家可归的弃儿,多亏法师生前照料,方有今日。眼下承蒙伯父大发慈悲,实乃是上神相助。我自幼入空门,又是无家无姓无名之人,可算清白无挂。于是我想取白为姓氏。今日又遇袁家相救,袁为龙,取‘遇袁’为‘玉龙’吧!”众人一听,无不惊叹慧觉的聪颖,于是便连连劝酒。没想几杯酒下肚,白玉龙顿觉头昏脑胀,不一时竟呕吐起来。袁甲田并不嫌弃,说道:“你自幼吃素,顶不得酒,怎奈日后与酒有分不开的缘分,只得再苦一回!”说完,又斟了满满一杯,递给慧觉说:“喝下去!”慧觉眉头紧锁,视酒如药,摇头不止。袁老汉并不怜他,直直地伸出胳膊,硬硬地说:“喝下去!”施、王二人见慧觉痛苦难忍,忙站起解围,争相要替小和尚饮下去,袁老汉不依,反说:“二位不懂,他首次醉酒,若停下不喝,日后必不能沾酒!若能喝下这杯烧心酒,日后海量无疑!男子汉大丈夫若不盛二斤酒,岂能扛门户?”慧觉一听,瞪大了眼睛,不等袁老汉再劝,便接过去,咬咬牙,双目似充了血,一下倒进了肚里。那酒如一溜滚烫的火蛇直直烧进肠胃,所到之处如烧起了燎泡又塌下露出了红红的肉芽儿再浇上了沸腾的油……剧痛难忍,连五官都挪了位置,面色苍白,汗珠如雨,不一时便浸湿了衣衫……没想白玉龙硬是挺了起来,伸过酒杯,狠狠地说: “再来一杯!”众人赞叹不已。袁老汉禁不住叫道:“好!是条汉子!”
施、王二位酒足饭饱之后,打着嗝儿见了赵老板,把慧觉还俗起名白玉龙并入了袁家赘门女婿之事从根至梢儿说了一遍,赵老板连连称赞,说二人行了大善!按佛教之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即唤过账房先生,赏了二人两块大洋。
八
赵家酒馆的后院里放有几百口大缸。那黑釉大缸多是均州货,凸肚儿小口,半截儿埋入地,上面有猪尿脬装锯末制的盖儿,既防雨又保气。一缸能盛酒五百斤,圈放一个时期方才上市。
“萧相醉”为高粱酒。红高粱酿出酒来,一斤能卖五斤钱,因而这一带有“要想富,酿酒醋”之说。赵家家大业大,小来小去从不放在眼里。尤其颍河镇上的无赖,手紧了就来借几个,借了不还,明耍赖。平常无事,他们还端着菜碗要酒喝,先伸出菜碗,到伙房里浇香油,菜吃完,酒喝足,碗底儿剩下的油还可以回到家里烙油馍……连相公们都看不下去了,赵复兴还乐呵呵地说:“常来玩儿,啊!不来可是小瞧人了!”人走了,他还和气地数说相公: “万不可大处不看小处看!人嘛,谁也一竿子插不到底儿!”
所以,赵复兴人缘极好。
白家酒夺魁之后,赵复兴并未显得过分郁闷,仍是满面笑容地迎送着前来宽慰的人。颍河镇上有头有面的人物大都来了,喝盅茶,吸袋烟,宽慰赵家,临走还特意嚷嚷着打几斤“萧相醉”,以示自己是赵家酒的忠实酒客。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赵老板这么多知己,更足矣!
几个无赖更是如疯一般,先在十字街处骂骂咧咧,累了,就去赵家酒馆喝酒,醉了,又出来打抱不平。骂大街是无赖们的一技之长。赵老板的恩德,只有在此特殊时期方可相报。他老人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正是两肋插刀之时,哪个还装孬种!叫着骂着,后面成群结队的人瞧热闹,活脱脱一台戏。
另七家酒馆老板每天皆来赵家酒馆借酒浇愁。他们议论纷纷,满腹牢骚,皆把自己的私愤借此发泄,都说评酒会不公。刘老板更是双目喷火,说道:“赵兄夺冠,天经地义,我等没的说!可恼小小白玉龙,用那鸟酒迷了众评委的心窍,令人实难相服!”
