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年在白马镇,玉萍是出了名的美女。乡下姑娘要下田劳动,皮肤一般都黑,并且粗糙。玉萍却是例外,不管在烈日底下劳作多久,皮肤仍是雪白;不仅白,而且透着光泽,比电视里做化妆品广告的女明星们还要滋润。那些毛头小伙子看玉萍的眼神都是直的,仿佛被鱼钩扯住一般。对此,玉萍的父母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他们骄傲地对外宣称:只有好人家的好小伙子才配得上咱们女儿。话只有这么一句,但包含了明确的信息。这让许多小伙子灰心丧气,收起了那颗蠢蠢欲动的春心。
但有人正中下怀,就是村长。村长大模大样地晃进玉萍家,也不绕弯子,一坐下便开门见山,说他是为儿子水根来提亲的。他是村长、支部副书记;水根高中毕业,村里的农业技术员,他惟一的儿子。如果玉萍做了他的儿媳,不必再下田劳动,村委会边上有个小卖部,原本是他老婆开的,玉萍嫁过去就是下一任的老板娘。
村长岔着两条腿,坐北朝南,掰着手指头细说玉萍嫁过来的各种好处,就像他在村头的扩音喇叭里宣传少生儿子多养猪的致富经验。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门亲事值当。玉萍父母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忙不迭地给村长敬烟倒茶,差一点就叫起了亲家。玉萍父亲怕村长瞧不起他的猴急样,故意卖了个关子,说要听听女儿的意见,过几天再回复消息。村长闻听很是不满,问玉萍父亲还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别拿女儿做挡箭牌。女儿大了,总归要嫁出去,迟嫁不如早嫁。不是他吹牛,水根可是抢手货,迟了就是别人家的女婿了。玉萍父母这才有些慌,说他们明后天就给回音。村长哈哈一笑,连声说好,随后背着双手,像个大人物一般踱着四方步走了。
村长过来提亲,玉萍藏在里间不敢露面,耳朵却像插上了天线,将所有的信息接收进来,点滴不漏地输入她的脑子。对于这门亲事,玉萍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不知怎的,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忧愁,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因为这种心境,面对父母喜滋滋的提问,玉萍回答得漫不经心。她说我不嫁,我也不会一辈子呆在家里。父母以为她装憨,姑娘家遇上自己的终身大事总要装点傻。男人看不起容易上手的女人,父母看不起急于出嫁的女儿。玉萍的态度父母是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道理还是要说透的,村长家各方面条件优越,能嫁入他家,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机会只有一次,装憨也只能装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戏唱过了头可无人喝彩。
父母以为把利害关系说透了,女儿必定动心,况且他们认为女儿不过是做做样子。不想玉萍的口气还是硬梆梆的,仍说她不想嫁。父亲急得脱下鞋子,作势要打人,被母亲一把抢住。母亲低声而又急切地问玉萍,是不是外面有人了?玉萍坚决地摇头,说没有。
那为什么不肯嫁这样的好人家,想当尼姑?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玉萍抬起头,目光遥远又迷离。她说,我要离开这里,我讨厌这个地方。对于女儿的异常表现,父母亲措手不及。他们是农民,没文化,但没文化自有没文化的好处,他们快刀斩乱麻,强迫玉萍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农村人结婚一般要走五六个程序,先是“拎篮头”,送些小礼物,算是相互走动的开始;其次是定亲,男方送给女方金耳环金戒子,确认婚姻关系;随后是下聘礼、请媒人吃酒、约定婚期、举行婚礼等。这些步骤中,定亲一关最重要,定了亲,就属于未婚夫妻关系了。
水根和玉萍定亲之后,便以准女婿的派头,老实不客气地坐在玉萍的床头,漫无边际地扯谈,即使天黑了也没有挪屁股走人的架式。这点小伎俩大家心里都清楚,水根是急着想当新郎倌。小伙子在农田除害虫是一把好手,搞对象也内行,知道肉吃到肚子里才算是自己的。在这一点上,玉萍父母却是开通的,水根迟早是他家的女婿,只要不把女儿的肚子搞大,早点当新郎也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父母亲的默认态度,助长了水根的胆量。他频频采取偷袭措施,让玉萍防不胜防。
有一回,终于让水根尝到了甜头。乡下男人往往错误地认为,自己睡过的女人好比在农具上画下了名字,从此就属于他了。水根同样犯了这个错误,当他大汗淋漓地从玉萍身上翻下来后,心满意足地说了一句: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水根的自以为是让玉萍感觉恶心,她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滚蛋。随后裹紧被子,侧转身,抱紧了自己,给了水根一个僵硬的后背。此时水根的身体像没脚的章鱼,只想瘫软成一团养精蓄锐,见玉萍这个态度,心里头犯了嘀咕,便强打起精神扳她的肩膀,想将她扳转过来。玉萍的身子却似岩石般巍然不动,任凭水根怎么哄,也不肯翻身。水根很快没了劲头,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
玉萍却毫无睡意,眼角淌出一串泪来,枕头上洇湿了一大片。她忽然想到了沈光明。
二
沈光明是玉萍的干爹,与玉萍同一个村。他当过五六年兵,复员后在县城的一家毛纺厂工作。乡下有句俗话:认干亲,粪勺亲,浇一遍,旺一茬。意思是说,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只有经常走动才能保持热络。沈光明就是这句俗话的最佳证明和努力实践者。每到星期天,他便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从县城赶回家。玉萍的家在村口,沈光明每次经过,都要停下来歇一阵,喝口茶抽支烟,跟玉萍父亲闲聊几句,有时候也留下来吃午饭。沈光明酒量一般,半斤黄酒下肚,脸便像关公一样红。喝了酒,沈光明就成了话篓子,说城里人的生活如何惬意,白天车来人往,晚上灯火闪耀,别提有多热闹。马路每天干干净净,即使光着脚板走路也踩不到脏东西,下雨天也不用穿雨鞋。
沈光明眉飞色舞地赞美他生活的城市时,玉萍蹲在屋檐下,专心致志地帮干爹擦洗自行车。她用抹布把车子的每个零件都擦拭一遍,那些难擦的角落还重复抹了几回。车轮的钢丝被她抹得银白锃亮,仿佛刚出厂一般。玉萍干着活,耳朵也不闲着,干爹的话句句听在心里。她咬紧下嘴唇,抓紧后车轮,用力一甩,车轮快速转动,钢条咝咝地响,闪出一片银光。听着紧密又悦耳的咝咝声,玉萍的心跟随着车轮,马不停蹄地滚动起来。
沈光明在玉萍家老实不客气地吃吃喝喝,从不带什么礼物上门,也不回请玉萍一家。大家认为他在城里上班,是个体面人,受别人吃请是应当的;就像村长是父母官,每天吆来喝去地对村民发号施令,都是正常的。沈光明与村长差不多是一个级别,属于领导阶级一类。如果仔细比较,沈光明还要尊贵一些,因为他每月拿工资,收获的是铁杆庄稼;而村长过三年要改选,说不定哪天就跌下来,成为平头百姓。这份心思大家都有,玉萍父母更是自豪,除了有个漂亮女儿,还有一门城里亲戚,虽然这个城里亲戚不是纯粹的城里人,也没给他家一丁点儿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乡下人注重实际,有时也死要面子,沈光明就是玉萍家的一块金字招牌。沈光明也深知这一点,嘴上时常挂着一句话,说要带玉萍去县城工作,做个城里人。这句话就像一张空头支票,让人心旷神怡,产生无限遐想,却没有兑现日期。及至玉萍和水根定亲之后,沈光明便把这句话隐藏掉了,跟扒手掩藏钱包一样自然。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已像刀子一样刻在玉萍的心里,怎么也抹不去。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沈光明从城里回来,路过玉萍家。玉萍从家里奔出来,一把抢住自行车的车把,拉他进了家门。玉萍父母不在家,玉萍一个人在灶台上忙碌,炒了几样小菜,烫了一壶黄酒,请干爹享用。
沈光明喝了酒,脸皮红彤彤的,像煮热的虾壳。他连声夸赞玉萍手艺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若是生在城里,必定是个女干部。玉萍及时插话:你不是说过要带我进城吗,什么时候去呀?沈光明怔了一下,脸上虚笑着,说现在不比当初,你已经是水根的女人了。玉萍用力盯住沈光明,说谁是他的女人?我又没嫁过去。干爹,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沈光明若是没喝酒,必能猜得到玉萍在将他的军,他不会被套进去。女人的心思很难猜,但女人玩的花样都是小儿科,谈不上套路。可他喝了酒,脑袋晕乎乎的,觉得世界上只有他能耐最大,便不假思索地接口,说我讲话当然算数,只是你父母不会放你走。玉萍努力装作轻松的表情,说,我又不是离家出走不认爹娘了,只是进城见见世面,买点布料啥的,一两天内便回家。
沈光明吁了口气,放心了,拍着胸脯答应下来,第二天一早便骑车驮玉萍进了城。进了城,玉萍的眼睛一直睁得很大,生怕漏看了什么景物。城市里喧嚣的声响,在她听来是美妙的音乐;街头的每一个人,都让她心生羡慕,认为他们生活在天堂。她的眼眶湿润了,她的手抓紧沈光明的后衣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诞生: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
沈光明把玉萍安排在一家招待所,房钱是玉萍付的。当天晚上,沈光明到招待所来看望玉萍,问她几时回去?玉萍摇头,忽然掉了泪,说她不想回乡下,她要留在城里。沈光明慌了手脚,以为干女儿中了邪。他说这怎么可以呢,城里人吃饭要粮票。你是农村户口,没有粮票,等于一个盲流,在城里怎么活下去?玉萍的眼里冒出两点坚定的光茫,她向沈光明交了底:她这次进城早有计划,就是要做一个城里人,哪怕是讨饭,也绝不回乡下。
沈光明还是那句话,你靠什么活下去?
玉萍说,靠你。
沈光明的身子往后缩,说,我不行,老实告诉你,我只是毛纺厂里一个看大门的,睡觉也在传达室。在城里,我什么都不是。
玉萍仿佛早有预料,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逼近沈光明,突然扑进他的怀中,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腰。她的力气大得吓人,使对方动弹不得。
沈光明慌得手脚无处安放,说这样不行的,我是你干爹。玉萍抬头,脸颊上布满泪水。她说,干爹,你行的。
我这是在作孽。沈光明从玉萍身上翻下来,脸部肌肉扭曲,五官都错了位,他喘着粗气说,下次绝对不能了。可第二天,沈光明又忍不住作了一回孽。等穿好衣服,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啪啪地打自己耳光,骂自己不是人,猪狗不如,并发誓今后再也不碰玉萍的身子,否则便剁掉自个的祸根。第三天晚上,他还是来了,原本说坐一回就走,但一坐下来浑身的骨头就酥,只有一个地方硬得受不了,便躺在了玉萍的床上。这次,沈光明没体罚自己,而是抱紧玉萍,说他对不起干女儿,作为回报,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杀人放火也敢干。
沈光明作了三回孽,玉萍没多说什么,平静得仿佛一潭深水。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你要让我留在城里。
三
直到现在,玉萍都后悔当初太性急,轻率地嫁给了吴立民。
第一次和吴立民见面,玉萍差点叫他一声叔叔。待沈光明介绍完,方知这个面容苍老的男人是来相亲的。沈光明说吴立民是他的朋友,平时都好一口酒,除了爱喝酒,其他没什么毛病。吴立民坐在毛纺厂传达室的矮脚凳子上,双手紧抓住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朝玉萍嘿嘿傻笑,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牙齿不但黄,而且排列不整齐,仿佛两列不认真排队的小学生。见玉萍有些失望,沈光明把她拉到门外,悄声说,吴立民是酱菜厂的厂长,一个月的工资比他这个看门的多出一倍,因为经常要出差,每月的粮票是五十斤,又比他多出二十斤。更重要的是,吴立民虽然死了老婆,但孩子一直放在岳母家抚养,没有拖累。如果玉萍嫁给他,吴立民稍微把裤带勒紧一些,便能将她一个月口粮省出来。只要解决了吃饭问题,留在城里就不成为问题。
沈光明一口气把吴立民的优点说完,不带一点疙瘩,看得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好像玉萍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是她天大的罪过一般。玉萍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她在乡下每天吃三顿饱饭,从未饿过肚子,进了城,反倒像遭了灾的难民,光顾着口粮了。玉萍有些羞愧,又有些恼怒,想挺起胸膛走人,离开这个只认粮票不认人的城市。胸中刚升腾起这股勇气,却又想起水根那张嘻皮笑脸的面孔,还有那句令她十分恶心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的话,不禁咬紧下嘴唇,轻轻点了一下头。
如果说乡村是沉寂的,那么玉萍领着吴立民回乡探亲而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一场革命。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涌到玉萍家门前,争睹新女婿的风采,并端详玉萍的变化。吴立民虽然经历过世面,此刻也窘得缩在一个角落里,用力抿紧嘴巴,禁止他的牙齿闪出来凑热闹。
玉萍的娘面色灰白,拍着大腿骂自己的肚子,当初为何生下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玉萍父亲脸色铁青,握紧了拳头,像要随时找人干一架。玉萍倒是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脸上似笑非笑,像个经验老到的演员,不在观众面前怯场。男人们的粗鲁哄笑,女人们的窃窃私语,孩子们的叽叽喳喳,老人们的品头论足,仿佛一锅煮沸的开水,在玉萍家门口热腾腾地冒着白汽,直冲云宵。
村长和水根的到来,掀起了这场革命的高潮。水根的两只眼珠瞪得比牛卵子还大,朝玉萍怒目而视,又反复打量吴立民,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毕现。村长并不看玉萍,仿佛她并不存在,而是盯紧了玉萍父亲,问他怎么解决这档子事?玉萍父亲把拳头松开,随即又捏紧,眼里冒出火来,说我怎么解决,要么把她捆起来,或者打死她,大家落个清净。
村长这时表现出领导干部的沉着冷静,摆手说这不行,那是犯罪,要吃官司的。他用手指点龟缩在一边的吴立民,说要捆就捆他,这个家伙拐骗黄花闺女,他才是犯罪分子。水根立即响应他的父亲,捋起袖口,在屋子里寻找合适的绳子。围观众人一齐呐喊助威,纷纷向水根出主意,说得找一根捆死牛的麻绳,给这个不要脸的城里人来个五花大绑,不把他绑死,也得把他弄残废,不让他再出来祸害乡下人。乡亲们精神焕发,活蹦乱跳,像花果山上的一群猴子发现了美猴王。玉萍父亲见到这种场面,心虚了,问村长这样行不行,会不会出事?村长很自信地说没事,出了问题由他负责。玉萍母亲的脸变得如同白纸一般,她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她的哭嚎是那样丑,更加引发观众的哄笑。她却不管不顾地哭,一旁的丈夫连踢了她好几脚,也不能阻止她。水根不负众望,果然找出一根令大家满意的麻绳,伸手就要捆吴立民。
这时,始终不动声色的玉萍冲上来,挡住了水根,说不关他的事,要捆就捆我。水根愣住了,不知所措。
村长把目光移到玉萍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像是审视一个来历不明的特务。村长绷着脸说,你走开。玉萍勇敢地迎住村长的目光,说,我自愿跟他的,爹妈管不着,你们更管不着。说完,玉萍低声而坚定地命令母亲站起来,回屋去找定亲的金戒指和金耳环,退回给水根。母亲居然听从了女儿,乖乖地爬起身,按照女儿的要求做了。
这下轮到村长傻眼了,他用颤抖的手指点着玉萍,鼻孔张大又缩小,缩小又张大,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水根催问他父亲该怎么办?村长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麻绳,掷在地上,怒吼道,他们不要脸,我们还要脸,我不相信世上的好女人都死绝了,咱们走!水根面红耳赤,耷拉着脑袋跟在村长后头,紧一步慢一步地走了。
围观众人一下子安静了,张大嘴巴盯着玉萍,像是观看一个天外来客。玉萍扫视众人,冷冷地说,瞧够了没有,我脸上可没画花。大家被玉萍的气势震住,不敢再说笑,慢慢地散开了。
乡邻们一散场,玉萍和吴立民也被父母亲赶回了城。父母亲本意是赶吴立民走,让女儿留下。但玉萍挺坚决,说要留两个一块留,要走两个一块走。玉萍母亲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刚想张口,被玉萍父亲粗暴地打断了,他笔直地伸出一根手指,对准了门外,吼声震天地叫:滚吧,这里不是你的家!
