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秘密(中篇小说)

2013-12-29 00:00:00周绍义
红豆 2013年8期

董娅妮在单位请好了假,连家也没有回就到火车站买了张火车票,她要到丈夫那里去探亲。她早就想去了,已经等不得了。从年初曲大明走后不久,她就开始给曲大明写信,头几封里写了许多思念的话,很快她就知道光写思念的话没有用处,就在信中提出要去看他,也就是探亲。但曲大明总是回信说最近部队有这事那事儿,好像天底下他最忙,今天是军事训练,明天又是实弹打靶,总之,都很重要,每天没有一点空闲。董娅妮就觉得很委屈,她想,我在纺织厂不也得上班吗?虽然干的是会计,比那些站在车间织机上的女工要轻松些,但也得上班,谁也不是闲人。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都已经成了夫妻,也不能长年累月地不在一块吧?再忙,我去住半月二十天的也不会妨碍到你吧?这样想时,写信的口气就硬起来。可曲大明那里就是不松口,一会儿说没有房子,来了没地方住,一会儿又说路不好走,他抽不出时间去接她,让她一个人走路不放心。有时又安慰她,别着急别着急,再过些日子怎么样?就这样,从春天一直拖到了秋天。那个夏天不算太热,董娅妮却觉得备受煎熬,过得心情很不好,她几乎是在思念与想象中度过了每一天,有时上班她还会走神,记账也差点记错。

现在,董娅妮终于坐上了通往曲大明那里的火车。按照曲大明的提示,她坐火车只能坐到Y市,然后转乘汽车到达W县。曲大明在信里告诉她,到了W县汽车站,他会派通讯员去接她的。

这是董娅妮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虽然她从小生在开封长在开封,可很少走远路,她记得长这么大,她去得最远的地方是洛阳。那年春天,她和父母,还有大姨两家一起去看了一回牡丹,那回也是坐火车去的,一路上几乎什么也不用她管,只是拿拿东西就行了。可现在,一转眼她都二十六岁了,虽然年龄大了,可她还得一个人走路,连个伴儿也没有,一路上所有的事情全靠她自己。她想掉泪。委屈只是短短的一会儿,马上就过去了。是啊,很快就能见到丈夫曲大明了,见到曲大明就有了依靠。她想,就是再苦再累她也不怕,而且,她是心甘情愿的。

火车厢里的人不多,她坐的位子开始只有她一个人,后来才上来一个男人,看了她一会儿,才看票,然后就高兴地坐在她旁边。男人似乎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时地看她一眼,又飞快地把眼睛移开,这让她觉得脸上有只苍蝇在飞来飞去。她不想理陌生的男人,董娅妮知道,因为自己长得漂亮,几乎所有见到她的男人都要多看她几眼。那些目光中,少数是欣赏的,大多是猥琐的,更多的是色情的,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对身边这个看她的男人也没有过多的反感。沉闷了大半天,那个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却是开封口音。

你这是到哪里去?男人用熟人样的口气问她。

可她并不认识他,她不想回答,又因为男人熟悉的口音,她还是说了话,我到部队去探亲。

啊,啊。男人点着头,仿佛明白了,你丈夫,是当兵的?

她觉得男人的口气不那么尊重,就说,是啊,怎么了?

男人说,不怎么,不怎么。男人又问,你男人是军官?

董娅妮有点自豪地说,是的,不大,连级。

中尉,不错不错。男人一副很懂的样子。见她并没有想和他说下去的意思,就从包里掏出一把折扇,打开来扇了几下,他边扇边说,这天气,都立秋了怎么还这么热?

她没有再接他的话,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是慕湘写的《晋阳秋》,书很新,几天前刚买的,她准备用这本小说来打发坐火车的时间。她知道到丈夫那里探亲路途很远,要走两天一夜,所以就带了三本小说,准备路上看的。董娅妮本是学财会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了看小说。每当看到小说中那些女性为爱情而献身的时候,她都会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她觉得那些女人都很伟大,也很幸福。身边的男人问她看的是什么书,她装作没听见,不再回答。很快,她就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住了。

她身边的男人见她专心地看书,便想让她知道自己也是识字的,不是文盲,就从包里翻找出一张报纸,也装模作样地看起来。突然,他一抖报纸,吓了她一跳。男人扬着手中的报纸对她说,你看你看,这些狗日的们,想反攻大陆,真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她不知道男人为何要这样激动。男人挥着手中的报纸作报告样地对她讲了起来:从今年年初开始,他们制定了一系列的“反攻大陆计划”,妄图颠覆我们伟大的祖国,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她对这些新闻不感兴趣,她觉得那不是她的事情,她的事情就是到丈夫那里去探亲,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就是和曲大明两个人的世界,还有,她手中的这本《晋阳秋》。男人见她对他的演讲没有反应,这才不得不住了口。她立刻低下头继续看她的小说。

火车要经过一条隧道时她才从小说中走了出来。身边的男人用见多识广的口气高声叫着,要过隧道了!过隧道了!她这才从小说上抬起头来,很快,火车就把她带进了黑暗中。她闭上眼睛,只一会儿,就好像回到了她和曲大明年初结婚那天晚上的情景中……

白天似乎在忙乱和嘈杂中过去了,夜晚很快来临。她的心中对晚上有几分期盼,又有几分恐惧。作为一个姑娘,都要经过这样的一个夜晚。结婚前两天妈对她说过,只要经过这个夜晚,她就从一个闺女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如果赶得正好,用不了多长时间她还会变成一个母亲。妈对她讲这事儿的时候她的头低着,她的脸在发烧。她很想对妈说,妈你就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我已经在小说里看过多少遍了。男人和女人,爱情与婚姻,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她向往过,想象过,当她终于被曲大明抱在怀里时,当她羞答答地脱下内衣光着身体时,当她和曲大明合二为一时,她才知道了男人与女人的所有秘密。在整个过程中曲大明很温柔,给她消除了恐惧。然而,她仍然有些不满意,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个夜晚是个多么神圣的夜晚啊,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可是,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她也说不清。结婚后曲大明只待了三天,就接到部队发来的电报,让他立即归队。她和家里人都觉得突然,问曲大明有什么急事,才结婚三天就得回去。曲大明解释说,部队的电报一般都不讲详细内容,就是讲了,他也不能告诉他们,因为那是军事秘密。她不想让曲大明走,曲大明家里人也是这个意思,可曲大明说,军令如山,谁叫我是个当兵的呢?就这样,曲大明还是匆匆忙忙地走了,把她这个结婚只有三天的新娘子一个人留下了。在此后的日子里,每个夜晚她都要把和曲大明在一起的那几个晚上回忆一遍,想到那些细节,她浑身发热,无法控制自己,每当这时,她只能靠看小说来使自己平静。不知为什么,一打开小说,她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似的。那是一个五花八门的世界,里面的男男女女们都有着不同的命运,她总是试图找到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然后把这个女人想象成自己,跟着她一起哭、笑,一起忧伤或者欢乐。是小说帮助她度过了那些思念的时光。她不知道曲大明看不看小说,她没有来得及问他,要是他也喜欢看,那该有多好,他们就可以一起讨论小说里的每一个情节、每一个人物……

她觉得身体的有个地方被人碰到了,而且很有节奏,她觉得那是个敏感的地方。当她意识到碰她的人就是身边的男人时,她突然用力推了那个人一把,然后站起身来走掉了。

这时,火车发出一阵粗壮的笛鸣,冲出了隧道。

倒了两回火车,一回汽车,走到第三天早上,董娅妮才到了W县。这是个不算小的县城,竟然还有几幢楼房。县城的四周都是山,颇有些气象。县城的人说话使用的是和董娅妮完全不同的口音,这让董娅妮有些听不明白。这个县城真是不错,有山有河,山上有树,河上有桥,街上人来人往,虽比不上开封的繁华气象,却另有一番景致。可曲大明不在县城,他在信上说,到县城后还得坐汽车走两个半小时才能到。董娅妮觉得有些累,坐火车的晚上她没有睡觉,她的眼睛有些干涩,上下眼皮老想往一块粘。不知为什么,现在,她想见曲大明的急切没有来时那么强烈了。她想,也许是累的,走路可真是太累了。