老板们纷纷应和,说是为反抗这种不公,大伙儿应该联合起来,威胁评酒会——来一个大罢市!
赵老板知道这些人为赵家诉不公是假,为自己泄私愤是真。当年赵家夺魁,这番话也会有的,只是他赵复兴听不到而已。他心里很是瞧不起这些人,反倒极佩服白玉龙。他为自己遇上这位强手而感到骄傲,输也输得服气,赢也赢得值得!人生在世,这才叫够味儿!
众家酒老板见赵复兴缄口不语,忙问道:“赵兄,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同意什么?”赵老板如梦方醒地问。
“罢市呀!”
赵老板沉思片刻,笑道:“诸君都不卖酒了,岂不更便宜了白老板?”
“哪里哪里!”张老板说,“我等只是携起手来,威胁评委会重评而已!”
“那样办是否显得我等太小家子气了?”赵复兴扫了众人一眼说,“其实,酒评白家,想来白玉龙是另有高招儿!诸位若光在此怨天尤人,而不去想办法在酒上打败白家,外人如何评议我等?再说,白玉龙酿酒十年功夫就达到这一步,切不可等闲视之!”
众位老板一听,皆张口结舌,你望我,我望你,最后又一起望着赵复兴。
赵复兴呷了一口茶,显得雍容大度,顿了一下方又心平气和地说: “诸位有目共睹,此次评酒,受损最重者是我赵家!鄙人信道,道家认为:兵强则灭,木强则折;争强好胜出人头地的人总归不会有好下场的。家酒失利,街坊邻居皆来宽慰,我已足矣!万事应顺乎自然,这叫买卖不在仁义在,更何况我是关老爷的同乡呢?”
一番话直说得众家老板五体投地,皆说赵兄是仁义之君,今后一切均愿听从赵兄之命,若有不从,天打五雷轰。
送走几家老板不一时,景镇长也大驾光临。他抱歉地对赵复兴说:“赵兄此次屈尊第二,实乃出于无奈!”
赵老板笑笑,拱拳道:“家酒败于白家,理所当然!”
景镇长笑道:“赵兄如此大度,鄙人更觉无地自容!”
“景兄过奖!”赵复兴让景镇长坐了,然后单刀直入地说,“其实,白家酒也是赵家酒!”
景镇长惊诧片刻,急忙问:“此话怎讲?”
赵复兴的面部掠过一丝狡黠,笑了笑,说道:“景兄是否还记得十年前寒舍遭劫一案?”
景镇长眉头打结一时,沉思片刻问道:“你是说那盗案与白玉龙有关?”
赵复兴点点头,突然又摇首说道:“没有确凿证据,鄙人只是怀疑而已!不过,这没有什么,只当是借钱与他替我做生意罢了!”
“不知赵兄有何妙计能让白家酒馆姓赵?”
赵复兴双目发阴,冷笑道:“只需老夫略施小计,白家酒就可变成赵家酒!只怕景兄不肯相助小弟一臂之力。”
“你我交情非同一般,愚兄一定鼎力相助!”
“那好!景兄如此看重于我,实乃三生有幸!请!”赵复兴霍然站起,领景镇长进了内客厅。
九
慧觉在袁家酒店当了少掌柜。他为人谦和,账目清晰,很招顾客青睐。小生意日见红火,不久便攒下了银钱。过了两年,袁老汉便择下良辰吉日,给女婿女儿圆了房。那一日,各家店铺以及小商小贩都前来贺喜。袁宅内外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因为袁家酒店卖的是赵家酒,赵老板也备了厚礼,派施六、王尿二人送到了袁家小店。
袁老汉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地接过礼物,对白玉龙说:“这可是赵老板的恩赐,你我能有今天,可全托赵家酒馆的洪福呀!”