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再大的困难和矛盾,只要经过时间的磨洗,都会慢慢痊愈。当玉萍带着吴立民第二次跨进家门时,父母亲的表情已经平和,虽然对吴立民不咸不淡的,还是与他同桌吃了饭。席间,吴立民叫了他们几声“爸妈”,他们也含含糊糊地点头,算是答应了。乡亲们也不再像看大戏那样过来凑热闹,该干啥还是干啥。只有几个毛孩子蹦跳着跑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得到玉萍递上来的几颗糖果后,便像风一样蹿远了。
再后来,玉萍父母正式承认这门婚事,请了亲戚朋友,补办了酒席。酒桌上,吴立民来者不拒,大碗大碗地喝酒,居然没有倒下,获得众人的鼓掌和喝彩。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欢喜,母亲悄悄地对玉萍说,小吴看上去虽然老相一点,但心眼实在,你嫁给他估计不会吃亏。父亲也有相同感受,对玉萍说,这小子还可以,像个男人。
作为媒人的沈光明更是得意,在酒席上出尽风头,不放过任何碰杯的机会,一张脸红得仿佛抹了油彩。他晃着脑袋吹嘘,说自己如何百里挑一,选中了吴立民。没有他的辛苦和努力,今天这酒席就开张不了。玉萍担心这个干爹言多必失,把他们之间的秘密说漏了嘴,便催促父亲将他拉进卧室,按倒在床铺上休息。沈光明在床上还不老实,瞄着玉萍嘻嘻地笑,流里流气地重复两个字,我们,嘻,我们。玉萍晓得他的意思,不禁恼羞成怒,一把将被子蒙住他的头脸,扭身出了房门。玉萍父亲也已半醉,不明白女儿为何动气。他斜靠在床上,拍着被子感慨道,光明,你要多多照顾玉萍,你们一同在城里,今后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四
吴立民和沈光明原先并不熟悉,他是酱菜厂的厂长,跟看大门的沈光明不在一个档次上。两年前,吴立民死了老婆,悲伤期过后,他振作精神,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城市各个角落,寻找他的另一半。毛纺厂女工多,是他访问的中心。要进入厂区,就得先过沈光明这一关。吴立民经常出差,跑过三关六码头,自有一套攻关策略,对付沈光明那是小菜一碟。一包香烟、两瓶黄酒、三斤酱菜,便让沈光明真心诚意地叫起了兄弟。
打通沈光明容易,想把毛纺厂的女工拿下,那可真不简单。这些女工的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吴立民有几斤几量很快被她们掂量出来,什么厂长,不就是包装酱菜的厂长吗?七八个工人,三四间厂房,这也叫厂?生产小组长还差不多。死了老婆还想娶个大姑娘,犯了花痴病吧?女工们摸清这一点后,又不捅破这一层,像猫戏老鼠一般,让吴立民破财又费劲,充当义务采购员,为她们买话梅和水果。吃喝完毕,便嘻嘻哈哈地承诺当他的红娘。介绍谁呢?食堂卖包子的虎妞。虎妞在哪?请了农忙假回乡下收稻谷去了,哈哈。
吴立民知道被这群花姑娘耍了,又不好发作,只能仓皇撤退。毛纺厂给了他耻辱的回忆,只有传达室的沈光明,让他心里稍微舒坦点,毕竟那里还有一个比他更傻的男人。
正当吴立民从毛纺厂销声匿迹之时,沈光明却主动上门充当介绍人,将花朵一样漂亮的玉萍推到他面前。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作为过来人,作为见过世面的城里人,吴立民一眼瞅出玉萍是纯洁的,便开展集中攻势,老实不客气地将她拿下。快活过后,他发现玉萍不是处女,虽然有些失望,但心底里还是满足的。与毛纺厂那群刁滑的女工相比,玉萍年轻漂亮,又没有物质上的过分要求,她只想留在城市,做一个城里人。吴立民一拍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明年就把玉萍的户口“农转非”,迁到城里来。
女人往往因为男人的一句话而改变一生,吴立民就凭这句话,便让玉萍死心塌地跟定了他。
对于城里人的居住环境,玉萍是有心理准备的。她早就听说过,城里人虽然衣着光鲜面色红润,一个个阔佬似的,但他们住的是鸽笼一般的小屋子,走几步就要碰到墙壁。尽管如此,进了吴立民的家门,她仍是大吃一惊: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水泥房子,中间用布帘子一隔,前面一间成了餐厅和厨房,后面一间便是卧室。也没有卫生设备,角落里安着一个马桶,还是新的,散发着浓郁的油漆味。屋内光线特别暗,白天也得扯电灯。这让玉萍想起她娘家的猪棚,也是这般简陋和阴暗。
吴立民说,这间屋子是县房管局的公房,他和房管局的一个科长很熟,因此租金特别便宜。说到这里。吴立民嘿嘿一笑,像捡了一个金元宝一般得意,说我们就在这里度蜜月,开始过我们的两人世界。这话从吴立民嘴里说出来,有一股馊味,让玉萍心里起腻。吴立民却不管玉萍在想什么,伸长手臂环抱住她的细腰,稍一用力,便将她按倒在床上。玉萍下意识地挣扎,说现在不行,天还亮着。吴立民赶紧把嘴凑近她耳边,热气腾腾地说了一句:从今往后你就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了。玉萍的身体抽搐一下,发出一声叹息,随即慢慢地软了下来。
吴立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满以为凭借酱菜厂长的头衔,将玉萍的身份“农转非”,吃上商品粮,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稳打稳的事。当他胳膊里夹着人造革公文包跑进派出所,从包里捧出一叠资料给户籍警审查时。户籍警只翻了一页,便把材料从窗洞口扔了出来,说刚从乡下嫁过来,腿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就想“农转非”,开什么国际玩笑!吴立民不服气,问户籍警,哪个条件不够格?你说出来,我去办。户籍警却懒得答话,背转身子,假装查资料,好半天都不转过来。
吴立民气得全身发抖,跑上二楼找所长。所长跟他有点交情,每到年底向他讨几大包酱菜,当作福利发给所里的民警。所长听了吴立民的请求,牙疼似地咧了好几下嘴,说这事难办,每年“农转非”的指标只有千分之二,也就是说,一千个居民户口中,只有两个乡下人能挤进来吃商品粮。因为指标少,排队的人特别多,有些个已经排了七八年,孩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还未落实哩。
吴立民一听,心里头凉了,话说出来便不是味道。他说,那我每年送给你们的酱菜没啥用喽,还不如去救济困难户。所长立马扳正面孔,说酱菜厂是集体企业,不是你的私人资产,你不能把私事放在公家事上说,这是要犯错误的。吴立民见所长不仅毫无愧意,而且振振有词,对他上政治教育课,气得掉转屁股便走,走到门口又刹住脚步,转头对所长说,今年的酱菜不多,你们别来讨了。
玉萍的想法与老公不同,她认为吴立民在这件事上太过冲动,眼光太浅。乡下人求村长批个宅基地、搞个生育指标什么的,也要送上一条好烟两瓶好酒。几包酱菜算什么,能拿到台面上讲,派出所还差这几包酱菜?她为吴立民分析:酱菜是全体民警都有,而千分之二的“农转非”指标捏在所长和户籍警手里,只有让他们两个吃到甜头,这事才有希望。
吴立民脑袋耷拉下了,却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巴硬,说我好歹是个厂长,不能低三下四装孙子,户口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先去找个工作吧。
吴立民骑着一辆嘎嘎作响的自行车,驮着玉萍四处寻工厂找工作。他先找那些大工厂,像绢纺厂、冶金厂、造纸厂等。这些厂都有五六百名职工,下班时间一到,全厂职工一齐从门口涌出,宛若出水长龙,场面非常壮观。玉萍见了心中欢喜,悄声对吴立民说,要是进了这种大厂当工人,累死也值得。吴立民挺了挺胸膛,说他认识几个中层领导,开个后门应该没问题。
但事情远非吴立民想得那样乐观,工厂人事科的人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都说我们国营企业不安排农民工,想进我们的厂,首先是城镇户口,随后通过笔试,再经过面试和审查,最后一关是厂长办公会议研究讨论。吴立民连吃四五个红灯,仿佛气球破了个洞,一下子瘪了。他红头涨脸地对玉萍说,咱们还是找街道小工厂吧。那些街道开办的工厂虽小,口气倒和国营企业一样大,不把乡下人当人,说我们办厂宗旨是照顾城镇居民,乡下人有田种,就不要来轧闹猛了。
吴立民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一赌气,将玉萍带到自己所属的酱菜厂,发给她一套工作衣,让她剥大蒜头、切小黄瓜。谁想酱菜厂的老会计跑出来阻拦,说厂长嫂子还是别干了,员工的工资册上没你的名字,到时没人发你工钱。玉萍一听,整张脸黄了。她慢慢站起身,扭转头,往厂长办公室张望。隔着玻璃,她清晰地看到吴立民正趴在桌上哀声叹气。
两行热泪,从她眼里夺眶而出。
五
吴立民没本事为老婆“农转非”,也寻不上工作,在床上却是使出全身本领,热火朝天热情高涨,都快赶上“大跃进”了。他说其他事情可以慢慢来,生孩子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玉萍却不怎么配合,说她打听清楚了,孩子的户口是随母申报的,她的户口问题不解决,将来孩子生下来,仍是乡下人,不划算。吴立民不听这个,依旧埋头苦干。玉萍没有办法,表面上依从他,暗中采取避孕措施。吴立民丝毫没有觉察,只是奇怪自己如此辛苦耕耘,却颗粒无收,是不是身体出了毛病?他把疑问端出来,玉萍心中一紧,脸上却平平淡淡,不起风也不起浪,故意将吴立民一军,说要不咱们去医院检查检查?吴立民急忙摇手,说没这个必要,传出去不好听。玉萍猜到他会这样讲,不禁会心一笑,破例为老公点了一根烟,柔声说,还是先考虑我的嘴巴,再研究我的肚子吧。
沈光明是玉萍家的常客。毛纺厂的伙食差,一个人喝酒又没意思,他便以媒人加亲戚的身份,甩着两只空手,理直气壮地跨进玉萍家,理直气壮地喝酒吃菜。半斤黄酒下肚,沈光明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双筷子比划来比划去,仿佛交响乐团的指挥家。他以干爹的口气教育玉萍,说他早就打过预防针,城市不是说进便进的,你人可以进来,户口仍挂在农村,现在是南瓜长在瓮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头为难。玉萍忍住气,不还嘴,只是在菜中多洒了两把盐,吃得沈光明连喊口渴。
吴立民在沈光明面前仍端着厂长的架子,香烟一支支拔出来,甩给沈光明抽。他甩一支,沈光明抽一支,没一刻消停,搞得满屋子烟雾缭绕,胜似神话仙界。有一回,玉萍实在憋不住了,用一只手当扇子,撩开层层烟雾,指桑骂槐似的责骂吴立民,叫他少抽点烟。吴立民嘴硬,说哪个男人不抽烟,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沈光明刚将手中的火柴点燃,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不由得吹灭火柴,猛拍一记桌子,嚷道:我有一个好主意!
一个多月后,玉萍出现在县城北京路上的轮船码头,脖子上吊一根带子,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子,向来往的行人兜售香烟。
玉萍在乡下看露天电影时,那些反映旧社会的影片,大多有这种卖烟者的形象。她做梦也想不到,银幕上的人物忽然跑下来,钻进了她的身体,出现在现实生活中。起初,她是不甘心的。费尽心机进了城,好不容易嫁了城里人,即使不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城市太太,进工厂当个普通工人总不为过吧,怎么能做跑码头的“下九流”呢?