到汽车站后,她就用眼睛寻找穿军装的人。很快,她就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的年轻战士,她朝他走过去。那个小战士见到她竟有些紧张地问道,您是曲指导员的嫂子么?什么?她竟让他问糊涂了。啊,不不,您是曲指导员的爱人么?董娅妮说是。小战士涨红着脸说,我是通讯员小李,是曲指导员让我来接您的。

接她并无汽车,小李已经买好了汽车票,两个人很快就坐上了长途汽车。在车上,她问小李,还得走多远?小李说,两个半小时。她想果然和曲大明说的一样,他们部队住的可真够远的。小李似乎并不爱说话,一般都是她问什么他回答什么。她问,你们住的地方叫个什么名字?她写信的地址是W县,然后就是一个四位数码的信箱,她一直不知道曲大明的具体地点是什么。养马涧,小李答道。养马涧?她没有听懂这个陌生的地名,原以为会是什么公社或者什么村的,却是个山涧。小李告诉她,那里真的是在大山当中,树木繁茂,水草丰美,听说明朝是专给皇帝养马的地方。他们部队原本是要驻扎在县城里的,只是那一年中央书记处书记邓小平到这里来视察,看上了养马涧这个地方,说这个地方离海边不远,是国家的边界,而且这里隐蔽、安全、攻守兼备,便决定在这里建立了兵营。当时还有人有些不同意见,可邓小平说,军队就是要保卫祖国的,条件差点有什么,可以慢慢改善嘛。

汽车果然驶进了大山,进入了盘山路,这里的山上都是树,她想要是停下来细看应该是很好看的,可是,那些景色总是在车窗上一闪而过。她又有些困意。这时,她听到小李说,哦,我还忘了,您没有吃饭吧?这是指导员给您带来的。小李打开军用背包,取出一包蛋糕递给她。她打开一看,是四块金黄色的蛋糕。她的心里热了,很快就要见到丈夫了,她又开始激动,困意也一下子飞走了。

两个多小时后,汽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了,董娅妮以为到了,可下车后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小李对她说,您等一下。很快他就从草丛里推来一辆自行车,对董娅妮说,我骑车来的,还得走半个多钟头才能到,这一段,没有汽车了。他让董娅妮坐到自行车后座上,又说,我骑车还行。还没有说完,自行车一歪,差点摔倒。董娅妮见状说,算了,你把行李带着走吧。小李有些不好意思问,那您呢?董娅妮说,我还是走路吧。小李说,不行不行,指导员说过,您是城市来的,走不了路。又请她上车,这一次,小李骑得稳了,车子很快就在山路上奔驰起来。小李使劲蹬着车子,他们进入了一个山沟。不久,董娅妮就看到一大片兵营,站岗的士兵荷枪而立。小李对她说,那是师部。又说,我们住在学校。小李并不停顿,还是一直走。终于,看到一片比师部少得多的几排青灰色瓦房,依次坐落在山坡上。小李说,到了,就是那里。

与曲大明见面和董娅妮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原来她想的是见到曲大明后她一定要扑到他的怀里,轻轻地骂他几句,或者咬他一口,可是,当她真的见到曲大明后,突然有些陌生了,她也一下子拘谨了,想扑进他怀里的想法云消雾散。她觉得他比原来黑了,人也瘦了些。曲大明见到她后也没有什么热烈表现,只是对她说了一句,你来了,路上还顺利吧?接着就让小李把行李拿到宿舍去。所谓的宿舍只是学校的一间房子,十多个平米的样子,已经打扫过了,支了张双人床,放了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只凳子,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小李把行李放下后又问曲大明,指导员,还有什么事情?曲大明说,你先回去吧。小李走后董娅妮和曲大明终于单独在一起了,她以为曲大明会给她弄点水洗洗脸,然后,让她休息休息。当然,她是不会真的休息的,就是休息,她也会让曲大明抱着她一起休息的。可是,曲大明却对她说,冯连长到团里开会去了,最近连队的军事训练有些浮躁,不实用,可能下一步要抓这个问题。董娅妮忽然觉得委屈,她想说我不要听什么冯连长,什么军事训练,我想听你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了,你想不想我。我还要告诉你,我可是每天都想着你的!她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有人砰砰敲门,曲大明开门后立刻高兴起来。他一把拉进来人,也是个军人,却是个瘦高个儿,脸色比曲大明还要黑点。曲大明对她说,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冯连长。又对冯连长说,这就是你常常开玩笑的嫂子,董娅妮。冯连长有点不好意思看她,只是说您好。董娅妮不知道他们都开过她什么玩笑,只得忍住许多要说的话,对冯连长点点头说,您好冯连长。冯连长却是个细心人,问了路上的情况,又说这里条件不好,嫂子来了要受苦的。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比曲大明对自己关心,只有曲大明不知道关心她。这两个人,很快就谈起开会的内容,说到热烈处,竟到外面说去了。他们谈的都是董娅妮听不懂的词儿,她也不想听,她困了,真的困了,后来,她是怎么睡着的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又是敲门把董娅妮从沉睡中惊醒的。敲门声一下一下,不太响,显得有些犹豫。董娅妮起身开了门,见来人是通讯员小李。这一次小李是给她送饭来了,饭装在一只饭盆里,有三层,放着两个馒头,一碗大米稀饭,还有一点咸菜。小李说,指导员让我送来的。她忙问,他呢?小李说,您是说指导员吗?他和战士们在一起吃,大概已经吃过了。刚说完,曲大明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睡醒了吗?你睡得可真香啊。听到曲大明的话,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曲大明说,你洗洗脸,吃饭吧。她看到曲大明已经把水打好放在盆里,还有牙刷缸子、毛巾,都给她准备好了,但一看就是部队的军用品。小李走后,她赶紧洗了脸,然后坐下来准备吃饭,曲大明说,我们连住的这里是军队的学校,没有闲房子,只有这么一间,你来之前二排长的媳妇刚刚探亲回去,这才让你来的。不然,来了真没地方住。

她坐下来对他说,你也一起吃吧。

曲大明说,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她开始吃饭,曲大明说,因为房子紧张,你来也不能做饭。只能吃食堂做的大锅饭了。不过,炊事班的手艺还不错,你说是不是?

她吃得一点滋味也没有,来的第一顿饭,他都不能陪自己一起吃,还说什么手艺不错。她的心里突然就有一股火要冒起来,她极力压住火,怕火烧起来。她放下了筷子。曲大明问,你怎么不吃了?吃饱了?

吃饱了。她说,其实她并没有吃饱,她只是吃不下去了。她有很多话要对曲大明说,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曲大明很快就把她吃过的饭收拾起来。看着她只吃了一小半的馒头,曲大明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说,以后少打点饭,吃不了,剩下来就浪费了。她的火气就在这时蹿了起来,她说,曲大明,你不用打饭,我不吃你们的饭行了吧?

曲大明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爆发,而且爆发得如此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没有一点准备,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她,你怎么了?你刚来就发火,你不怕连队的战士们知道么?

她这才觉得有些过分,可她还是不想认错。她说,本来么,人家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你,你也不问问家里的情况,也不和我一起吃饭,你说,咱们还是不是夫妻?

