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以来,我有一丝困惑,位于北京西城八道湾十一号的那座深宅大院,算是周作人故居呢,还是鲁迅旧居。上世纪五四运动发生那年,绍兴越城东昌坊口周家新台门内的周氏族人,迫于生计,顾不得列祖列宗颜面,将偌大的周家新台门整体出卖。在周家新台门生活了几辈子的覆盆桥周氏六个房族,在顷刻间作鸟兽散,从此各奔东西。当时在北京教育部工作的鲁迅,返回故乡,率领母亲鲁瑞、发妻朱安及三弟周建人一家,踏上北迁之路,在新年到来前抵达京城,与早些日子在那儿安家落户的二弟周作人一家会合,欢天喜地入住八道湾十一号,阖家团圆,度过了一段兄弟怡怡的幸福时光。
北京西城八道湾十一号,可说是绍兴周家新台门鲁迅一房从古城迁徙到京城后的大本营。那宅院当年由鲁迅一手购置、改建与修缮,后来却成为老二周作人的终老之地。周作人的特殊身份,使八道湾十一号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被众多现当代文学史家有意无意地遮蔽。哪怕在作为显学的鲁迅研究领域,也常被轻轻地一笔带过。八道湾十一号重新进入大众视野,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兴起的“周作人热”之后的事了。尤其是随着鲁迅研究向多元方向发散,他与二弟周作人之间的“兄弟失和”,不免勾起许多人的好奇心。大伙儿纷纷猜想,当年八道湾那所曾经风光无限的宅院里,究竟发生了啥事儿,以至于兄弟反目,老死不相往来。我读过一些打着“还原鲁迅”旗号的书籍,其中周氏兄弟失和被过度地渲染,戏说者有之,臆想者也不在少数。那些林林总总的妙笔生花,使原本或许并不复杂的兄弟阋墙,蒙上了层层神秘色彩,在偏离史实的轨道上越走越远。
2009年夏,北京市西城区政府对八道湾区域重新进行规划,宣布该地块日后将作为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学的新校址。那是一所重点中学,有近百年历史的老校,周氏兄弟的故友李大钊曾任校董。消息传出,立马在社会上掀起一场波澜,许多媒体刊载“北京三十五中将建新址,八道湾十一号面临拆毁”的报道。一时间,八道湾十一号的去留成为一个热门话题,牵动社会各界有识之士的神经。拆还是不拆,好像莎士比亚的“生存还是毁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一个明确答案。一种观点认为,八道湾十一号,包括其中名噪一时的“苦雨斋”,乃汉奸文人周作人的旧宅,根本没必要作为历史文化遗存保留。另一种意见则截然相反,认为那是五国新文化时期京城著名的文化沙龙,鲁迅在此创作了许多作品,包括代表作《阿Q正传》;况且当下文化多元,没必要死嗑周作人后期的“附逆”历史,抹杀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功绩。
历史真会造化弄人,再一次将八道湾十一号以吸引大众眼球的方式,推到了风口浪尖。
二
鲁迅从日本留学回国后走上职场,先后在杭州、绍兴、南京、北京、厦门、广州及上海等多个城市呆过,短则几个月,长则十几年。粗略一算,要数在北京呆的时间最久。自民国元年春天,从莺飞草长的六朝古都南京,随临时政府教育部北迁到风沙蔽日的帝京,直到1926年夏天与许广平携手南下,他在皇城根下生活了十四个年头,度过了一个人生命中的黄金时期。在这个北方都市里,他饱尝失落与寂寞的滋味,同时也留下了光荣与辉煌的印记。他在京城收获了理想中的爱情,却失去了在自己一路呵护下成长、曾经那样亲密的同胞兄弟。
刚到北京那会儿,鲁迅寄住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他白天到北洋政府教育部上班,晚上回到会馆,身边没一个亲人,感觉有些孤单。没多久,教育总长蔡元培不满袁世凯擅政,辞职出国,到西欧游学去了,教育部人心涣散,工作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所谓上班,无非是签个到,画个押,然后一杯茶,一张报,任时光慢慢流逝。放眼望去,帝京天空下一片灰蒙蒙景象,一点也看不到民国成立后应有的新气象,他很失望。早些时候被辛亥革命激发的热情,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他觉得身上的血在一点点地冷下去,好像要凝固似的,一种似有似无的极寒之气,慢慢地渗透全身,怎么也摆脱不掉。
在精神濒死的日子,鲁迅只好将目光投向历史的天空。他设法搜来大量古籍、古碑和佛经,还有汉画像,只为找寻那么一点点慰藉。在绍兴会馆补树书屋,他差不多每夜青灯黄卷作伴,不停地阅读、抄写,借此打发寂寞时光,消磨没有生机的岁月。有时,他会思念远在江南的母亲鲁瑞、发妻朱安以及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想象家人在古城晦暗天空下的生活。故乡给他带来太多苦痛,他一点也不眷恋,不想再回转去。他跑到京城,骨子里还是想摆脱故乡带给他的伤痛记忆。可没想到,京城的生活又是这样的没一点儿希望。他原以为,自己会在死气纠缠的状态下孤独地走完一生。没料想,五年后希望出现了。1917年初,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开门办学,四处招兵买马,将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等一批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揽入麾下,给暮气沉沉的北大输入新鲜血液。北大的整顿以人文学科打头阵,院系课程重新调整设置。某天,他听说北大新增了古希腊文学史和古代英文课程,眼前灵光一闪,立马想到窝在故乡教书的二弟周作人。