吴立民也觉得丢面子,反对老婆干这行。但沈光明自有道理,他说,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跑码头又怎么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偷不抢不诈骗,也是劳动人民嘛。玉萍听了觉得有道理,光靠吴立民一个人,是不能把这个家撑起来的。他抽烟又喝酒,虽说是个厂长,收入却一般,日子并不好过。如今加上她的一张嘴,这样混下去,真要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既然不能享福,就先受苦吧。再者说,站在马路上卖香烟,总比整天弯腰曲背在田地里劳作来得舒服。何况做的是现金交易,每天进账多少,利润几许,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不比乡下养猪种稻,要辛苦半年多才见分晓。
人活着就是要有目标,要有追求。玉萍找到了目标,顿时来了劲,先在轮船码头转了两天,摸清了市面,随后打通进香烟的渠道,又请沈光明打造一个木头匣子,便去上岗做生意了。她原先是叫吴立民做木头匣子的,但他架子依然不倒,说我一个厂长,怎么能干木匠的活,有几个城里人会做木工?玉萍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就是两块木板钉钉牢的小活计,你都不会做,那你一个大男人还会什么?吴立民语塞,闷头抽烟。玉萍不想跟他计较下去,等沈光明一上门,便将几块木板扔在他脚下。沈光明二话没说,捋起袖子便干。也就一顿饭的工夫,活就完成了。
玉萍故意要气气吴立民,端茶又递烟,一口一个干爹,叫得特别亲热。吴立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好生尴尬,憋了好长时间,才皮笑肉不笑地抛出一句话:到底是乡下出来的,什么粗活都会干啊。
六
北京路名字起得挺气派,其实是条小街,若有一辆汽车经过,两边的行人须躲避到屋檐下方能通行,可见其名不副实。推而广之,这座城市里的人也是讨饭佬冒充大少爷,经不起推敲的。就因为这条路连着轮船码头,并且是上下码头的唯一出入口,所以显得热闹。码头只停泊客船,没有货船,因此热闹也是有时间段的,就是上午十点至十二点,下午两点至四点。在这四个小时内,那真是摩肩接踵市声如潮。一过这个时间,便冷冷清清,除了两边店铺里的人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便是野猫野狗为争食而发出的凄厉声响。
头一天卖香烟时,玉萍站在码头上,睃巡匆匆而过的行人,特别是成年男子,他们都有可能是她的顾客。她想学习电影里的演员那样,喊一嗓子:大哥,买包烟吧,正宗好烟。这句话堵在她喉咙里好久,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鸽子。但鸽子的双脚仿佛被绑住了,飞不出来。
玉萍急得想哭,骂自己没出息,身体都挺出来了,却哑巴了。她狠下心,清了清嗓子,终于出声了。她觉得自个的声音盖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声响,说震耳欲聋也不为过。可实际上好比蚊子叫,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但不要紧,有了第一句,再来第二句便不成问题。此时,她看到有一个留小胡子男青年晃过来,便迎上去,急急忙忙喊了句:大哥,买包烟吧!
“小胡子”正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被玉萍的喊声震得浑身一哆嗦,脸色一变,刚想发作,瞅见玉萍的模样,又乐了。他龇出两颗黄牙,身体贴上去,装作挑选香烟,询问价钱,一只手却趁玉萍不注意,从侧面抄上去,在玉萍的胸脯上狠捏了一把。
玉萍措手不及,惊叫一声,退开两步。“小胡子”趁机抓了一包香烟,掉头便跑。等玉萍发觉,他已夹裹在人流里,不见踪影。做生意讲究吉利,开张第一天,第一桩便是蚀本生意,玉萍急得跺脚,连喊“抓贼”。可过往行人除了扭头瞟她一眼,没一个见义勇为的。这种事如果放在乡村,十个人会有九个人冲出去,保证能把不要脸的“小胡子”逮住,揍他个半死不活。但这里是城市,人多得像河里的鱼一样数不清,却都做缩头乌龟。玉萍恨“小胡子”,更恨眼前这群装聋作哑的人,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句:狗操!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屋里冷锅冷灶的,没有饭菜香味。吴立民半躺在床上,双手扣着后脑勺,架着二郎腿,出神地盯着电视机,玉萍进来时他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这是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玉萍把做姑娘时积下的私房钱,都掏了出来,买下这台机器,当作嫁妆。现在,吴立民拿它当宝贝,不仅不做饭,还忽略了老婆。玉萍明白他在装蒜,还在生她跑码头卖香烟的气,便懒得跟他计较,自己强打起精神,淘米汰菜,开始准备晚餐。
锅碗瓢盆弄出的声响像是惊动了吴立民,他扭转身子,懒懒地问了句:赚了多少?玉萍极力屏住怒气,淡淡地说,不亏不赚,扯平。吴立民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即酸溜溜地接上一句:那你不是做生意,是看风景去喽?
玉萍像被针扎了一下,身体的某一处疼得厉害,但她依旧不动声色,抓了两把辣椒,掷在炒青菜的锅里,用铁勺拼命翻炒。小屋子里顿时狼烟四起,吴立民连打喷嚏,大喊受不了。
玉萍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凭自己泪水四溢。
吴立民知道玉萍心里委屈,但他的委屈又有谁能理解?就在今天上午,玉萍第一天到轮船码头卖香烟,他的前任丈母娘赶到酱菜厂,将他堵在厂长办公室里。前任丈母娘是上海人,一口一个阿拉,嗓门比京剧演员还亮堂。她骂吴立民娶了媳妇忘了娘,因为丈母娘也是娘。忘了娘也就罢了,可连亲生儿子也顺带忘记,这要遭天打五雷轰的。老太太把胖胖的手指戳在吴立民的额头上,让女婿想想清楚,并摸摸自个的良心,她女儿虽然得过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但家里的事哪样不是她干的,把吴立民服侍得周周到到,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现在倒好,女儿一离世,女婿把儿子往她那里一推,放任不管了,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买卖?
吴立民被老太太宽广的音域镇压住,像孙猴子被唐僧念了紧箍咒,浑身骨头痛。他求老太太把声音放轻点,再轻点,这里是单位,不是家里,有话好好说,有条件好好提。
老太太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内心得意一笑,脸皮仍紧绷着,仿佛涂了一层糨糊。她说外孙今年十四了,快要升入初中,本地教育水平落后,比上海差多了,她想让外孙到上海去读书。打通关节联系学校等麻烦事,由她上海的亲戚操办,吴立民只做一件事,就是筹钱,提供后勤保障。
为加大说服力,老太太压低声调对吴立民说,前几日她在外孙的裤袋里搜出一把弹簧刀,还是开了血槽的。如果仅是削苹果皮,倒不要紧,但外孙失去了母爱,性格变得孤僻,容易跟流氓阿飞混在一块。一个不留心,小赤佬就要犯错误戴手铐,当少年犯。只有把他送到上海这种大城市,才能开阔孩子的眼界,将他教育成才。
老太太不愧是上海人,说话有理有据,有收有放,不由吴立民不服帖。等女婿一点头,老太太立马掉转屁股走人,边走边向厂里工人打招呼,小阿弟小阿妹叫得亲切热络,像久熟了的亲戚朋友,笑声如铜铃般响了一路。
前任丈母娘离开都半天了,吴立民方才回转神来,有了别人掘了坑他就往下跳的感觉。儿子是他亲生的没错,但如今一年只见几回面,见面也说不上十句话,彼此的亲情早就淡漠了。这也怪前任丈母娘,一直把孩子藏着掖着,对待他像防范人口贩子一般,这也是吴立民想再生一个孩子的重要因素。再想到钱,吴立民更加心痛,玉萍虽是以姑娘身份嫁给他这个“二婚头”,长得也漂亮,可她是乡下人,没有固定收入,比当年的瘸腿老婆差一截。现在他是一根瘦木头撑着顶梁柱,本来不牢固,老太太过来一搅局,便有随时圬下来的危险。
想到这些,吴立民心里像塞了一蓬乱草,猫抓似的难受。但难受只有一人承当,不能让玉萍知道,知道了肯定会闹。哎,真应了此地的一句歇后语:百脚(蜈蚣)咬X——有苦说不出了!
七
玉萍第二天到轮船码头卖香烟,又遭遇了一个男人。
刚开始,玉萍没发现这个男人有啥异常,等他走近,说了一通话,随后摸出一支烟夹在手里,她才发觉男人是用左手夹香烟。于是仔细观察他的右手,不禁吃了一惊——男人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齐根截断,是个残疾人。
男人的口气一点不残疾,还有些居高临下。他对玉萍说,你不能在这里卖香烟,这是我的地盘,我老婆在这儿卖烟已经五六年了。玉萍问男人的老婆在哪里?男人说,她回乡下照顾生病的老娘,一个多月了,明天就会回来。玉萍又问男人是干什么的?男人得意地挺起胸脯,说,我是管这个码头的,在这里混饭吃的人,没一个不知道我老郑,识相的,早点收摊,滚蛋。玉萍把声音放低,哀求似地说,我是从农村来的,不懂规矩,大哥你原谅点。
老郑不为所动,脸色更凶了,说既然是乡下人,趁早回乡下去,别住在城里丢人现眼。玉萍心里气得不行,讨饭一般的行当,还有人抢地盘,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想反正这生意做不下去,索性在嘴头上讨个便宜,便将口气变硬,说我老公是酱菜厂的吴厂长,让我滚蛋,也得经过他同意。
这句话说完,玉萍已作好撤退的准备。不料老郑居然惊慌失措,说话都不利索了:厂长,吴厂长,那,等我老婆,来了再说吧。玉萍没见过这样见风使舵的男人,就凭“厂长”两个字,便将一个凶神恶煞转变成软骨头,电影里的汉奸也不过如此。她轻蔑地笑了一声。
老郑的女人叫胖嫂。胖嫂其实不胖,除了脸盘子大点,身体其他部位还是收紧的。女人见面五分钟就能成为朋友,胖嫂一听玉萍口音,便乐了,说碰见了老乡。一细问,果然是同一个乡,相隔不过十里远。胖嫂一把拉住玉萍的手,亲热地叫起了妹子,开始叽叽呱呱地介绍自己。
胖嫂说她也是农村户口,老郑也是乡下人,不过在当兵时受了伤,手指断了,成为残疾军人,复员时得了便宜,吃上了商品粮,被组织安排在轮船码头。工作也简单,就是管理客轮的停泊秩序,吹吹哨子敲敲锣什么的。胖嫂跟老郑进了城,没法进公家单位,便借老郑的地盘,和玉萍一样,站在码头上卖烟。
胖嫂询问玉萍的进货渠道,得知她卖的都是正宗货,不禁大摇其头,说,这样做生意,不如伸手讨钱,每个过路人给你一分钱,也比卖烟赚得多。玉萍一听,明白胖嫂在卖假烟,心中一动,便向胖嫂讨教。
胖嫂犹豫一阵后说,我们的货卡得很严,要不你先从我这里进点货,我保证不赚你的。
胖嫂说话算数,见面第二天就给了玉萍几条烟,若不仔细检查,确实看不出什么破绽。胖嫂数完玉萍给的钞票,便将她拉到一个无人角落,像老师教导刚入学的学生一般,仔细交待她,说假烟得掺杂在真烟中间,混在一块卖,所以要做个别人看不懂的记号。另外,假烟不能卖给本城居民,城里人像贼一般精,抽一口便知真假。他们心眼又细,被骗一包烟钱,心疼得比身上掉一斤肉还厉害,肯定会找上门来。所以这种买卖,不做为好。
假烟卖给谁呢?一是出差到此地的公家人,这种人吃喝住行都能报销,即使买到假烟,最多骂一句娘,不会费工夫查找卖主,赚他们的钱最省心。二是到城里办事的乡下人,他们平时抽很差的烟,到城里求人办事,必定想买好烟,又没本领辨别真假,赚他们的钱最省力。三是那些乡镇干部,经常要到城里开会什么的。这些人烟瘾大,往往一上码头,便会心急火燎地买烟抽,也不会讨价还价,赚他们的钱最方便。
玉萍听完胖嫂教导,其中有两个“最”是针对乡下人的,心中有些不忍。胖嫂何等样人,眼睛像X光,一眼穿透她的内心。她捏紧玉萍的手,低声而坚定地说,妹子,想在城里活下去,良心不能当饭吃,只有狠。玉萍忽然想起吴立民那张阴阳怪气的面孔,那句酸溜溜的挖苦,不禁用力点了点头。
胖嫂见自己的话有了成效,便满意地笑,亲昵地揽过玉萍肩头,附耳说道,我赚的钱,比老郑多,在家里,他全听我的。
老郑并不赞成胖嫂拉玉萍入伙。晚上一回家,老郑便耷拉着脑袋抽闷烟,胖嫂连声催促他做饭,他装作没听见。胖嫂恼了,踢他一脚,问他中了什么邪,生相思病了?
老郑气鼓鼓地甩掉烟蒂,说咱们的地盘,凭什么让一个外人插进来抢饭吃?胖嫂哼出一串冷笑,戳他一下额头,说,轮船码头有多少人,你算过吗?老郑一愣,说这是活码头,每天都有新面孔,我怎么知道有多少人。
胖嫂笑呵呵地一拍大腿道,这不结了,码头上的人像天上的云一般多,你晓得哪块云彩会下雨?玉萍长得漂亮,能勾住男人,做生意讲究人气,她生意好,我的生意也不会差。再者说,我们不是想转行开建筑公司铺柏油马路吗,送个顺水人情给她,让她念叨我们的好。即使公司办不成,杀个回马枪,再来跑码头卖香烟,玉萍能不挪出位置给我?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你怎么就看不出来?
