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情

2013-12-29 00:00:00陈琳
阳光 2013年10期

我知道,达是在那个傍晚走进矿长明的家的,那个傍晚有雨,不大,时紧时松。有雨的傍晚,仿佛夜就来得快了一些。好多个日子以后,达再次想到这个雨天,心就会“咯噔咯噔”地跳,也许天象的本身就是个预兆了。在那个雨天的傍晚,达不能不去矿长明的家。达在井下救了明,明摆酒要谢他,达没有理由推辞,也不能推脱。矿上没有几个人能有这种荣幸或者说是福分的——多少人都在想靠近矿长呢!

达在雨中离开集体宿舍的时候,昌说,达,你走狗屎运了,乖着点儿。达笑笑。此时的达并不知道他其实已经走向另一种人生。达在这个时候所有的想象和认知仅仅停留在极低的水准上——跟矿长明的关系从此可以好起来了。至于能好到什么程度,那就说不好了。

达走进矿长明的家的时候,矿长家的饭厅里的餐桌上已经摆放了几个冷盘菜,有清水鲜虾、腰果什么的。矿长明靠在沙发上吸烟,一副等人的样子。达一进门就被明请到沙发上坐下来。明亲自递烟点火。达就有点儿受宠若惊了,因为他平时很少享受这样的待遇。

矿长很年轻的妻子芝在灶台和厅堂之间晃来晃去,将一盘一盘的热菜往桌上端。

达和明入席,开始饮酒。

酒是好酒,正宗的“五粮液”。达喜酒,却从未品过这等档次的。达就想,到底是矿长啊。矿长就是矿长,不但一言九鼎,连女人都是上好的品种。

达起先喝得小心,后来就放松了。看得出,明显然不是礼节性的,从里到外的真心实意。看来无论是谁,在命这件事上,差不多都一样。生死关头,你舍命救了他,那份感激肯定不假。

其实矿长及官儿们是极少下井的,更极少赤膊和窑工们一块儿做。那天矿长竟是带了三个官儿下来了,东瞧西看一阵后,矿长说也流点儿汗吧。就真的开始流汗了。达当然不晓得,明那时一是想做做样子,二是实在想松松筋骨。明多年以前也是下窑的,心中的情丝多少还在。明每次下窑,总会在心中走入从前。明对黑暗中的煤巷情感复杂。达更不清楚明心烦心闷时,总是下井来。(对此,我是晓得的,终归我和明是老同学了,是一块儿从井下滚爬出来的哥儿们。只是明从了政,我从了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但一年里唠唠叙叙总还有几次。老同学呢!明曾对我说过,地上待久了,就下井去。在那儿,我总能寻出点儿什么来,真的。有时,我会把矿灯关熄,一个人坐在小巷里,那感觉,非常特别。生与死,在这阴寒潮湿的煤巷里,仿佛全失去了意义。)在达看来,明是绝对幸福快乐的。达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才晓得,当官也不是一件轻松事。何况,明还有别的烦心事。明活得也不容易。

明那天就死做,流了一身汗。矿长死做,窑工们就更得死做。

竟是做上了兴致,忘了险。后来,冷不丁的就冒顶了。达身手快,抢出了矿长明。

哗啦啦的一大片顶板塌下来,死了两个人,伤了三个人。死的是两个胖胖的官儿。难得下井,就送了命,真不划算。南山坡上多了两座坟,矿上多了两个寡妇。虽说不会守太久,终归是要戴寡妇的帽子了。

饮着酒,达突然想:如果那天没抢出明,这屋里的女人如今会咋样?达竟有了一种冷酷的想法——这女人八成连泪都不会滴几滴。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达暗吃了一惊。

女人又来上菜的时候,达瞟了她一眼,竟是心热了不少——妈妈的,这女人,就跟这酒一样,优质呢!又想,眼馋了?轮不上你,也不关你鸟事。操,干骚!

达和矿长说着话,品着酒,心情愈加松快起来。感觉上和明的距离也近了。当官儿的也是人。人跟人,实际上也差不了哪儿去,区别的是那层皮。皮能唬人呢!

说了老半天的话,也无啥实在内容,都是些拉大天的话。倒是有一段,把两个人都说得轻松到了顶。达说,十三岁那年,有次他跟在昌后头,到溪边偷看女人洗澡。达说,他那会儿半懂不懂,只跟在昌后头瞎忙乎。昌大了,老懂了。月亮下,昌趴在草丛里瞅着那些女人,气喘得像只大熊。后来昌竟是冲将出去,跳进溪里了。那些女人逮住昌,把昌整得喊爹叫娘。为这事,昌后来就遭了他爸一顿狠打,腿都差点儿拐了。达说,昌至今还没个婆娘,也不知他会怎么个熬法。明说,那你呢?达就笑笑说,没想过那事。明说,当真?达说,当真。有次矿上来两个卖蛋的村姑,大白天就让老成他们做上了。我也没上。不是心疼那几张票子,而是蛮恶心的。怎么说咱都是人呢。虽说在下窑,今日生,明日就死就伤什么的,可总归是个人呢。可对,矿长?明就点点头,说,达你有脑子。达说的这些,明当然清楚。下窑人寻个婆娘极难,矿上光棍儿多,这就让附近农村的七姑八姨们钻了空当,也有了一份好收入。窑工们发薪那几日,集体宿舍里,差不多成了“爱情”窝,情浪一浪一浪地波过来涌过去。起先矿保卫部门还管管,后来见怪不怪了,再加上是这么个开放年代,你管得了矿工也管不了娘儿们。

明对达说:“二十六七了吧?”

达说:“二十九啦。”

明说:“该寻个婆娘了。”

达说:“下窑的,没人看得上。去贵州那边花钱弄一个,我又不干。这样弄来的人能过日子吗?心里别扭。”

明看着达,思忖了片刻后,说:“达,你救了我,我还你一个情吧。去供应科怎么样?虽说工资奖金会少一些,寻个媳妇却会容易些。”

达听后愣了愣,盯着矿长明不放。

“不信?我是矿长,调个人跟拔根鸡毛没两样。”明见状,倒是乐了。

达说:“那我真要立马喝三杯了。”说着就端起酒杯往嘴里倒酒。

喝了三杯后,又敬了明一杯。

两个人都是好酒量,不知不觉中就把一瓶酒干成了底朝天,又开了一瓶。

芝忙活完了灶上的事,也上了桌。

芝给自己满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来,闪着热光对达说:“啥话我也不说了,这酒就足够了,对吗?”话音儿虽低,却动听,好像在弹琴。

达就看了一眼女主人,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种兴奋。达觉得,女人的目光像温泉。

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芝也一饮而尽。

明就说了声:“好!”

达离开矿长明的家时,雨已经停了。

达有点儿头晕,身子也轻飘飘的。达很畅快。开始走运了。达想。于是,眼前就铺展开一种渴望已久的生活景象来。

那个早晨,达离开了这个叫“谷坳”的小山村,父亲一直把他送出了山口,送到了大车道上。

达对父亲说:“回吧,爸。”

父亲没动,用他沉重的目光盯住达。后来,父亲抓住了达的手,老紧地握着,握得达都生疼了。父亲的手又粗又糙,是一种生活的象征。达是很晓得这种生活的。

雾好像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愈加地浓了。雾水把两个人的头发都蒙上了一层莹莹的白。父子俩对视着。

父亲说:“要站稳脚跟!”

达说:“会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贼亮。

达转身走了。

父亲一直看着达走远,消逝在雾中。

达是收到昌的信之后(村子隐在深山里,才十几户人家,县城里的电信局也就犯不上花大钱为他们拉上一条线了。至于手机信号,这深山冷坳里更是收不到。)才最后决计到煤矿的。昌已经给达报了名。昌是自己闯出去的,有好些年了,站住了脚,还有钞票往家寄。昌那年回来说过煤矿的事,已经让达有点儿向往,只是去做轮换工,达下不了决心。轮换工做几年还是要回到这个山窝里的,这很不够味道。去年昌转正了。昌回来说做得好再加上跟头儿们关系好就有机会转正。这又让达动了心。昌说,出来吧,达,这山窝里不养人只养树。达也明白。

到了矿上,昌见了达,当胸就是一拳,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想来想去还是来了。”达说。

“不来才是憨尸!”昌说,“月月有薪洋拿,窝家里能有?”

日子一久,对于煤矿,达也就知根知底了。难怪矿上招工不易呢。好在从小做惯了,苦和累也没啥。就是那份险,老让人悬心。达才做了半年,就眼见了伤和死。后来下惯了井,达也像那些老窑工一样,把生死看成了天定。几年下来,达由班长做到分队长,队长,真正的成了“井油子”、“井耗子”,也转了正,这其中,伤了两次,头一次是手骨折,后一次是皮肉——卡在小眼里,小腿夹掉了一块肉。

现在好了,达不用做井下了,一辈子不用了!达把这事写信告诉了家里。达最后说:“儿是真正的立住了脚跟了!”达写这句话时,心里头火烫烫地自豪着。

达那天把信投进邮箱后,就抬头看天,天空白云悠悠,无限美好。达想:我的生活从此也会无限美好的!