鲁迅向蔡元培推荐二弟,并非完全出于偏心。周作人留学日本时,在东京立教大学攻读古希腊文学专业,自修过古代英文,可说专业对口,是位理想人选。从周作人后来在北大的教学与研究成果看,似难找出比他更合适的人来。他对希腊文学特别是希腊神话的研究、翻译,从留学那会儿开始,一直维系到生命终结,成为与文学创作并重的又一个主业。尚在日本求学时,他牛刀小试,翻译了古希腊诗人赫罗达斯的多部通俗短剧,回到家乡后兴趣不减,畅游在古希腊文学的海洋,发表了《希腊之牧歌》、《希腊女诗人》等文。那会儿,蜗居古城绍兴的周作人,在地方上也算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他在浙江省立第五中学当英文教师,还兼任绍兴教育会会长,主编《绍兴教育杂志》。当时他已成婚,夫人为日本留学时房东的女儿,名叫羽太信子。夫妻俩育有一儿一女,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在一般人眼里,鲁迅、周作人个性反差很大,一个似会稽山岩石一般坚硬,一个像鉴湖的水波一样柔和。周作人性格内敛,不喜张扬,不爱热闹,不愿折腾,是位典型的书斋中人。其实,那是他在高校教书、书斋写作多年后的造型。年轻时他可不是这副模样。刘半农说过,周作人初到京城那会儿,“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他也承认,自己年少时,身上沾有一股绍兴“破脚骨”的习性。老大鲁迅留学日本时,难违母命,娶了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脚女子,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同样在日本留学时,他不顾世俗,敢娶东洋女子为妻。
周作人接到大哥北京来信和路费,喜出望外,一刻也没耽搁,在浩荡春风中一路北上,于4月1日夜抵达京城。兄弟俩在绍兴会馆相聚,甭提有多高兴,联床共话直到凌晨。可没料到,事情出了点小意外。学校开学在先,他的教职没法一下子落实。他极沮丧,觉得很没面子,给校长蔡元培写了一封信,说与其在绍兴会馆傻等,还不如回乡教书去。假如没蔡元培的劝阻,他真会赌气回绍。如果那样,他的人生轨迹将完全颠覆,变成谁也想不到的另一副模样。在蔡元培的安排与大哥的诱导下,他暂时到北大附设的国史编纂处任编纂。当时国史编纂处只有两人,除他负责英文资料外,还有沈兼士,负责日文资料。好在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秋天,他正式加盟北大阵营,被聘为文科教授,主讲欧洲文学史。
自此,周作人像一条来自江南水乡的鱼儿,游进江河湖海。当时北大差不多成为现代知识分子集聚之地,群英荟萃,有不少是周氏兄弟的老相识,《新青年》杂志编辑钱玄同是其中关系较亲密的一位。陈独秀到北大担任文科学长,《新青年》杂志随之在京城安营扎寨,成为新文化传播主阵地。钱玄同有事没事老喜欢跑绍兴会馆,找周氏兄弟谈天说地,鼓动兄弟俩给杂志写文章。他在《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中回忆:“我是十分赞同仲甫所办的《新青年》杂志,愿意给它当一名摇旗呐喊的小卒,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七年一月起,就有启明的文章,那是《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接着第二、三、四诸号都有启明的文章。但豫才则尚无文章送来……”
周作人踏入北大校园,立马感受到知识的温暖与文化的力量,发觉与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人志趣相投,很快打成一片。在北大特有的文化启蒙氛围中,他留日时植下的现代文化种子,终于破土而出。他在《新青年》杂志发表文章,其实稍早于大哥鲁迅。1918年春天,他刊载在《新青年》杂志四卷二号上的古希腊诗人忒奥克里托斯牧歌译作《古诗今译》,是他漫长创作生涯中的第一篇白话文章,而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几乎在大哥鲁迅发表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同时,他写下最初为他赢来极大声名的文章《人的文学》,刊发在《新青年》杂志五卷一号上。
《人的文学》具有五四新文化里程碑意义。周作人扮演时代弄潮儿的角色,为五四新文化摇旗呐喊:“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区别就只在著作的态度不同。一个严肃,一个游戏。一个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怀着悲哀或愤怒;一个安于非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感着满足,又多带些玩弄与挑拨的形迹。简明说一句,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区别,便在著作的态度,是以人的生活为是呢?非人的生活为是呢?”他对中国传统旧文化进行清算:“中国文学中,人的文学本来极少。从儒教道教出来的文章,几乎都不合格。”他归纳出迷信鬼神、强盗奴隶、才子佳人等八大类书籍,“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统应该排斥”。依照他的观点,包括《西游记》、《聊斋志异》、《水浒》等大众喜闻乐见的读本,均在摒弃之列。五四新文化先驱的激进姿态,可见一斑。
胡适后来在《中国新文学大系·理论建设卷·导言》中说:“我们的中心理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活的文学’,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人的文学’。前一个理论是文字工具的革新,后一种是文学内容的革新”,“周先生把我们那个时代所要提倡的种种文学内容,都包括在一个中心观念里,这个观念他叫做‘人的文学’。他要用这一个观念来排斥中国一切‘非人的文学’,来提倡‘人的文学’”,“这是当时关于改革文学内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