老郑挠挠头,说我那些交通局建设局的老战友老上级,可能是说着玩的,真是开公司筑马路,我看没那么便当,一没资金二没技术,难啊。
胖嫂鄙夷地斜了老郑一眼,说,你这是握紧卵蛋过桥——小心过头了。没资金不要紧,可以向银行贷款;没技术怕什么,咱们是当老板,不是伙计,花个大价钱就能请到老师傅。咱们关键是有关系,这个东西千金难买。现在四乡八镇到处在铺设公路,轮船码头停业是迟早的事,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趁早退出,搏一记,输了重头再来,赢了就发大财。
老郑听完老婆的教诲,嘿嘿笑了,说,你这个女人,卵蛋不生,胆子倒蛮大,我听你的。胖嫂佯装气恼,趁势敲了老郑一记脑袋,说你这个家伙,除了床上那点事不用教,其他事情都要我点拨。老郑趁机一把搂住她,说老婆提醒了他。胖嫂“咕噜咕噜”地笑了,像只刚生蛋的母鸡。
八
师傅引进门,修行靠自身。这句话没错,但一定得先有师傅,再有修行。胖嫂总结说:做生意,就是做陌生人的生意,熟人是不能做的。就说卖香烟,一定要卖给那些风尘仆仆满面沧桑的外来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走开三步便翻脸不认账,就是快刀切萝卜——干脆利落。假烟怎么了?假烟也是烟,点着火照样吞烟吐雾。俗话说得好,吸烟吐烟,浪费铜钿。既然是浪费,还计较真假干啥?
种田不会看上埭,做人不会看大娘。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理论支持,玉萍有了胖嫂的指点相助,很快摸着做生意的门道,干得有声有色,活得有滋有味。她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身上洒着廉价香水,像只颜色鲜艳的花蝴蝶,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高声叫卖她的香烟。男人们像一只只憨头鹅,步伐放慢了,呆呆地朝她看。这正是玉萍想要的效果,瞅准目标,快速靠近,嗲声嗲气称呼一声大哥,一包假烟递出去,抓回来的是真钱。这是什么感觉?这是在地里耙土挖到金元宝的感觉。一个字,爽!
有些个心存警惕的,摆脱玉萍,低头疾行。但不要紧,胖嫂守候的就是这些漏网之鱼。她衣着朴素,乡音浓厚,极似未见过世面的农村大嫂。漏网之鱼撞见她,便真正撞进了挂满倒钩的鱼网,没一个不出血的。轮船码头就是戏台,玉萍和胖嫂唱着双簧,一唱一和之下,一张张钞票像水一样流进了她们的腰包。
每天收工之后,玉萍清点着钞票,计算完净收入,常常喜上眉梢。她悄声对胖嫂说,户口政策放宽了,政府在卖“蓝印户口”,一万块钱一个,派出所门口都排成长龙了。我只要在码头上做满一年,就能买上一个。
胖嫂不以为然,教导玉萍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你要明白,凡是能用钱买到的,就不稀罕了。政府也在做生意,为什么叫“蓝印户口”?它的印章是蓝色的,不是正宗的红色,这不是跟咱们卖假烟一个样吗?玉萍半信半疑,表面上热烈响应胖嫂,说不去花这笔冤枉钱,心中却想:我千方百计挤进城里,在码头上拼死拼活地干,不就是为了这个城市户口吗?
轮船码头是个鱼龙混杂之地,有各种各样的店铺,有形形色色的人,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就说这天,分管此地的城北工商所突然出动,将正在兜售香烟的胖嫂和玉萍逮住,没收她们所有的香烟,连带那个木匣子也一并收缴。
这太出乎意料了,可以说祸从天降。胖嫂在码头上混了五六年,从未碰到过此类事情。胖嫂气得脸都青了,但她没有声张,更没有跳脚骂街,而是一声不吭地跟着行动人员走进了工商所。玉萍尾随其后,满脸的紧张。行动人员一关上门,态度便放缓和了,对着胖嫂叫起了“嫂子”,说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请“嫂子”原谅,也请老郑包涵。说话同时,两杯热气腾腾的浓茶已端到她们面前。
一杯茶喝完,胖嫂便搞清了来龙去脉。原来城北工商所的所长刚刚换人,新所长姓康,上班还不到一个星期,便组织此次行动,而且是带头当开路先锋,亲自动手抓人。现在这家伙中途离开,赶到局里开会去了。至于如何处理此事,康所长事先已交待过:他要亲自调查,再作出处理决定。
胖嫂将茶杯往桌上一蹾,冷笑说,我们两个女人连个店铺也没有,不过是跑码头混口饭吃,就比讨饭的多穿一身好衣裳,有本事捉深水大鱼,捞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干什么?
行动人员点头称是,附和胖嫂说,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搞自己人,不说老郑的身份,也不说老郑在工商局有老战友,就说胖嫂平时的为人处事,那也是呱呱叫的。待会等康所长回来,他们一定把这几层意思转达上去。
康所长皮肤黝黑,面方口阔,浓眉大眼,很有官相,并且很像清官。他办案也有套路,将胖嫂和玉萍安排在两间办公室,分别做材料录口供。他亲自审问玉萍。
玉萍心里明白,跟这些国家工作人员不能使犟,他们要面子,更有时间折腾人。当然也不能全部交代,坦白不能从宽,抗拒不会从严,这是跑码头得来的经验。玉萍只承认无证卖烟,不承认卖假烟。至于她的香烟中为何存在假烟,她咬紧牙关,抵死不承认。对方逼问紧了,她便装糊涂,一言不发。
康所长倒不着急,慢吞吞地写了几个字,随后笑呵呵地说,我原先在工商局稽查科工作,现在可以告诉你,胖嫂的上家,也就是批发假烟的窝点,已经被我们一锅端了。你是胖嫂的跟班,赚的是零头,胖嫂批给你假烟,从中赚取差价。
玉萍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面皮红涨得像要燃烧爆炸。她按紧桌沿,防止瘫软下去。过了好一阵,她才镇定下来,告诫自己要冷静,康所长可能在挑拨离间,诱出她的口供。念及此处,她又开始装糊涂,一问三不知,只询问一个问题:如何处理她和胖嫂?
康所长诡异地笑笑,说,不跟我合作的人,一定会吃足苦头。
康所长果然不是好惹的,他决定没收胖嫂玉萍的所有货物,并处罚款。胖嫂急忙动用关系,包括老郑在工商局的战友,又是恳求,又是商量。康所长不为所动,坚持决定。
这一下惹恼了胖嫂,说杀只小鸡还要蹦三蹦,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文的不行来武的,她命令老郑每天守在城北工商所门口,手里提着一瓶白酒,边喝边骂娘,并扬起他残缺的右手,吆喝路人围观,宣扬康所长柿子捡软的捏,欺负残疾军人家属。老郑惟命是从,也心疼那笔罚款,吆喝得格外起劲;加上喝了酒,整个人处于半疯半癫状态,工商所的人都不敢劝他。
如此三五日,康所长还能挺住,他的部下忍受不了,纷纷建议网开一面,闹出人命来可不是儿戏。老郑的战友也在工商局煽风点火,批评康所长积极过头招惹众怒。人武部闻讯后也打来电话,含蓄地表示工商局要顾全大局,照顾和体谅残疾军人。结果工商局长坐不住了,亲自下指示,要求妥善处理。
康所长心领神会,立即收回成命,胖嫂不仅免交罚款,还取回了所有货物。老郑得胜回家,刚跨进门,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按理说,胖嫂免了处罚,玉萍会跟着受益。但康所长却不放过玉萍,说她的情况有别,需要作进一步调查。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玉萍去找康所长评理,被拒之门外。她不是胖嫂,跟工商所的人不熟,人家便懒得搭理她,当她是空气一般。
没法子,玉萍一口气奔到酱菜厂,把吴立民从厂长办公室拽出来,让他学老郑的样子,也拎个酒瓶子,站到工商所门口去骂大街。
吴立民一听,急得脸都白了,说这叫什么话,我是厂长,不是流氓,怎么能干这种违法乱纪的事呢?况且你所做的本身就是违法的。
玉萍抢白说,老郑难道是流氓,他不是这样干了吗?吴立民骄傲地说,老郑能跟我比吗?他一遇到困难,就露出农民本性。
玉萍的脸涨得通红,睨着吴立民说,我也是乡下人,你为什么娶我做老婆?吴立民讪笑不语。玉萍让他拿个主意出来,要么去打通关节,要么学老郑。
吴立民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要不把沈光明请来,让他学老郑的样?玉萍一听,身体凉了半截,便慢慢扭转身,抬腿往门外走。
吴立民在背后叫住她,问她是不是去找沈光明?玉萍恨声道,老公都靠不住,干爹能有什么用?
吴立民不愿意挺身而出,玉萍只有亲自出马。她算是看透吴立民了,这个男人其实没什么用。女人嫁汉,穿衣吃饭,在旧社会,女人要靠老公养的,但嫁给吴立民就没这个指望。沈光明还能打一个香烟匣子,吴立民是老爷做派,十个手指头散开,百事不管。除了在城里有一间屋一张床,穿衣吃饭的事情还得靠她自己努力。
玉萍向胖嫂讨主意。胖嫂说,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你买点礼品,送到他家里去,看他怎么样?
有个段子说当官的是“三公”:上午是包公,下午是关公,晚上是济公。康所长在单位里不管白天黑夜,都是包公,板着一张脸,好像每天都在思考如何解放全中国造福全人类。但在家里,康所长不一样了,话语和蔼,笑声亲切,像是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一样。
康夫人是人民教师,更能做到有礼有节。她拉住玉萍的手,一个劲地夸对方皮肤好,能做电影明星。康夫人皮肤也白,但那是惨白,像被黑心医生抽光了血,不见一丝红润。
玉萍想这个女人肯定有毛病,否则不会像刚从棺材里跨出来一样吓人。好在康夫人还有优点,就是瘦,屁股小得一个巴掌就能捂盖住。玉萍就抓住这一点,夸奖对方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她在码头混了大半年,一张嘴巴算是练出来了,拍马屁不打草稿,张嘴就是一大箩筐,让康夫人喜不自胜,眉毛都笑散了。两个女人的笑声仿佛一群练习飞翔的小鸟,在康家的天花板下展翅盘旋。
茶过三巡,寒暄已毕,玉萍想把礼品扔下便走,康夫人却死活不肯,拉住她不放手。康所长端坐沙发,装模作样看报纸。于是又相互试探底细,花言巧语一番。这回才真正切入正题,原来康夫人的兄弟在福建一带做生意,批发“出口转内销”的香烟,想在这里建个点。他们夫妻是吃公家饭的,不可能帮忙销售,便相中了玉萍,相信她有时间也有能力把这桩事情办好。
玉萍心里清楚,所谓“出口转内销”,那是骗人的鬼话,必定是走私货。只有gYHdROLQlCLHNg2WTTvRNnLW9JUPAic1T6SeFljwNk8=一点她不明白,为何康氏夫妇选中了她,而不是胖嫂,或者其他小商小贩?在这一点上,康夫人还是玩女人那种华而不实的虚招,说她与玉萍虽是初交,但一见如故心心相印,不是姐妹胜似姐妹,托付给玉萍肯定成功。
康所长到底是基层一线单位的负责人,信奉事情越说越透、道理常讲常新。他放下报纸,神采奕奕地盯着玉萍,随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胖嫂这批人在码头混久了,江湖太老,我相信新人。
九
胖嫂金盆洗手,不再卖假烟,和老郑开建筑公司铺柏油马路去了。老郑已办好停薪留职,摇身一变,脱掉工人装,成了建筑公司的法人代表。
临走前,胖嫂请玉萍到一家小饭馆喝酒。两个女人面前各放一瓶黄酒,菜不多,酱爆螺蛳、尖椒牛柳、酸辣大白菜、红烧鱼头,再加一盆花生米。
胖嫂说,旧社会人家结伙做生意,合作前要喝酒,叫合伙酒;分手前也要聚在一块吃顿酒,叫散伙酒。今天她们就是喝散伙酒。胖嫂的口气有些忧伤,玉萍听得难受,忍不住说,那就不走了,我去跟康所长求个情,让你也搭个份子。
胖嫂淡淡一笑,说不必了,我早就打算收手了,只是干了五六年,一下子退出,让别人以为是姓康的逼我上梁山,心里头不痛快。玉萍努力挤出一团笑容,说你怎么在乎这个,咱们这样的人,赚钱是第一位的,别人说三道四的,就当风吹过。
胖嫂依然僵着脸,话里有话地说,当你赚够了钱,就会在乎旁人的风言风语了。姓康的花花肠子很多,你斗不过他,要小心。玉萍心底掠过一丝不快,赶紧倒满一杯酒,说今天机会难得,抓紧喝酒吧。
胖嫂像个做梦被惊醒的人,急忙接住话头,连声说喝酒。
玉萍生平几乎没沾过酒,当新娘时也只喝雪碧可乐。她觉得酒的味道很复杂,有点苦,有点涩,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就像她现在的心情。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很热很闷,需要开个口子释放,便向胖嫂诉说当初进城时的艰辛,包括住在招待所求沈光明帮忙的种种难堪。说到动情处,她流了泪,哽咽难语。
胖嫂也动了容,捏紧玉萍的手,也说出了她的秘密。
胖嫂早婚,老郑参军时,她已嫁入郑家。老郑长得人高马大,像个男子汉,其实长了个榆木脑袋。为了进城,她叮嘱老郑在部队里流大汗出大力,积极表现,争取入党提干。可老郑没文化,识字不多,连封信也写不好。没文化也没关系,拍马奉承也是本事,但老郑连这个也不会,只晓得闷头闷脑下死力气。部队是个小社会,凡是社会上流行的,部队里一样没落下。眼看着老郑退伍在即,什么都没捞到,她急得每天晚上睡不好觉,恨不得亲自到部队,手把手地教老郑怎么把事情干好。有一天她得知消息,当兵的如果断掉一根食指,便能评上残疾,退伍后国家会安排进城工作。她当机立断,写信要求老郑想办法弄断自己的手指,为了保险起见,一定要弄断两根。老郑其他方面不行,在听老婆方面是绝对可靠的。他依计而行,在一次军事演习时自伤自残,搞断了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结果如愿以偿,进城当上了工人。胖嫂也因此放下锄头,捧上了香烟匣子。
胖嫂感慨说,城里人就是好,残疾了照样能吃得好穿得好,要是在乡下,断了手指等于失去田地,就成了杨白劳,死路一条。