达在供应科专管进料发料这一摊事。达没权又有权。坑木、料石、板材、电器等,进出需达经手。日子一久,达的香烟和酒的档次就好了起来。矿上的好多人对达也客气不少。达终于有了脸光。这一切是明给的,达感激明,出外办事总忘不了给明捎点儿东西。比如矿上一时买不到的时新蔬菜。比如根本没有卖的海鲜品。有次还给芝带了一条真丝裙,让芝喜欢得不得了。明就说,达你这样不好。达就说,也不知咋的就会想起来。

昌对达说,达你已经成了明的人,是坏事也是好事,有人在背后放冷气了。

达说,管那许多,就别做人了。达说,昌,我是生眼睛的,跟了明不会吃亏的。

果然,这年年底,达升了副科。副科就是干部了,达升副科很容易——老科长老齐退休,老副科长老白升正科,达就升副科顶位了。知是明的人,不服者也就不多言了——木已成舟,何必自寻倒霉?

有个傍晚,达下班回来,昌说,我有事找你。达说,啥事?昌说,吃饭。达一听就笑了,说,吃饭竟如此严肃?昌说,正经事。达说,说吧,啥事?昌说,走吧,三言两语道不清。

于是两个人进了矿上的一家小酒馆。

坐下,喝了一杯酒之后,昌从怀中掏出一张相片来,对达说:“我小妹,你知的。成人了,你要Qb5ZjQDEozR1ubKMAZ9C6A==不?”

达看看昌,没说啥。

达从昌的手里接过相片,审视。

达笑笑说:“好像十九了吧?”

昌说:“二十一啦。是我供她念完的初中,这你晓得的。读了点儿破书,又出去到城市打了两年工,心思就大了,耐不住我们那鬼地方,死活退了订好的亲,想出来。我想来想去,就你能替她圆梦。别人我不放心。”

达再次看相片,妹子生得不错,俊俏的一个女子,两眼特汪亮。达的眼前浮现出了他熟悉的黄毛丫头来,不禁笑了笑。

达说:“就这么给你妹子作主了?是不是太自信了点儿?”

昌说:“我咋能作她的主。这事我同妹子商量过的,是她点了头的。”

达说:“她能看中我?”

昌说:“没理由看不中嘛。”

达说:“昌,你给我点儿时间行不?”说话间把照片递还给昌。

昌没接,昌说:“放你那儿,妈的,多看几眼,保准你小子想哩!”

两个人都笑了。

达和昌在小酒馆饮酒时,芝正走向矿上的广播室。那时,是四点五十分,再过十分钟,芝将准时开响广播。开广播是两个人,另一个是副书记的老婆。芝和她一个人轮半个月,省得日日吊着,大家都不舒服。

芝走路的样子很好看,腰肢的扭动中有一种强烈的弹性,夕阳中,芝的身姿就成了一道风景。矿长明最初对芝的印象就是这种强烈的弹性。矿长明在结婚之夜,拍着芝的屁股说:“它给我的感觉是在唱歌,嘹亮动人唷!”

达在听到芝那甜润的具有磁力的声音后,心震了震。如同弹了一下琴弦一样,有一种清和的声音从心中响了起来。达甚至停止了饮酒,侧耳细听起来。这时,芝清丽的面容就非常清晰地呈现在达的面前。于是,达的目光开始柔和,有点儿散。达想到了头次去矿长明家的那个夜。尽管那个夜里达有了醉意,有了一种朦胧,达在芝把他送到院门口时说的那几句话,现在还是清楚记得的。

达说:“你,你回吧。矿长,矿长不行了!”达边说边摇晃了一下身子。

芝就去扶了他一把。

达就抓住了芝的手臂。这个动作是机械的,下边的话却是有心的。

达说:“你,你,你可真,真漂亮,漂亮!”

达还记得那夜往回走时,自己是想过什么的,对,想过要讨一个芝这样的女人做老婆。

明在清明的午后来到南山坡上。明是来看芸及儿子们的。明在芸的坟前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从提篮里一样一样地拿出东西来,摆在坟前。明点燃了香,垂头默立一阵之后,开始蹲下来,一张一张地烧黄纸钱。

烧完纸钱后,明开始一锹一锹地给坟堆上新土。明上得很认真,很细心,不时地用锹背把土夯紧。

上好一层新土,又插上了清明纸吊之后,明没有走的意思。明在芸坟前的草地上坐下来,掏出一支烟来,点燃,慢悠悠地吸着。明的目光投向了远远高高的天。天上,有几片白云在悠悠,剩下的便是春天里难得见到的瓦蓝瓦蓝的天色。

明在南山坡上独坐的时候,芝正走在苍山的大街上。苍山是煤矿公司的总部。煤矿开了几十年,早先的荒山野岭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这里是一个工业镇子了。芝走在大街上东瞧西望的时候,理所当然地不知道她的丈夫明在三十多里外的龙山矿的南山坡上坐在他前妻的坟前把许多往事缅怀。芝是真心实意想和明一块儿去扫墓的,明却一直坚持着不让芝一块儿去。起初,芝有些生气。生明的气,也生死人的气。但芝很快就消了气,同时也清醒了南山坡上的那座坟是明的个人世界,是明内心深处的永久之痛。既然明坚持不让芝一块儿去上坟,芝也就不再提了。芝只是在每年清明节将近时,把上坟的祭物买好。芝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芝知道明下午要去祭奠前妻和他的儿子们,芝吃过午饭后就搭车来了苍山。芝已经半年没来苍山了。虽说苍山的街市还是老样5c614b7b2d6fcf9a7be0794c1fd17a8a子,只要细看还是有变化的,百货公司的门面重新装璜了,新开了几家店铺,还多了一家歌厅,街上的个体摊贩好像也比以前多了。就这么闲逛着,芝买了两件春装。芝在离开一个摊位时,无意间就看见了达。芝就喊了他一声。达那时无所事事。达到街上实际上也不买什么,只是溜达着,逛逛热闹。达上午就在公司供应处办完了事,午饭是和处里的老张一块儿吃的,花了三百五十块。达现在已经不怎么心疼花钱了,只要达愿意,弄张发票,找个理由就可报销。达见了芝之后,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高兴,甚至有点儿亢奋。近前,两个人却是没了话,只是相互看着,都见到对方的眼中有自己。

“巧了。”达先说。

“巧了。”芝后说。

而这时候,坐在前妻坟前的明已经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很沉重地盯住了脚跟前的青草,有一股难以名状的东西在心中涌动。竟有了一种想哭的欲望。

一些来上坟的矿上人,见了他,点一下头也就过去了。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大家都是知趣的。人们对明跟前的这座坟也是一清二楚的——坟里有明的前妻还有明的三个小儿。准确地说是坟里埋了明的前妻和三个刚出世不久便死去的小儿。更准确地说这座坟是四座坟的组合。那几年,死神缠住了明,准确地说是缠住了明的一家人。每一个婴儿的死去,明的家里都会有几日的哭声,时断时续,是芸的伤怀悲泣。在第三个婴儿降生之后,最初的半个月里,明的家里风和日丽,布着一层希望和安慰的色彩。然而,一个午后,人们又听到了芸的嘶哭,这一次是狼嗥一般,尖利而刺耳。傍晚,南山坡上两座紧挨着的小坟包边上又挨上了一座新坟包。人们看见,他们的矿长明如同一根木头一样,伫立在坟前,直到月上了中天,才游魂一样回到家里。而那时,他的妻子芸已经不再哭泣。守护她的矿妇女主任后来对人说,芸是突然停住哭的,也没有泪,一直出神地看着门口,眼珠一动不动。

明在失去了第三个儿子时,正好三十五岁。明在接连失子的那几年中,官运却是不可思议地宠幸于他。由科长升到副矿长再升到矿长。在明看来,这实在是一种残酷的玩笑,命运的玩笑。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刺激他。但矿工们却说:有得必有失。

明在失去三儿时,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我见了,心里急着。我知道明硬是把泪水和苦水往肚里吞下去了。我对明说,兄弟,老同学,忍不住就哭出来吧。明只是咬咬牙,终是没有哭。明就是明,只在心中流血而不会流泪。那些日子,我开始真正地佩服起他来了。明眼之处,你压根儿见不着他的半点儿哀伤和懈怠,奔进奔出一副从容之态。龙山矿在他接任后,一年下来,竟是有了盈利,尽管不多,但对一个亏损了二十多年的企业来说,这可是历史性的,里程碑式的。

有次我和明谈心,我问他的力量和定心力来自于哪里?明沉思了一下,说:“我呢,比你懂得生与死的关系。说白了一句话——死不了!”