年方二十的白玉龙吃胖了,也长高了,方面大耳,鼻直口阔,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儿透出刚毅傲岸之气。他望了望赵家礼物,眉毛耸了耸,不屑一顾地说:“爹,咱总不能老让人家恩赐彩礼嘛,有来有往,应该一视同仁!”
袁老汉见玉龙当着施、王二人说出这等话,忙呵斥说:“休得无礼!你卖的是赵家酒,赚的就是赵家钱!”
“施、王二位老兄不是外人嘛!”白玉龙矜持地笑笑,对施六、王尿说,“请!”
众人进了堂室,袁老汉唤出女儿,白玉龙和凤彩谢过月老,施六掏出一个红纸包说:“你交了两个穷朋友,只能添些薄礼,黑不黑画一道儿,见笑!”
白玉龙也不客气,接过礼钱,放了,然后起身去里间取出两大包钱来,对施、王二位说:“小弟开店几年,积了些银钱,多亏二位当初相助!这点儿小意思,请二位哂纳!”
施六、王尿慌忙接了,一齐道谢:“恭喜老弟发财!”
白玉龙望了二位一眼,突然说道:“如若二位兄长在赵家受屈,日后可到敝店做事!”
“不不不!”施六连忙摆手谢绝说,“咱们朋友归朋友,但有损赵老板声誉之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王尿也急忙应和道:“是呀是呀!赵老板为人谦和,实属难得的东家!”
“赵老板信奉道教,二位老兄也成仁义君子了!难得,难得!”白玉龙嘴角儿溢出一丝冷笑,停了片刻,突然又说,“麻烦二位老兄给赵老板捎个信,从今日起,敝店不再经营赵家酒了!”
众人惊诧。
袁老汉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好一时才问道:“赵老板哪点儿亏待过咱们,你竟如此狂言?再说,这颍河镇上除去赵家酒,卖谁的会有这般红火!”
白玉龙扫了众人一眼,威严地挺着胸,一字一板地说:“白——家——酒!”
众人更是瞠目结舌。
袁老汉怔了好一时也没转过弯儿来,慌慌地问:“这镇里哪有白家酒?”
“你老别忘了!”白玉龙傲岸地动了一下嘴角儿说,“你的女婿姓白!”
这一下,不但把施六、王尿震了,连凤彩也被震了。
袁老汉听女婿说要办酒馆,傻了一般。这是他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他辛苦一生,为女儿几经挑婿,只求保住小店,保住小康日月,从没奢望办什么酒馆。他真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禁不住又问道:“你要开酒馆?”
“是的!”白玉龙稳重地欠了一下身,对岳父也是对众人说,“其实嘛,这有何大惊小怪!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办,为何咱不能办?”
“那可要好多钱呢!”凤彩不自禁地插言,像是有什么担心。
“凭咱们多年的积累,差也差不多!”白玉龙说完,扭身向施六、王尿问道,“二位兄长,你们意下如何?”
施六仍在发呆,听到白玉龙问话,如梦初醒地连连应道:“好,好!白老弟年轻气盛,前途无量,定能成功!”
“托你的吉言!既然如此,那就请二位把我的想法说与赵老板,请他多多包涵了!”
施六、王尿匆匆回到赵家酒馆,把事情端底如实说了,没想赵老板并不为此一震,只是来回踱了几步,沉思一时方问:“好事嘛!白玉龙年轻有为,实是难得的人才!白家酒馆正处筹建时期,相公奇缺,他没留二位在他身边供事?”
“留了!”王尿诚实地说,“我们已经当面婉辞!”
“俺怎能干出那等对不起你老的事儿呢?”施六恭维地笑道。
赵老板半天没吭声,又开始了踱步子,踱了一阵,若无其事地笑了,转身对施六、王尿和颜悦色地说:“二位如此信得过我,老夫实在羞愧。你们来赵家多年,多有不周,万请多多包涵。我想,你们和玉龙是朋友,交情非同一般,二位又是他的恩人……我赵某虽舍不得你们,但不能不讲情义。既然白玉龙有求于二位,我只得忍痛割爱,只是日后别忘赵家酒馆,我便足矣!”