鲁迅自1918年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创作激情像火山熔岩一般喷发,一发而不可收,小说、散文、杂文全面开花,一时声誉鹊起,在现代中国文坛树起一面旗帜。周作人自然不甘落后,继《人的文学》后,又写出《思想革命》、《平民文学》、《新文学的要求》等系列文章,与早些时候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遥相呼应,刮起一股前卫、先锋、时尚的新文学思潮,其本人也因此成为名动一时的文学革命家,声名直追大哥鲁迅。
文化复兴的浩荡春风,同时唤醒周作人骨子里的创作意识。他留日时一度追随大哥,办刊物、写文章、搞翻译,行走在旨在改变国民人生的文学旅途。事实印证,他的文学批评功力,略逊于文学创作才华。五四运动发生那年,他在《新青年》杂志六卷二期上,推出白话文自由体长诗《小河》,让世人眼前一亮:“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他在《小河》诗序中说:“有人问,我这诗是什么体,连自己也回答不出。法国波特来尔提倡起来的散文诗,略略相像,不过他是用散文格式,现在却一行一行的分写了。内容大致仿佛那欧洲的俗歌;俗歌本来最要叶韵,现在却无韵。或者算不得诗,也未可知,但这没什么关系。”那时期,他诗兴大发,继后又写了《两个扫雪的人》、《微明》、《北风》等新诗,显示出文学创作上的天赋与才气。诗人朱自清后来说:“周作人随刘复作散文诗后而作《小河》,新诗乃成立。”那会儿,另一位五四新文化领军人物胡适,也热衷于新诗创作,后曾出版过中国第一部新诗集《尝试集》,读了《小河》后,大为折服,称之为“新诗中第一首杰作”。
鲁迅、周作人兄弟俩在风云际会的年代,用文章说话,以作品代言,挑战中国传统旧文化,一时声名大振,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核心人物。提起周氏兄弟,那真是一道亮丽夺目的文化风景,人们莫不翘首以待,以至“二周”一度成为当年京城文化圈内的一个专用代名词。可以说,大哥在小说、杂文创作领域,二弟在诗歌、散文写作园地,都称得上是标杆人物。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对兄弟俩的散文创作推崇有加:“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周作人的为最丰富最伟大,我平时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为最所溺爱。一经开选,如窃贼入阿拉伯的宝库,东张西望,简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断,忍心割爱,痛加删削,结果还是把他们两人的作品选成了这一本集子的中心,从分量上说,他们的散文恐怕要占得全书的十分之六七。”
可惜,谁也未曾料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叱咤风云的兄弟俩,最终会在京城的新家——八道湾十一号分道扬镳。
三
北京西城八道湾十一号乃绍兴覆盆桥周家鲁迅一房,北迁至京的聚集之所,也是鲁迅北漂多年后,在京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鲁迅在京城慢慢地站稳脚跟,看到二弟周作人到京后表现不俗,一个深埋心头的梦渐渐地苏醒过来,开始盘算一家子人如何在京城落地生根。长子如父,他有这个义务。早年家里发生的那场风波,使原本衣食无忧的大家庭在一夜之间支离破碎,祖父下狱,父亲病死,母亲饮恨,兄弟受屈,记忆的伤痕深刻心田,怕一辈子都难愈合。对远在江南的故乡,他实在没啥好感,一有机会老想着远离。1919年初春,他开始将梦想付诸行动,日记里出现在京城物色房屋的文字:“午后同齐寿山往报子街看屋。”
在偌大的京城寻一处居所,不是件难事,但要找一个理想中的家,并不容易。鲁迅在京城的搜房过程,有点儿费劲,从开始留意到最终锁定目标,约有半年光景。从他日记中可看出,几个月内,他跑了京城不少地方,如铁匠胡同、新街口、护国寺等。他在寒风中奔走,在春光里寻访,多方比较,反复思量。等夏蝉在绍兴会馆老屋后的树上叫得声嘶力竭,他才将目光定格在八道湾十一号。他在7月23日的日记里写道:“午后拟买八道湾罗姓屋,同原主赴警察总厅报告。”那时候,私人房屋买卖须向警方备案。一个月后,他约了罗姓房主,在宣武门外菜市口的广和居饭馆见面,当着中介人的面,交付大约一半的房款。接下来,他着手对房主先行腾空的部分房屋进行改造、修缮和装潢。约三个月后,他付清全部房款,正式成为八道湾十一号的新主人。许寿裳回忆说,鲁迅对他说过,选择买八道湾十一号,是考虑到二弟、三弟都有小孩,那里院子挺宽敞,适宜孩子们嬉戏玩耍。
1919年底,鲁迅返回绍兴,办妥周家新台门内属于自家房族的老屋出售手续,怀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向故乡投去最后一瞥,带领母亲、朱安及三弟周建人一家,走上北迁之路。从此,他再没踏上故土一步。迁徙队伍在年前赶到京城,与先行搬入八道湾十一号的老二周作人一家会合。周氏家庭终于又生活在一起,三代同堂,上下老小十几口人,名副其实一个大家庭,热热闹闹,其乐也融融。