现在想来,我更清楚,在那些日子里,明实实是过一种炼狱般的生活。命中注定他和芸不可能有孩子成活下来,医生说是什么基因问题,十万对夫妻中有一对这样的病例。令我欣慰的是,明终归是扛过来了,而且后来还拥有了新的女人芝。在我看来,他拥有了芝之后就有了新生活。可我着实没有想到,他同时也拥有了新的痛苦。

清明的午后,看起来春风得意的矿长明坐在前妻的坟前时,实际上一直在心中向芸诉说着,他真希望坟中的那个人能给他一个答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难道从你身上就开始了吗?是的,是从你身上开始的。是你几乎葬送了我!

明清楚地记得灾难来临是在那个夏夜里。那个夏夜明把妻子拥在怀中的时候,她先是全身在颤,继而就冷不丁地抓住了明的下体。

明在以后的许多个日子里想起来就非常后悔。明是知道芸神思不定的。明太一厢情愿了。明想妻子的伤口只能用时间和他给予的爱来熨平。明没想到那时候芸实际已经处在精神分裂的边缘。于是,芸把明的一只睾丸给捏碎了。芸还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那个夏夜里明在大叫了一声后,从床上滚了下来。剧烈的疼痛差不多让明晕死过去……

死的已经解脱,而活着的呢?明想。

“煎熬”这个词能准确地表达。明在回想往事的时候,总会想到这个词。

在明还没有从公司医院出院时,芸却死了。

芸把自己沉进了水库里。

芸在第三天浮出了水面。

芸死之前无一点儿反常。一直在家养精蓄神的芸走出家门时,人们发现她白了还胖了。谁也没有注意泛着红晕带着微笑的矿长夫人会去做什么……

风大起来了,南山坡上的松树开始沙沙地作响。

明起身,长长吁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境走向开阔。明知道,离开这里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这里是明的过去,是翻过去的一页历史,虽然与现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只能说是一种无奈。新的一切仍旧要他去承受,就像承受过去的一切一样。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因为还要活下去!

在明提着空篮子离开南山坡,迈着坚定的脚步走向办公大楼的时候,芝和达走进了一家名为“绿源”的茶馆。他们在一个包间里坐下,点了两杯“西湖龙井”和一些小点心。然后,两个人对视着,一时无语。

灯光很柔,背景音乐是“保罗·莫里哀乐队”的曲子。

芝听了一下,说:“是《蓝色的爱情》。”

达说:“什么意思?”

芝说:“就是忧郁的意思。”

达说:“忧郁的爱情?我没有过爱情,听不出来。”

芝说:“我也没有,不过能感觉得到。”

达说:“没爱情?骗谁?没爱情能嫁给明?”

芝说:“你不懂。好了,不说了。总之呀,人的一生是说不清的。都讲清了,也就没味儿了。”

明家的门槛达已经踏顺。达成了明家的常客。日子一久,明也习惯了达的不请自来,甚至还会主动叫达来和他一块儿喝酒。

其实,来矿长家的人也是蛮多的,也杂,大都是来说些公事。其实也可去办公室说,却是更愿来家里说。办公室里说事氛围肯定和在家里说不同,多少会生硬。明清楚,说事根本就是一个由头,内里是套近乎,明也需要。矿上工作离不开这些人,明的前途也离不开这些人。明在家里听人家说事,就显出了亲和力,好处多多。但说到底,这还是一种应酬,没多少真情实意。相比较,明还是喜欢达来家里。达和明只喝喝酒,拉拉闲话,两个人都轻松着。达蛮厚道的,明有次对芝这样说。芝说,农村来的能不厚道吗?明想想后说,也是。芝更喜欢达来家里,芝说不清这是为啥。但芝能觉到心很烫。

达在那个星期天与明喝酒时,把昌小妹的相片给明看了。

明端视了一下,笑笑说:“不错,蛮俏的一个小妞哩。”

明又说:“昌有这么个小妹,想不到想不到。”

达说:“一娘生九子,哪有全一样的。这丫头,我出门那会儿还拖着鼻涕呢。”

明说:“女大十八变嘛。我瞧着蛮顺眼,达,依我看你就应下来算啦。何况又是昌的亲妹。”

达就点点头。昌已经问过达几次了。达一直吞吞吐吐。不是达没看中小妹,达也想答应的,可达总觉得心里有个东西在鼓动,说不清是啥,老搅得人难受。达有天夜里睡觉前把昌小妹的相片拿出来,细细看。达实在是有点儿寂寞和难受。从前下窑,做死活,出死力,一躺床就能合眼。现如今,日子过舒坦了,夜里就有了点儿乏味,身上身下老觉得不舒服。是该有个女人了!达想。

瞅着昌妹子的相片,达的身子开始热起来,自自然然地忆起了多年以前和昌去溪边偷看女人洗澡的事儿来。那些本来已经模糊的景象这当口明晰了起来。影影绰绰的女人中,竟是有了芝!芝的身体通体光亮,明明晃晃地耀眼。芝在冲达笑,芝在朝达招手,芝后来朝他奔过来,浅滩处,芝双脚踏起的水花像珍珠一样四处飞溅,哗哗地留一路的银光。达下意识地伸开双臂,迎上去,迎上去,就要拥住芝了,就要拥住了!芝却是一下子没影了。达吓了一跳,魂儿在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中走了回来。

“我是真的想上她了!”他对自己说。如此他就炸出了一身汗来,从床上坐起来,在心中骂了几句自己。

隔几日,是个星期日。半上午,达寻到了昌。昌在打台球。达扯过他,达就给昌说了事。昌很高兴,拖着达又进了小酒馆。

昌说:“过年就回家办事,如何?”

达说:“急啥哩,你妹才二十一,还没到法定年龄呢。等两年,全熟了,再办事也不晚嘛。”

昌说:“啥法定不法定的。也不看看你多大了。依我看,迟早就那么个事,早办早好,到时候我小妹给你热身热脚,美着你。”

达说:“你这做哥的,好像妹子在家要烂了似的。”

达对昌的苦心当然了解。达娶了昌的妹子,达就得带她出来。达已有六年矿龄了,再过四年,就符合了条件,妹子就可以在矿上落个户口了。

达和昌碰了一杯酒,达想想后对昌说:“你光为妹子急,你自个有门儿没?”

昌说:“老祥子已经同我说好了,说是他老婆过年回去时,帮我带一个来。”

老祥子是昌的班头,从贵州老家出来,在矿上熬了十几年,四十出头才转了正。之后,回老家带出了一个女人,小他十几岁。窑工们说他是老牛吃嫩草。老祥子就乐,说不是白吃的,花了我五万六呢!老祥子不但自己吃了嫩草,这几年,还让采煤队的几个老窑哥们儿也吃上了嫩草,“嫩草”全来自老祥子老婆的家乡。那个地方穷,能出个五六万,女人就是你的了。

见达不吭声,昌又说:“咱是下窑的,能有个女人就蛮好了。也算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你说是不是?”

达点点头。心里却觉得很不对味。

达看着昌,目光复杂。达很想同昌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该咋说。这哥们儿,心实,心实呢!达知道的——那些从穷乡僻壤“买”来的女人有贤妇也有悍妇。贤妇们对于下窑的男人是绝对的知疼知热,体贴入微。悍妇们则是三日两头同男人们吵。吵什么呢?无非是一个“钱”字。想想也是作孽——丈夫的血汗钱都被她们一把抓了,还不知足呢——娘家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穷山恶水,再多的钱寄回家,也是杯水车薪。一句话,各有各的难。这一难也就没有了做夫妻的好日子了。

但说到底,这里头还是一个感情问题。男人和女人,并非雄雌两物,拉拉拢就成。达是读到初中毕业的人,达懂这个理。

看着昌,达生出了一种叫“悲”的东西来。不由得为自己担心起来——昌的妹子能和我相合不?突然间,神思里竟出现了芝。芝和明,好像也不怎么合拍呢。芝咋就嫁给了明?仅仅他是矿长?女人呀,实在是说不清的怪物。

达现在正走向明的家。

在这之前,达在台球房打了两局球,输了二十块钱。达一个人,下了班就空得慌,满矿区地东转西溜。矿区不大,就那么大一块天地,日日转也没劲道。

达走出台球房时,西天还有几抹晚霞,老红着,山峦和大地都涂了一层血色。达吁了一口长气,想找句话来赞美一下这晚景,找了老半天,也没个踪影,就自嘲地一笑,说:“真蠢。”

达在路上站了会儿,就习惯地朝明的家那个方向走去了。

进门的时候,芝在那儿搓衣服。芝坐在一把小凳上,弓着腰,搓板架在脚盆里,芝就这样搓着衣服。

见达进院来,芝就停了搓衣的动作。

芝说:“没忘了门?”芝的目光停在达的脸上。

达嘿嘿一笑。达从芝的话中听出了某种意味,达的心中就流过了一股暖流。

达出差十几天,前两日才回,算起来已有半个月没见到芝了。达想解释一下,转念一想,就改了话,达说:“啥年月了,还用搓板洗衣服,你家那台全自动的 ‘小天鹅’是摆样子的?”