二人一听,大惊失色,慌忙跪地,磕头如鸡啄米,连声哀求说:“使不得,使不得!万求赵老爷高抬贵手,广开洪恩!”
赵复兴见状不由心酸,急忙搀起二位,含泪道:“二位若如此误解,我赵某怎有颜见世人?老夫权衡左右,一是为着日后与白家关系,二是为二位着想而已!你们皆是单身汉,去到白家,白玉龙决不会亏待你们。他若帮你们寻下家小,也了却我的一桩心事。赵家家大业大相公多,鄙人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哟!”
施六、王尿听赵老板话出肺腑,亦不由热泪溢眶,急忙磕头谢恩。赵复兴叫过账房先生,安排道:“另发给他们二位三个月的饷钱!”施、王二人万谢不止,挥泪而别。
没出半月,白家酒馆开张,千头挂鞭响过,白玉龙拽下门前老杨树上那写有“颍河萧相醉”的生意幌子,换上了他的亲笔:“白家酒馆。”笔走龙蛇,字体苍劲有力,绝非一日功夫。
唢呐声中,各家商号、店铺、大小商贩以及街坊近邻都前来祝贺。一时间,白家门前人流如潮,鞭炮阵阵,张灯结彩,一片欢腾。
袁老汉与白玉龙身着新装,满面喜色,迎客送客,不亦乐乎。可是,从早晨到傍晚,镇上头面人物大都来过,唯有八家酒馆竟无一人前来贺喜,众人不免议论纷纷。白玉龙撂过厚厚的礼册,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嫌弃我出身低贱,更看不起我一个毛头后生能办酒馆!”
袁老汉叹道:“孩儿不必多疑!自古道:同行是冤家。他们不来亦情有可原!”
“那就让它冤家下去吧!”
没想白玉龙话音刚落,只听门外相公高呼道:“赵家酒馆赵老板前来贺喜!”
白玉龙面部掠过一丝惊讶,他万没想到赵复兴会亲临祝贺,忙整衣出迎。刚出二门,只见赵复兴满面红光,身着长袍短褂,手托锃亮黄铜水烟袋,由数名相公簇拥,抬着一块写有“恭贺白家酒馆开张大吉”的巨匾走了进来。白玉龙双手拱拳道:“蒙赵会长大驾光临敝馆,不胜荣幸!”
“哪里哪里!”赵复兴大度地一挥手,抬匾的相公朝前一步,由王尿、施六接了。音乐声中,白玉龙恭让赵复兴到客房,上茶敬烟后,只听赵复兴又道,“鄙人有要事缠身,来迟一步,万请玉龙弟宽恕!”说完,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了白玉龙一眼,又赞道,“白老弟风华正茂,想来老朽又多了一位争雄的强手哟!”
听得赵老板如此爽快,白玉龙也不由来了兴致,谦恭道:“我不过是初生牛犊而已,实乃不配。”
“过谦,过谦!”赵复兴欠了一下身,呷了一口茶说,“鄙人虽不才,但也能看出老弟的不凡来!”
白玉龙的双目里掠过一丝惊讶,忙抬眉掩饰道:“我本是无能之辈!能有今日,多亏岳父大人多年积累,只怕将来反倒被我毁于一旦呢!”
“哈哈哈……”赵复兴大笑一阵,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角儿,然后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嘛!我信道教,你信佛教,佛道两家自古相争。再说,我久想有个对手,如今老弟责无旁贷!到时候,你可得手下留情,别怪老朽我无礼喽!”
“酒越争越香!”白玉龙笑道,“酒会上是对手,赛后是朋友嘛!”
“对对对!老弟言之有理!”赵复兴说着,见施六、王尿进来了,忙说,“这二位为人忠厚,是难得的好相公。若不是为着你们情同手足,我怎会舍得忍痛割爱……”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相公又高喊:“刘家、王家、张家……诸位老板前来祝贺开张大吉!”