八道湾十一号是老北京典型的大四合院,前后共分三进。前院有房屋九间,三间一套,鲁迅住在中间套。中院有正房三间,母亲、朱安分居东西两间,居中一间为饭厅,中院东西两边各有侧房,用作书房、厨房等。后院也有九房,也是三间一套,老二周作人一家住西边套,老三周建人一家居中间套,东边三间套作为客房。1922年俄国诗人爱罗先珂被蔡元培请来北大推广世界语,周作人受托照顾爱罗先珂生活起居,安排他住在后院客房长达半年,闹出不少笑话,鲁迅据此创作了小说《鸭的喜剧》。1927年李大钊被军阀张作霖绞杀,其子李葆华被周作人藏在八道湾十一号避祸,也栖身后院客房。
原先颓败冷清的八道湾十一号,自周氏兄弟搬入后,一下子变得热闹,充满欢歌笑语。京城文化教育界名流,新文化活跃分子,都是八道湾十一号的常客。1922年春,北大教务长胡适,在八道湾十一号与周氏兄弟一番交流后,颇有感触,在日记里写道:“与启明、豫才谈翻译问题。豫才深感现在创作文学的人太少,劝我多作文学。我没有文学的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学冲动。我这几年太忙了,往往把许多文学的冲动错过了,很是可惜。将来必要在这一方面努一点力,不要把我自己的事业丢了来替人家做不相干的事。”同年夏天某日,胡适到小学女教员讲习会作《国语教学的兴趣》演讲,散场后顺道拐到八道湾十一号蹭饭,与周氏兄弟谈天说地。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讲演后,去看启明,久谈,在他家吃饭;饭后,豫才回来,又久谈。周氏兄弟最可爱,他们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鉴赏力与创造力,而启明的鉴赏力虽佳,创作较少。”胡适的一双慧眼真让人佩服,纵观兄弟俩后来的创作历程,他的眼光十分精准,八九不离十。
除胡适、李大钊、钱玄同等一批京城名流外,京城高校的一些年轻学子,也因仰慕周氏兄弟名声,不时跑到八道湾十一号讨教请益。后来成为政治领袖人物的毛泽东,那会儿在北大图书馆打工,某日兴冲冲地赶到八道湾十一号,拜访心仪已久的老大鲁迅,可惜运气欠佳,只见到老二周作人。对此,周作人日记中有记载。清华大学学生梁实秋,代表清华学生文学社到八道湾十一号,专程请周作人赴清华演讲。他在《忆启明老人》中回忆说:“我没想到,他是这样清癯的一个人,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头顶上的毛发稀稀的,除了上唇一小撮髭须之外好像还有半脸的胡子渣儿,脸色是苍白的,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而且是绍兴官话。”
鲁迅在购房时没料到,好不容易相中的八道湾十一号,地势低洼,夏天京城一下暴雨,院子里到处积水,有时水还浸到屋子里,弄得一家老小有苦说不出。周作人的“苦雨斋”之名,最初由此而生。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兄弟俩的创作热情。在八道湾十一号阖家团圆的日子,老大鲁迅写出了《阿Q正传》、《风波》、《故乡》等小说,翻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一个青年的梦》、《爱罗先珂童话》等外国作品。老二周作人也是笔耕不缀,创作了《美文》、《自己的园地》、《文艺上的宽容》等数量相当可观的一批散文,写下《过去的生命》、《小孩》、《歧路》等新诗,还在《晨报副刊》上开辟了个人专栏。
当时,周氏兄弟俩正处于创作黄金期。谁也没料到,一场风波会突然降临八道湾十一号,大家庭和和美美的幸福生活,会在一夜之间化作幻影。在这场至今云山雾罩的家庭风波中,受伤害最深的莫过于鲁迅。短短三年光景,他苦心经营的大家庭又一次分崩离析,理想中的美梦,在顷刻间化作梦魇,带给他一个永远的伤痛。
周氏兄弟间的剧烈冲突,事先没一点儿征兆。1923年7月,一个闷热的日子,周作人书生气十足地写了一封信交给大哥。那是一封绝交信,上面这样写道:“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在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色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的,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7月18日,作人。”寥寥几行,将几十年来兄弟间的恩义,交割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鲁迅万没想到,曾经是那样亲密的兄弟,形影相随的二弟,竟会以这样一种绝情之态,置自己于死地。他在收到二弟绝交信当天的日记上记载:“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他很希望能与老二当面沟通,解释一下,或问清缘由,没想遭到周作人的断然拒绝。
周氏兄弟失和,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引起圈内人士震惊,当时猜测无数,如今更是众说纷纭。有意思的是,风波过去后,兄弟俩都表现出极大的克制力,始终没在任何公开场合谈论其中的是非曲直。老大鲁迅在文章中只字未提兄弟失和之事,老二周作人后来在《知堂回想录》里说:“关于那个事件,我一向没有公开的说过,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在我的日记上七月十七日项下,用剪刀剪去了原来所写的字,大概有十个左右,八月二日记移住砖塔胡同,次年六月十一日的冲突,也只简单的记著冲突,并说徐张二君来,一总都不过十个字。”他还在《知堂回想录》中专门写了“不辩解说”一节,说:“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先说对方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些隐秘的事来作材料,这都是不容易说得好,或者不大想说的,那么即使辩解得有效,但是说了这些寒伧话,也就够好笑,岂不是前门驱虎而后门进了狼吗?”