曲大明这才知道她的心里有委屈,可是他又觉得这委屈是她自己找的,不让她来,她非要来,部队就是这个条件,你来了就得适应。不过,他没有这样说,当了这么多年指导员,他知道要解决问题,就要解决思想问题。他说,我是指导员,全连的战士们都看着我,我得给他们作出榜样,你是我媳妇,你也得做好。你来探亲不容易,战士们在这里也不容易啊,他们有的都两三年也没有回家一次了。曲大明说,你别那么任性,至少来探亲这些日子,你得好好表现。

听曲大明这样说,她心中的气才消了些。她说好好好,你放心,我知道我是指导员的媳妇,不能给你丢脸,行了吧?曲大明说,明天,你自己到附近转转,这里虽然是在山中,可秋天的风景是很美的,要不,我让小李领你转转?她说,不用了,我自己行,不是要作榜样么?曲大明这才放心了。他说,你这个样子很好看,娅妮,你长得太美了,你不该到这里来,你该在城里呆着的。

晚上,董娅妮热切地盼望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曲大明却并没有她那么着急,后来他们俩还是做了那事儿。董娅妮蜷缩在曲大明的怀里,不停地说话,说那些想他的话,她觉得自己有些狂荡了,她还想让曲大明进入自己的身体,她抚摸着曲大明。这时,曲大明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起身穿衣服,边穿边对她说,今天晚上是我查岗,我要出去一下,你先睡吧。

她的兴致一下子全没有了,刚刚积蓄起来的欲望就像大海的潮水,退下去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沙滩,沙滩上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她依稀听到有人在房918cf79f78f3a16592facafed9ee7178a719bed8f0a281f1b9d8585244043a54后说话。

口令?

保卫!

回令?

祖国!

她想起小孩子们做的游戏,抓特务,躲藏、寻找、追逐、开枪,原来都是跟当兵的学的。她无意中听到了今晚的口令,这算不算军事秘密?要是不算,到底什么才是军事秘密?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曲大明就起来了,董娅妮还有些困。曲大明对她说,你睡吧,我得出操了。说完就走了,不一会,董娅妮听到外面一阵尖利的哨声响起,立刻,又听到脚步声和口令声,稍息,立正,向右看齐!报数,12345……向右转,跑步走!接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由清楚渐渐变得含混,后来就听不到了。董娅妮本想再睡一会儿,却不知怎么清醒起来。她想,难道自己这么远来探亲,曲大明都不能陪她一天么?就一天,明天他再出操,查岗什么的不行么?想起自己来时的那种急切与渴望,她又觉得委屈,这个曲大明,怎么这样不懂女人,不懂女人的心!

她和曲大明是邻居,父母都是纺织一厂的职工,从小两个人就一起上学,只是后来她考上财会学校,曲大明当兵去了。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时,两家的父母又提起他们俩的婚事儿,似乎他们俩早就定好了,要成为夫妻,只能是他们俩,没有别的选择。结婚前他们俩通过信,她的信总是写得情意绵绵,她希望曲大明能海誓山盟。在董娅妮的心中,爱情就是这样神圣,天塌地陷,海枯石烂也是不能变的。可曲大明并没有写那些情话,只是向她讲述部队的生活,环境、条件,暗示她军队的生活很艰苦。她并没有被他所说的艰苦吓住,反被他所讲的艰苦所吸引。曲大明的信有时也流露出对她的好感,如对她容貌的赞扬,往往让她耳热心跳,十分快乐。就这样,他们俩的婚姻顺理成章地完成了,在外人眼里,算得上十分美满了。她没有预料到,在今后的婚姻中,会有什么波澜。

一个多小时后,曲大明回来了,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都向外吐着汗珠和热气。见她也起来了,曲大明对她说,我们今天跑到了歇驾夼,你知道到那里有多远吗?董娅妮说不知道,曲大明告诉她,来回整整十公里。董娅妮问道,跑那么远干什么?曲大明有些哭笑不得,他说,跑操就是训练,锻炼身体素质,提高战斗力呀。董娅妮说我不懂,不跑就不能战斗了?曲大明有些为难地对她说,怎么跟你说呢?一支军队要想有作战能力,必须要有铁的纪律,要有坚强的作风,还要有过硬的身体条件和作战技能,早操就是对身体的锻炼。正说着,小李又把饭送来了,还是简单的稀饭馒头和咸菜。小李对曲大明说,指导员,冯连长让我告诉你,你别去食堂吃了,我把你的饭也一起带来了。董娅妮突然觉得冯连长不错,挺能理解人的,不和战士一起吃一顿饭又能怎么样?

吃过饭曲大明匆匆地对她说,上午是政治学习,我得去领着学。下午是军事训练,以冯连长为主,你先自己一个人到四周转一转,看看环境。董娅妮说,好吧,你忙你的,我自己转去。

这里真的是个学校,是个小学。董娅妮边走边看,她听到有几间教室里传出学生们集体朗读的声音。她很快就分辨出来,这个学校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片,西片是学校,有教室、办公室,还有教师的宿舍。东片是连队的驻地,有宿舍、连部,还有会议室。她住的那间房子是最后一排,还有另外四间,都是仓库,放着军用物资。她换了衣服,稍作打扮,立刻就引起战士们的注意。本来,战士们早就知道曲指导员的媳妇要来,他们都想见识见识指导员的媳妇长什么样,听说是城里人,城里人也不会都长得好看吧,也有歪瓜裂枣,城里的女人也有难看的。从昨天董娅妮来后,战士们有的没事就到后面这排房子溜达,他们都想见到她。今天,董娅妮终于出门了,她有一米七的个子,穿一身薄薄的黑色丝织衬衣,裤子也是黑的,一身黑突出了她皮肤的白,让她看上去就像是玉石雕琢出来的一个人儿。几乎每一个见到她的战士都被她的美貌所惊呆,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漂亮的女人,这个曲指导员,他到底是前世修了多少年的行,积了多少年的德,才娶到这样美丽的女子?董娅妮很想和战士们打打招呼,说说话,她知道这些战士是和丈夫每天在一起的人,可是,战士们见到她不是红了脸,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然后掉头就跑掉。这让她感到战士们的可爱,也可笑。

然而,当董娅妮从一道长长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一名战士向她迎面走来。这也是一名年轻的战士,身材挺拔笔直,不同的是,他的脸色却与其他战士不同,没有被晒黑,反而显出白里的红来。这让董娅妮感到他有些与众不同。还有,他看她的目光不像其他战士那样,躲躲闪闪,既想看又不好意思。这名战士落落大方地看她,并且还流露出一种欣赏的目光。她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战士,那位冯连长也没有这样放肆而大胆地看过她。她可不想当他的模特。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那位战士说话了,讲的竟是纯正的普通话,请问,您是指导员的爱人吗?她竟有点慌乱,但很快她就镇定了,她说是的,我是。战士又问,能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吗?怎么称呼您呢?她说,我姓董,董娅妮。啊,战士叫了起来,董娅妮,冬妮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有个美丽女子叫冬妮娅,不过,您比她可是美多了。董娅妮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当面用这样的语言赞扬她的容貌,这让她感到既新鲜,又得意,还有几分不安。她问他,你也是这个连队的?当然,他说,我也是曲指导员手下的兵,我是这个连的卫生员,我姓陈,叫陈京华,北京的京,中华的华。董娅妮记住了这个英俊的卫生员,还有,他那很容易记住的名字。

陈京华很快就和她熟悉起来,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这让董娅妮惊奇不已,和曲大明在一起,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有什么不对的么?她暂时还来不及想。她的思绪很快就被陈京华掌握了。陈京华详细地给她介绍这里的情况,比如这里是一所军队子女的完全小学,有优秀的教师、良好的校舍,学生几乎全是来自这个师的干部子女,他们将在这里读完小学,然后到县城去读中学。这里距师部只有五里路,但是,他们和师部几乎没有什么联系,除了星期六晚上可以到师部的礼堂去看场电影外,他们联系最紧密的就是团里。陈京华还告诉她,再往东一里半路,是这个师的卫生科,那也是他这个卫生员常常要去的地方,就是说,如果有的战士得了病,他处理不了,就得送到那里去了。他又用手指着山后,说那里是后勤部,你看不见的,就在后山。要是翻山过去,那得走很久,不过,还有一条捷径可以过去,当然,也算是个军事秘密。又是军事秘密?陈京华的话强烈地吸引着董娅妮,她追问道,什么军事秘密?陈京华似乎在考虑是不是向她泄露这个军事秘密,又或者是如果泄了密是不是个错误。见他犹豫,她就对他说,你怎么了?说呀,怕什么?陈京华终于下了决心,对她说,我告诉你,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因为这算是泄密,要是追查起来,说不定得给我个处分。董娅妮一听忙说,那你别说,我不要听。但陈京华很有气概地说,不行,我已经决定告诉你了,就算是受处分我也认了。他指着学校后面的大山说,这座山上,有条暗藏的坑道,直通后勤部。董娅妮突然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差点流出来了。她说,我还以为,以为什么秘密,一条地道,不就是一条地道吗?算什么秘密呀?陈京华却一脸严肃地说,真的是军事秘密,不让讲的。你要是不相信,哪天有空儿我领你去看看。