白玉龙一下呆了,他望了望赵复兴,心内想:此人威力立于众雄之上,真乃老谋深算,万万不可小觑!他有意无意地撩了施六、王尿一眼,最后与赵复兴的双目对了光,赵复兴并不避他,二人对视,皆不肯动眸,久久,久久……
十
评酒会结束不久,转眼进入深秋。秋风吹过,树叶儿纷纷落地,漫天飘金撒银一般,世界陡然萧条。
这一日,颍河镇里骤然紧张。保安队员荷枪实弹,把守着寨门、东西码头和重要街口,一张张大布告上打着鲜红的“×”,说是要处决两名惯匪。
四周乡邻都拥进了颍河镇,皆想见一见人杀人是何等惨状。保安队员严格审查,大声呵斥,生怕有人劫了法场。几条主要街道两旁站满了人,中间自然闪出了一条道儿,个个伸头探脑,眼睁睁朝来的方向张望着。
时近中午,只听一阵锣响,从镇公所里押出了两个五花大绑、身背亡命牌的汉子。这两名惯匪是匪首陈三刀手下的两名小队长。陈三刀真名陈兰波,镇东八里陈埠口人,原为名门,家道败落之后便拉起了杆子。这俩小子前些时去水寨镇里砸盐局,被河防队当场抓获,特押到颍河镇斩首示众。
两名惯匪一高一矮,高的瘦,矮的胖。那高个儿满面络腮胡子,一副凶相,双眼通红地扫瞄着围观的人,使人不寒而栗。那矮个儿不足四尺,活似侏儒,光头大耳,小胳膊小腿儿。此人外号“牛小个子”,是个杀火不眨眼的魔王。前年夏天,他就曾被抓获过一回。押解到号子里的时候,他要求松绑小便。一个看守好心,便把匣枪朝胳肢窝下一掖给他松了。谁知牛小个子刚一脱手,就顺势拉出那看守腋下的匣子枪,当场打死三个,然后夺路而逃……为此,景镇长挨过上峰一顿狠批,因而今日要游四门宣斩,以解当初之气。
为防陈三刀劫法场,景镇长特派了重兵把守,还调来了河防队两挺机枪,如此森严壁垒,颍河镇还是头一遭。
按景镇长说的路线,先游东门,然后从北街拐向十字街,在南门口斩首。押解犯人的队伍过了财神阁,便入了东街的麻石道。看着五花大绑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两名惯匪,东街一下静了。人们屏住呼吸,只听得那脚镣“哗啦哗啦”地击石声。两名惯匪视死如归,面不改色,一路大叫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慌不忙地摇动着,双目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期待着劫法场的哥儿们。突然,他们抬头望见了牛肉铺,便大叫着要吃牛肉。原来这里有个老规矩,对临刑之人要宽容,尽其吃饱最后一顿阳间饭,用此唤起他们的留恋之心,以忏悔自己的罪过。尤其生意人,平常惜钱如命,对此却毫不吝惜。两名惯匪的喊声刚落,只见那店主人急忙用刀切了,递给了一个保安队。那保安队拿起牛肉一撕两半,递给他们,俩人吃个净光,抬头又见了白家酒馆的生意幌子,便一示眼神,“哗啦哗啦”地走过去,大叫道: “给老子端酒来!”