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中说:“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说鲁迅对她有失敬之处。但鲁迅有时候对我说:‘我对启明,总老规劝他的,教他用钱应该节省一点,我们不得不想想将来,但他对于经济,总是进一个花一个的,尤其是他那位夫人。’从这些地方,会合起来,大约他们反目的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八道湾十一号的财政大权虽由老二夫人羽太信子掌管,但兄弟俩一个在教育部做事,一个在北大教书,收入不菲,加上不时有稿费进帐,经济原因引起冲突的可能性不大。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说:“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胡涂,轻信妇人之言,不加体察。我虽竭力解释开导,竟无效果,致鲁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厅而他总不觉悟。鲁迅遣工役传言来谈,他又不出来;于是鲁迅又搬出而至砖塔胡同。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清官难断家务事,最有可能的事实真相,是羽太信子幻听幻觉,老二偏信夫人之言,以为老大真对她有“不敬之处”,一时头脑发昏,才做出如此过激的反应。
为避免矛盾进一步升级,鲁迅又一次体现出长兄风范,立马搬出八道湾十一号,住到临时租用的砖塔胡同。第二年春夏,他购下阜成门宫门口西三条胡同内一所小四合院,将母亲与朱安从八道湾十一号接过去住。初夏某日,他走进八道湾十一号,想取回一些书物,没想到又与周作人夫妇发生一场激烈冲突。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从那一回后,兄弟俩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兄弟失和在鲁迅心头留下的伤痛,始终如影相随,伴随终身。他后来用过一个非常怪异的笔名,叫“宴之敖者”。“宴”首部为宝盖头,从家、从日、从女,“敖”为放逐之意,那意思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赶出来的人”。
1925年10月中旬,周氏兄弟失和后两年,老二周作人在以前兄弟俩常刊登文章的《京报副刊》上,发表一篇罗马诗歌译作《伤逝》:“我走进迢递的长途,/渡过苍茫的大海,/兄弟呵,我来到你的墓前,/献给你一些祭品,/作最后的供献,/对你沉默的灰土,/作突然的话别,/因为她那命运的女神,/忽而给予又忽而收回,/已经把你带走了。/我照了古旧的遗风,95b0e863a3217503d6fc8a88154b719f3967403662598e96ecbade424d1cbff8/将这些悲哀的祭品,/来陈列在你的墓上:/兄弟,你收了这些东西吧,/都沁透了我的眼泪,/从此永隔冥明,兄弟,/只嘱咐你一声珍重!”
没确凿证据证明,鲁迅的同名小说《伤逝》与之有关。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从《京报副刊》编辑孙伏园那儿听说此事后大约十天,以少有的抒情笔调,完成了唯一一篇以知识分子爱情为题材的小说,题目也叫《伤逝》。他一反此前的创作风格,描写了一对年轻知识分子凄美的爱情故事,一叹三咏,充满浓郁的感伤气息。更让人感到难解的是,完成《伤逝》后两个星期,他又写下一篇小说《弟兄》,讲兄长如何悉心照料病中弟弟的故事。许寿裳在《关于〈弟兄〉》一文中说:“这篇写张沛君为了兄弟患病,四处寻医,种种忧虑奔走的情形,大部分是鲁迅自身经历的事实。”
多年之后,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谈起鲁迅的《伤逝》,语出惊人:“《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我这样说,或者世人都要以我为妄吧,但是我有我的感觉,深信这是不大会错的。因为我以不知为不知,声明自己不懂文学,不敢插嘴来批评,但是对于鲁迅写作这些小说的动机,却是能够懂得。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只有人的力量。”细想之下,周作人的解释并非没一点儿道理。《伤逝》开篇就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伤逝》中关于“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的描述,在周作人看来,不就是当年兄弟俩在绍兴会馆栖身的真实写照?我们或许有理由相信,以周作人的文学眼光审视,事实也许不会相去太远。
四
兄弟失和后三年,鲁迅离开北京,南下厦门、广州,后定居上海。无论身处何地,他一直在暗中关注老二的动向。那年他听说周作人创办的《语丝》杂志在京城被张作霖查封,感觉情况不妙,隐隐替老二担心,写信给老三周建人等人说:“他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但我对于此事,殊不敢赞一辞,因我觉八道湾之天威莫测,正不下于张作霖,倘一搭嘴,也许罪戾反而极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当能相助耳。”
1934年春,周作人五十岁生日,写了两首作打油诗,其中一首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诗作在林语堂主编的《人世间》刊出后,沈尹默、刘半农、钱玄同等人纷纷唱和,发表《和岂明先生五秩自寿原诗》、《和岂明先生五轶寿诗》、《和岂明先生自寿诗》等,连蔡元培也来凑热闹,写了《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寿韵》。那会儿,抗日烽火四起,文人间的自娱自乐,引发一场不小风波,遭到上海左翼作家的迎头痛击。在年轻革命作家眼里,周作人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当年写出《小河》的文化先行者,已大大落伍于时代,掉入闲适文学的泥沼。鲁迅却有些不以为然,在写给友人杨霁云的信中说:“周作人之诗,其实是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过,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觉得讨厌了。”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逝世。周作人得到消息,照常到学校上课,讲了一个多小时,实在讲不下去了,掸一掸衣袖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周作人没南下参加万众瞩目的大哥葬礼,也没被列入上海方几经推敲公布的“鲁迅先生治丧委员会”名单。
