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初的一天,我糊里糊涂地做了件一时兴起的事,没想到竟会影响了此后的全部生活。现在,事情似乎已过去,我却仍然活在怀疑里,似梦似幻,悲戚起伏,永无休止。
先说说我。我三十出头,具体是三十二岁还是三十三岁实在很难说,因为降生在除夕夜,有关于属猴还是属鸡的问题,我的父母各执一词,每当提及生辰的事,他们就会爆发激烈的争论,本着似乎尊重事实的态度拉我入伙,让我感到很受重视的同时又觉得骑在墙上孤立无援,插不上话。有些孩子的投胎带有一定的悬疑性。是的,我就是他俩十个月前合作的一枚定时炸弹,摧毁了他们盼望已久的佳节,我的问世让他们没过好年,在时段的选择上又有点儿含糊,伴随着新春午夜凝重的钟声和刺耳的鞭炮声,我的哭喊估计连护士都没听清,就像有些显贵人士急匆匆参加剪彩仪式一样,剪完了才打听这是啥活动,很多貌似隆重的序幕却被搞得乌烟瘴气疑窦丛生,生活总是这样。
现在好了,在达成妥协之前他们都先我而逝,农历慢慢变得不那么重要,一个八零后独生子想怎么样都行,反正也没人再记得我的生日。眼下,我是孤身一人,靠养老金度日。这个养老金是我爸爸的,为了能让我死去的爸爸继续发挥余热,我放弃了谋一份儿差事去做,同时每年聘请隔壁单元的一位神似他的大爷冒充一天,让其生前单位的核查人员轻信他还好好地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我很担心有朝一日会败露,也怕那位颇具表演天赋的大爷突然撒手人寰,这样,我的生活将面临动荡。毕竟,一个职员要是被老板解雇,或许还能拿到一至三个月的工资作为安抚,而一个人要是被上帝开除,就啥都没了。总的来说,只要活着,就是一个生命的最大胜利。几年下来,我无意中总结出一句“名言”:如果可以,让一切都晚来一些。
我的日子日复一日。每天吃两到四次饭,遛狗、上网、看书。每周到大众浴池详细地搓个澡,再享受一次足底按摩。差不多每月有一次赴宴活动,同学间结婚、离异、生娃、死爹之类的,我都毫不客气地奔过去大吃大喝,最后被醉醺醺地送回,不过我只让他们送到小区门口,从不让任何人知道准确住所。为此,曾有一个刚离婚的女同学半夜三更来找我,发短信问住哪个楼,还说只是想找人聊聊,我都英明地拒绝了。第一,上学的时候就没对她萌生过一丁点儿的幻想,现在再去培养感觉实在是勉为其难,顶多就是凭添几许暧昧的惆怅;第二,上学的时候体育比赛跑接力,我只会跑第一棒。每年,偶尔在我爸爸发年节奖金的时候也会出去旅旅游,距离或远或近,视资金数额而定,在交通工具的选择上我相对保守,从没坐过飞机,这不只是因为机票较为贵重、机场距离我的目的地也徒增遥远,主要是我对交通工具能够腾空而起感到忧虑,试想一列火车或者大巴忽然这样做到了,后果何其惨烈。既然手头的资金绝对有限,而我的时间似乎相对无限,如不去选择慢悠悠的廉价旅程显然是不明智的。时间多,节奏慢,由此产生过几场艳遇,可一点儿都不刻骨铭心。
小区门口始终有个布告栏,上面张贴着一些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通常是小商贩的广告,告诉这里的居民某某货物运抵本地,质问大家“还等什么?”坏消息则是“本人不慎”之类的根本博不到同情心的倒霉故事。当然,还有一些中性的消息,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就正在观看一则中性消息。
这是一个身材绝佳的女人,侧面望去的第一印象就是比我大不少,初步判断应该是在四十五六岁的光景,不过要比多数的同龄人更有风采,就像很多征婚启事中所写:显年轻。
她瞥了我和元宝一眼,继续看一张房屋租赁广告。我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凑合上去,假装咳嗽一声才问:请问,您是要租房吗?