白家一相公急忙舀了两碗“醉中原”递了上去,没想那高个儿一视酒色,便用膀子扛掉了酒碗,大骂道:“老子要喝‘一杯硬’!临死再硬一回,让景镇长的妹子瞧一瞧!”那相公闻此,急忙又舀了两碗“玉容葆春酒”,挤挤撞撞地递给了两名保安队。保安队长走上前,细细看了酒色,对两名惯匪说:“让你们如愿以偿!”说完,便命那两名保安队员喂惯匪。一碗喝光,不尽兴,牛小个子又大叫道:“再来一碗!老子要三碗不过岗!”谁知他的喊声未落,那高个儿惯匪已汗水淋淋,大骂着“鸟酒”倒在了地上……不一时,两名惯匪皆七窍流血,暴死于街……
众人大惊,一时不知所措,四散奔逃,等明白了,又纷纷拐回围观,你挤我搡,水泄不通,乱了套数,保安队员们再也维持不住场面……四面八方都朝白家酒馆拥来……
消息如同骤风一般,“醉中原”成了“毒中原”,“清宫玉容葆春酒”变成了“药人酒”,传遍了颍河镇内外……
白家酒馆一落千丈……
尾 声
白家酒馆倒闭了。
一时间,外地、内地的客商纷纷退货,大车小车川流不息,白家几百个储酒缸的酒又“完壁归赵”了。
两名惯匪暴死当街之时,白玉龙正在后院作坊里,消息传来,他一下目瞪口呆,如傻了一般。他明知会有事情发生,但决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来得这般奇。他懊恨得捶首顿足,高呼“苍天”,便蒙头盖脑地睡去了。他一睡三天,尽管袁老汉夫妇和凤彩相劝,仍是不吃不喝。三天后的早晨,他起了床,洗脸漱口,还特意打扮一番,虽面目清瘦了一些,但精神还好。他迎送着前来退货的客商,不卑不亢,一副官商气度。一天深夜,他突然派人雇了两辆胶轮马车,装了银钱和细软,对袁甲田夫妇与凤彩说:“你们先走吧!”凤彩流泪道:“咱们眼下山穷水尽,无家可归,何不一起逃到天涯海角?”袁老夫妇却说:“生意垮了咱干别的,何必去外乡呢?”白玉龙双目通红,咽了口唾沫说:“自古道,哪儿黄土不埋人?孩儿自幼无家,这颍河镇便是我的家,难道孩儿没恋家之情吗?若白家酒馆生意兴隆,爹爹躺在这里,九泉之下仍有笑声!而眼下,难道你老就甘心躺在这块充满耻辱的土地上吗?”
“咱应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
“是的!这叫以屈求伸!眼下之出走,正是为日后从这里站起!从最坏处想,至少让他们都趴下!”白玉龙双目透出阴光,咽了口唾沫说:“我办事历来是稳扎稳打,若爹爹信得过孩儿,就请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袁甲田听玉龙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不由老泪纵横,安排说:“这宅院万万卖不得,这里是老家,是我们的退路!”
白玉龙冷冷地笑了笑,扶三人上了马车,然后一拍马腚,那轿车便飞驰而去……
见轿车远了,白玉龙方松了一口气,他回到酒馆内,定了定神,便去了赵家酒馆。
赵复兴见白玉龙深夜来访,不由吃了一惊。他摸不准这个当年的小和尚要在这山穷水尽之时干出什么事来,老半天没敢搭言。自从家财被盗之后,他一直疑心慧觉,后来由施六、王尿给慧觉寻了归宿,了却了他一桩心病。他知道用此拴住慧觉,不久就会露蹄爪的。果然,三年未过,白玉龙就办起了酒馆。这使他更加坚信了当年那笔大财已落入了小和尚之手。为慎重起见,他又让施六、王尿归顺白家。那阵子,每逢施、王二人来看他,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问些白家酒馆的事。谁知后来白玉龙有了觉察,竟给施、王二人各买了几亩好地,帮他们寻了家小,让他们回乡种田去了。于是他越发怀疑,怎奈抓不到把柄,只得放长线钓大鱼了。
赵复兴警觉地扫了白玉龙一眼,忙让人沏了香茶,说道:“老弟遇到不测,实在令人出乎意料!”
“没什么!”白玉龙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老弟要外走?”赵复兴没想到白玉龙有这一招儿,忙问,“不知去哪方?”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天下之大,哪儿黄土不埋人!”
“哎呀!这真真令人遗憾!”
“临走之前,我想托赵兄一件事!”白玉龙试探地说,“不知赵兄肯不肯帮忙?”