芝说:“我喜欢。”

达说:“那就没辙了。”又说,“明呢?”达现在只在公共场合叫明为矿长,私下里就直呼名字了。

芝说:“大清早出的门,还没回呢。没黑没夜,整日死忙,也不知他图个啥。”

达说:“你这话就水平低了。他是老板,他不忙谁忙?”

至此,两个人一时无话了。

达立在芝的面前,忽然有了隐隐的燥热,感觉到脚底在渗汗。

于是达就说:“我走了。”转身就走。

“达。”芝叫了一声。

达站住,折身怔怔地看着芝。

“有事?”达问。

达见芝的脸上有一层红晕,跟天上的那几抹云霞一样地红着。

芝说:“非要有事?你就不能陪我坐会儿?”

笑笑。达看看天,抓了几下脑后的头发,像是下定决心似的。

达说:“好吧。”

芝起身去屋里搬来一把小竹椅子,放在她的侧边。

达就坐下来。

达点起了一支烟,慢慢悠悠地吸着,看着芝搓衣服。

这时,达嗅到了芝身上的气味,达在吸烟的时候,也把芝身上的气味吸进了肺里。达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味道,达只觉得很好,蛮惬意的。

芝搓衣服的动作很优雅,裸露的手臂,藕节一样,有一种润玉般的莹亮。由于弓着身子,芝的双乳就很容易地让达的目光从衬衫的领口中抓住。芝竟是没戴乳罩?她怎么不戴乳罩?这个发现让达很奇怪。芝的双乳很圆,像两只充满了气的小皮球;也白,像脂做的。达就觉到了加重起来的心跳,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泡得他身子胀胀的。达分明觉到了有一股气往下沉,小腹之间的部分在发烫,有一种膨胀的力度在其中,达在这时就很本能地脱口叫一声:“芝。”

“嗯。”芝停住了搓衣的动作后,看着达。

芝说:“要说啥呢?”微微一笑。

达的脸在发热,不自然地一笑。

达说:“芝,你,你,真的,真的很好看。”

芝就笑了一下,两个酒窝很分明地呈现在达的眼前。

芝的笑在达看来如同春天的暖风一样,温着。

芝说:“傻话,说它作甚?好看你就看着,不好看就别看。”

达被芝说得很窘,半天不知该再说啥了。达就有了逃离的念头。

达说:“我该走了。”

芝就盯了达一眼,说:“走吧,走吧!又没人拦着你。”

达的目光就和芝的目光在空中撞击了。达看见了一道火花,还有火星在空中飞溅四射。达在心里惨叫一声:“我完蛋了!”

达急步出了院子,刚拐了个弯儿,就碰上了往家走来的明。

明说:“你找我?”

达说:“嗯。出去了十多天,要向你汇报呢。”达对自己此刻说出的这句话非常得意,咋会说出这么句话来?达一时找不着答案。达只觉得有些心虚。

明说:“正好,我也有事找你。”

达跟着明又进了院子。

芝仍在洗衣服,像没看见他俩一样,一副专注的样子。明仿佛也没看见芝,带着达进了客厅。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

这时,芝在外头说:“明,你把衣服换下来,省得我等会儿又要弄一身汗。”

明就让达先坐,自己进了卫生间,开了水哗哗地洗了起来。

达默默地吸着烟,一根接一根,心里直打鼓。达思忖着明会同他谈什么事。

明洗好后,只穿了条大裤衩和背心,明把换下的衣服给了芝之后,便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对达说:“我想让你去煤销科。”

“去煤销科?”

“你没见煤场上的煤都快烧起来了吗?急人呀。今年也不知咋的,无人要煤了。往年这个时候,正旺呢。活见了鬼,都是调控给弄的。”

“也许是吧。我出去十多天,外头的景象看起来也是不太好,好些企业都紧巴巴的,也有一些原先蛮旺的中小企业倒闭了。碰到的人都说今年生意不好做。”达说。

“是啊。如此形势下,等人上门来怕是不行了,得主动出击才是。不管怎样,先把煤拉出去再说。我分析过,现在不是人家不要煤,而是银行收紧了银根,人家手头没钱。矿里已经决定,先销,后算账。煤销科要增加力量,包括你在内,一共调了七个人过去。你和老徐搭档,级别不动,仍是副科。这一回,你担子是重了点儿,不过,实惠也是有的,百分之三的回扣作为奖励。怎么样?”

“就怕我有负你的希望呢。”达说,“奖励有没有,那是不要紧的。”

“你行的。你没搞过供应,不照样干得蛮好吗。我信你!当然,最好是煤款能尽快到位,我手下可有几千张嘴要吃饭呢!难呀,阿达。”

“那好吧。就冲你这份信任,我啥也不说了。”达认真地说。

堆着的煤,达自然是看得见的。大热天,要不是专人在浇水,怕是早已自燃了。那可都是窑工们的血汗哪!已有两个月没发奖金了,达常到明这里来,喝酒,说事,明的心境达比谁都知晓,看来,这矿长也不是好当的。

明到家的时候,已是十一点多了。

明的脸色在灯光下呈一种灰白,还有点儿泛青。公司来了人,安全检查,机电设备大检查,一矿之长的他,只能陪着。有两项安全指标没合格,还发现了违章的现象,公司经理当场就训了话。后来坐下来开会,又是听检查组的批评,又是挨经理的训。这样,作为矿长的明只能一脸乖顺,一个劲地认错,末了还得表决心,但肚子里却是窝着火。还得陪他们喝酒,把温情热情的笑脸堆起来。

实际上,明已经怕了这种酒宴——这种场合酒量再好也是难抵挡的。明是一矿之长,大家又知道他有点儿酒量,所以只得喝。

明把皮包往沙发上一丢,自己陷进了另一张沙发里。

明歪着头,叫芝:“芝——芝——”

芝没应。里屋里只有电视的声音。

明又叫了一声。

芝出来了。

芝无表情地看着明,说:“迟早喝死你!”

芝去泡了一杯浓茶,放在茶几上,之后,芝不再说啥,便进了卧室。

明陷在沙发里,身子动了动,苦笑了一下,然后端起茶杯,吹吹,喝了一口茶。

一个念头,一个很熟很熟的念头在这时又冒了出来——我这是为哪般?为自己?为芝?为儿为女?明觉得一阵心凉。

无子无后,却又是如此辛苦,作甚?心里头的那道栓就愈发地紧了。

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说出来连鬼也不会信——芝竟然至今仍是个处女。

明没有一次不想破她的,可明就是破不了。明的雄性一直受到芝的阴力的严峻挑战。

明在喝了半杯浓茶之后,觉得舒服了一点儿。尽管有空调开着,屋子里凉意习习,明还是觉到了热,来自肚底的烧起来的热,是酒精带来的。

明扒了衣服,赤裸着身进了洗澡间。明在洗身子的时候就很自然很动情地捏住了自己的生命之根。现在,它竟是开始发作,缓缓地挺了起来,仿佛有了千钧之力。明垂头瞅着它,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奔突,横冲直撞。奇妙的感觉,辉煌的感觉,无数次出现过的感觉。感觉中,明闭上了眼睛,一种自豪、一种幸福之中,眼前是一片灿烂的金色的海边沙地,芝就躺在沙地上,像一条蠕动的海象。芝发出了一种鱼叫一样的呢喃,一只手臂伸向空中,仿佛要抓住什么。

“芝,芝——”明叫着,从浴室冲出来,直奔卧室。

“芝,芝——”明双手捧住他的宝物,生怕掉下来似的,“你看,你看!”

靠在床栏上看电视的芝,瞟了一下明的那物,没任何表示。芝已经习惯了明的这个过程。芝更晓得接下来的将要发生什么。

“能行?”芝在明拥住她时,淡淡地问。

“行,这下肯定行!”明说。

明在兴奋中开始手忙脚乱。明的火烧火燎的身体终是燃起了芝的欲望。芝的身体开始响应,芝的身体开始沉迷。这时芝又在心中暗暗地祈祷。

然而,芝的耳里还是灌进了她熟悉的那绝望的哀叫——明根本无法进入芝的生命之躯。尽管这身躯已经在燃烧,布满了油,是那样地渴望他的进入,甚至粉碎。

芝流出了泪。

芝说:“我萎了!明,你在葬送我!”