玉萍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胖嫂,很认真地说,嫂子,你活得不容易。胖嫂苦笑一声,说哪个人活得容易?活着就是走钢丝,走一步算一步。弄断手指是冒险,卖假烟也是冒险,现在我又要去冒险了,鬼晓得筑柏油马路是亏是赚,是苦是甜。假如亏了,我回来跟着你卖烟。
玉萍急忙摇头,说不会的,你肯定会赚大钱,发大财。胖嫂这才有了笑容,说,做生意改行就像咱们女人嫁人,千年大树连根去,漂来的浮萍倒生根。我离开了轮船码头,你可要扎牢脚跟啊。胖嫂是笑着说的,眼眶里却汪着一层泪。这个模样,很让玉萍伤心。
最后,两个女人都忍不住了,结了账,走到饭馆外面,坐在一棵大树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商场如战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刀见血。轮船码头的商贩们见胖嫂一走,以为玉萍人单势孤好欺负,便想抢她的生意。几个开杂货铺的,更是急得像恶狗抢食一般,站在店铺门口拉客人,附带说玉萍坏话,说别看这个女人长得漂亮,卖的全是假烟,心肠毒着呢。
这些店主临时组成统一战线,共同对付玉萍,目的是减少对手,增加收入。他们毕竟是做小生意的,眼光仅有一寸远,不知道玉萍背后靠着康所长这座大山。康所长何其精明,知道会有这一天,早留下一手,等着这些人暴露嘴脸。这就叫引蛇出洞,一出洞便打它七寸,让它死得毕挺。玉萍将对手名单一上报,康所长自己不出面,指挥部下搞突然袭击。还是老招术,查封假冒伪劣商品,没收加罚款,还要限期整改,不改就封店。
店主们是一帮乌合之众,当然敌不过正规军,遭遇一次袭击便土崩瓦解,纷纷举手投降,再也不敢惹玉萍。有些个志气短的,挨了耳光还赔笑,亲热地称呼玉萍为“萍姐”。
玉萍感觉特别满足,不自觉地挺起腰板,爽朗地答应了。她取出第一笔提成款,到工商所交给康所长,并说,这帮人服帖了,放他们一马吧。
康所长轻蔑一笑,说,要让一个人见你怕,怕得不敢再反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狠狠地治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玉萍瞅着康所长,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皮肤虽然黑,外表霸道一点,模样其实挺耐看,心里滚过一阵暖流,不由娇嗔了一句,你这个人真可怕。
康所长眉毛一挑,哈哈一笑,靠近玉萍,很自然地捏了捏她的手,柔声说,你心肠一软,放他一马,他反过头来会反咬你一口,这才叫可怕。
相对于胖嫂,康所长小舅子发来的货物更齐全,不仅有各种品牌的假烟,还有外烟,万宝路、喜尔登、555等,应有尽有。外烟是走私进来的,烟草局要查,工商局也查,属于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有一点除外,老鼠如果有猫护着,便可招摇过市,无人敢打。玉萍有康所长护着,就堂而皇之地卖外烟,批发兼零售,远近的香烟贩子都找她拿货,特别是外烟,有多少卖多少,供不应求。钞票如纸片一样飞来,那感觉真不像是钱了,而是一张张花纸头。
吴立民现在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帮玉萍点钞票,数清楚再叠好,用牛皮筋扎牢,随后摆放在床铺上,摇头晃脑地欣赏,仿佛欣赏自己的亲生孩子。有一天玉萍提醒他,这些钱不全部是自家的,里面有康所长的提成,还有他小舅子拿去的大头。
吴立民不甘心地说,你累死累活,只拿其中一点小头,不划算。玉萍剜了他一眼,说你就知足吧,比起跟胖嫂那阵子,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吴立民便鸡啄米似的点头,说知足,怎么不知足,咱们现在有钱了,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孩子。玉萍表面上附和,内心却不以为然。她抬头瞧见吴立民一口七倒八歪的黄牙,不禁一阵恶心,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康所长的身影,心想当初如果跟姓康的生活在一起,那该多好。
吴立民当然不知玉萍的心事,依然摆着一家之长的谱,告诫玉萍说,以后得跟沈光明疏远一些,他再过来骗吃骗喝,咱们不理他。他这种人,除了喝酒吹牛,没一点用处。
玉萍心底冒出一股怒气,瞪了老公一眼,硬梆梆地说,我干爹至少能打个香烟匣子。若是以前,玉萍这样顶撞,吴立民必定生气,会酸溜溜地批评几句。但这回不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地位决定家庭地位。吴立民可能没学过这个理论,但明白这个道理。他涨红着脸,假装抬头看墙上的钟,一迭声地说,时间不早了,我马上去做饭。
这一天,玉萍又去城北工商所找康所长送提成款。现在工商所好比她自己的家,可以随便出入。国家权力部门的工作人员都是人精,晓得她和康所长的关系,见到玉萍时个个笑容可掬,一口一个“嫂子”,比叫胖嫂那阵子还要亲热。
步入所长办公室,玉萍还未张口,康所长就像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捧出一束玫瑰花来,说今天有一家鲜花店开张,他去捧场,老板送了他这束花。
康所长亲切地对玉萍笑,说我一个大男人,不喜欢花花草草,送给你吧。玉萍见这束花颜色特别,不是寻常品种,便问这是什么花?康所长说,这是“蓝色妖姬”,很名贵,也很少见。
玉萍的心激烈地颤抖了一下,娇滴滴地说,那你送给你夫人呀。康所长移动脚步,靠近玉萍,仿佛耳语一般对她说,宝剑赠英雄,鲜花送美人。我老婆的手满是粉笔灰,不配这束花。
玉萍伸手接过鲜花,凝望着康所长,神情有点痴。直到走在街头,她的神情还是痴的。玫瑰花映衬着她白嫩而红润的面颊,鲜艳夺目,回头率逼近百分之一百。但一进家门,玉萍的眉头便皱紧了。吴立民在灶台上炒着大蒜牛肉丝,这是他最爱吃的菜。屋内油烟弥漫,蒜味扑鼻。玉萍顾不上吴立民,满屋子的找花瓶,可除了摆了一地的酒瓶,一个花瓶也没有。
吴立民使劲嗅了嗅菜锅里的香味,努力咽下一腔口水,又冲玉萍马马虎虎地嚷道,买束花来干啥,又不能当菜吃,浪费钱,这可以买好多大蒜哩。
玉萍朝他翻了个白眼,冷冰冰地说,你就知道吃,像头猪。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口袋里没钱的时候,每天拼命地干,累得筋疲力尽,却没个头疼脑热,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有了钱,腿脚懒了,毛病也多了起来,不是关节痛,就是肠胃炎。玉萍向康所长提出想买个店面,货物放在家里,搬来运去不方便,耽误时间。现在生意这样好做,时间就是金钱。
康所长胸有成竹地笑,说买不如租,轮船码头迟早要淘汰,将来的商贸中心必定在汽车站,我们要早作打算。玉萍满脸的钦佩,说到底是领导,站得高,看得远,跟着你,永远不会错。
康所长哈哈地笑,说玉萍你真是个人才,我没看走眼。笑完又想起一件事,问玉萍,你不是要给老公做饭吗?开店容易守店难,有了店铺,你就不能随便跑进跑出了。
玉萍骄傲地昂起头,说现在是老公为我做饭,我已经不伺候他了。康所长哦了一声,瞄着玉萍笑,笑得意味深长。
有钱好办事,店面很快租了下来,一楼一底,一楼是货柜,二楼是仓库。康所长亲临检查之后,提出几条意见,其中一条是仓库面积较大,应该放一张行军床,如果遇上暴雨台风等意外情况,回不了家,这儿便是临时宿舍,再说中午也可以午睡。玉萍想都没想,照他的要求办了。
行军床搬进仓库那天,正好是正午时分。码头上的喧嚣渐渐散去,仿佛黑夜一般静寂。玉萍蹲在地上整理被褥,她背后站着康所长。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她听到康所长转身下楼,说是去关门。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手里停止动作,一颗心蹦跳得厉害,整个仓库都回荡着她的心跳声。她依旧蹲着,像是在思考,也像在等待。她听到楼梯嘎嘎地响,便偏转头,看到康所长的身影慢慢从楼梯上升上来。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被提空了,软得没一丝力气。直到康所长贴近她,搂紧她的腰,她才像一条刚上岸的鱼,挣扎了一下,轻声说不要。
康所长嘴里的热气哈在她脸颊上,有一股烟草味,还有一股酸甜的气息,很好闻。她听得康所长热切地说,我喜欢你。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血液在体内乱窜,看不清,也听不清,只听见康所长像只蜜蜂一般在她耳畔嗡嗡地叫,只看见他的脸越贴越近,直到他滚烫的皮肤粘紧了她的身体。
狂欢不知过了多久才息,等彼此平静下来,已看到日光西斜。玉萍躺在康所长怀里,有些羞愧,更多的是快活。她从没这么主动过,从未这样敞开过自己。水根、沈光明、吴立民,一张张脸从她脑海掠过,既具体又模糊,像青烟一般,消散后就难以聚拢。她想自己如果是城里人,就绕开这三个人,直接遇上康所长,他们便可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惜她是乡下人,像种庄稼一样,经过播种、施肥、薅草、风吹日晒,才收获到成熟的果实。这果实,需要风调雨顺,需要辛勤耕耘,还需要那一点点的运气,不容易啊。
玉萍忽然感觉到了怕,她反身抱紧了康所长,哀求似的说,你要像个男人,不要抛下我。平静下来的康所长又回到领导状态,他呵呵一笑,像开会作报告,又像朗诵诗,说道,女人创造男人,男人创造世界。我们共同携手,开创新的生活。
十
玉萍母亲生病了,来到县城就医。医生端详着检查单子,表情愈来愈严肃,说得住院,组织专家会诊,先交住院费两万吧。
玉萍父亲的脸一下子黄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玉萍强作镇定,对吴立民说,这两万块钱,你替我爸爸交了。
吴立民原本坐着,一听这话,像弹簧一般跳起身,支支吾吾地说,你先垫付,好吗?玉萍的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说,我赚的钱要做本钱,还要买“蓝印户口”。再说,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吴立民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将玉萍拉到一个僻静处,悄声说,我没钱。接着把儿子到上海读书,前岳母一次次逼他出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
玉萍听完,一股冷气从脚后跟升起,一直蹿到她心口。她做梦也想不到,吴立民会搞小动作,并且守口如瓶。如果不是母亲生病,他不知要隐瞒多久,或许要瞒一辈子。对于这个男人,玉萍彻底失望了,她的眼内燃烧着两团火焰,逼视着吴立民,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做不成夫妻了,离婚。
吴立民像是被玉萍的两团火焰灼伤了,哇哇叫喊道,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玉萍冷笑一声,没有你,我的明天更美好。
不管吴立民怎么解释,玉萍始终不理睬他。她回家拿了存折,再到银行取款,随后到医院交纳住院费。待母亲入住病房后,玉萍又回了一趟家,将自己的行李搬运到轮船码头。她下了决心,要把店铺当作自己的家,仓库便是她的卧室。她和吴立民的关系,就此了断。
这一天,一个老太太来到玉萍的店铺。她笑吟吟地瞅着玉萍,脸上布满胜利者的表情。玉萍不认识她,问她有何事?老太太说,我知道你叫玉萍,你真的不认识我?见玉萍摇头,老太太作了自我介绍,她就是吴立民的前岳母,今天她特地赶过来,就是告诉玉萍一个道理:吴立民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她的外孙身上。玉萍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趁早离开县城,回到农村去。
玉萍感觉自己在做梦,仿佛这一切不是真的。她一脸疑惑地问老太太,我离开吴立民,你有什么好处?
老太太呵呵冷笑,斜睨着玉萍,加重语气说,我的女儿虽然去世了,但永远是吴立民的正宫娘娘。
玉萍傻坐在店铺内,神思恍惚。她不知道老太太何时离开的,也不清楚夜幕何时降临。直到康所长蹑手蹑脚地溜进来,轻拍她的肩头,她才像从睡梦中醒来。
康所长掩上门,搂住她,轻吻她的耳朵,问她怎么了?玉萍的伤心和委屈一下子升腾上来,她鼻子一酸,扑簌簌滚下一串泪来。她扑倒在康所长怀里,反反复复说一句话:你要待我好。得到对方的再三肯定后,她主动按住康所长的面孔,亲了又亲,狠狠的,像要咬下他的一片肉来。
母亲终于出院了,同时花去了玉萍的大半积蓄。母亲获知住院费用后,伤心地说,早知道花这么多钱,还不如让我死。母亲说这话时,父亲垂头丧气,玉萍陪着母亲流泪。倒是同来的康所长,一脸笃定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伯母,你要好好活下去,好日子在后头。母亲冲他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等康所长告辞后,母亲攥紧玉萍的手,逼问玉萍跟这个男人是什么关系?玉萍很坦然地说,你想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母亲勃然大怒,扇了女儿一个耳光,像受伤的母兽一般吼道,你丢尽了祖宗的脸!