她转过身,点头,温和地打量着我和元宝。
我赶紧说:我有房子想出租,不知道您想不想要。
她目光近了一些,想了想说:就在这个小区里吗?能带我先去看看吗?
我说行啊,让它(一指元宝)前面带路吧。她一笑,笑的可亲。
我承认就是一时冲动,这种冲动里面到底夹杂了多少其他因素自己也不清楚。一个漂亮的中年女子,按理说不至于引发什么妄念,可我竟然会冲动到想放弃几年来一直保护得很周到的平静生活。这件事,至今我都在感慨,当初是怎么了?就是因为她那一瞥么?还是因为她的短发、帆布夹克、牛仔裤、缀满流苏的短靴、咖色格子的拉杆箱、平静的眼神、略带凄婉的嘴角么?
后悔么?一点儿不。
2012年9月4日,星期二,多云。
“今天是她来之后的第一天。昨天她对我的房子比较满意,三室两厅两卫让我一个人住确实有点儿浪费。我把里屋带卫生间的卧室分给了她,她说按天付我房租,一天一百。我觉得这个价位很不错,相当于我老妈的养老金也回来了。昨天下午她出去采购,买了被褥等床上用品,看来是打算长期住下来了,这样才好!”
刚写到这儿,听到她敲门。我说,请进,门没关。她轻轻走进来,笑了一下说,你在忙啊,打扰你了。我赶紧把日记本合上,站起身说:没事没事!你有事么?
她捏着一张百元钞票对我说:今天的房租啊!
我尴尬地一笑:你看你,我又没催你。
她说:让人催就不好了,昨天也说好了嘛。
我接过钞票,不知道该放进裤兜里还是继续拿在手上才好,嘴里含糊着:那好那好。
她停了一下说:能不能把家门钥匙给我?我出去配一把,以后也方便些。
我哦哦着,把钞票放到桌子上,找钥匙。
她问:还一直没问你怎么称呼?
我答:我姓韩,叫我小韩就行了,对了,我还在想呢,你干吗一天一给房租啊?一般都是按月的。
她温缓地说:我觉得这样好计算,可能以前住旅馆住习惯了,再说我也不知道哪天就走了。
我把钥匙从钥匙包里取下来,递给她:不用配了,这把你先用吧,我还有备用的。对了,也忘了问你怎么称呼?
她说,你等一下。径自转身出去了,片刻返回,递给我一个身份证。我迅速扫了两眼,就礼貌地还给了她,同时说了一句算是恭维的话:很少见到有谁身份证上是微笑的照片啊!
胡安,一个平凡却不平淡的名字,如今已经融入进我的生命。出于对逝者的尊重,我在这里不便说出她来自的那个西南小城的名字。
2012年9月5日,星期三,多云。
“胡安昨天外出了一天,不知道干啥去了,我也不好多问。反正天黑了才回来,回来之后就关门睡觉了,想过去打个招呼都没机会,算了,毕竟人家是交钱的房客啊!今天元宝似乎很郁闷,走到胡安的房门外哼哼了几声,也没遭到接见,就溜达到沙发上睡觉去了。我猜,胡安可能不喜欢宠物。
补充:中午遛狗归来,发现胡安又出去了,餐桌上放了房租,呵呵。”
现在想来,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实在不想浪费这段最初相识的光阴,一个灵魂接纳另一个灵魂的过程总是显得拖沓,从陌生到熟悉通常需要时间和事件的辅助,而这个通常也算是一种人类的无可奈何的习惯,这习惯总是繁文缛节的。
2012年9月6日,星期四,阴。
“昨天胡安很晚才回来,准确地说应该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这女人大半夜的去了哪儿?疑惑之中……又不便打听。今天一早她外出买了早点回来,请我吃了,还和元宝玩了一会儿。我猜她这是想将功补过,可是她对昨晚半夜才归未作任何客套的解释。”
傍晚遛狗的时候,碰上了隔壁单元的大爷,他也在遛狗。他的狗名唤墨菲,和元宝一样也是一只流浪犬。大爷刚收养它不久,很多养狗事宜都来找我咨询。其实我也不懂,当初收留元宝就是一时兴起的决定,不过我会上网啊,百度一搜,早晨拿到的问题中午就可以解答,是网络让我成为邻居大爷的良师益友。不过,今天他的问题有些暧昧,让我怀疑这个老鳏夫的好奇心过于强烈了。
他眯缝着眼睛问:你知道狗在什么时候发情吗?