明的身体仍在抽搐着,仍旧被一种生生的痛所控制。这痛像无数根芒刺扎住一样,令他气力顿失,然后是全身的颤栗。当痛楚过去后,明差不多成了一条死狗,连头都耷拉了下来。整个过程中,明看见自己正从雪山的高峰往下速滑,不可阻止地最后落进了深谷之中。

芝闭着双眼,仿佛死过去一样。芝在等待着,等待着明的下一步。她知道,接下来她嫩白的肌体上又要多出一些乌青和血痕了,还有牙印。多少次了?实在是无法记清了。当明的意识逐渐清醒以后,他会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那样,胆怯羞愧地跪于她的面前。芝在最初的时候,打过明,咒过明。后来,芝只好认命了。认命之中,芝对于夜的来临有了一种愈来愈明显的恐惧。在芝的认知世界里,她和明活脱脱的就是阴间地府里的一对儿鬼。

明开始捏她的乳,咬她的皮肉。芝似乎没有感觉一般。这时,芝晓得自己实际已经死了。所有能证明芝还活着的便是心中的哀,心中的痛,还有便是像愈来愈沉重的夜一样的怨恨。

现在,芝在这怨恨中已经失去了对皮肉的知觉。芝看见这怨恨之绳正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她,愈来愈紧,如同一条巨大的黑蟒蛇在缠紧她的身子。蟒蛇身体的冰凉已经穿透了她的皮肤,正朝她的骨头透进来,心房已经觉到了冷,是那种阴森森的冷。

突然,芝觉到了一阵剧烈的痛,如同肉被撕开一样的痛。这痛分明来自体下的某个部位,火辣辣之中仿佛有个东西钻进了体内,正往深处挺进。

“你在要我死呀!你个死鬼!”芝失声叫了起来。

芝用全力将明推到地上。

“天爷!”芝低叫了一声。

芝的下体已是血糊一片。

血把席子都染红了好大一块,像一大朵红色的玫瑰。

明弄不清怎么就把手捅进去了。看着自己右手上那还有余温的鲜血,明突然笑了起来。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头猪!”芝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台灯。

芝把灯扬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弧,又停住了——芝看见了明的泪水。芝的心就猛地一抖,举灯的手像海绵一样轻软了。于是,台灯“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碎了。房间里黑暗一片,像黑洞,也像坟墓。

昌竟然病了。

铁塔一样的昌竟会病,而且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这很让达吃惊。

很会吃的昌最初是对食物兴趣淡了下去,渐而就吃不下或是根本不想吃了。那天在公司医院,医生把达叫到办公室里对达说昌是患了骨癌,已是晚期。达听后脸色惨白,整个人傻了。

昌才三十四岁呀!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呆了一会儿之后,达把心从海底提了回来。这之中,达有了一种很空很空的感觉。

昌住了院,昌不晓得自己的病,医生只说脊椎盘出了问题,达也这样说。医生是出于人道,达是想让昌多活几天。财务科的老张得了胃癌,起先几日还乐癫着住在医院里,后来知晓了自己的病,一下子就倒下了,没过多少日子,一命归西了。

达把昌的病情对明说了,明也很伤感。明去了趟医院,昌就很感动。明又见了医生,医生说,没用了,晚期病人只有一条路。明后来就对达说你多照料着他吧。明回矿后又派来了一个人和达一块儿日夜守着昌。明后来想,这实在是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明一派人,昌就明白了。昌一句也没问,但昌却是快速往下瘦,不久,一点儿食也吞不进了。

昌的小妹凤赶到时,昌已骨瘦如柴。昌已经不能躺着了,昌整日整夜地坐着,是那种垂直地坐。没过几日,昌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一团一团的黑血老腥老臭的。昌已经有了死人的气味,达晓得,昌活不久了,有天数了。

昌的小妹凤见了昌吐血就流泪,就一手攥住昌的手,一手攥住达的手,全身发抖。

昌被疼痛包围、袭击着,止痛的吗啡药效一过,就痛得昌直冒冷汗。

生命的最后时刻,昌拉住了达的手,也拉住了凤的手。昌把妹的手和达的手按在了一起。昌的目光中闪烁着最后的一点儿热情,就像灯芯在油耗尽后突然地一亮。

达把脸绷得紧紧的,达的目光和昌的目光相迎着,达有力地点着头。昌后来就笑了一下,笑得很平和。

昌死了。昌死的时候已经不是昌了——除了骨头,便是皮。那皮都透着一层莹亮。一百四十七斤重的人,成了一截枯树桩。

达送走昌之后,仿佛自己也死去了一样。更准确地说,达是感到自己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过程。

好多个日子以后,达面对咽咽抽泣的凤时,达才明确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在送走昌之后就从心理上做了准备。

达看着泪眼巴唧的凤,心里很平坦,似乎无一点儿的愧意。达也不想向她多说什么,甚至连半句话也懒得说了。既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不必去抗拒。顺其自然吧!人活着,就是活着。人连病都对付不了,还能对付什么呢?荣与辱、得与失、生与死,一切仅是一个过程,人活着时,想这想那,要这要那,一切都想抓住,都想抓在手里。可是,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仍是两手空空,甚至连自己都不属于自己——一抔土或是一抔灰而已!真的应了一句老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昌带去了什么呢?从小到大,辛苦了三十多年,牛马一样,说走就走了,走的时候,连女人的味道都未尝过,男人都没做全呢!

达见凤哭得伤心,皱了皱眉,想来想去,还是平和地对凤说:“凤,你哭个啥呢?烦不烦人?不就是我跟她好上了嘛?你要愿意你也跟别人好得了。做人呀,有几年呦!”

凤瞪着他,凤说:“达,你在往死路上走你知道不?芝可是矿长明的女人呀!达,别再鬼迷心窍了。达,我哪点儿不如她?你看你看,她有的,我也有呀,我哪样都有呀!”凤边说边脱着自己的衣服。凤把身体袒裸在达的面前。凤那时已止了哭,一脸的通红,恼怒和悲哀使她的血在体内快速流淌,从而全身热气腾腾,光洁的躯体上闪着一层桃花般的红光。

达视而不见。

达只盯住凤的双眼。猛然,达一把搂过凤,搂得很紧,仿佛要把她勒死一样。就有了一种想哭的欲望在涌动,达把下巴抵在凤的头上,达说:“凤,小妹妹,你不懂,不懂!”

然后达就推开了凤,没有再出声,出门去了。

达听到了凤在屋里的叫声:“达,我是你老婆!”然后,一切宁静了。

达爬上了矸石山,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斗,夜风吹来,达打了一个激灵。

芝愈发明显地觉到了自己内心的骚动。

芝常常被一种来自体内的膨胀搅得无所适从。

更明显的是身体在夜深人静时的燃烧——那时候,明已经睡着了。明的睡相很难看,张着嘴,肌肉紧绷。明在睡着时仍旧没有放松芝,一只手总是牢牢地抓住芝的乳房。在这之前呢?面对芝这块肥沃的田地,明就像一位耕耘了一辈子田的老农,不到田地上踩两脚心中难受。

芝对明说:“明,认命吧,你这样不中用。”

明说:“我不信我不行!死也不信!”

芝没办法。芝想:谁让我是他的女人呢?芝看着明,有了一种可怜之情。

但芝实在抵不住他的死整活整。

那天,芝终于对明说:“明,离吧,否则我会死在你手里的。”

明说:“是我的我不会给别人!”

芝说:“明,你变态了。”

明说:“屁话。”

芝说:“你不行了你认命吧!明,我怕我被你弄火了我会走极端。”

明无言以对,脸色灰白。明实在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不甘心呀!一生奋斗,仕途灿烂,却连条根也没有。这一生,又作何定论?明希望有奇迹出现,也相信奇迹会出现的。

一切照旧。

一切照旧之中,芝晓得这个男人已经无药可救,这个男人只是形式上的男人。芝努力过,一切能用的方法都用过。芝现在已彻底绝望了。面对黑夜中如同怪兽一样的明,芝只有咬紧牙关忍受。谁也无法相信,精明能干的矿长,在对待芝时是如此的变态。要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芝也不会相信。

芝总归是芝。芝二十七岁的生命无论怎样的磨难,仍是美丽的,如同白兰花一样。

芝对于自己的感觉是——在烧!心底里如同有一盆通旺的炭火一样。而这盆火,在见到达以及和达相处时,就会愈发的旺。

芝在开启情闸之初,很是吓了一跳。当芝认定了之后,生命中仿佛就有了一种坚定的内力,日子在希望与紧张的企盼中悄然地就有了实质的介入。芝清楚,这是一次对未来的全知觉的把握,芝已经二十七了,芝不是当年那个在充电房的女孩了。

芝终于在那个午后走向了达。

芝的决心来自于对达的判定。

太阳毒猛,白亮亮的一片。

芝来到达的门前时,额上已布了一层的汗,细细密密的。芝定定神,吸了一口长气,一只手本能地在胸口按了按,那儿,心在剧烈地跳动,仿佛要蹦出来似的。

这是芝第二次来到达这儿。第一次是达从集体宿舍搬出来的第二天。明提拔了达,当了科长。科长就有资格住小套房了,这是规定。是明说要去达那儿看看的。芝说不去。明却说,人家搬了新居你去看看帮他布置一下,要不这家伙准定糊弄一气糟蹋了我给批他的房呢。

芝进了门,没见到达。芝叫了声。达从卧室里出来。见是芝,怔了一下。天热,达只着一条短裤儿,光着上身。芝在那时就觉到自己的脸热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有事?”达问。

“没事就不能来?”芝说。

达不语,转身从床上抓过汗衫往身上套,又手忙脚乱地要套长裤。

芝笑了,说:“把我当大姑娘?”