陈京华又告诉她,这个山叫双顶山,是因为山上有两个山峰,你分不出哪个高哪个低,所以就叫双顶山了。他又说,您在这个季节来真是太好了,山上的花开了,还有野草莓、山独梨、侧榴、黄花菜,山上的野果很多,多得叫不出名字来。您可以自己到山上去转转,不过要注意安全啊,山上有蛇,还有些小动物,您只要不惹它们,它们是不会伤到您的。陈京华滔滔不绝地对董娅妮说了很多。他知道得真多,曲大明为什么就不知道这些呢?也许曲大明不说。就在这时,一阵哨声响了,陈京华对她说,我要回去学习了,不能陪您了,再见,冬妮娅。陈京华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董娅妮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也抬起手来,向他摆了摆,说了句再见。

这是个什么战士?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的事情?还有,他怎么会这样有礼貌?他的气质与这里的战士完全不一样,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董娅妮想,曲大明应该知道他。

董娅妮没有敢到山上去,她只是在山下转了转。这座山可真大啊,站在山脚下已经很高了,她已经能看到学校的全貌了,还有她住的那间房子。学校有个很大的操场,操场上立着篮球架,不知为什么,此刻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董娅妮想,这里真安静啊,在大山的深处,竟有这样一个地方。她说不出这里有什么好,也说不出这里有什么不好。

当她走回来的时候又经过操场,此时操场上已经有了人,是正在训练的战士们。他们现在进行的是刺杀训练。三名战士站在那里,一名班长样的在给他们喊口令,预备用枪!突刺刺!防左刺!防右刺!防左防右刺!随着每一声口令,三名战士都会爆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杀!杀!杀!杀杀杀!

董娅妮看到,在另一块地方,两个人正在真的拼刺刀。不过,他们使用的不是真枪,而是一杆仿造的木头枪,在木头枪的头上,包着一块黑橡胶。两个人使用的是同一种木枪,他们的装束却是一副古代武士打扮,头上戴着看不清面目的头盔,铁制的,很沉重的样子,他们的身上穿得更像古代的铠甲,两肩是厚厚的铁皮,胸前是圆圆的护心镜。两个人看来已经厮杀多时,难以分出胜负,一个靠灵活的移动来准备随时偷袭对手,另一个个子稍高,以逸待劳,以不变应万变,轻易地就化解了对手一次次凶狠的袭击。

这真是一场实力相当的对决,双方谁想战胜对方都不是那么容易,灵活的一方在对峙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发起了一次次凌厉的进攻,有几次,他枪头上的黑橡胶差一点就戳在了对方的胸膛上。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方飞快地用手中的枪挡住了这次致命的进攻。董娅妮从来没有看到这么激烈的对刺,双方都想一击致命,拿下对手,但双方都不能立即得手。此时,操场上所有的战士都被吸引住了,他们分成了两派,高喊着加油——连长!加油——指导员!董娅妮听到喊声方才醒悟,难道这两个人就是冯连长和曲大明么?可是,哪一个是曲大明呢,她实在是分不出这两个身手矫健的人中哪一个是他。就在这时,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处于防守的一方见时机来到,趁对方进攻没有得手,想喘息之际,突然发动进攻,一个假动作,骗得对手去防左面,而他却一枪直入对手的护心镜正中。这一枪刺得很重,对手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把头上的头盔一把揪掉,原来正是冯连长。他对另一方说,输了输了!我认输了!另一方却没有马上摘下头盔,只一转眼间,三名和他一样打扮的战士分别出现在他的身前和左右,三人手中都端着木枪。看来他要一对三了,只见他并不惊慌,而是巧妙与之周旋,不断化解三个人来自不同方向的进攻。就在一名战士出手未果之时,他突然一枪刺中了那名战士,转而又一枪,刺中了另一名战士。剩下最后一名战士,也只是周旋了一个回合,很快被他一枪解决掉。全场观看的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此时,摘去头盔的曲大明满头是汗地站在那里,一手卡腰,一手持枪,很有几分威武的样子。冯连长和他开了句玩笑,嫂子来了也没能战胜你,看来,我是没指望了。人们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曲大明伸手在冯连长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道,让你胡说八道!

当天晚上,曲大明的兴致很高,和董娅妮做那件事情做得很投入,董娅妮觉得自己没有白来,她想要的全都得到了。高潮过去之后她说,曲大明,我要为你生个儿子。曲大明说,好啊,生儿子长大了还当兵。董娅妮却说,你得和儿子做游戏。曲大明不解地问,做什么游戏?董娅妮说,抓特务,你当特务。曲大明说,你瞎说什么?抓什么特务?董娅妮突然觉得曲大明当兵当木了,一点也不懂得幽默,只知道打打杀杀,那些有什么用处?她忽然想到那个陈京华,于是问曲大明,连里有个叫陈京华的没有?曲大明似乎已经被睡意笼罩了,他含混地说有啊,是个卫生员,那个家伙,老以为他是大城市来的,有优越感,表现一般。董娅妮想,陈京华不会像曲大明这样不懂得幽默吧?还说人家一般,我看你才一般呢。

曲大明已经完全睡着了,不时打出一声呼噜,董娅妮却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她觉得还是有些不太满足,但又说不出为什么不满足,这个曲大明,就不能陪着她说说话?哪怕谈谈爱情。董娅妮猛然想起小说,那天曲大明看到她带来的小说,只看了看小说的封面,连翻都没翻一下就放到了一边。董娅妮问他看没看过《晋阳秋》,曲大明说,没看过。又问他看过《苦斗》没有。曲大明说,没有。董娅妮说,你怎么连小说都不看?曲大明说,小说是没有事的人看的,我们哪有时间看小说?就是看,战士们也要看那些革命性强的小说,不能看那些有资产阶级情调的书。董娅妮说,《晋阳秋》就不是革命的了?《苦斗》就不是革命的了?你没看过就不要乱说!曲大明说,我不知道是不是革命的,我们连队只看《星火燎原》!董妮娅不知道《星火燎原》一书,是将军们对于战争的回忆,也是本传记体书籍,在军队影响很大。就说你们连队就一本书呀?曲大明马上说,谁说的?《星火燎原》有好几集,再说还有报纸,你要是想看,我可以从连队阅览室借给你看。董娅妮干脆地说,我不看!

曲大明睡得更香了,董娅妮更清醒了。她又听到房后传来的声音。

口令?

提高!

回令?

警惕!