我一怔:应该是在春天吧?
大爷摇头:秋天也会的!
我问:你担心你家墨菲要闹了?
大爷目光深远地望着我说:墨菲目前倒是没啥反应,你家来的那个女的是谁?
我有点儿意外,只好如实答复:我把一间屋子出租了,闲着也是闲着嘛!
大爷点头:嗯,闲着也是闲着。
我扯住正在和墨菲纠缠的元宝打算回去,却又听到大爷喃喃自语,你爸那些工资还不够你花的?鉴于他的话里有话,我当机立断要解释个明白,如果就这样落荒而逃的话,他不定得猜测成什么呢。于是我丁字步站稳,正色道:我在网上贴了出租房屋的消息她就来租房了比我大十来岁呢一个外地来的中年妇女我能怎么着?就是收房租就完了其他的事我也不管不问!
大爷附和着我的话连连点头,好像理解了,目光深邃且充满笑意。
作为回敬,我说:您老是一个人过也不好啊也该考虑考虑了听说这也叫守寡容易变态啊!
大爷目光迅速暗淡下去,幽幽地说:我没事,我惯了,我有儿女啊。
哦?我怎么没见过你的儿女来看过你啊?
来过,来过,墨菲——走!
2012年9月8日,星期六,小雨。
“胡安的到来,让我的生活增加了一些内容,但非常有限。今天下雨了,没见大爷出来遛狗,不知道那天对他说的话是否触及他的灵魂深处,令其情绪波动,哈哈!”
胡安没有外出,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无声无息。我几次有意经过她的房门,释放出一些窸窣的动静,但终是无功而返。我慨叹,多了这么个房客之后,除了每天增加一百元收入外,似乎又凭空增加了一扇门。
晚饭前我去菜市场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里少了一把伞多了一只烧鸡,我都忘了那把伞是怎么没的还有这只死去的鸡身价几何,以及它是怎么进入到我的手中,反正提回来就是。因为多了这只鸡,我就有了搭讪的借口。
胡安在房间里说:谢谢!我一会儿就来。
晚餐一点儿也不丰盛,鸡是主料,此外就是一盘蔬菜沙拉,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寒酸,我搜出一包五香花生倒在碟子里,规矩地摆在餐桌上。这个时候,胡安就走了出来。她上身披着件栗色毛衣,里面是暗花的绒布衬衫,端坐在我面前后微微一笑。
我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本地的烧鸡还算是有名的,随便尝尝吧!
胡安说,看起来应该挺好吃的。说完,夹了一片蔬菜细细咀嚼。
我这才意识到烧鸡的完整性令对方无从下手,就手忙脚乱地用筷子和叉子把它大卸八块,一边歉疚地说:不好意思啊,拆的太难看了,乱七八糟的。
胡安笑笑:就该这么吃。
我问:你不想喝一杯吗?我这里有啤酒。
胡安咬着块鸡肉连连摆手,过了一会儿才说:改日吧,今天有点冷。
我说:那好,等哪天你有情绪了一起喝一杯。
胡安点头:好的,我很少喝酒,不过也能来点儿白的。
我大喜,连连吃花生。
胡安又说:这鸡确实味道不错,要多少钱一只呢?是附近买的吗?
我答:就在附近菜市场买的,我也忘了多少钱一只了,这是真的。
胡安露出姐姐般的微笑:你们男人都这样,我估计你也不会讨价还价吧?
我摇头:我倒是还价了,可是卖鸡的大嫂说了一句话把我雷翻了。
胡安扬起眉毛。
我笑:她说,俺们这些做鸡的也不容易啊!
胡安反应过来,差点喷了,赶紧捂嘴。看着我哈哈大笑,她也幽默了一把,说道:那下次你去买烤鸭的时候别找男掌柜啊!
我继续说:为了买这只鸡,我还把雨伞丢了,去的时候举把伞回的时候拎只鸡,所以说这只鸡的身价不低啊!