周氏兄弟失和,从表面上看,受害最深的似乎是老大鲁迅,兄弟“永不分家”神话的破灭,使他在很长时间走出不阴影,伤口的血一直流到生命尽头。实际上,失去大哥鲁迅,乃周作人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一个天性叛逆的思想者,一下子失去前行的方向坐标,由直面人生转而进入“自己的园地”,渐渐地走向精神的孤岛。
抗战爆发后,周作人考虑到家有妻儿老母,未随北大南迁,作为北大四名“留平教授”之一,滞留京城负责照看北大校产。日军进城后,他闭门谢客,蛰伏八道湾十一号“苦雨斋”,一边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一边重新拣起中断几年的《希腊神话》的翻译。他对日本文化有好感,但这时主观上仍分得清民族大义,对来访八道湾十一号的日本客人,只谈文化,不谈政治,显得不卑不亢。南下同人中有人替他捏一把汗,他特意写信给友人陶亢德说:“有同事将南行,曾嘱其向王教长蒋校长代为同人致一言,请勿视留北诸人为李陵,却当作苏武看为宜。”
1938年2月9日,一个平常日子,周作人步出“苦雨斋”,到北京饭店参加一个看似寻常的文化座谈会。会议由日本大阪每日新闻社发起,名为“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他话儿不多,说了些自己从事东洋文学研究、教学的事儿。没料到,座谈会的消息见报后,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下子将他推向漩涡中心。
茅盾、郁达夫、老舍等十八位作家在《抗战文艺》上发表《给周作人的一封公开信》:“惊悉先生竟参加敌寇在平召集的‘更生中国文化座谈会’:照片分明,言论具有,当非虚构。先生此举,实系背叛民族,屈膝事仇之恨事,凡我文艺界同仁无一不为先生惜,亦无一不以此为耻。先生在中国文艺界曾有相当建树,身为国立大学教授,复备受国家社会之优遇尊崇,而甘冒此天下之大不韪,贻文化界以叛国媚敌之羞,我们虽欲格外爱护,其如大义之所在,终不能因爱护而即昧却天良……最后一次忠告先生,希望能幡然悔悟,急速离平,间道南来,参加抗敌建国工作,则过人因先生在文艺上过去之功绩,及今后之奋发自赎,不难重予以爱护。否则惟有一致声讨,公认先生为民族之大罪人,文化界之叛逆者。”其实,这时的周作人离“附逆”尚有一步之遥,众多作家的反应有点儿过激。相比之下,郭沫若《国难声中怀知堂》一文,显得情深意切:“现在国难严重,飞机大炮的轰击之中,世间的系念虽然也就多是某某司令,某某抗敌将军,某某民族英雄,然而我自回国以来所时时怀念着的,却是北平苦雨斋中我们的知堂。近年来能在文化界树一风格,撑得起来,对于国际文人可以分庭抗礼,替我们民族争得几分人格的人,并没有好几个。而我们的知堂是这没有好几个中的特出一头地者,虽然年青一代的人不见得尽能了解。‘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知堂如真的可以飞到南边来,比如就像我这样的人,为了掉换他,就死上几千百个,都是不算一回事的。”
远在英国伦敦的胡适,几乎在同一时间给周作人寄去小诗一首,委婉地劝他南下:“臧晖先生昨夜做一个梦,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盅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周作人也不含糊,回诗一首,诉说未能南下的理由:“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脚却不能做到,并不是出了家特别忙,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老僧始终是老僧,希望将来见得居士的面。”
周作人将自己比作苏武,可在人家眼里,已沦为失节的李陵。事情到了这份上,他没啥好说的,纵然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他在观望、犹豫、徘徊。不过,他没时间了。1939年元旦上午,八道湾十一号发生一场蹊跷的枪击案,彻底颠覆了他的命运。在这场轰动一时刺杀事件中,一死两伤,作为刺杀对象的周作人,因子弹射在毛衣纽扣上滑向一边,居然毫发无伤,侥幸躲过一劫。周作人乃一介文弱书生,自然被吓得半死,一连几日都惊魂未定。直到今天,仍没确凿证据,证明刺客来自何方,代表哪派势力。不过,对周作人来说,这已不重要,无论行刺者来自哪一方,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他原没杀身成仁的勇气,现再不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不得不在进退之间作出抉择。现实是这样残酷,硬生生地将一个早已与世无争,退回书斋喝会儿苦茶,写点草木虫鱼文字的读书人,推上政治历史舞台。
周作人的“落水”,引起国内一片哗然。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替他惋惜。他先后担任伪国民政府委员、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常务委员兼教育总署督办。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人物之一,从此踏上一条声名狼藉的不归路。他后来在南京受审时写的《自白书》中,以“学校可伪学生不伪,政府虽伪,教育不可使伪,参加伪组织之动机完全在于维持教育,抵抗奴化”为自己辩护,显得软弱无力。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垂垂老矣的周作人,给香港友人鲍耀明的信中,言及当年出任伪职的缘由:“关于督办事,既非胁迫,亦非自动,后来确有费力气去自己运动的人,当然是由日方发动,经过考虑就答应了,因为自己相信比较可靠,对于教育可以比别个人出来,少一点反动的行为也。”同样显得像纸一样苍白。