然后就无声无息。一阵山风吹过,山上的树发出一阵海潮般的雄浑声响。这里的夜,深不可测。

董娅妮今天换上了一身红色的衣服,本来她想昨天也穿红的,从她的内心来讲,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新娘子。和曲大明结婚虽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但那次结婚他们只在一起待了三天,就是说,她只做了三天新娘,现在,她换上红色的衣服,是要把新娘的感觉延续下去。

吃过饭后她又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很少有女人出现,还是因为她的美貌过于出众,她只要一出门,就会有战士看她。战士们不好意思走近看,只能在远处看,边看边赞叹她。因为她一身红色,所以就更加引人注目,连那些学校里的男女老师,见到她都要停下来看她,她有些恼火,看什么啊?没有见过世面是不是?那些女教师似乎都很朴素,很少有像她穿得这样张扬的。教师们见到她后纷纷小声议论,她想可能是问她是谁,她是从哪里来的,她来干什么。

她大方地穿过那些看她的教师,来到学生们中间,学生们也看她,但她觉得学生们的目光才是真正纯洁的。她伸出手去摸了摸一个男孩子的头,问他,多大了?那个男孩子说我十岁了。上几年级了?三年级。男孩子突然说,阿姨,您真好看。是吗?我好看,哪里好看?她问那个男孩子。男孩子说不上来,有些慌乱,后来,他匆匆说了一句阿姨再见,就跑掉了。

董娅妮没有上山,而是从学校的大门走了出来,前面是一条能跑汽车的公路,却并没有铺设沥青,还是沙土路面。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穿过公路,就是山涧了,一条不算太大的河,水流却很急,水也很清。她在河边看了一会儿,有些小鱼在水中出现,它们实在是太灵活了,她一扬手,那些小鱼就像一些小精灵一样,立刻全都没有了,一会儿,它们又出现在水中。她想找到大点的鱼,却始终没有看到。后来她向河的下游走去,河床越来越窄,水流也越来越急,竟有了哗哗的声响。她看到河边有块平整的土地,地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菜,有四季豆、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地的当中有一口水井,井上安装着一架手摇水车。这可是她从未见到过的东西,她看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应该怎样操作。原来手摇的柄是安在一个圆圆的齿轮上,与齿轮绞在一起的是锁链,每一个链扣都与齿轮环环相扣,锁链很长,每隔一段都有一块圆圆的胶皮,与井里的水连接的是一根长长的铁皮管子,这样,一摇手柄,水就从管子里带上来了,带上来的水顺着长长的水槽流向地里的菜畦中。她试着摇了一次,虽然沉,但还是把水摇了上来。水清得很,让人看了就想喝一口,但她没有能喝到,因为只要她一停手,那水立刻就不流了。她走向菜地,绿色的黄瓜很是诱人,她不知道这块菜地是谁的,让不让采摘,便伸手摘了一根黄瓜,又摘了一个红红的西红柿,然后回到河边洗了洗吃起来。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她想应该把小说带到这里来看,这里的景色太美了,空气也特别清新。养马涧,她想起小李说的名字,不会真的是养马吧?也许,是养兵马的地方。

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到中午还早,这里就她一个人,她想要是曲大明能和她在一起就好了,她会问他很多问题,比如这块菜地是什么人种的,那架有些古老的水车是谁安装的,再比如河里的鱼,能不能抓住。还有,这个养马涧是不是养兵马的地方。可是,曲大明忙得很,他说每天上午都要政治学习,那是他这个指导员的主要任务,他不能缺席。那个陈京华呢?怎么也没有见到?董娅妮想,看来,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就她一个人,一个外来人没有事情,她是一个无意中闯入这里的人,她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就像这条河边,如果她不来,这里一个上午也许都不会有人来,而她来了,看到了水中的鱼,鱼们也看到了她,她还摇了水车,摘了黄瓜西红柿,吃进了肚子里,还坐在石头上想心事儿。在小说中,她多次读到过寂寞这个词儿,直到现在,她才模糊地感到寂寞就是无事可做,无话可说。

还是回去读小说吧。她站起身来准备回去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两个战士向菜地里走来,她看到他们都拿着筐子。两个战士显然没有想到她会来到这里,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和她说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和她打招呼。他们走进菜地,开始摘菜。董娅妮猜想,这里可能就是连队自己种的菜地,他们吃的菜就产自这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曲大明问她上午到哪里去了。她说到河边转了转,看了看菜地。曲大明对她说,以后别到山上去了,想出去就到河边去吧。她问为什么。曲大明说,山上不太安全。她问怎么不安全。因为她听陈京华说山上并无伤人的动物。曲大明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叫你别去你就不要去了。她说,山上的秋天那么好看,去看看有什么?曲大明只得对她说,真的不能去,这是军事秘密。她咯咯地笑了,她说,我知道军事秘密。曲大明说,你知道什么?她说,我就是知道。曲大明觉得董娅妮的确有些任性,还有点疯,这可不好。于是他说,你刚来两天,就知道军事秘密了?不可能!董娅妮说,我知道山上有条地道,也叫坑道,通向师部和后勤部。董娅妮以为曲大明会追问她是如何得知的,要是他非要问到底,她很难不把这是陈京华告诉她的说出来。但曲大明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哦,是的,是有条坑道。

当天晚上,董娅妮没有睡好。连队的熄灯号早已响过,大约在深夜12点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声,有人在说话,有脚步声在响。似乎能听到外面冯连长压低声音在喊他,曲指导员,曲指导员!曲大明飞快地披上衣服,来不及和她说话,就跑了出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穿上衣服,出门来看。她看到,在北面那座大山上,突然发射出两颗信号弹,信号弹很亮,把黑色的夜空一下子照耀得十分清楚,一会儿,就落了下去,夜空也似乎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十几分钟后,又有两颗发出来,直上天空,一蓝一绿,它们像两只诡异的眼睛,在夜空中看着董娅妮,看得她心跳加快,她急忙回到房子里,还把门插得严严实实。连队那边显然已经集合好了,然后,他们跑步出发了。

董娅妮睡不着,等曲大明回来。一个多小时后,曲大明带着一身松树树脂和露水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回来了,董娅妮给他开了门,见他满脸疲倦,知道他累了。她问他干啥去了。

曲大明说,搜山。

搜着啥了?她又问。

啥也没搜着。曲大明脱了衣服躺下。

为啥要搜?就因为,那信号弹?

啊,是的。

谁发的?是不是特务?董娅妮说完这话突然有些恐惧,她忽然想起来时在火车上那个男旅客对她说的话,反攻大陆计划,偷渡,暗杀和破坏……难道,特务已经潜伏到山上了?

不一定,曲大明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听不懂,但她看到,曲大明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她问曲大明,山上真的有特务?

你别打听了,这是军事秘密。曲大明对她说,睡吧,我明天早上还得起来跑操。

董娅妮已经来连队一个星期了,她开始厌倦这个大山中的地方。她的雪花膏用完了,没地方去买。师部有军人服务社,里面倒是有雪花膏,但没有她使用的这种牌子。吃饭她也越来越不习惯,这里没有面条,几乎顿顿都是馒头,她想喝碗胡辣汤,这里没有,她想吃碗羊肉汤,这里也没有,这里的饭每顿都是窝头、馒头和蔬菜,只有星期天才能吃一顿米饭,见点肉腥。她见曲大明每顿饭都吃得风卷残云很是羡慕,她不知道是什么把曲大明变成了这样。

这回的矛盾是因为洗澡。来这里后她一直想洗个澡,可是,学校根本就没有洗澡堂,曲大明每天也只是打盆水,晚上用水擦擦身上,就算是洗澡了。她想男人行,可女人不洗澡是不行的。她对曲大明说,我想洗澡了,怎么办?曲大明似乎让她提出的这个要求给难住了,或者说,曲大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说,你不洗不行么?她说不行,我身上都有味儿了。有什么味?我怎么没闻出来?曲大明继续说,他希望董娅妮能把话收回去。董娅妮已经收不回去了,她说,我要洗澡。曲大明无奈,只得对她说,要想洗澡,就得到师部,那里的家属多,在家属区有一个洗澡堂。

第二天,小李带着她到师部洗澡堂去洗澡。虽然有男池,小李却没有洗,只是在外面等她。她洗了很长时间,把身上每一个地方都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方才作罢。其间很多家属来洗澡,有的年长,有的年轻,她们都不认识董娅妮。一个年龄大些的女人用警惕的口气询问她是哪个部队的,听说是学校三连的,这才解除了戒备。有一个还非要给她搓背,她说不用,谢谢。那个女人看着她的身体羡慕地说,你的皮肤真好。

洗过澡后她的心情很好,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可是她不管,就和小李一起回来了。在进入学校大门后,她又看到了陈京华。陈京华看到她后睁大了眼睛说,您一定是去洗澡了。又说,您洗了澡更好看了。她觉得当着小李的面,陈京华这样夸她有些不好,但陈京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小李走后,陈京华对她说,我们这里就这点不好,洗澡得到师部去,我早就提议在学校建个洗澡堂,可一直得不到曲指导员的支持。陈京华说,要知道,洗澡与卫生有关,卫生与身体健康有关。她点点头,表示同意。陈京华说,连长和指导员可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身体健康只要吃饭有营养,坚持训练就行了,他们太不注重生活细节了。这一次,陈京华对她说的和上一次完全相反,上一次他讲的是这里如何如何好,可这一次,他讲的都是这里的不好。比如,这里不光卫生条件不好,生活条件也不行,连队吃菜只能自己种,夏天还好说,菜多些,冬天和春天就只能吃白菜萝卜了。还有,文艺娱乐条件几乎没有,除了星期六到师部看场电影,再也没有其他的文艺娱乐活动了。这些还算容易克服的,可是连队没有订几份报纸,书籍也很少,虽然有个阅览室,但那些书都是政治书籍,连小说都很少见。

董娅妮问他,你喜欢看小说?