达一笑,说:“礼貌,礼貌而已嘛。”

如此,两个人竟是轻松了不少。

“你肯定有事。快说,别拐弯子好吗?”达坐在床上,看着坐在对面折叠椅上的芝说。

“没劲。想和你聊聊,行不?”芝说。

达把鸿运扇摆了个方向,正面朝着芝。

“咋的了?和明吵架了?”达问。达弄不清怎么会这么问,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她,他对她和明的状况早已有知吗?

“没。出去三天了,说是上杭州。”芝说。说话间目光就没离开达。

“喝水不?”沉默了片刻,达说。

“不。”芝盯住他,“就这样坐会儿吧。”

达从女人的目光已经知道了一切。达不知该怎么办。达开始有了一种紧张,一种兴奋。无数次在梦中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而当这样单独相处时,达却变得像木头一样了。达的呼吸开始加重。达觉得自己轻起来了。达镇定住自己,把目光投向地上。达知道,可能要发生点儿什么了。是的,可能。最好仅仅是可能!千万别真的发生什么!千万别发生!毕竟,她是明的女人,一矿之长的女人啊!

沉默之中,双方都能听到对方逐渐有些重起来的呼吸,都能嗅到对方的气息——终归是仅有两尺之距。

“达。”芝在宁静中低唤了一声,很柔。

“嗯。”达抬头,达看见芝正闭着双眼。

“抱抱我。”芝说。

芝的身体开始前倾,仿佛坐不住似的。

达炸出了一身冷汗,迅即,全身燥热。

迟疑了一会儿后,达还是拉住了芝伸出的双手。

达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芝裸出的雪白的脖子上,达即刻闭住了双眼,不敢再看。然而,达却是看见了芝的整个身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达不由得一惊,睁开双眼。又是幻象,多次出现过的幻象。看来,这个女人是真的把他迷住了,不可解脱了!

芝的身子就像一片树叶一样,轻飘着倒在达的怀中,与此同时,芝的双手像两条蛇一样,缠住了达的脖颈。

达在这时头脑开始不清醒。达在觉到热血向全身冲胀的同时,双手就按住了芝的两只丰满而鼓胀的乳。达听到了芝从喉底发出的沉醉般的呻吟。这之中,芝扬起了脸,伸长了自己的脖子。

他们的唇开始小心地碰了碰,继而就是两张嘴的有力粘合。亲吻中,芝的身体开始涌动,而给予达的感觉是,芝实在就是一条船,一条在波浪中颠上颠下的小船。

芝觉到了一种奇妙,一种渴求已久的美好,一种生命激流在奔腾中的宣泄,淋漓而畅快。

芝觉到了达的迅速撤离。芝怔了一下,但她仍闭着眼,她想:神迷的感觉定会很快地再度来临。她鲜嫩的舌头在与达的粘合吮吸中已经完全领略了达那内心的火热,那份痴情的暴烈与缠绵。

芝后来还是睁开了眼。芝看见达坐在那儿,双手撑在床上,正仰面发呆。

达说:“芝你真好真好好得我受不了。”

达说:“芝芝芝你走你走你走!”

达说:“芝芝芝别害我别害我别害我!”

达说:“芝,芝芝芝……”达在颤抖。

芝流泪了。

芝看见了达揪住了他的头发,头无力地垂下来,一副颓相。

达后来看着芝,眼中闪着绿光,像狼一样的绿光。

达说:“芝,芝你是明的,是明的!”

芝的脸开始泛白,继而成了青灰色。芝开始一只扣一只扣地解自己的衬衣。芝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地袒露,玉白的肉体最后就整个地呈现在达的面前。

芝说:“达,好好地看着它!”

达的思维一时成了空白。空白思维中的达看着芝将自己一丝不挂地展示出来。

芝说:“他留下的,杰作!”

芝灿烂刺目的丰腴光洁的躯体上,是那些条条痕痕,斑斑点点的青紫和乌黑。

达猛地抱住了芝。

达从心底里呼出了压抑的声音:“我的可怜的小乖乖……”

达原本春节是不回老家的,是父亲又来信又来电报地催,自己决定也该逃离一段光景。他想好好静下心来,好好地思量思量。

家人的意思是明确的。回家去把同凤的婚事定下来。达觉得很难,真的很难。他不想应下来,而实际上在昌死的时候,他已经应下了。所以,达又是不好反悔。

那个春节达把矿上给他的提成奖金带上了,有三万出头。明很讲信用。煤全卖了,大部分的款子也到了位。达清楚,正是因为他的卖力,后来明才把他由副扶了正,把老徐调到了调度室,由他统领了煤销科。那会儿眼红的人不少呢。还有人向上面反映。这事达当然晓得,明都说给达听了。终究,达和明的关系是明摆着的,是他的马前卒呢。

可达却搞了人家的老婆。

达觉得这是另一码事,说白了是情关难度呀。本性,人性,狗性,猪性,他妈的啥都夹在里头了。

这天夜里,凤就来了。凤愈发漂亮了,凤的双眼就不老实地瞅达,达见了凤,怎么看,心也专不起来,芝的影子老是重叠过来。

终是在正月十八那日办了酒。照乡俗,吹吹打打一阵后,达和凤就成了夫妻。

洞房里点上了几支大而红的烛。烛光使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的情调,映着墙上贴的大红喜字,给人一种蛮幸福的感觉。

烛光中,凤的双眼扑闪扑闪的,一会儿把温情和爱意流向达,一会儿又垂头作害羞状。凤的心中紧张着,也愉悦着,凤在咚咚有声的心跳中往后想事儿,想男和女之间的事,身子温度就渐渐升高,如愈来愈旺的炭火,热烘烘地直往心房上烤。

瞧达的这副身架,也是个使气力的好把式。娘对她说,男人壮,女人妖,病病疴疴女人准吃糠。娘当年嫁爹,一大半是冲了他的壮。

已经静坐很久了,也没见达有啥动作。

凤把一对凤眼挑向达,目光灼灼中带着一种新娘的羞状,把满心的意思传递了过去。达仿佛没见一般,只闷头吸烟,很有味道的样子,好像那香烟比凤这一身肉还要好。凤也没见达有啥表情,平静得如同她家门前的那盘石碾子。凤盯了他好一会儿,猛丁地意识到了什么,心抖抖地发一记冷。

达终是抽光了烟,把烟头掷地下,用脚碾碎了它。后来达从凳上起身,走过来,凝视着凤,一言不语,少说有半袋烟光景。

之后,达就用一只手托起凤的下巴,定定地瞅。凤的下巴很美,呈U状,有点儿像刘晓庆的下巴,却比不上芝的好——达想。芝的下巴是脂做的。

凤感觉达瞅她的目光好像牛贩在街上看牛一样。

凤的心就开始冷,身子不由得又抖了抖。

达说:“凤,跟真的似的,咱俩成亲了?”

凤迷惶地仰视达。

达又说:“凤,你成了我的女人了?”

凤就很想哭了。

达又说:“凤,咱俩就这么凑合着过一生了?”

凤的泪水滴滴嗒嗒落下来。

达却笑了。

达把头朝后仰去,看屋顶。然后,达把手从凤的下巴上移开,移开后那双手就放在了凤的头顶上。一记一记地抚着凤的头发。凤的头发又黑又亮,一条大辫子一直拖到屁股上。

达觉到了有一种东西一直困着他。达现在才弄清,这东西叫“空洞”,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而它又确实存在。达想,这怕就是人生了,人活一辈子的过程。

达现在很想把自己的感受对凤说。达很想很想说,还有别的也想说。可达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猛一记把凤的头往自己的胸膛前按下去,搂紧。

达对凤说:“我们做夫妻了!真的做夫妻了!”