抗战结束后,周作人的结局可想而知。据说,那晚国民党军警进入八道湾十一号,用枪指着周作人宣布逮捕令,他并不惊慌,淡淡地说,我是读书人,你们用不着这个样子。周作人在北平陆军监狱关押半年后,被押往南京受审。1946年夏,南京高等法院对周作人案进行公开审理。当时京沪不少文化教育界知名人士,或以个人名义,或用联名方式,上书国民政府,替他说情。北大前任校长蒋梦麟和现任校长胡适,念及旧情,也以书面形式,力陈敌伪统治时期北大文献图书保管良好,有增无减,意在为他开脱。结果,周作人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后改为十年,关在南京老虎桥监狱。
1949年初,国内战事吃紧,监狱奉命谴散一批在押犯人,周作人被友人保释出狱。他骨子里淌着文人的血,离开老虎桥监狱时,竟流露出些许别离情愁,吟诗一首:“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学闭关。今日出门桥上望,菰蒲零落满溪间。”三年多的牢狱生活,没改变他每日读书、写作、翻译的习惯。他在狱中写下《忠舍杂诗》、《丁亥暑中杂诗》、《儿童杂事诗》等多部诗稿,还为同监一些文人的书稿写序作跋,次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英国劳斯《希腊的神与英雄》,也是他在狱中翻译。在坐牢的日子里,他始终没放下手中的笔,每天坚持写日记,尽显书生本色,保留了作为一位纯粹文人的那么一点自尊。
五
周作人回到北京后,仍住在八道湾十一号。自从他成为阶下囚,八道湾十一号财产除家属生活必需外,几乎全被没收,大部分房屋被国民党政府及军队占用。他回家那会儿,宅院里还驻扎着一个解放军连队。部队退出后,那部分房屋由政府房管部门接管。之后陆续搬进来许多居民,八道湾十一号渐渐衍变成一个居民大杂院,最多时,有三十多户人家居住。昔日宅院上空飘逸的缕缕翰墨之香,终被弥漫的世俗烟火取代。
周作人没了正当职业,只好操持起老本行,以文章谋生。他应一些报刊之约,陆续写了一批关于鲁迅史料方面的文章。命运真会捉弄人,当年被他夫妻俩赶出八道湾十一号的大哥,成为他一时谋生的对象。后来文章结集出版,书名分别叫《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和《鲁迅的青年时代》。考虑到周作人的身份特殊,这些书出版时均署名“周遐寿”。
周作人考虑到八道湾十一号房产及今后生计,又书生气十足地给曾来访过的中共领导人写信。毛泽东也不含糊,说文化汉奸嘛,又没杀人放火;现在懂古希腊文的人不多,养起来,让他做翻译工作,以后出版。1952年夏天起,他成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外编译者,呆在家里搞翻译,每月从出版社领取预支稿费。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员叶淑穗第一次到八道湾,遇到一件费解事儿。叶先生回忆说:“记得第一次到八道湾去见周作人,我们走到后院最后一排房子的第一间,当我们轻轻地敲了几下门以后,来开门的是一位带着眼镜、中等身材、长圆脸,留着一字胡,身穿背心的老人。我们推断这位可能就是周作人,可是开门的人,听说我们是找周作人的,紧接着就说,他在后边住。由于和周作人是初次见面,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往后走,再敲门,他们回答说,周作人就住在这排房子的第一间。我们只得转回去再敲门。来开门的还是这位老人,不同的是穿上了整齐的上衣。”
周作人妻子羽太信子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经过多次申请,如愿加入中国籍。她身体一直不很好,脾气也有些古怪,稍有不顺心的事儿,就发脾气,摔东西。周作人拿她没办法,只好将抱怨之类的话写在日记里。关于羽太信子,相关回忆不多。中国连环画脚本大家徐淦是绍兴人,上世纪五十年代进京办事,多次寄居八道湾十一号,他在《忘年交琐记》中,提到羽太信子:“上街采办,下厨做饭,扫地抹桌,洗洗刷刷,全由羽太信子里里外外操劳个不停。她完全是日本型的贤妻良母,鞠躬如也,低声碎步,温良恭俭让,又极象绍兴的老式妇女,使我一点也看不出从前知堂当教授,做伪官领高薪时她会变成阔太太,如今过苦日子才变成这样勤劳朴素。”1962年4月4日,这位八道湾十一号的女主人,因冠心病发作在北京大学附属医院去世,终年七十五岁。第二年4月8日,周作人独坐八道湾十一号房内,回想往事,情意难平,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文字:“今日为信子周年忌辰,忆戊申(1908年)年初次见到信子,亦是4月8日也。”细细品味,貌似平淡的简短文字背后,缓缓涌动一股让人动情的暖流。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周作人先后翻译了《俄罗斯民间故事》、《浮世澡堂》、《伊索寓言》等多部著作,还与别人合译了《阿里斯托芬喜剧集》、《欧里庇得斯悲剧集》、《石川啄木诗歌集》等多部作品。对这段平静的书斋生活,他挺知足。1966年初,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现在这十多年来,得以安静译书,也是我以前未曾有过的境遇。以前以教书为职业,没有余暇做翻译的工作,现今天是工作与职业合一了,我好久想翻译的书于今才得实现,即如希腊路吉阿诺斯(英国人叫他Lucian)的对话二十篇,总计有四十七八万言,这乃是我四十年来的心愿,在去年里总算完成了。”十七年间,他共翻译四百万字,写作两百万字,这对一个已入老境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奇迹,难怪他有些颇有些自负与得意。