当然。我当兵之前就喜欢看,我不光喜欢看,还喜欢写。

啊!董娅妮有些吃惊了,你会写小说?那应该是作家们才会做的事情。

陈京华说,我写过几篇,可能写得不好,投稿了却没有登出来。不过,我想,我总有一天能写好它。

董娅妮说,那你就是作家了。作家,该是多么有学问的人,董娅妮长这么大,除了读过几本小说以外,还从来没有见过写小说的作家。

接下来,她问陈京华都读过什么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红旗谱》、《三家巷》,这些她和他都读过。她问《晋阳秋》你读过吗?陈京华摇摇头说,这本没有,是新出的吧?是的,不要紧,我带来了,我可以借给你看。董娅妮说,我正在看,快看完了。陈京华也兴奋地说,好的,你看完了就给我看。董娅妮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们有时间看小说吗?陈京华说,时间嘛,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看你是不是浪费。这时候,董娅妮看到曲大明向这里走来。他走到陈京华面前对说,三班长的肚子痛,你去看看是不是得了盲肠炎。陈京华答应了一声就走了,这一次,他没有朝董娅妮挥手,甚至都没有向她说声再见。她想,看病是他的任务,他来不及想别的,也来不及说别的。

回来后董娅妮看到她带来的行李箱动过,她问曲大明,你翻我的东西了?曲大明说我看看你的衣服。董娅妮心中有些不愿意,便问,我的衣服怎么了?

曲大明对她说,我看看你带来的都是些什么衣服,有没有朴素一点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穿的这几件衣服太招摇,不是太红,就是太黑。战士们说,这样的衣服只有从前资本家的阔太太才穿。董娅妮觉得有些好笑,这可是她平时也穿的衣裳啊,她问,有这么严重吗?是你的这些战士没见过世面,还是他们的思想觉悟太高?曲大明朝她喊道,不准你污蔑战士!他们爱憎分明!他们能分清香花和毒草!他们不会冤枉你的!她也爆发了,她说,那就是你媳妇不是好人,是坏蛋!是特务!是资本家的阔太太行了吧!曲大明压住怒火对她说,你来探亲也就是半个来月,就这几天你就不能好好表现表现,非得让人说你?她质问他,我怎么了?跟你们吃一样的,喝一样的,难道你还要我去和你们一起跑操?还是去参加政治学习?曲大明说,这些倒不用,可你也用不着一天换一身衣服,换就换吧,不是太艳就是太素。还有,你每天都抹雪花膏,打扮得太惹眼了,没事了你转转可以,可有人反映你去摘菜地里的菜。董娅妮的火气刚小了点,又让曲大明点燃了,终于完全爆发了,她掏出一张钱,扔到曲大明眼前说,我是摘了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我赔你们,赔你们连队的钱行了吧!

曲大明把钱收起来,放到桌子上,他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能值多少钱?这是一个道德品质,一个思想问题。你想过没有,种黄瓜有多难,从清明之前的一个多星期,就要育种生芽,然后栽土培植,施肥浇水,捉虫除害……

董娅妮不再想听曲大明说的话,她觉得这个人讨厌透了,他从哪里学来这么多词儿,他总是端着一副架子,板着脸,来教育别人,他是个教师爷么?她越想越烦,干脆把被子拉过来捂住了头,这样,她就听不到那讨厌的声音了。

一直到吃饭,董娅妮都是在床上躺着,她不再理曲大明。吃饭时曲大明叫她,她也装作睡觉不理她。曲大明看看她,推了她两下,她狠狠打了他的手。她满肚子的委屈,这么远来看他,他不光不疼她,不陪着她,反而说她这不好那不好,好像她不配做他的妻子似的。董娅妮决定不再理曲大明,如果他不向她道歉,她就不再和他说话,也不吃饭。

既然和曲大明吵架了,也开始“冷战”了,董娅妮不再出门,曲大明回来她就躺下装睡,他走后她就看小说。曲大明每次吃饭都要给她留饭,但她就是不吃。一天后,她觉得自己的头有些发沉,身上也开始酸痛,她想可能是感冒了。那天晚上,她竟然发了烧,折腾了曲大明一晚上,最后还是把陈京华叫来。给董娅妮一量体温,果然高烧40度。打了一针退烧针,天快亮时,她才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陈京华对曲大明说,这是典型的感冒症状,不过不要紧,肌肉注射几针就会好的。

曲大明问他,用不用到卫生科去看看?陈京华很有把握地说,不用,三天就能好起来。

曲大明让炊事班给董娅妮做了碗病号饭,是下的挂面,里面还卧了两只鸡蛋。她没有食欲,肚子里空空的,嘴里没有味道,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

曲大明说,你这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好好的,不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倒好,一天不吃,你能,你就逞能吧!

董娅妮觉得曲大明太不会安慰人了,人都病了他还在埋怨,他的话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说到她的心里面去呢?董娅妮不得不再次回想他们的婚姻,难道说,和曲大明结婚并不合适?他们俩有很多不同点,他们想的、做的、说的、干的,几乎都不一样。原以为他们从小就是邻居,互相了解,没有变化,谁知道他当兵当成了这个样子!还有,她和他结婚三天他就回到部队,把她个新娘子扔到家里,他怎么就一点也不想想她的感受?这回来,他竟然连提也没提他提前回队的事情。董娅妮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了出来。

董娅妮病了,但不重,只是感冒,不必担心,这让曲大明更有时间去忙连队上的事情。这些日子,北山上的信号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发射,而且每隔十几分钟就发一次。虽然他们奉命搜过山,但仍是毫无结果,那些信号弹似乎是定时的,并没有人在现场发射。这些信号弹是什么人安装的?发射信号弹是什么目的?是在联络还是在暗示什么?目前,还没有人能够破解。那天,他和冯连长到团里开会,团长政委就信号弹事件讲了话,据说,师里的情报部门也没有能找到信号弹的安装人和发射原因。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好在他们这里离海边很近,可以随时出击,消灭任何敢于来犯的敌人。

曲大明去开会的时候,陈京华来了,他提着一只印有鲜红十字的药箱,敲敲门。董娅妮问,是谁?陈京华说是我,给你打针来了。董娅妮起身开了门,她穿得不多,只好还在床上躺下,用被子盖着。陈京华把药箱放下来,并不急于打针,而是把那张椅子搬过来,先和董娅妮说了会儿话。他说,你不是说要借《晋阳秋》给我看吗?是不是你没有看完?

她说,我看完了,你拿去看吧。她把书从枕头边上拿过来,递给了陈京华。陈京华看了看封面,说慕湘写的,好看吗?