胡安郑重道:依我看,这只鸡就是雨伞变的。
我也严肃起来说:很可能,下次我穿双雨靴过去,看看能换来什么。
我已经好久没这么笑过了。胡安说,她也很久没这么开心的吃过饭了。
此刻,我独自坐在餐桌旁,回想了这段往事。胡安生前坐的那把椅子还在,只是寂静无声,就像她从来没有坐过,又像刚刚起身离开了片刻。
2012年9月11日,星期二,雨。
“秋雨连绵,持续的降雨让我百无聊赖,缩在家里发呆,书也翻不下去了,心中涌起一股悲天悯人的感伤情怀,大姨妈都来了,更年期还会远吗?遥想十一年前的9·11事件,似乎也是个星期二,灾难、悲剧、离别,总是充斥在人类社会生活里,随着时间或者地域的距离渐行渐远,但哭声和叹息似乎就在我耳边盘旋,呜呼!”
合上日记本,我长叹一声。元宝见我情绪低落如此,便跑来慰问,我对它说:一边儿去!
这时候有人敲门,跑去开了,竟然是邻居大爷立在我家门口。他头发漆黑无比色泽凝重,显然是刚焗过,他下巴光滑如玉像个太监,显然是刚刮过,他一身休闲西装压痕清晰,显然是刚买的,他一脸善意的笑容,让我不得不闪身请他进来。如实说,除了每年一度的“健在核查”,他会被我力邀而至,其他时间一次都没来过我家。
大爷主动换了拖鞋,爽朗地说:兄弟!在家猫着哪?
我哼哼着,不明来意。
他往客厅走,眼睛四处扫着,同时说:兄弟!怎么也不到我家串门了啊!喝喝酒聊聊天嘛,毕竟都是邻居,多走动走动才好啊!
我很不适应他一口一个兄弟的叫我,不过也大约懂了他的目的。
偏巧胡安去厨房,见来了客人就招呼了一下。结果这一招呼,惹来了日后一连串的麻烦。
大爷奔过去,对胡安说:你是他表姐吧?
胡安笑笑不置可否。
大爷继续进逼:那你可得好好管管你这兄弟了,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的,年纪轻轻天天在家吃老本怎么行?不像我,我还经常去外面做会计顾问呢。
我有点儿恼,这不是引狼入室么,这老家伙居心叵测。
胡安问我:这位是?
我连忙说:这是我隔壁单元的大爷,大爷您怎么称呼来着?我还一直忘了问呢。
大爷不满道:兄弟!你瞧你这记性,我姓王你都忘了!
胡安客气地说:王大爷,您喝杯水吗?
老王摆手:叫大爷是他拿我开玩笑的,我哪儿那么老啊,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啊!
胡安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起来慢慢喝着。
老王快人快语:妹子,你做什么工作的?我看你像个舞蹈老师!
胡安睁大了眼:你猜对了一半!
老王得意地晃晃脖子,马一样回过上身看着我说:我年轻的时候第一个对象就是跳舞的。
我笑呵呵地说:但是人家没跟你,对吧?
老王满不在乎地继续对胡安说:你为啥说我只猜对了一半?
胡安解释:是跳过舞,但没当老师,水平不够。
老王点点头:不当老师也好,现在叫老师都是骂人的话,你谦虚!我一听你口音就知道你是西南地区的人,就不用我具体指明了吧?
胡安瞅了我一眼:您真是见多识广。
老王激动地咴咴叫:哎!我以前是当会计的,注册会计师!去过的地方也真是不少了,大半个中国吧。
胡安随口问:您现在退休了?
老王不甘心道:嗯!不是因为年龄,更不是因为健康,主要是我觉得太累了,现在是网络社会信息时代,新技术还是留给那些毛头小伙子们去整吧,我呢,目前就是搞搞户外休闲活动,驴友远足啥的,人嘛,不能总让自己绷得太紧。
我差点儿喷出来,这个王大爷太离谱了,天知道他为了今天登门造访准备了多少台词,抑或是他年轻时代就挺能和异性搭讪的,只是深藏不露罢了,如今居然瞄上了胡安,这不是癞蛤蟆想吃某种肉嘛!
胡安微笑起来:您还挺时尚的呀!