父亲惊慌失措,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只剩下搓手这个动作。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曾经血气方刚的父亲,现在毫无主见,好比懦弱的妇人。
玉萍的脸皮火辣辣地疼,但她依旧坦然,平静地说,只要活得好,我不怕丢人。母亲再次扬起手掌,作势要抽玉萍耳光。玉萍不躲,等着母亲的手掌拍下来。
母亲的眼神散了,手一软,哀号一声:我怎么生下你这个讨债鬼呀!随即瘫软在床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玉萍母亲出院那天,吴立民没来送行。他躲在酱菜厂内,眼巴巴地盯着面前的电话机,企盼玉萍来个电话,请他到医院去,为岳母办个手续拎件行李啥的,出点力气流些汗,让玉萍的心软下来,与他重修旧好。现在对于玉萍,吴立民既爱又恨,还有一点怕。爱她年轻漂亮,能干会赚钱;恨她不讲情面,说搬走就搬走;又怕她像鸟儿一样飞去,再也不飞回来。若仔细分析比较,这点怕又是次要和轻微的,不占多少比重。
吴立民以城里人的优越感去猜度玉萍,相信她的翅膀还没硬到自由飞翔的程度,她终究会回归他修筑的巢穴,寻求他的庇护。是的,他没有钱,钱被前岳母花言巧语加威逼利诱,一点点地榨干了,花到在上海读书的儿子身上。但他是城市户口,并且戴着厂长的帽子,玉萍一个乡下女人,嫁给他就是攀了高枝。当初若不是他接纳玉萍,她还不知道蹲在哪爿农田里插秧呢。凭借这些猜度和想象,吴立民满怀信心地等待玉萍的来电。令他失望的是,直到下班铃声响起,电话机还像只酣睡的小兽,静静地趴在桌上,没一丝动静。
他忍不住了,拨了一个电话,找到毛纺厂传达室的沈光明,向他探听虚实。一向坦诚相待的沈光明,也玩起了虚招,连说三四个不知道和不清楚。一股怒气冲到他脑门,不禁开口骂道,沈光明,你这个媒人做得好,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沈光明反唇相讥道,家里的狗要向你摇尾巴,你首先得喂饱它。新丈母娘的死活你不管不顾,老丈母娘那里却拼命尽孝,现在谁是你的老婆,是那个骨头都化成灰的瘸腿女人,还是我干女儿玉萍?
吴立民顿时哑口无言,想不到一向点头哈腰的沈光明,如今腰杆子也硬了,敢跟他顶撞。他喘了几口粗气之后,悻悻地挂了电话。
十一
祸不单行。玉萍母亲出院不久,她父亲又出事了。政府征地建造公路,下拨补助金,每个村都有。集体资产可以平分,村长便按照人头数分派款子。问题在于,村长没将玉萍算在内。村长的理由是玉萍已嫁入县城,是城里人了,不应该再分一杯羹。如果细算起来,一个人头费没多少,也就五六十块钱。但玉萍父亲正为老婆的病烦恼,失意的人往往夸大别人对他的伤害,并以强烈的方式表达出来。
玉萍父亲责骂村长公报私仇,当年玉萍悔婚不嫁给他儿子水根,他趁机报复。村长可能故意如此,正等着玉萍父亲这句话。对方话音未落,村长便还击说,水根不娶玉萍是正确的,谁不知道,玉萍在城里混日子,全靠下面裤裆里的二两肉。
这句话太毒了,当着众多村民的面,等于拷打玉萍父亲的耳光。玉萍父亲的血性又被激发出来,他嗷嗷叫着,挥舞双拳冲向村长,要和对方拼命。边上村民一拥而上,夹在中间劝架。玉萍父亲空费一身劲,也没碰到村长一根汗毛。他心中怒火没处发泄,便掀翻村民委的两张办公桌,踢碎了三个热水瓶。
村长随即一个电话,叫来派出所的警察,把玉萍父亲带走了。警察临走前放下话来,说镇党委政府十分重视补助金发放事宜,玉萍父亲撞到了枪口上,要去治安拘留所松松筋骨了。
玉萍得知消息,马上找到康所长,求他一块去白马镇,帮忙把父亲保释出来。康所长起初很为难,说他对乡下不熟,没有人脉关系,去了作用不大。
玉萍的眼里含着一层薄泪,恰似花瓣上的露水,摇晃一下便要滴下来。她扯住康所长的手臂,带着哭腔说,我的眼里,只有你一个人了。
男人最见不得女人眼泪汪汪的样子,玉萍的可怜模样,令康所长豪气顿生,也让他想起有个党校同学在白马镇挂职锻炼,任镇长助理。于是立马打电话给同学,托他先给派出所求情,暂缓对玉萍父亲办理拘留手续,他和玉萍当天就去乡下。
康所长和玉萍搭乘下午的客轮,下了船,直奔镇政府。镇长助理还真讲同学情谊,又是泡茶又是递烟,并要请吃饭。玉萍哪里有心思吃饭,只是把目光盯紧康所长,示意他快想办法。
镇长助理瞟了玉萍几眼,又观察康所长的神态,随后哈哈一笑,说他跟派出所长探听过消息了,所长说没打着人,事情并不严重,只要村长原谅玉萍父亲,不要求处罚,派出所就肯放人。至于打坏的桌子和热水瓶,本来是公家的,价值也不大,赔不赔的都是小儿科。
玉萍心里一紧,明白里面还有一个死结,村长不大可能宽容大度。康所长却不知晓其中关节,松了一口气,对同学说,不就是一个村长嘛,你是镇长助理,甩句话过去,他敢不听?
同学意味深长地瞥了康所长一眼,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可惜你只是所长,如果你是工商局长,不用亲自过来,一个电话就能搞定。农村工作,复杂得很呢。康所长眉头一皱,问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去求那个村长?同学对下一步棋早有打算,他说不必找村长,找了也没用,还不如找镇长说情,他才是真正的上级。只要镇长开口,村长再牛逼,也得服软。
当天晚上,康所长在白马镇上最好的饭店摆了一桌酒,宴请镇长和派出所长,玉萍和镇长助理作陪。
镇长老实不客气地点了两瓶“五粮液”,说好久没尝名酒的滋味了,心里想得慌。派出所长摆出一脸严肃,对康所长爱理不理的,像是有人绑架他过来赴宴似的,直到玉萍悄悄塞给他一个红包,他才露出真诚的笑容,笑呵呵地与康所长碰杯喝酒。
几杯酒一下肚,陌生气氛打破了,四个男人开始称兄道弟,不分大小了。玉萍忙着布菜倒酒,去洗手间方便也是小跑过去的,生怕怠慢了客人,也怕漏听了消息。其实在酒桌上是听不到真实消息的,四个男人对宴会的目的心知肚明,却都不吐露。在官场上混,要懂得旁敲侧击,懂得见风使舵,更要懂言外之意。
酒宴接近尾声时,镇长向康所长提出最后要求,让他连干三杯酒,一杯白酒、一杯黄酒和一杯啤酒,戏称“三中全会”,借此作为高潮,使酒宴胜利闭幕。康所长已有七八分醉,脸烧得通红,像个肺结核病人。玉萍看着不忍心,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还是我喝吧?
镇长不乐意了,说玉萍是从白马镇嫁出去的女儿,难得不晓得此地的规矩?男人说话,女人不应该插嘴的。派出所长在一旁为康所长打气,说“三中全会”怕什么,“五中全会”他也喝过,感情深,一口闷。宁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镇长助理则有些同情地瞧着康所长,却不敢阻拦。
康所长深吸一口气,忽然挺身站起来,豪气十足地说,喝就喝,就是毒药,我也喝下去。他的话获得一片热烈的掌声,在掌声中,康所长完成了“三中全会”。三杯酒刚下肚,康所长嘴巴一咧,一条酒线喷射而出,蹿过饭桌,响亮地溅在墙壁上;随即又是哗啦啦一大片,犹如水龙头破裂。玉萍急忙拿毛巾为康所长擦拭身上秽物。
镇长笑得前俯后仰,边笑边拍手。派出所长眯着眼笑,边笑边研究玉萍的身体曲线。同学则干巴巴地笑,笑得有气无力。
就在这天晚上,玉萍父亲被派出所放了出来。在门口,他发现玉萍身边站着康所长,不由一怔,放缓了脚步。玉萍迎上去,搀着父亲的手臂,神态自若地说,回家吧,我们。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家里还是老样子。玉萍的闺房还保留着,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叠放在一起。玉萍母亲手忙脚乱地在客堂间打了个地铺,请康所长将就睡一晚,反正明天早上六点的客轮,闭一阵眼睛,时间就到了。
康所长酒已醒大半,他犹豫的目光探向玉萍。玉萍从容地笑,没吱声。康所长便点头默认了。当天深夜,玉萍从父母房中出来,没回闺房,径直钻进了康所长的被窝。
开始,康所长有些紧张,问这样行不行,会不会被睡在边上的父母听到?玉萍的一只手在康所长身上欢快地游走,一边坚定地说,我就是要让他们听到。康所长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了,把喝酒的豪情壮志转移到玉萍身上。
当身体的战争接近高潮时,玉萍突然抱紧康所长,凄声说,你要做大官,当局长,不,当县长,让那个狗屁镇长替你拎夜壶。楚楚可怜的玉萍让康所长的激情提前迸发,他只喊了一声“好”,其余的声音被淹没在连绵不绝的快感里。
十二
两个多月后,玉萍发现自己怀孕了。手里捏着化验单子,她的心里百感交集。那次白马镇之行,由于急于赶路,没准备避孕药,事后又没采取补救措施,她和康所长便孕育了这个结晶。
或许在玉萍的潜意识里,也希望自己和康所长之间能结下一个爱情之果,虽然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真的爱情。作为这个成果的播种者,康所长的反应十分明确,他扫了一眼单子,随后拍在桌上,斩钉截铁地说,打掉。
玉萍猜想到他会这样说,但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毫不留情,仿佛伸手扯掉一个蜘蛛网一般简单。哪怕是他稍微思考一阵,或者问候一下她身体状况,她肯定能好受些。她问康所长为什么,是不是考虑一下?
康所长紧皱眉头,很不耐烦地说,这还需要考虑吗?这个孩子没有权利出生在世界上。玉萍叹了口气,说等孩子生下来还有七个月时间,她和吴立民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相信很快就能离婚。至于康所长那边,七个月够长了,也能办好离婚手续。
离婚?康所长目光炯炯地盯着玉萍,说,我不要离婚,我要前途。玉萍问他,离婚和前途之间有什么联系?这应该是两码事。康所长笑了笑,笑得很艰难,像哭。他说,其实是一码事,你别磨蹭了,快去医院吧。说着,将桌上的单子塞进她手里,像塞掉一件危险物品。
玉萍将手一挥,甩掉单子,气咻咻嚷道,你不要,我要。说完,她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给了康所长一个坚定不移的背影。
一个星期后,康夫人来到玉萍的店铺。她是傍晚来的,脚步很轻,像一只准备捕捉老鼠的母猫。康夫人主动关好门,又自作主张地上了二楼,约玉萍坐在行军床上谈话。
康夫人是知识分子,说话讲究分寸,不喜欢直来直去。她先是批评康所长,说他表面上闷声不响,其实是个雕花匠。事先布好棋子,邀请玉萍入伙,又发展到上床,做得滴水不漏,连她也瞒过了。若不是康所长主动坦白,她至今不知道玉萍是他的情人。
见玉萍低头不语,不接她的话茬,康夫人只得继续说下去。康所长为什么会主动坦白呢?因为他热爱事业,热衷于官场,现在工商局缺一个副局长,他正在竞争这个位置。争到什么程度呢?送礼、拉票、塞纸条、写举报信,除了站在大街上喊扩音喇叭,其它全部用上了。这个关键时刻闹离婚,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讨苦吃吗?所以,康所长宁愿被竞争对手打破头,也不愿意离婚的。进一步说,玉萍肚子里的孩子,是非打掉不可的。
玉萍慢慢抬起头,端详康夫人。这个面色惨白的女人,如今脸上蒙上一层灰暗,眼眶内也布满血丝,明显睡眠不足。看得出来,这几天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康夫人被玉萍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怯意地笑了,露出姑娘般的羞涩,说,男人都一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没有完的时候。说着,她伸手在玉萍的背上抚摸了一遍,又说,做女人,苦啊。
这句话像一根钻棒,捅穿了玉萍努力装扮起来的尊严。她哇的一声,哭了。直到夜深人静,康夫人悄然离去,她还在不停地抽泣。
七个多月后,玉萍在产房生下一个婴儿,男孩。她本想打掉孩子的,决心下了好几回,每次都半途而废。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肚子的孩子在颤抖,在哀求,求她别抛弃别放弃,让他(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现在好了,尘埃落定,孩子生下来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归于平静。
陪伴玉萍的,只有她的母亲。因为是男孩,老妇人的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当她得知孩子姓自家的姓氏,她当的是奶奶,而不是外婆时,老妇人更是抱紧襁褓,一迭声地叫着“囡囡”。叫够了,她又问女儿,给孩子取个什么名?玉萍闭着眼,仰着头,想了一阵后,说,就叫平康吧,愿他平安又健康。
平康?玉萍母亲反复嘀咕这个名字,忽然间不高兴了,气呼呼地说,你怎么还记得那个姓康的?