她说好看,她大体上讲了讲这本小说的内容。看不出陈京华是不是已经有了兴趣。陈京华问她看过《小城春秋》没有。他说,那可是一本用生命写出来的书,是高云览写的。她摇摇头说,没有看过。陈京华就给她讲了起来。故事发生在福建的厦门,是一次成功的越狱,很有传奇色彩,有人说,是根据陶铸的经历写的。陈京华的普通话讲得真好,董娅妮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听着听着,她问道,你老家是什么地方?陈京华说北京,首都啊,你没去过?她说没有,没去过。什么时候去看看吧。陈京华不再讲《小城春秋》,而是讲起了北京,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著名的十大建筑。

后来陈京华又问她,指导员是开封的,你呢?我也是。她说,你去过开封没有?陈京华说,没去过。不过,他说他知道开封是宋朝的首府。他还告诉她,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准备制定统一语言标准,即后来的普通话,当时只有三个地方的语言入选,一个是北京话,一个是开封话,还有一个是西安话,准备用其中的一个作为基础,统一为普通话,最后,经过专家们的研究,还是确定以北京话为准。他还说,如果确定为开封话,那你现在说的就是普通话了。是吗?她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她很想多了解他一些,比如他的家庭、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什么的。但是他却突然说,该打针了,说了这么多话,咱们还是干正事儿。

他从药箱里取出针管,很熟练地安上针头,又把一瓶药吸进针管,然后对她说,不用怕,我打针一点也不痛。她这是第一次曲大明不在场,由陈京华给她打针,因为要打在臀部,她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微微发红。陈京华说,不要紧不要紧的,你真的不用害怕。她把裤子往下退了一小块,还用手捂着。陈京华说,再来一点,一点点。陈京华边告诉她不用紧张,放松下来最好,边说边给她扎上了针,然后,就轻轻地推。她趴在床上,不知为什么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要是把这个卫生员与曲大明换一换,可能卫生员更合适。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有些羞耻,她在心里骂自己,你多么不要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京华已经注射完了,他说好了,并且轻轻给她把裤子提好。她觉得陈京华的手在她的皮肤上不经意地抚了一下,就像风吹过。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或者人家根本就没有碰到自己。

不过,她清楚地听到陈京华用赞叹的口气轻轻对她说,你的皮肤真好啊!她想起前几天洗澡时那个女的也对她说过这句话。她看了看陈京华,她发现陈京华的那个地方似乎有些膨胀,她知道男人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儿,她不能让他想入非非。她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好?陈京华说,很快,其实你现在就已经好了。

她说,我想好了就到山上去玩儿。

陈京华说,是啊,到这里来不到山上去玩儿有点可惜。

她说,听说山上现在有特务,不安全?

陈京华笑了,他笑起来也很有感染力。他对她说,不要紧,我带你去,有我,你就不用害怕!

三天后,董娅妮的感冒完全好了,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她算了算,已经来了十天了,原以为时间过得慢,没想到竟是这样快,再有一个星期,就该回去了。想到这里,董娅妮突然觉得不该和曲大明吵这一架,弄得两个人都不愉快,自己还病了一场。这样想时,她就尽量让着曲大明,说话不再抢白他,他要她干什么她就照他说的做。她虽然不停地做着努力,试图改变自己,可她发现曲大明并不满意,似乎看出她是装着顺从他的。两个人在一起的话更少了,曲大明干脆没事就不呆在房子里,而是到连部里去。

冯连长说,你不在家陪着嫂子来干什么?今天可是星期天。

不用陪,她一个人看小说呢。

你找了个好老婆,不像我,找的老婆识不了几个字,就知道洗衣服做饭。

那才本分嘛。要不,咱们杀一盘?

杀一盘就杀一盘,拼刺刀拼不过你,下军棋就不一定了!

明的暗的?

明的有什么意思,来就来暗的!

下暗棋得找裁判,等找来裁判战士们也听说了,立刻聚拢过来围观。指导员和连长下军棋也和他俩拼刺刀一样,都是这个连队最精彩的节目之一,因为,在全连只有这两个人旗鼓相当,胜负难料。

就在曲大明和冯连长摆上棋子的时候,董娅妮和陈京华上了北山。上山的路只是到山脚下,就没有了,再往上走,就是一些无人走过的野径,或者一些看似能走人的通道。陈京华问董娅妮上不上了,如果不上了,我们就此回去。董娅妮说上,为什么不上?已经来了,一定要到山顶上去看看。陈京华说,要是到山顶上,那可是要累的。董娅妮说,不要紧,我能上去。

山上到处都是风景,一片松树林,一些藤条缠绕的大树,还有山上的小溪,那是山泉在流淌。不知名的山花开得十分热烈,星星点点,却色彩斑谰。董娅妮对山上的风光赞不绝口。陈京华似乎对一切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有多好,董娅妮觉得他的情绪不算太高,好像有什么心事在胸。直到他们来到山腰的一块大石头旁,陈京华的情绪才渐渐高涨起来。他对董娅妮说,你猜猜看,这块石头后面是什么。

是什么?董娅妮猜的是山洞,一般的山都是有洞的,山洞是野兽们的家。可是,陈京华说,不对,是坑道,就是我对你讲过的坑道。董娅妮不信,她探过头去看了看,果然,那块巨大的石头后面真的是一个可以进入的坑道,不过,与山洞也没有多少区别,甚至连门都没有安装。董娅妮说,这不就是和山洞一样么?陈京华告诉她,坑道与山洞大不一样,坑道是工兵们人工开凿出来的,在这座山上开凿坑道,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坑道外面看似简单,但里面却什么都有,有房间,有通道,有屏障,甚至还有一个小水库。水库有什么用?董娅妮问他,陈京华说,那就首先要知道坑道的用处,这条坑道是用来转移和隐藏部队的,人进去之后可以在里面生活一些日子,就是说,当外面的军事设施被摧毁,就可以进入坑道保存力量。董娅妮听明白了,她问,里面一定有人。陈京华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现在还不是使用它的时候。

董娅妮说,咱们进去看看?陈京华问,你敢进去吗?董娅妮说,有什么不敢?里面又没有老虎。陈京华说,那好,我带你进去。

他们进入了坑道……

暗棋的规则是可以先把队伍的阵型摆好,然后开始进攻或者防守,谁能先把对手的军旗扛了谁就是胜利者。因此,双方在开始阶段小心翼翼,以防被对手用炸弹炸了自己的司令,因为司令一被炸,就得亮出军旗。当然,熟练的棋手也会展开大胆进攻,那是他在前面使用了旅长或者师长这样一级很有杀伤力的棋子。曲大明和冯连长可以说知己知彼,他们下这样的棋不是一回两回了,深知对手的风格。可是,今天曲大明一反常规,采用了大胆进攻的方法,并且屡屡得手。每一次双方碰棋,冯连长在自己的子被吃掉后,都会露出吃惊和不相信的神色。他怀疑裁判不公平,向着曲大明。

……坑道里一片黑暗,他们俩只能摸索着向前走去。一开始,陈京华给她介绍这里什么,那里是什么,可她看不见,她也走不稳。她伸手抓住陈京华,陈京华就势握住了她的手。这样,她就放心多了。她觉得陈京华的手有些热有些潮,好像要出汗。她听到了水滴的声音。他们停了下来,真的是水滴声。董娅妮问,怎么会有水滴声?陈京华似乎也说不清,也许是山泉,也许是刚下过雨。董娅妮却不敢往前走了,她总以为前面会有一个水库,他们俩在看不清的情况下,掉进水库里就没命了。她把担心说了出来,陈京华问她,你会不会游泳?董娅妮说,我不会。陈京华却满不在乎地说,我会,没问题,掉到水里我会把你救上来的,我不会不管你的。董娅妮问,真的?陈京华抓紧她的手说,当然真的,你不相信我?他们又向里走去……

曲大明大刀阔斧的下法把冯连长打懵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曲大明会使用这样的战术,但是,这样的战术只过了一会儿就被冯连长适应了,他开始频频反击,并且得手。他选择了一个方向开展突破,集中了所有的兵力,并且把炸弹也用上了。曲大明意识到了危险,立即调集兵力,想守住军旗,但是,冯连长的兵力很灵活,已经让曲大明感到力不从心。