可是,周作人高兴得太早了。史无前例的红色风暴乍起之时,他背着“文化汉奸”的恶名,自然首当其冲,摆脱不掉被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的厄运。1966年盛夏某天,八道湾十一号后院突然冲进一批红卫兵,不由分说,将他与早划为“右派”的长子周丰一拉到院中一顿暴打,下手非常凶狠,一时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在突如其来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下,顿时倒在地上,几乎昏厥过去。他透过血色,眼睁睁地看着家中大批书籍、字画和手稿被抄走,心痛得也在流血。他被红卫兵指定只准睡在八道湾十一号后院狭小的洗澡间,后才被允许在厨房安身。他写了大半个世纪、哪怕当年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也未间断的日记,在1966年8月23日这天划上了休止号。一个文弱书生,到了风烛残年,怎经得起这般折腾。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他不想再苟延残喘,多次苦苦央求家人给他弄点安眠药。
周作人六十七岁生日那天,在日记里写下“寿多则辱”四字。两年前八十岁大寿,他又别出心裁,请人刻下“寿多则辱”闲章一枚,凡给友人写信,多半在信笺上铃上这枚闲章。这本是一介文人的自我嘲解、调侃,没料到一语成谶,而且来的那么快,那么残酷。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员叶淑穗专程赶往八道湾十一号,打探周作人情况,尽管有思想准备,但仍看到惨烈的一幕。他回忆说:“当我们走进他被关的小棚子里时,眼前呈现的一切确实是惨不忍睹。昔日衣帽整齐的周作人,今日却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脸色苍白,身穿一件黑布衣,衣服上钉着一个白色的布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此时,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着,看上去已无力站起来了,而且几个恶狠狠的红卫兵却拿着皮带用力地抽打他,叫他起来。看到这种情景,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赶快离开。”
1967年5月6日,八道湾十一号主人、“苦雨斋”斋主周作人,带着年轻时代的远大梦想,中年时期耀眼夺目的光环,还有后来洗刷不尽的耻辱,在八道湾十一号后院东边狭小的厨房内,孤独而屈辱地走完余生,终年八十二岁。知堂老人去世时,身边没一个亲人。他孤零零地趴在地上的一块炕床铺板上,衣衫不整,身姿僵硬,情形十分凄惨。这不禁使人想起他在1923年7月,与大哥分道扬镳后写下的《寻路的人》中的话:“我是寻路的人。我日日走着路寻路,终于还未知道这路的方向。现在才知道了:在悲哀中挣扎着正是自然之路,这是与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过我们意识着罢了。路的终点是死,我们便挣扎着往那里去,也便是到那里以前不得不挣扎着。”
六
2012年底,我出差北京。办完事那天,从中关村前往首都机场,中途顺道到八道湾十一号旧地重游。那是个阳光融融的午后,车子奔驰在北京街头,开车者不是别人,乃周作人长孙周吉宜。周先生从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任上退休后,从事祖父作品整理与资料收集,在一些关于周作人研究及著作权案纠纷场合,多能听到他的声音。
八道湾之名挺形象的,汽车在西城区驶离宽敞的马路,拐进一条胡同,七弯八弯,在一处偌大的建筑工地前停下。那是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学的施工现场。我曾在一些图书资料上,见过八道湾十一号的照片,一张张模糊的老照片,未能拼出八道湾十一号的全貌。多少年前,也曾几次到过实地,可那会儿几十户居民杂居其中,你搭一屋,我建一房,搭建的房屋几乎填满了前后两个院子,遮蔽了八道湾十一号的真相。现在,半个多世纪里搭建的房屋被一一清除,八道湾十一号终于拂去云雾,露出庐山真面目。说实话,当我站在建筑工地的高处,第一次见到八道湾十一号的真实全貌,惊讶不已。我怎么也没料到,当年鲁迅在北京购置的住宅,会是如此之大,如此气派,比绍兴周家新台门鲁迅故居足足大三倍。
周先生在八道湾十一号出生、长大,院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闭上眼都能说上来。他带着我走遍前院、中院和后院各个角落,讲述每一间房屋当年的情状。在文化界有识之士的呼吁下,八道湾十一号终于免遭被夷为平地的厄运,作为五四新文化遗迹保留。现场有一支古建施工队伍,正对年久失修的老屋做保护性修复。一位工地负责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客气地将我们拦下,说建设工地不许外人进来。我指着周先生说,他不是外人,乃这儿真正的原住户。周先生说,八道湾十一号日后将作为三十五中的一部分,至于是做新文化史料陈列,还是校史陈列,抑或学校图书馆,目前尚无明确说法。我想,无论怎样,八道湾十一号承载着五四新文化的丰沛气息,如今被保留、修复,毕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汽车沿着坑坑洼洼的路面,缓缓地驶离八道湾工地,驶上平坦整洁的通衢大道。午后的阳光透过马路两旁高楼与树木的间隙,化作斑驳光影洒进车内,像夏夜繁星一样,让人浮想联翩。忽然,周先生的手机响起。从简短对话中,我听出在谈八道湾十一号的事儿。放下电话,周先生说,是设计院电话,古建施工队在拆除搭建房屋时,发现有老屋旧桩基,不清楚是咋回事,希望约个时间咨询一下。我说,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周先生笑了笑,目视前方,没再说什么。前方阳光明媚,车流滚滚。我忽然想起俄国普希金的诗句:“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将成为美好的回忆。”八道湾十一号发生的那些事儿,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而其本身历经岁月风雨,成为一段历史的见证。我们今天透过缭绕在八道湾十一号上空的烟云,感怀那段历史,仍不免唏嘘。过去了的,并非都会成为美好回忆。八道湾十一号,无论对鲁迅,还是对周作人来说,均是如此。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