凤觉到了头上落下了几滴东西,渐而就有了湿感。

那会儿,达的心实际上已是四分五裂,碎了的心瓣就像片片飘落的花瓣,在雨中有气无力。

芝对情爱的美妙感觉来自于达,确切地说是来自于那个午后的颤栗。在那个秋日的下午,那个野菊花飘香的下午,芝在行刑员枪响之前,对于生命的最后记忆是那个和达的第一次欢情的午后。芝肯定,自己就是在那个午后才找回自己的,真正地找回!那个午后是分水岭。那个午后实际上也注定了芝现在的厄运。

那个午后,达在芝的裸露中最先是一种惊颤。那时,达的所有想象全部停止了,所有的激动和情潮也停止了。达只是睁大了双眼,又闭上了双眼。达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达再次睁开双眼时就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崭新的东西已经发育成熟。

“我可怜的小乖乖……”达抱住了芝,低沉而悲怜地叫了一声。

达把芝搂得很紧,生怕她跑走或是被人掳去。达几乎要把芝搂得粉身碎骨从而嵌进自己健壮的身躯内。

芝完全沉醉于达的鼓突的胸肌和坚实的身板之中。这是全新的,有力量的躯体啊,也是她梦寐以求的。这身板充满弹性,充满力度,有慑人心魄的诱惑力。更何况,它是一种依靠,如同一根柱石一样,定能将她支撑起来。

她的心境开始走向平和,走向宽松。当达的手在她的背上在她的头上爱抚时,芝觉到了晕眩。她感到了一种温柔的来自生命原动力的震颤。那渴望已久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冲击,使她把身体愈加深情地紧贴于达,实际上是在挤压达。她要把自己镶进他的身体里去,生生死死永不分开。

她抓住了达的耳朵,开始梦呓:“达,达,达,达——”她热泪盈眶,全身不住地发抖,皮肤也开始泛红。她在平和和宽松中走进了激情和欲望的激流,并且随波汹涌澎湃。

在她和达的血液相互流来流去时,她终于迸出了一声欢叫。那时候,她眼前是艳阳普照的蓝天,是盛开的映山红。她还看见了自己赤身裸体放纵地朝着那轮血红的太阳奔跑,展开双臂像大鸟一样飞去,飞扑过去。

她一把揪住了达的头发——

芝在那个秋天的下午再次看见这些情景时,行刑员的枪响了。与此同时,芝的身子震了一下,然后是心房火辣辣地热。芝躺在了开始发枯的茅草上。

多少年之后,当她和达还有明相聚在“幽灵酒吧”回忆人生时,芝很认真很动情地对达说:“那时候,我最后的意念是要作爱,同你,跟我们头一次作爱时一样地做。”

达没有吭声。

达只是喝了口酒。然后,达把目光投向了明。

明现出了一丝笑意,很和蔼的笑意。明说:“世事如烟,世事如烟哪。听起来,我还是感动了的。”

明又说:“达,终归你比我好,在世时,芝实在地爱着你。没白活呀。”明喝了一口酒,想想后说,“可我呢?忙来忙去一场空,末了还让刀给刺了。芝,你说,那会儿我们是咋的啦?”明瞅着芝说。

芝说:“不知道,鬼也讲不清。”

明是让芝给杀了,这是事实。芝杀了明,芝自己就吃了子弹,这也是事实。

芝说:“我在那时看见茶几果盘上的那把水果刀,眼就为之一亮了。”

明说:“也是的,我干嘛拿来那么大的一把水果刀呢?”

明拿来的刀样式挺好的,刀锋也利,刀身长而厚,像把小匕首,刀柄上还雕刻有两条金龙。刀放在那儿也没见有什么不好,说到底只是一把削水果用的刀。只是那夜芝抓在手里后,就变成一件凶器了,刀把明给捅死了。

刀终归是刀,弄不好是要人命的。

十一

达一巴掌扇向凤的时候,凤惊惶地睁大了眼——那双好看的丹凤眼至少有五分钟直直地盯住了达。

达也吃惊。伸出去的手就僵在那儿,成了一个造型动作。

凤的脸上瞬间凸起五个明显的手指印。凤抚了一下发烫的脸,冷笑了一下,然后步出门去。凤到门口时转头掷下一句:“报应还在后头呢!”

达在凤走出家门之后开始觉到了身子很疲,腿就像软了骨似的,整个人就软在了地上。达坐在那儿,先是发愣,后就开始不停地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凤说得对:“报应还在后头呢!”

达直觉得冷。

昨天下午,明把达叫到了办公室里。明让达坐下,明还递给达一支烟。

两个人都吸烟,都无话。

一支烟快吸完时,达忍不住了,达先开口说:“说吧,要我怎样?”

明一笑,说:“屁话。”

达已经清楚,箭已上弦,不得不发。

“我等着一个结果。”达说。

“什么结果?能有结果吗?”明说。

明离开椅子,站立着,目光投向窗外。明顿了顿后,说:“达,在心里,我很佩服你。真的佩服。你有种!在龙山矿只有你敢操我的女人。过去的,我不想计较,做人要朝前看。达你要为凤着想一下,凤可是个好女人哪!”

达迷惶地看着明。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跟你扯这鸡巴事的。”明转过身来,平和地看着达,表情是认真的。

达说:“这他妈的不对劲,明,痛快点儿吧!”

明大笑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达的肩,说:“达,你他妈的真没劲。你不是个男人,男人是不会为鸡巴头上的那点儿事烦心的。我在同你讲正事呢!达你听好了,矿里决定组建采煤四队,你去当队长。至于其它的,什么也不必说了。”

达沉默了一阵后,说:“什么时候下去?”

“明天,人员都调配齐了,你上任就是了。”

“采区呢?”

“把前两年封闭了的四号区重开。”

“我明白了。”达说完,起身就走。

四号采区的煤层是全矿最厚的,也是个险区,顶板薄,瓦斯高,明让达去当队长,用心险恶。可达又能怎么样?

凤也明白,明实在太高明了。凤想,明实际上已经把刀架在了达的脖颈上,砍杀只是个时间问题。

凤走出家门后,冷风吹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凤不知该往何处走,也不知自己出门来做什么。凤的眼前仍是达恶狼一样的表情,凤的耳边仍是那一记清脆的耳光。

凤后来到了水库边,坐在那儿,听水库里的水轻轻拍堤之声。

凤是在那个春夜里跟踪了达后才明白一切的。

那个春夜,凤看着自己的丈夫进了矿长的家。凤当时真想从黑暗中冲出来,拖住丈夫的双腿,凤却在墙拐角处一直待了好久才觉得身子回过了劲。凤见达进门后,芝探头看了看左右就把院门关上了。芝的动作鬼鬼祟祟的。那时候,凤就像被电击一样,全身没劲了。

达是后半夜才回家的。达一进门,凤就扑上去,双手乱舞着打向达,达抓住了凤的双手,说:“你疯了?”

凤说:“你迟早会死在她手里的。”

凤说:“明晓得后不会饶过你的!”

达一言不发。

现在,明果真开始付诸行动了。

明让达下井去做,达清楚,天长日久,即使一切安然,自己也会在日复一日的井下劳作中把生命的精元耗干。

凤已经对什么是矿工有了深刻的了解。就算日子平安,但只要做一二十年,这人就算完了,肺病、痨病、风湿病、腰腿病,等等。人的后半生也就完蛋了。

在水库边坐了好久。凤后来站起身,用手撸了撸头发,又扯了扯衣摆,朝明的家走去。

凤终于敲响了明的家门。

院门开了,是明开的。

明见了凤,怔了一会儿。

“凤?”

凤扑通一声跪下了。

凤把头埋到了明的脚跟前,凤说:“矿长,你放过达吧,达的罪过,我来顶,行吗?矿长?”

明的心抖了抖。

明弯下腰来,用力扶起凤。明对凤说:“凤,凤你小看我了,小看了。听我说凤,让达去采四队负责,完全是工作的需要,是暂时的,暂时的。”

凤已是泪水涟涟。凤把哀哀的目光盯住明。凤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相信我,凤,相信我。”明说。

这时候,芝从屋里出来了。芝和凤的目光相撞了一下。凤就急转身,快步地离开了。明怅然地看着远去的凤,直看到她消逝在黑暗里。明就那么伫在那儿,把脸绷得死紧的。

芝说:“达要有个长短,你我一块儿完蛋!”

芝说完欲走。

明一把拎住她的头发,右手很重地将巴掌掴在了她的脸上,然后一脚将芝踹倒了。

芝倒在院内的地上。芝的腰被踹了,芝疼得冷汗直冒。

“婊子!”明骂了一句,关上院门,径自进屋去了。

十二

芝那时在矿灯房上班,工作简单——维护矿灯,再就是收发矿灯。矿工们上班来,把灯牌往窗口一递,芝就按照牌号从灯架上把灯取下,从窗口递给矿工。

芝的家在青溪矿,下了一辈子井的父亲希望她能像哥哥一样,靠读书飞出去,永远不再回到煤矿。芝却让父亲失望了,芝的读书成绩不好,高中毕业那年只好考了公司办的职工技校。芝在技校学的是机电专业,分配时却进了矿灯房。芝很不开心,芝实在不想在矿灯房待一辈子。可不待着又能如何,调工作是需要门路的!没辙,混吧!芝在矿灯房做了一年零三个月八天,芝记得很清楚。一年零三个月八天里,顶心烦的就是上夜班。

有人给芝来提亲了,是个领导的老婆,领导的老婆也是领导,管矿上的妇女们,四十出头了,模样不错。领导的老婆对芝说你就答应嫁给矿长明吧,想想吧,当了矿长夫人你会怎么样?领导的老婆还说了矿长明的不幸。弄得芝心里头怪难受的,也觉得矿长可怜。可怜归可怜,芝真不想嫁给二婚的人。

芝没想到矿长会找上门来。矿长明在那个傍晚对芝说,我娶定你了!一脸认真、严肃,跟马克思的画像一样。矿长说完就走了。把芝弄得傻晕晕的半天回不过来神。

“那时你怎么会那样冲我说话?你是在向一个姑娘求婚呢!”在“幽灵酒吧”里,芝看着明说。

明一笑,说:“我看中了你我就这样说了。”

“可后来,你死在了我手里。这一点你肯定没想到。”芝说。

“现在想来,显然都是命中注定。不是吗?偏偏我死了妻,偏偏我选了你,偏偏你又和达好上了,偏偏达又是救我命的人。人生实际早已注定。我们之间只有这样的结果,否则,那才出了怪事呢。你们说呢?”