老王谈笑风生:时尚不敢说,反正心境还是不错的,我其实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但是我也不拒绝新鲜事物,人嘛,不能太落伍,既然活在这个时代,就要活在当下,不要把自己丢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嘛!
胡安问:您会跳舞吗?
老王龇牙:唉,说来惭愧,一直没机会学,可能以前工作太忙顾不上。不过,你要是乐意教我,我肯定报名!
胡安颇为认真地说:我可以教您啊。
我不争气地说:王大爷,该回家吃饭了吧?
老王甩我一眼说:我就一个人,不在乎早晚!
胡安好奇地问:怎么,您就一个人生活?您的夫人呢?
老王伪装成哀伤的模样,咧着嘴讲:走了好几年了,一直就这么过着,也碰上条件差不多的,但是我看不上,别人还说我眼高呢,其实是没找到那种感觉,没感觉的感情我是不会接受的,宁缺毋滥。
我翻起白眼看天花板,有盏吊灯正在老王头顶上方,我邪恶地想,这灯要是掉下来,我是不会心疼的。
胡安叹息道:您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
老王转移话题说:我这个人眼挺毒的,我能猜出你是跳舞的,能听出你是哪里人,还能看出你的身高体重脾气秉性!
胡安摆出倾听的表情。
老王试探道:你身高165?体重100到105斤?
胡安连连点头。
老王越发来劲:你脾气好,是慢性子,很少得罪人,人缘好,喜欢清淡的生活,有点儿洁癖,喜欢大自然,又不排斥都市的繁华,你在感情上遭遇过坎坷,目前孤身一人,你对未来的感情没有太多奢望,只求感觉合适相处容易就好,我说的对不对?
胡安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之后,我就更插不上嘴了,就像以前父母争论我生辰时候的那种感觉。索性,我离开了他们,进书房上网去了。
2012年9月12日,星期三,阴。
“胡安让我非常失望,她受邀去老王家做客,还真就去了,回来之后告诉我,老王学习跳舞很认真,进步很快。这话让我愈发失望。不知道她是否看出来我的表情,但愿没有吧!”
眼下,我翻看这些日记,觉得自己挺可笑的。胡安的聪明和博爱是那个时候我所无法想象的,她会让很多男人迷恋上她(包括我,至今我已不得不承认),但都相敬如宾,不乱法度。她不暧昧,恪守合理的尺度,就算有人大胆地向她示爱,表白衷肠,她都能恰到好处地予以拒绝,且这种拒绝让人不觉得尴尬和失落。她并非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她完全没有,一切均发自内心,简单、明确、自然,让一切怀有隐情和私欲的人都不得不退避三舍,从内心深处就会发觉自己与她存在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感。老王如此,我亦如此。
若说一个女人已经具备了诸如姣好的面容、白皙的皮肤、婀娜的身材、温婉的声音、健康的体魄,差不多已经是个百里挑一的美女了,可获得天下九成男人的倾慕。要是再加上温柔的性情、贤淑的品格、不错的家世、良好的教育,足以笑傲群芳,成为万里挑一的佳丽,十个男人十个都会爱上她,这个不会错。如果再具备天真的心灵、宽容的胸襟、坚贞的气质、不俗的品位,那她将是一尊孤品,天下只会有不到一成的男人会为之倾倒,但却是最真挚的倾倒,一念此生。
胡安或许不能达到那样的高度,但她有着全体优秀女性共有的优点,她亦是集大成者,我这么说一点儿没有夸张的意思,随着相处的日久,这种感觉不断加强,直到今日,仍然温暖着我的内心。
2012年9月18日,星期二,晴。
“老王病了,估计是因为最近过度兴奋外加过度载歌载舞造成的恶果,作为好邻居本不该高兴才是,可是我竟然非常高兴,这算不算幸灾乐祸?此外,还有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坚守长达三年之久的一注彩票号码,终于不负我望被摇了出来,它就是:福彩双色球2012第110期!可惜最后一个蓝球辜负了俺的一片苦心,我选的8,它出的是9!痛哉!悲哉!呜呼哀哉!600万奖金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一去不复返啦!二等奖的奖金才114248元!还要交税!怪只怪一等奖的人太少,恨只恨自己为啥偏偏要迷信这个8字?事到如今,啥都别说了,知足常乐这个词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以后再不买彩票了,到此为止!总的来说也还算是个惊喜,该告诉谁呢?谁能和我分享呢?”