“哪里哪里!”赵复兴望了白玉龙一眼说道,“只要我能帮得上,义不容辞!”
“白家酒到底有毒无毒,你我皆清楚!”白玉龙盯着赵复兴说,“眼见春节来临,我想暗度陈仓,把剩下的酒全部送给你!”
赵复兴先是躲闪着白玉龙的目光,听了这话,面部的肌肉禁不住抽动了一下。他知道这将是一笔大钱,便按下内心惊喜,佯装内疚地说:“哎呀!我赵某怎能乘人之危?”
“不不不,这是我自己送上门的!再说,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白玉龙缓了一口气,认真地说,“不过,赵兄若怕,我决不为难!”
赵复兴见白玉龙起身要走,急忙拦了,说道:“我赵复兴怕过甚?只要你不嫌,就算看得起我!何时过酒?”
“越快越好!”
“对!夜长梦多!说个价?”
“说过了,白送!”
“我不领情!”
“那就随你的意!”
赵复兴沉吟了一下,说:“赵家酒被你打败之后,销路大减,生意一直不景气……但为了朋友,理应两肋插刀!这样吧,三层价,全当给老弟送点儿盘缠……羞口了!”
“好吧!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当夜,赵复兴派人悄悄叫起本家相公们,来到了白家酒馆。白玉龙让人点了灯笼,与赵复兴过酒。赵复兴摆了一下手说:“白老弟,丑话先说不为丑。这酒是人喝,因而必得慎重。白家酒既然出了那种邪乎事,我不得不防。万请白老弟包涵!”说着,唤过家人,打开一缸,他亲手从缸里取了一盅,递给白玉龙说:“老弟和白家相公敢喝者,我全要!”
白玉龙笑笑,接过喝了……
一连过了三个通宵,白家酒馆的几百缸陈酒全都姓了赵。赵老板打开库门,过了银钱,满满五大箩银洋抬到了白家酒馆。
白玉龙当即召集了全体相公,命人抬出两箩银元,对众人说:“诸位跟我干了这十多年,忍辱负重,受苦受累,我实于心不忍,但又万般无奈!创业难哟!”白玉龙双目涌出了泪水,“如今,我白玉龙遭难,害得众位弟兄陪我落不是。每人十块大洋,略表我之心愧!”
众相公想起白老板的恩德,马上就要你东我西,禁不住泪水满面。有人带头,大伙儿全跪了下去,说是愿跟老板同生死共患难,齐心协力让白家酒馆东山再起。白玉龙万分激动,不由喉头发热,但还是忍下泪水,挨个扶起,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事情到了这一步,是我未料及的。感谢诸位如此看得起我这个和尚出身的老板,如果大伙儿还信得过我,听我一句话,领过银钱之后,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说完,他又点了几个强壮的贴心相公留下几天,然后分了银钱,众人挥泪而别。
当夜,白玉龙托人请来了陈三刀。
陈三刀并非是满面横肉,他一表人才,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全然不像个杀人的魔王。白玉龙见了陈三刀,不由暗吃一惊,慌忙抱拳道:“久闻陈兄大名!若不是亲眼所见,真想不到竟是位眉目清秀的美男子!”
陈三刀稳重地笑了笑,还礼道: “白老板大名如雷灌耳,今日相见,果然不凡,可别忘你我可是老交情喽!”
白玉龙怔了一时,突然想起为打出“醉中原”自己编排的耸言,不由大笑起来。接下来, 白玉龙让人抬出剩下的那三箩大洋,对陈三刀说:“为报当年借兄大名,今日小弟微献薄礼,请陈兄哂纳!”
陈三刀的秀目动了一下,笑道:“借我之名壮我之威,理应我谢,哪有倒谢之理!常言说:匪有匪规,今日我可不愿无功受禄哟!”
白玉龙沉吟了一时,说道:“我的所遇想来陈兄已有耳闻,为报此仇,特请陈兄助一臂之力!”