达和芝相互看了一眼,一时无语。

“都说,退后一步,海阔天空。可我们三人呢?唉,只是害了一个凤。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伤透了心那是肯定的。”明说,“说白了,人的最终结果实际上从人自身的性格和素养上就已经注定了。我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只能是一种结果。达、芝,你们俩呢?也是如此。情关难度,情道难走,一不小心,便是一条不归路。在人间,由情生恨,由情生妒,由性生是生非,古今中外,实在太多太多。罪过,罪过呀!”

“原本,我们要是不生出点儿事来,正是大有可为之际。芝,你是知道的,那时候,公司已经要调升我了,副经理的位置呢!可后来呢?后来,后来达的采区出了事。”

“天命,天命啊!”明无限感叹,往肚里灌了半杯啤酒。

实际上,出事的前几天,明就老是心神不安,有一种不祥之兆。明出事的那个早晨,冷不丁地看见了一片血光,通红通红的,连天都是红的。明上班之后,心事重重,总觉得要出事,明在心中祈祷着上苍。然而,十点多钟,那部红色电话机还是响了,明抓起电话一听,就觉得山崩地裂了。一座大山正朝他飞过来,明本能地尖叫了一声。

但他很快镇定住了自己,该来的逃不掉的。他是一矿之长,天塌下来,他也得去顶。

接电话的时候,井口的汽笛鬼哭一样响了,连连不断。矿上的规矩是,凡井下发生了大灾,汽笛长鸣,几十年都是这样的。明的父亲死的那年,拉响过一次,那一年明十七岁。瓦斯爆炸,死了三十多人。这一次,又是瓦斯爆炸!

明放下电话,僵在那儿,虚汗直冒,像泉涌一样。在即将调任之前,竟然发生了瓦斯爆炸?!天灭我也!明的眼前是一团火球在滚动,火球向他滚来了,火光四射,浓烟滚滚,最后火和烟聚在一起,像龙卷风一样旋转着,咆哮着,直冲云天,一边冲一边仍在滚动着,怪叫着,狰狞着,气势磅礴。

明大步冲出了办公室,往井场去了。

到了天黑的时候,一共抬上了十九具尸体,伤员就不太清楚了,矿救护队,公司救护队还有公司医院的救护队,一共五辆车在龙山矿和公司医院之间的道路上来来回回不停地运送伤员。

井场上已是鬼哭狼嗥。

十九具尸体明都一一看过,有的已是黑色,像炭一样,那是离爆心最近的;有的走了形,像死狗死猫,那是热辐射所致。有两具尸体还较完整,一具是达的,一具是老王——一个老矿工,快退休了。估计他俩那会儿不在掌子面上,可能是在巷中推车或是在小巷外搬料什么的。

明是在夜里九点多钟送走了公司一干头头脑脑之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迈进家门的。

明一进家门就看到了芝在吃饭的方桌前坐着。芝双手捂着脸,垂着头,头发散乱着。实际上芝的头发已经把整个脸都盖住了。明看不清芝的表情,明也实在没有多余的气力和精力再去顾及芝了。明只想往沙发上陷进去,明的每块骨头都痛,都酸胀,要散架似的。十九个人死了,十九个人呀!那些哭声,那些男人女人的哭声!还有凤,对了,凤见到达时没有哭,凤沉默着。后来凤就把一束黑而亮像箭一样尖锐的目光射向他。而他呢?在那时,是接住了那束目光的。他完全懂得那束目光的含义。当时他就像掉进了血缸里一样。

现在,他陷在沙发上,闭着眼。他知道自己是在想事,又什么也想不清楚。

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芝的一声怪叫,接着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喊:“你,你还我人,人!”

他睁开了眼。

他看见芝的脸走了形,无一点儿血色。芝扑过来了,像一只失了崽的母狼,凶狠狰狞。

芝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脸,差一点儿就抓瞎了他的右眼。他的眼前金星直闪,泪水也涌了出来。

芝压在他的身上。他的耳朵被芝咬住了。他痛得“哇”一声叫出声来,本能的条件反射,他用左膝盖使劲地顶了芝的小腹一下,然后抓住芝的后衣领,全力把她甩了出去。芝摔在了地上,像只刺猬一样的蜷了起来,长久出不了气。

芝在觉得到了大腿根部的湿。芝晓得那是什么。芝的心紧紧地收拢起来,那瞬间,连剧烈的疼痛也忘了。

芝咬着牙,把头抬了起来。芝的目光和明的目光相撞了,像两把匕首的撞击,芝仿佛听到了冰冷冰冷的脆响。

明又在芝的肚子上重踢了一脚,阴沉地说:“不识抬举的东西!”明看见了芝的裤管流出的血。明冷笑了一下,心里突然松快了许多。

明吐了一口重气,抬腿朝外走去。

明没有防到芝会突然爬起来。更没想到芝会抓过茶几上的那把匕首样的水果刀。

前脚刚迈出门时,明觉到背后有股阴风袭来,然后是腰部紧了一下。

“你还我达,还我儿子!”芝已是歇斯底里,芝把刀抽出时,像在跳舞。

明转过身,直直地盯住芝。

明的一只手按了一把腰部,一手的血。明就觉到刺骨的疼痛冲将上来。

“你,你……”明欲去夺芝手中的刀,但没抓住,明扑倒在地上。明腰部的血愈流愈多,愈流愈浓,淌到了地上。

芝看着明抬了抬头,就不动了。芝扑过去,抱住明的头,“明,明,明……”

明没了一点儿动静。

芝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芝昏了过去……

在“幽灵酒吧”,芝在喝着啤酒听着明的话时,思维已经在时空隧道中走了几个来回。明在说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只听见明在说,只知道明在感叹。那么她呢?她说不清。那一切仿佛是个梦。“我杀了他,亲手杀了他。他可是我丈夫呀!法律上的丈夫呀!”

长时间没吭声的达终于开口了。

达说:“好长时间了,我老在想我看过的一个电视剧,那里头有一个寓言故事:有一条小蛇,想爬过一座很高的山。这时候,一只青鸟飞过来了,蛇对青鸟说,你背我过去吧。青鸟说,你会咬我的。蛇说,我咬了你我自己也会掉下来的。青鸟想想,认为也对。青鸟就背起了蛇,飞上了天空。不久,青鸟的身子震了震,翅膀开始颤抖。青鸟说,你还是咬了我。蛇说,我忍不住呀。”

“后来青鸟和蛇都从空中掉了下来。”明说。

“对。”达看看明又看看芝,表情凝重。

三个人一时都无语。

三个人陷入了沉思。

十三

达去采四队当队长了。达又下井了。凤在心中怨恨着明,凤更恨丈夫达,至于芝,凤就是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了,是结仇了。是这个叫芝的女人,不要脸的女人,骚货,给当矿长的丈夫戴上了一顶绿帽子的同时,也毁了达的前程,说前程好像不恰当,应该是后半生。井上与井下,两重天哪!

怨也罢,恨也罢,仇也罢,凤却是无法改变现实,凤能做的只是为丈夫达求老天保佑,时不时地把心悬着。

愈悬心,愈是有事情。后来,达在井下出了事,凤在井口时没有哭,凤在安葬达时也没有哭,凤给人们的印象是这女人十分坚强,这女人十分的冷。然而,在送走了达之后,凤一个人在家里哀泣了,把眼泪都哭干了。

这年的春天一直在下雨,雨很绵很绵,在春风中润来漾去的,无声无息。

清明那天,天却突然放晴了,人们看见凤独自一人上了南山。凤要扫好几个墓,有昌的,有达的,还有明和芝的。凤本来不想给明和芝扫墓的,最后还是想通了,人啊,在世的日子太短了,人啊,都是可怜的。

陈 琳:男,1961年生于浙江省临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已出版(发表)作品200多万字。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集《恣意辉煌》,长篇小说《太阳背后》,长篇报告文学《竹乡警魂》,散文集《彷徨与高歌》等。《天上有个太阳》(短篇小说)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突围》(中篇小说)获阳光文学奖,《面对死亡》(散文)获第四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太阳背后》(长篇小说)获第五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彷徨与高歌》(散文集)获第六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