玉萍在产房生下孩子的时候,康所长已如愿以遂,荣升副局长,并通过关系,调到邻县任职。康夫人跟随丈夫去了邻县,到另一所中学当老师。他们举家搬迁,搬得迅速,好像鸟儿飞过天空,不留一丝痕迹。当然,作为领导干部和知识分子,他们懂得如何摆平玉萍。解决这个问题,讲起来很复杂,说穿了也简单,就是一个字:钱。他们给了玉萍一大笔钱。一天下午,康夫人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马夹袋,好似买菜归家的妇人,将它放在大腹便便的玉萍面前,像老师教导学生一般,柔声细语地说,去汽车站买个店铺吧,即使自己不开店,租给别人,也够你们俩个生活了。
许多年以后,玉萍在一档电视新闻里看到了康所长,他已是当地的纪委书记。此次上电视不是作廉政报告,而是他们夫妻被评为全省文明道德模范家庭。面对摄影镜头,也面对全国观众,康所长骄傲地宣称:我们夫妻相知相爱,相濡以沫,忠贞不渝,修成了今天的正果!玉萍提醒在一旁玩游戏的儿子平康,问他长得是不是很像电视里的这个男人?平康很潦草地扫了一眼,随即以讨厌的口气说道,拜托,这个男人太老了,像我爷爷才差不多。
胖嫂回来了,她特地来产院看望玉萍。在称赞了一通孩子之后,胖嫂切入正题,说她早就告诫过玉萍,姓康的花花肠子很多,这种人要像防贼骨头一样防他,而玉萍却把他当自家人,头步错,步步错。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不怪天不怪地,也不怪姓康的,是玉萍心太善,还是农民心理,以为天下好人多。
胖嫂的直截了当,令玉萍有些难堪。她扯开话题,问胖嫂办的建筑公司生意如何,有无发财?这话搔到胖嫂的痒处,她咕嗵咕嗵喝完一大杯水,随后眉飞色舞地讲述她的奋斗经历。
胖嫂说,第一个筑路工程,是老郑的战友们帮忙搞定的,赚的第一笔钱,她一分没花,全部买了金项链金戒指,藏在地方土特产的礼品袋里,分别上门送给老郑的战友们。别看老郑长得人高马大,其实心眼比针孔还小,他心疼这笔钱,说都是老战友老上级,不必送如此贵重的礼品。胖嫂不睬他,照送不误。事实证明,胖嫂是正确的,老郑的战友们全都笑纳礼品,没一个拒收的。他们还口口声声地说,收老郑的礼物,好比国家免检产品,让人放心。此后,一个个工程接踵而来,而且越做越远,都快跨省了,忙得胖嫂焦头烂额,只好和老郑分头管理。一分头,老郑就是扶不起的阿斗,马上出了事。有个分管城建的副县长收受老郑的贿赂,却没把工程划给老郑做。老郑自作聪明,举报那个领导。结果领导受贿吃官司,老郑行贿也有罪,被检察院审查后,拔出萝卜带出泥,连老账也翻出来,加在一块数额巨大,被法院判处实刑,送进监狱了。
说到此处,胖嫂连连摇头,说老郑这个笨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马路上随便拉个男人都比他强。这种男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她死扛硬顶,连她也要进监狱。想想都寒心,索性跟他离了婚,反正孩子大了,一个人开公司当老板,省事也省心。只是被老郑一搅和,资金短缺不少,又得多奋斗三五年。这趟她回老家,就是找本地的银行贷款的。
胖嫂居然也离婚了,玉萍吃惊不小,有句话顶在她喉咙口,憋得她难受。看胖嫂大大咧咧的样子,她狠心说了出来,你难道一个人过日子?胖嫂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有钱就有一切,男人可以养小蜜包二奶,女人就不能养小白脸吗?
告别时,胖嫂送给玉萍儿子一个金手镯,又甩给玉萍一个红包。玉萍想拦都来不及。胖嫂满不在乎地说,这点小意思,我送给那些当官的钱,能在城里买一幢别墅了。走到门口,胖嫂又折回来,握紧玉萍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妹子,咱们女人不能指望男人养活,等孩子断了奶,就到汽车站开店吧,那是黄金宝地,就看你会不会抓钱了。
十三
县城有两个汽车站。一个是长途汽车站,历史较久,座落在老城区。另一个是短途汽车站,位于新建的商业区,来自全县各乡镇的公交车仿佛鱼儿游进池塘,汇集在一块,塑造成闹哄哄的繁华景象,取代了当年的轮船码头。生意空闲时,玉萍坐在店铺里,双手托腮,凝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时常想一个问题:这么多的人,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好像一眨眼的工夫,五六年便过去了。在这些年里,玉萍没有闲着。儿子生下半年,便狠心给他断了奶,送到乡下请爷爷奶奶代管。她动用康夫人给的那笔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在汽车站边上买下一个店面,一楼一底,跟当年轮船码头的一样,面积也差不多。不同的是,这店面的产权属于她,她可以任意处置。
玉萍先是经营服装,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度日,便放弃了。而后卖灯具,生意也一般。这让玉萍焦急,在她的规划表内,钞票是以急行军的速度流进她腰包的。因为她有好多事情要做,要提前作好准备。儿子将来要上名牌学校,最好和吴立民的儿子一样,去上海读书。父母也老之将至,得为他们存下一笔养老钱。自己呢,起码买一套商品房,面积不必大,但环境一定要好。户口政策变了,只要拥有商品房,就能成为城市户口。粮票已成为历史名词,曾经辉煌的工人阶层,如今和农民工一样,都在为私人老板打工。胖嫂的理论是对的,有钱就有一切。与时俱进,就是跟钱赛跑,谁跑得快,谁就掌握主动权;反之,便是钱的奴隶,沦落在底层,每天为柴米油盐奔波劳碌。当玉萍清楚这一点后,她更是寝食不安,做梦都想如何快速致富。
某一天,她听说天桥下有个算命的马半仙,算得很准,特别能指点迷津。她便寻去了,跟马半仙说好只付十块钱,便将右手伸到马半仙面前,请他相看。
马半仙捏着她的五个手指,细细看了掌纹;又抚摸她的手背,像是观赏一件古董,好久不愿松开。玉萍催问了两遍,马半仙才咳嗽一声,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慢吞吞地说,你的命相原本不错,只是你太急了,好比一个饥渴的人,慌不择物,提着竹篮子去打水,结果白忙一场。
玉萍怦然心动,问他,那我该怎么办,做什么生意好?见马半仙微笑不语,她急忙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塞进对方手中。
马半仙立即说话了,他伸出四个手指头,一字一顿地说,世上只有四桩生意永远兴隆——吃、喝、嫖、赌。
按照马半仙的指点,玉萍重新装修店面,挂了美容院的招牌,项目挺全:洗头、足浴、按摩。当然这只是表象,是挂羊头卖狗肉,更深的一层在楼上。楼上的四张按摩床,是玉萍的印钞机。床一摇,钱就来。男人在这一点上最大方,从不讨价还价。他们像上厕所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急得连零钱都不用找,眨眼便消失了。这比卖服装和灯具好多了,不费口舌,也不费力气,因为力气是她手下的小姐出的。她只要坐着记账和收钱,随后再和小姐们分成。
每天晚上打烊时,玉萍数着一张张钞票,回想起当年卖假烟时,吴立民帮她数钱时的场景。吴立民一边数钱,一边抱怨康所长心狠,提成太多,玉萍只拿小头。现在好了,她成了康所长,手下小姐替代了她当年的地位。世事难测,风水轮流转啊。
玉萍的美容院开张没多久,来了一位特殊客人。是个陌生男青年,长得很帅,面相酷似香港的某个歌星。打扮也斯文,白西装白裤子,胳膊弯里夹个精致的皮包,像个公子哥。小姐们一见他,眼睛立即亮闪闪的,恨不得扑上去,拉他上楼快活。
男青年却不急,先是洗了头;洗完头还不肯抬起屁股,坐在椅子上抽烟,并笑嘻嘻看着玉萍。玉萍被他瞧得有些不耐烦了,问他有什么事?
男青年温和地笑笑,说他叫王兵,老家在西南地区。他十五岁便出来混,已经吃了两回官司,一次抢劫,另一次是聚众斗殴。今天他过来,是和玉萍商谈合作的。合作有两条路,玉萍可以选择,一是由他负责介绍这里的小姐,二是收保护费。
想不到公子哥模样的人竟然是黑社会,玉萍心里的吃惊全部写在脸上。她问王兵,我在这里开了五六年的店,你以前怎么没来?
王兵以专业的口气说道,以前你开的是服装灯具店,我管不着。现在你是娱乐场所的老板,我就得过来帮忙了。
帮忙?玉萍哼了一声,说这里一切正常,警察都不过来帮忙,所以也不用他来操心。玉萍说得硬梆梆的,已有逐客之意。
王兵依旧笑嘻嘻的,一点不生气。他从皮包里摸出一张名片,扔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慢条斯理地说,这张名片你保存好,会派上用场的。
十四
王兵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有用的人。玉萍第一次求他保护,是因为沈光明。
沈光明的毛纺厂早已日薄西山,先是转制,从国有工厂变成股份公司。换了两任老总后,股份公司办不下去了,转卖给私人,变成民营企业。工人们当然不服,围堵厂门,上访请愿,游行示威都有好几回,但大势所趋,依旧挡不住改革大潮。工人们一批批被裁撤,最后才轮到传达室的沈光明。本来一个看大门的,没有一点技术含量,老板也无意裁他。只是沈光明不识时务,还以为身处一大二公的国有工厂,上班时吹牛聊天,还喝酒。喝了酒便犯糊涂,老板的汽车开过来,鸣了十多声喇叭,才晓得按电钮开大门。如此再三,老板发脾气了,一脚将他踢出工厂,并宣称永不录用。
失去工作的沈光明,像条丧家之犬,寻到玉萍的美容院,说要为干女儿打工,他会看门,也懂煮饭烧菜。玉萍大小是个老板,肯定不缺他这一碗饭。玉萍好气又好笑,这是美容院,不是养老院,一个糟老头子掺和进来算啥名堂?
沈光明不管玉萍如何解劝,坚持要为玉萍打工。玉萍没法,给了他几张钞票,将他打发走。可不出半个月,沈光明又来了,像牛皮糖一般粘着不肯走,还朝那些小姐身上磨来蹭去,吃她们的豆腐。小姐们翻脸骂他,他也不脸红。这还了得,小姐是玉萍的生产设备,她们心情不好,将影响工作质量,说不定产量也要下去。看来不把沈光明赶走是不行了,玉萍急来抱佛脚,找出王兵的名片,一个电话打过去,说明了要求。王兵一口答应。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沈光明在街头被人一顿暴打。次日上午,这个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酒鬼,头缠白色纱布,灰头土脸地乘上了回乡的客车。
刚赶走沈光明,吴立民又来添麻烦。县城不大,玉萍和他却仿佛生活在地球的两端,自打分居之后就不曾碰过面。玉萍差不多将他遗忘,甚至想不起他的容貌,若不是吴立民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展露那两排特立独行的牙齿,她还以为这个男人已经失踪了。吴立民一出现,玉萍才想起,他们还未离婚,从法律上说,吴是她的合法丈夫。
吴立民来找玉萍,目的与沈光明相似。他的酱菜厂艰难维持了七八年,终究逃不过倒闭的命运。曾经一厂之长的吴立民,突然悲哀的发现,自己竟无一技之长,连踏三轮车载客的本事也没有。他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已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听说还找了对象,准备做上门女婿。他的前任丈母娘,也以照顾外孙为名,搬到上海去了。要命的是,他不知道儿子的具体落脚点,连个电话号码也没有。前任丈母娘也像空气一般消失,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
吴立民后悔莫及,揪自己头发,打自己耳光,骂自己是笨猪。他把所有的钱都投资在儿子身上,结果弄了个水中月镜中花,不,镜花水月还能见个影子,他连儿子的影子都没看到,真是愚蠢到家了。
他在县城四处游荡,像只饥饿的野猫寻找食物。越是穷困潦倒的人,越是能异想天开。他想到了玉萍,仿佛看到了一堆堆钞票,于是几经打听,寻上门来。他开门见山,要求当美容院的老板,如果玉萍不同意,他们就离婚。如果离婚,作为夫妻共同财产,他要从玉萍手里分一笔钱。至于数目,可以商量。
吴立民唾沫横飞地谈论他的计划,比当厂长时还要自信,简直是以美容院老板自居了。玉萍冷笑不止,叫他滚出去。当年嫁给他,什么都没得到,还倒贴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
吴立民当然不肯滚,他赖在洗头椅上,两条腿盘起来,像和尚打坐一般。和尚打坐是不说话的,吴立民却是滔滔不绝,不停地驱赶匆匆而来的客人。他说美容院目前有重要事务需要解决,请下次光临。客人们信以为真,掉头便走。这一下,小姐们不干了,问玉萍这个店还开不开了?如果不开,马上算账,她们要找新的东家。玉萍急得上蹿下跳,一会儿与吴立民对骂,一会儿劝说小姐,最后打了110报警。
警察很快到达,认真地作了记录。记录完毕,啪地一下合上本子,转身想走。玉萍拦住他们,说事情没解决,怎么能走?
警察面无表情地说,夫妻之间纠纷,公安局不管的。你得找司法所,或者妇联。玉萍急得跺脚,叫嚷说这哪是纠纷,这混蛋完全是敲诈勒索。
警察表情变得严肃,指着吴立民,问玉萍,这个男人是不是你的丈夫?见玉萍默认了,警察加重了语气,说,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的丈夫是犯罪分子,法律不是儿戏,诬告陷害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
玉萍再天真,也不会去找司法所或者妇联,警察都不管的事情,只有靠黑社会来解决。好在她与王兵有过一次交易,第二次就容易开口了。王兵听玉萍讲完后,轻描淡写地说,小事一桩,搞定这种人,就像拍死一只苍蝇那样简单。
玉萍不放心,说吴立民不同于沈光明,至少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张结婚证。王兵呵呵一笑,依旧轻飘飘地说,不就是一张纸吗,撕掉就是。
王兵说话慢腾腾的,办事效率却很高。吴立民的老板梦仅仅做了两三天,便被王兵一拳打醒了。王兵跟踪他到家里,将他堵在门口。他摸出一把刀子,冲吴立民笑笑,随后手腕一翻,将刀插在门框上,然后又笑笑,对吴立民说,如果不识相,这把刀子下次就插在你身上。
吴立民当然没见过这种阵势,立马拱手求饶。他再穷困潦倒,也犯不着跟黑社会过不去。玉萍既然请了黑社会,就说明她花了钱。她宁肯把钱送给黑社会,也不愿给他一分钱,证明这个女人已经对他死了心。王兵依然没有走人的意思,伸长脖子朝屋里东张西望,问吴立民,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在哪里?