中奖这件事已经过去半年了,但是想起来还是很有感觉的。后来我依然抱着侥幸心理继续买下去,幻想问鼎头彩,不过再也没中过任何奖,包括小到五元的那种。直到四个多月后,胡安离开了,我才彻底放弃彩票这个不算爱好的爱好。胡安说,她总是能给别人带来幸运和惊喜,不过幸运和惊喜又总是一种被带来带去的东西,该珍惜的时候就得珍惜,该失去的时候得认可失去。
从得知中奖到领取奖金的那几天里,我魂不守舍,食之无味,夜不能寐,所有的念头都和钱有关。我做了很多幸福的白日梦,如何平静地接受自己获得巨奖的事实?如何安全地藏匿彩票?如何去领奖?等等,尤其是在奖金如何分配的问题上,我绞尽脑汁,力求和自己的欲念达成一致,不断地推翻、妥协、商量、辩论,让我情绪波动很大,始终处于一种不该有的亢奋之下,还得抽空理性地告诉自己:你现在还没中巨奖,你现在只是个二等奖,这份奖金不足以改变你的生活!理性完了,又立刻一头扎入如何分配巨奖的幻梦中去。
2012年9月24日,星期一,晴。
“经过大约一周时间的挣扎,我才从中奖的梦幻中逐渐走了出来,现在又无比理性了,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胡安,甚至告诉老王。十万元还不至于让他们产生谋财害命的念头,倒是有很大的希望获得他们的羡慕和敬意!”
最近几天来,我过分专注于发财梦,不免忽视了胡安的存在。我终日像个特务一样躲在屋里不露声息,有时候胡安外出前会和我打个招呼,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猜测她去了哪里。
后来老王告诉我,那段时间胡安每天会去他家慰问一下,待上个把小时就离开。老王也没生什么病,只是小恙,但是他装成很衰弱的样子,为的就是每天看到胡安,并获得短暂的呵护和陪伴。我认为老王这么干比较无耻,玷污了胡安对他的关心,后来一想,老王也不容易,这么一把年纪了寂寞之心昭然若揭,可以理解。我做发财梦,老王做爱情梦,这都是凡夫俗子们最基本的心理需求,再正常不过,我没理由再去羞辱他。
2012年9月25日,星期二,多云。
“我打着庆祝老王恢复健康的旗号,在家里设宴款待他,胡安是主陪。吃饭过程中,我郑重宣布了自己获奖的消息,他俩都表现得很激动,替我高兴。其实在宣布之前我又最后犹豫了一把,可在喝了一杯之后,还是吐露了出去,虚荣心使我获得了虚荣。接下来,他俩帮我筹谋如何去领奖,我告诉他们需要去彩票中心办,但一个人去有点儿不踏实。老王就说陪我一块去,顺便沾沾我的喜气。胡安却犹豫,说自己这两天需要见个朋友。我想有老王就可以了,三个人去领二等奖有点儿兴师动众,再说胡安的回头率一向比较高,不适宜参与这种隐蔽活动。”
记得那一天我喝醉了,半夜才爬起来。去厨房找水喝的时候,看到餐桌上有三百元钱和一张字条。胡安留言说:尊敬的房东韩先生,本人外出会友,大约三天回来,既然我的行李都在这里,所以房租理应照付,切莫推辞!顺祝领奖愉快,回来请我吃大餐哦!
我一边喝白开水,一边淡淡地想,她到底是做什么职业的?她一个人千里迢迢来这里租房是为什么呢?她外出三天要见什么样的朋友呢?
2012年9月30日,星期日,晴。
“今天是中秋节,胡安为我和老王分别买了月饼,此刻她正在自己的房间打电话,估计应该是给家人吧。这几天也没顾得上写日记,主要还是因为奖金给闹的。老王陪我去领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拿着支票出来后,两人都觉得不够刺激和隆重,简直就像去办了个商业手续,小小的失望了一把。回来的路上,老王也买了几张彩票,我认为他这是迷信,毫无意义,人不能和人比的一个巨大因素就是:运气!”