……一只什么东西从他们俩人的头顶扑楞扑楞飞过去了,直向坑道出口处而去,董娅妮惊叫了一声,扑进了陈京华的怀中。陈京华趁势抱住了她,声音异样地说,不要紧不要紧,冬妮娅,别怕,冬妮娅,你别怕。董娅妮觉得自己要溶化了,她在冬妮娅的呼唤中一点点化成了水。她也叫道,陈京华,京华,你别这样,别这样。陈京华不再说话,只是急切地寻找她的嘴唇,她觉得嘴被覆盖了,她说不出话,喘气也有些困难。陈京华边吻边叫道,冬妮娅,我的冬妮娅!她的迷乱也只是一会儿,当陈京华的手伸入她的腰间时,她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马上就会发生的事情,不!不要这样!她坚决地按住了陈京华的手。可是,陈京华显然不想放弃,他又一下子握住了她的乳房。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坑道的出口,那里十分明亮,原来,他们并没有进入坑道的深处,就是说,他们只是刚刚走进坑道。她把陈京华的手坚决地拿掉,然后对他说,我是曲大明的妻子,我不能那样做!陈京华听到“曲大明”三个字,似乎被电击了一下,他赶紧松开了董娅妮的身体……

第一盘曲大明输了,他们又摆上了第二盘,曲大明想把比分扳平,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一盘他再次以失败结束。二比零!二比零!冯连长几乎要欣喜若狂了。取得这样的结果,他没有想到,曲大明也没有想到,从前他们虽然互有胜负,但曲大明还从未连输两盘,曲大明显然有些无奈和沮丧。见战士们散去,冯连长对曲大明说,有句话叫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嫂子对你好着哩!曲大明却对他说,你别得意,下次我一定能赢回来!

就在那天深夜,已经睡着了董娅妮被曲大明叫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爬了山累的,她睡得特别香甜。她做了一个梦,她躺在山上的一大片花丛中,那是一片不知名的花,但花的香气四溢,她躺着,一个男人向她俯过身来,对她说,冬妮娅,你真美。又说,别告诉你丈夫,要是让他知道了我们的事情,我肯定受到处分。她觉得那个男人就像陈京华,只有陈京华才这样说话。就在这时,曲大明把她喊醒了,她看到,曲大明已经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曲大明匆匆对她说,连队有紧急任务要出发,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吃饭到食堂去,没人了就自己做,等我回来。

她以为曲大明又要去搜山了,但是,这一次她发觉似乎与以前有些异常,在连队紧急集合的同时,她听到了汽车的轰鸣声,就是说,来汽车了。接着,她听到战士们检查枪械的声音,还有压低声音的报数声。再接下来,就是人上车的声音和汽车越走越远的声音。董娅妮想,他们已经离开这个学校了么?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她再也无法入睡,想起白天在坑道里的事情,她的心里更纷乱,要是真让那个卫生员得了手,现在会怎么样?唉,还是不要想那些了,反正没有让他那个。她打定主意,就让那件事情在心中烂掉吧,她是不会告诉曲大明的。

天亮后她起来,到营房去看了,虽然她夜间感觉全连的人已经走掉了,但看到的情况还是让她大吃一惊。整个连队的战士们都不见了,她找遍了所有宿舍,才看到一个战士,那是一个身体有病的战士,一看脸色就知道他病得不轻,他说他在卫生科住院,接到命令回来看守营房的。

连队到哪儿去了?她问他。

那名士兵对她说,军事秘密。

又是军事秘密。整整一天,连队毫无消息,这个学校因为连队的离去突然变得十分空旷,学生们下课的喧闹也没能解除她的失落。她到食堂去看了看,她想做点吃的,但她不知道那些大锅、那些工具该怎样使用。她去找那名战士,那名战士告诉她,他到卫生科去吃饭。战士让她自己做饭,可她没有心情做。

董娅妮又是一天没有吃饭。当夜晚再次来临的时候,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她把门早早就插上了,但是,怎么也睡不着。她开始为曲大明担心,如果他们出去执行任务,可千万别出事儿,还有那个冯连长、小李、陈京华,他们都是好人,老天,保佑他们吧。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连队才被敞蓬卡车送了回来,董娅妮急切地寻找曲大明的身影,看到他时她不顾一切地向他奔去,大明!她叫了一声,却叫不出第二声了,她的嗓子里像有东西堵住了她的声音。她没有犹豫,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她再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了,她也不再怕羞和害臊了。董娅妮的眼泪就在那时一下子流了出来,就像河水一样,止也止不住。一会儿她又笑了,虽然睫毛上还挂着泪水,但笑得十分灿烂。

曲大明神情疲惫,比他跑了十几公里路还累的样子,不光他疲惫,冯连长、小李,还有全体战士都十分疲惫。看起来,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曲大明让战士们回去睡觉,先休息了再说。他对冯连长说,你也回去休息吧。冯连长走了,董娅妮觉得曲大明和冯连长的心里都很沉重。

她没有看到陈京华。她想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又觉得他只是个卫生员,再说了,全连的战士们都好好地回来了,陈京华也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的。然而,她确实再也没有见过陈京华。

关于陈京华的事情她是听小李告诉她的。原来,他们那天夜间出发,是到海边去的,连队突然接到团里的命令,让他们做好战斗准备,任务就是趁黑夜悄悄埋伏到海边上,然后,继续潜伏到第二天的晚上。因为根据我方的情报,第二天的深夜会有一批特务从海边登陆,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这批登陆的特务全部活捉。

这是一次时间漫长的埋伏,第二天的一整天,他们都藏身于一块野草甸子中,不能行动,不能说话。那时候,他们最盼望的就是太阳早一点下山。黑夜终于再次来临,他们知道,离他们这次要完成的任务越来越近了。当海面上影影绰绰出现了船只的时候,连队全都进入了临战状态。按照布置,他们必须等那批特务到了岸上再发起冲锋,此前,不能暴露一点踪迹。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全连人都紧张得像要窒息的时候,突然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喊的是什么已经无人记得。只是战士们听到喊声,以为是冯连长下达了开枪的命令,立刻向海中的船只开火,打没打中不知道,战士们眼睁睁看着那只船加大马力向远处开走了。任务就这样失败了,没有完成好。当时,冯连长就下令追查喊叫的人,结果有人揭发出来,那个喊叫的人就是陈京华。就这样,陈京华虽然跟连队一起回来了,但没有下车,而是被直接带到团里去了,至于怎么处理的,就不知道了。

曲大明窝了一肚子火,虽然这事也怨不得他,可毕竟是他的连队出了事情,让他丢尽了脸。冯连长作了一次检讨,据说还不行,还不深,还得往深里挖。冯连长对曲大明说,我快撑不住了,我觉得,陈京华就是撑不住了才喊了起来的,我累了,我觉得还不如转业呢。曲大明安慰他,你别有那些想法,我和你搭档还没有搭够呢。

不过,董娅妮觉得曲大明对她倒是好了许多,他回来问了这两天她怎么吃的饭。听说又没吃饭,曲大明有些心疼,他让炊事班做了一碗馄饨,非要董娅妮吃下去。那天晚上,曲大明做爱很投入,表现让董娅妮十分满意,她觉得,这才像自己的丈夫。

曲大明要睡的时候,董娅妮问他,那个陈京华,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曲大明说,不会。

真的不会?

真的。

你们这次到底去干什么了?

不是说了嘛,军事秘密。

曲大明快要睡着了,董娅妮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说,再过两天,我该回去了,假期到了。

曲大明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已经睡着。董娅妮想,也许陈京华不会有事情,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回来。但是,直到她要走的那天,她还是没有看到陈京华回来。

回去的时候曲大明找了车,虽然是辆卡车,却可以坐在驾驶室里。董娅妮对曲大明说,你要是忙,还是让小李送我走吧。曲大明说,我没什么事儿,我送你吧。汽车驶出学校的时候,董娅妮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这个地方,也许她不会再来了,她的一生中,只能来一次。她有些伤感,有些留恋,还有些说不出来的遗憾,她想那一次不该和曲大明吵架,真是不应该。她说,大明,那回我和你吵架,你恨我吗?曲大明对她说,好了,别说那么多了,你路上要当心,到家了赶紧给我来封信啊。她答应着,随着车越开越快,学校也离她越来越远。她觉得一切都过去了,这次探亲假就这样过去了。

她的行李里面少了一本书,就是那本慕湘写的小说《晋阳秋》。她想,少了就少了吧,她已经把那本小说全都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