“白老弟如此大度,我陈某愿效犬马之劳!”
“陈兄如此看重于我,死也足矣!”说完,白玉龙便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一遍,临了说,“如有不妥,请陈兄另献高见!”
陈三刀听完,双目里透出阴险来,说道:“我正想为两个弟兄报仇,那就只得先苦一回赵老板了!”
第二天擦黑时分,陈三刀派了几个兄弟去了颍河镇。夜静更深,几个土匪跳进赵家酒馆,捆了几个守夜的相公,把后院的酒缸掀开好多,撒了砒霜,还故意落到缸外一些。接着,又在四门张贴了向赵家酒馆投毒的告示,每张皆有陈三刀的签名,然后打了几排子枪,方算了事。待保安队得知,匪徒们早已逃之夭夭了。
一夜工夫,赵家酒馆倒闭。
第二天清晨,白玉龙故作悠闲地逛了四门,每到一张告示前,总要逗留片刻,最后阴冷地笑笑,回家睡去了……
赵家酒馆里乱成了一锅粥,家人哭天嚎地,如丧考妣。镇里人皆来相劝,人们骂着陈三刀,劝着赵复兴。赵复兴面目木呆,只顾吸烟袋,“呼噜噜” “呼噜噜”……
赵家相公根据赵老板的吩咐,把那近千缸酒全都倒进了颍河里……满河飘荡着酒香,满河里飘着醉鱼,但没人去捞拾……
几天过去,白玉龙卖了宅院,买了一辆胶轮马车,把钱装了,送走了最后几个相公,到半夜时分,驱车离开了颍河镇。
出了寨门,他停了车,遥望着那黑洞洞的古庙,久久沉思着……
突然,从大路旁的树林中走出一个人。白玉龙定睛一瞧,竟是赵复兴。他不由暗吃一惊,急忙警惕地审视四周,见没可疑之处,方问道:“赵兄,有何贵干?”
“白老弟,你真能干!”赵复兴冷笑道,“来时两手空空,走时却满载而归!”
“我并不在乎钱!这个赵兄是知道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赵复兴长叹一声,说,“临走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初你是如何得到那笔钱的?”
白玉龙惊恐地望了望那团黑影,冷冷地说:“这个嘛!我只不过是替民众惩罚了一个蟊贼而已!至于那笔钱财,原想给你的,后怕说不清,便想拿它干一番事业,没想败在了你手里!”
“那我败在了谁的手里?”赵复兴忿然地问,有点儿声嘶力竭了。
白玉龙嘴角处荡起一丝得意之色,可惜,天黑,赵复兴看不到。
“那蟊贼你是如何惩罚的?”黑暗中,赵复兴又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这个嘛!”白玉龙沉思地说,“就让它永远是个谜吧!”说完,猛然扬鞭,那马飞奔起来,他扭身发泄般地高喊道:“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败在了我的手里——”
赵复兴如梦方醒,发疯般地朝轿车追赶,没想那车如飞一般,直直往东而去……
突然,远处传来了枪声,接下来,是马的嘶叫声……赵复兴摸不准是陈三刀或是保安队,怔了……笑了……又怔了……
到了一九五八年,古庙已荡然无存。深翻土地时,人们在原来的主神座下发现了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面还有石锁,砸了石锁,一人竟能推得动。原来石板两边凿了凹槽儿,内安有滚珠数颗。打开了,是一暗洞穴,周围是石壁,内藏经书无数,纷乱的经书之中,还有一具卧躺的骨骼。众人大惑不解,有人忽地想起了当年事,寻到施六问究竟。施六已年近九旬,但神智还清楚。他望了望那具白骨,老半天才长长地“唉”了一声,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嘴唇儿嗫嚅一阵,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孙方友:男,(1950-2013),河南淮阴县新站镇人。1968年毕业于淮阴县第七中学,1978年参加工作。历任淮阴县新站乡文化站站长,淮阴县文联秘书,河南省文化厅干部,《传奇故事》杂志编辑。现为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