吴立民说放在杂货间,好久不用,估计报废了。王兵挥挥手,让他快点拿出来,并要擦干净。吴立民照他的要求做了。王兵收起刀子,抱上电视机,说了句谢谢。顿了顿,又补充说,这个星期四,到民政局去办离婚。
王兵胜利归来,还缴获了战利品。玉萍大喜过望,说吓跑吴立民就够了,这台电视机抱来干啥,当古董收藏吗?
王兵收敛笑容,很认真地说,这是你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玉萍心里软了一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天晚上,玉萍在店门口招揽生意时,忽然发现老家的村长从她身边经过。村长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在一块,好像刚喝完酒,边走边聊,说得挺开心,丝毫没注意到玉萍。
玉萍从父母那里得知,村长还是一村之长,而且架空村支书,掌握实权。为此玉萍愤愤不平,人家美国总统只能当八年,村长却当了近二十年,好象全村就他一个健全人。想起当年父亲被关进派出所这件事,玉萍更恨村长,如果不是他刻意刁难,康所长不会陪她下乡;如不下乡,就没有那次仓促的怀孕;如果不怀孕,她的人生经历必定改写。总而言之,村长是罪魁祸首,是她的克星。
此刻玉萍看到村长一行人朝马路对面的一家洗浴城走去,心中忽然一动。她掏出手机,呼叫王兵,问他在哪儿?王兵说他就在附近喝茶,玉萍看不到他,他却能瞧见她,他知道美容院现在没事。玉萍叫他快点过来,有急事要办。
不出五分钟,王兵来了。玉萍朝他耳语一番,让他如何如何。王兵听了,笑了笑,站在那里没动。玉萍催促他快点去,时机不等人。王兵依旧笑,说,办这种事,先要预支活动经费的。玉萍顿悟,摸出钱包,抓出两张钞票,递到王兵手里;想了想,还不放心,又抓出两张钞票,塞进王兵的口袋,随后推着他的肩膀,叫他快走。
王兵冲玉萍一笑,露出两排整洁明亮的牙齿,随即转身,朝洗浴城方向而去。
村长被警察抓了个现行,在浴室包厢内,赤条条的,连条短裤都没穿。在派出所,村长极力申辩,说他所在的村将建设工业园区,要搞整体搬迁。今天晚上他陪土地局、建设局和交通局的领导吃喝玩乐,这是白天工作的延续。即使他的行为定得上嫖娼,那也是因公嫖娼,希望警察网开一面。
审查他的警察大光其火,喝令他放老实点,只许交代自己的违法行为,不许牵涉他人,更不准诬蔑领导干部。村长还是不甘心,说他也是为党工作多年的老干部,难道犯一次小错误也不行?
警察冷笑道,嫖娼可是“双开”处分,还是小错误?实话告诉你,有人已举报到纪委,你的干部当到头了,准备回家种红薯吧。
村长被“双开”的消息传到玉萍耳中后,她请王兵到“澳门豆捞”吃了顿饭。
玉萍点了一桌子菜,珍宝蟹、象鼻蚌、石斑鱼等海鲜都上了,还点了两瓶“卡斯特”葡萄酒。王兵说菜太多,酒也太贵了,浪费,没这个必要。玉萍说今天她特别开心,好多年了,她没像今天这样开心过,所以酒一定要喝完,菜也要拼命吃。
酒过三巡,王兵从皮包里掏出三张百元钞票,用手指按着,移到玉萍面前,说,那天去洗浴城盯梢,用剩下的,还你。
玉萍吃惊地盯着他,半晌不语。王兵朝她笑,笑得有些羞涩。他说,我不喜欢那种女人,没感情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玉萍的心怦怦乱跳。
王兵凝视着她,眼神如一张网,罩住玉萍。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这样的。
十五
玉萍和王兵同居了。在别人看来,他们结合得太突然,一点前奏也没有。同时也不般配,玉萍大王兵好几岁,尽管她皮肤好,懂得保养,可岁月不饶人,经不起细看;又生过孩子,和港星一样的王兵走在一起,很伤路人的视觉。
玉萍从人民群众的眼神中,明白他们的不理解和不舒服,便对王兵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长期保持,还是早点分手。王兵却不在乎,说只要你不嫌弃我吃过官司,你就是阿姨,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玉萍问他为什么单单看上她,以他的相貌,找个姑娘不是难事。王兵文静地抽着烟,像电影里的男明星一般,说了一句台词:爱是不需要理由的。
玉萍仍旧经营美容院,王兵还是当他的黑社会,当然不再收玉萍的保护费。城市快速扩张,商业日趋繁荣,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王兵的生意比玉萍还好,每天忙着谈判协商,忙着招兵买马,忙着排除异己。玉萍劝王兵早点收手,老话说得好,别看今天干得欢,小心明日拉清单。人民政府有枪有炮,有警察有监狱,还怕你们几个拎马刀的小混混?
王兵温和地微笑,认真地点头,表扬玉萍站得高看得远,同时表示一定寻个恰当的时机金盆洗手。他从不顶撞玉萍,从不自作主张,像个乖巧的邻家小弟,这是玉萍对他最为满意的地方。因为这份满意,对于王兵的迟迟不肯收手,她也不好意思再三劝阻。
玉萍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政府组织“严打”了。警察四处出击,警笛日夜啸叫,每天都有人被戴上手铐,送进看守所。
一天傍晚,王兵脸色苍白地跑进美容院,二话不说,便拉玉萍上楼,说他被同伙出卖了,警察盯上了他,他得外出躲避风头。说着,王兵交给她一个本子,说上面记着账目,谁欠他多少,他又欠人家多少,记得一清二楚,玉萍一定要保管好,否则日后算不明白。
玉萍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反复问王兵一句话:那我怎么办?王兵全然没有往常的镇定,心烦意乱地说,还能怎么样,我是混社会的,又不是国家公务员,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王兵前脚刚走,警察后脚跟进。带头的警察很有气派,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表情。玉萍感觉此人依稀熟悉,好像哪里见过。想了好一阵,终于想起他原是白马镇的派出所长,曾经收过她的红包,也曾鼓励康所长喝“三中全会”的那位。作为娱乐场所的老板,玉萍老练地与对方周旋,并时刻暗示他们之间有过一面之交。
都说当过十年公差,便是个老贼。这位带头警察也长着一双贼眼,记性也出奇得好。他想起白马镇上的那次宴会,也记得玉萍这个人,还能描述康所长醉酒后的丑态。他说他现在是治安大队长,全县所有的娱乐场所,都归他管理。如今政府组织“严打”,他负责这个片区。王兵和玉萍的关系,他已排查清楚。看在是白马镇老乡的份上,他可以给玉萍一个机会,就是提供线索,交出证据,将功赎罪。否则,鸡犬不宁,片瓦不存,统统完蛋。
大队长志得意满,豪情万丈,口气比空气还大,好像整个世界都被他踩在脚下。玉萍不是三岁小孩,当然不会上他的当,更不会被他的口气所吓倒。她摊开双手,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说她与王兵确实是同居关系,但那是玩玩的,当不得真。他们之间经济上独立,生活上互不干涉,所以她根本不知道王兵的来龙去脉。
大队长低着头,背着手,围着玉萍转了好几圈,像一条警犬搜索气味,令玉萍浑身起鸡皮疙瘩。大队长转圈完毕,问玉萍还有什么补充?玉萍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了,打死也没有了。
大队长嘿嘿冷笑,挑了挑眉毛,恶声恶气地说,我不会打你,但会叫你后悔。
什么事都怕认真,大队长本不想大动干戈,王兵在他眼里,只是小鱼小虾,掀不起大风大浪,好比是个屁,放掉也就放掉了,无所谓的。可玉萍的态度伤害了他,他刚荣任治安大队长,需要杀鸡儆猴,树立威信。玉萍就是那只倒霉的鸡,面临危险还自鸣得意,以为躲过了一劫,保护了王兵。不出一个星期,警察再次光临美容院。此次来的是便衣警察,不是打击黑社会,而是“扫黄”,楼上的一对野鸳鸯被逮了个正着。玉萍见势不妙,拔腿想溜,却一头撞在一个强壮的便衣身上——原来美容院已经被包围了。
玉萍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她被治安拘留十五天,还被罚款一万元。在拘留所的头几天,玉萍吃不香睡不好,总是做恶梦。后来渐渐习惯了,又见每天都有违法分子被警察押进来,心理平衡了不少,心想又不是她一个人犯错误,人家能活下去,她也能过得好。
这天下午,拘留所内放风,全体人员集中看法制教育片。看片时,玉萍发现有个男人很面熟,定睛一瞧,不禁大吃一惊,这个男人居然是水根。她急忙偏转头,假装没瞧见他。
不料水根却主动打起了招呼,说玉萍,好久不见,你也来了,犯啥事?
玉萍的思绪一下子拉到白马镇的乡下,水根和她定亲之后,以毛脚女婿的身份跨进她家,和她肩并肩坐在床头,漫无边际地扯谈。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犹如发生在昨天。玉萍还想起,水根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男人,她的贞操就交给了他。至于当初是不是自觉自愿,就有点说不清了。想到这些,她忽然脸红起来,仿佛回到了姑娘时代。
水根却不在意玉萍的神情变化,满不在乎地说,都什么时代了,怕什么呀,到这里做客的人,不是赌博,就是嫖娼,再就是吸毒。嗯,你是赌博吧?玉萍立马接口,说是赌博,头一回打牌就被抓住,倒霉透了。
水根呵呵地笑,瞧见四周已有人在注意他们,便挨近玉萍,低声说,我是进赌场大赌,本钱输光了,还吃了高利贷。说完,他竟然哧哧地笑起来。玉萍奇怪,问他笑什么?水根沾沾自喜地说,关在这里也好,安全,没人上门逼债。
从拘留所出来,玉萍直奔她的美容院。不过半个月时间,美容院大变样了,一切乱糟糟的,像个废品收购站。店里只剩下一个小姐留守,而且是向她结算工资的。玉萍没心思与她纠缠,便上楼去找存折。
打开钱包,玉萍一下子愣住了,包内空无一物,连个硬币也没有。存折、信用卡,身份证,都像长了翅膀,飞走了。她疯一般跑下楼,问小姐谁来过这里,翻过她的钱包?小姐像受了冤枉,十分委屈地说,除了那个王兵,谁敢动你的东西?
玉萍闻言,好像踏空一个脚步,膝盖一软,当场瘫倒在地上。
十六
冬至将近时,玉萍回了趟白马镇。她的老家将成为工业区,村民集体搬家,迁移到集镇上,成为城镇居民。玉萍此行原因,是为祖父母迁坟。活着的人要搬家,死了的人也不得安息。新的坟地已经没有了,政府要把这批骨灰盒集中在一幢房子里,每个盒子占据一个小柜子。玉萍父母感叹说,还是早死的人得便宜,他们至少睡过一片大场地。以后睡在小柜子里,翻个身都困难重重。
迁坟前,要做些仪式。仪式很古老,玉萍不懂,只是拉着儿子平康的小手,侧身站立,呆呆地看着父母三番五次地伏地叩拜。
来坟地之前,母亲曾对玉萍说,假如吴立民和她还存在婚姻关系,那么他们小夫妻就可以向祖宗叩拜了。而如今玉萍孤身一人,是没有资格祭祀祖先的。父亲闻听,批评老婆糊涂,说玉萍是出嫁姑娘,不管有无老公,都没有资格参与。母亲不服气,说平康不是姓咱家的姓吗?两个老人为此拌了几句嘴,玉萍懒得相劝,像个没事人一般站在一边瞧热闹。
她不想告诉父母,吴立民因为贫病交加,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从医院的顶楼纵身而下,像折翅的鸟儿跌落在地,从此一劳永逸了。临死前,这个原酱菜厂长留下一份遗书,异想天开地想获得一份赔偿,赔偿的获益者是玉萍。因为这份遗书,现场处置的警察找到玉萍,郑重其事地告知她,吴立民是自杀,自杀是拿不到一分钱的。同时将遗书递给玉萍。玉萍看都不看,将遗书还给警察,说我们已经离婚,没有任何关系了。
警察捏着这张薄薄的纸,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问玉萍怎么办,死者有无其他近亲属?玉萍说他有儿子,在上海;还有丈母娘,也在上海。警察高兴了,连声问对方的联络方式。玉萍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估计这座城市里的人都不知道。
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地照耀着荒芜的田地,远近一片萧条,仿佛这里从未被开垦过,从未有过村庄,从未有过活着的人。正闲看着,玉萍忽然发现远处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在田塍上,嘴里头胡喝乱叫。玉萍问父母,这人是谁?在这样肃穆的仪式上,两位老人禁不住笑了,说他就是沈光明,他脚下必定还有一个人,在钻垄沟。
见玉萍不解,母亲进一步解说,说钻垄沟的是前任村长。这家伙因为嫖娼被“双开”后,什么都干不好,开饭店收不齐欠债,开浴室被公安局查封,开棋牌室又遭黑社会捣乱。他儿子水根又滥赌,欠下一屁股债务,从拘留所出来也不敢回家,至今音信全无。他便自暴自弃了,和酒鬼沈光明厮混在一块,每天喝酒,往死里喝。醉了便钻垄沟,沈光明负责喊口令。
玉萍凝神细听,果然听到远处的沈光明在喊叫: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前进,啊呀,小心,低头,前面有石板!玉萍无奈地摇头,问母亲,我们还和沈光明交往吗?
母亲不屑地说,这种垃圾货,我们还会理他?早断了。父亲倒替沈光明惋惜,说他好歹是我们村第一个进城吃公粮的,想不到混到这个地步。
母亲斜了父亲一眼,不满地说,吃公粮有什么稀罕的,我们现在不都是城镇居民了?说到此处,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语调变得忧伤。她对玉萍说,如果当年你不是死去活来地非要进城,而是嫁在农村,现在不知是什么样子?
玉萍好像没听见,一句话也不说。她依然眺望远处,眼里却是一片迷茫。
【责任编辑 吴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