胡安那天的电话打了很久,由于隔着房门,根本听不清她说的什么,再加上有些方言更无法破译。我在门外无声地徘徊了几分钟,只听到一些沉重的语气,又像是叹息,看来邀她下楼赏月的事要搁浅。
倒是老王比较有能量,他先是敲开了我的大门,然后直接去敲胡安的门。我本想阻拦他这么干,但是一想也好,女人嘛总是能把电话打到没电才罢休。
胡安出来的时候,眼圈是红的,不过她还是努力灿烂起来,笑呵呵地问我俩干啥去,是不是要赏月。老王在关键的时候着实让人大为扫兴,他说,月有啥可赏的?一块大石头吊在天上而已,我刚刚炖了一大锅排骨,请你俩去啃!胡安望着我说,那就听他的。
去隔壁单元只有二十步的路,她却走得很慢,我回头看胡安,她正仰脸望着那轮金烁的满月,发现我在看她,就笑了一下,跟了上来。
我不否认那锅排骨确实很出色,是老王精挑细选文火慢工才制造出来的,味道当然没的说。可是这么一个良宵佳节就在一堆排骨中度过,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后来我才知道,老王比我掌握的情况要早得多,他已经在几天前得知胡安的病情,为此,他放弃了继续让胡安教他跳舞,转而把自己最拿手最实惠的烹饪技术奉献出来。老王是个细腻的人。
2012年10月1日,星期一,晴。
“中秋连着国庆,佳节不断啊!不知道那些天天上班的人怎么想的,反正我是比较喜欢过节,这样显得不那么日复一日。胡安说,生活如湖水,平静居多。这话当然有道理,可我却自始至终有种冥冥般的感觉,那些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定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一旦平静被打破,那么汹涌的波涛将会彻底淹没以前的所有假象,告诉你什么才是真实的,而真实的往往又是可怕和不可抗拒的。就像我每月领取的养老金,究竟还能领多久?十年之后谁还会相信我爸爸依然好端端地健在?再不会有什么经济来源可为我养老送终,如何能够逃避在饥寒交迫中凄惨地离开这个人世的命运?就算我及时发奋,能在青黄不接的当口寻觅到一份有保证的收入,又该怎样安全地把我爸爸秘不发丧多年的事情通报他所在的单位得知?那必定是耸人听闻的,因为这个,我极有可能被曝光到网上,成为一个迫不得已的名人。念及此处,不免心灰意懒。实在不行,只好当一辈子房东老大爷了,等动换不了的时候,变卖房产,落草到养老院也罢,但愿不要碰上那些年轻力壮脾气不好的女看护们,把我的排泄物丢进我的衣领,把难以下咽的粥倒在我的脸上,那样的话,我也会继续没尊严地活下去,只在脑子还算清晰的某时,追忆我似水的无意义的青春时代。”
我想找人谈谈了。晚饭的时候我对胡安说,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我们之间现在是种什么关系?或者说这种关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她反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我挺好没怎么,就是想听句实话,因为有心事想和你说说,顺便也算征求下你的意见,我是实在憋的郁闷了,我都快抑郁了啊!
她莞尔一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好,我可以实话实说,你呀,人不错,这是我第一眼留下的印象,否则我也不会这么胆大住进你家来啊。
我说:难道我们之间就是纯粹的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吗?
胡安怔了一下说:从经济关系来讲,是这样,可是从感情关系来说,当然不止如此。
我击掌:我要听的就是这个!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我是把你当弟弟的。
我不甘心地点头说:姐姐弟弟只是个年龄上的说法,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我还是想知道得仔细一些。
胡安并没显出为难,她还是充满了笑意,温缓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是我感觉很好的朋友。
我得到认可,心情疏朗许多。
她问道:什么事情让你郁闷了呢?我把你当朋友,如果你也这样认为的话,不妨和我说说,或许我帮不上忙,但愿意倾听。
我说:这可确实是件麻烦事,对我今后生活也是大大有影响的,我觉得你不单能倾听,还能帮上我……
胡安听完我的事之后,陷入了片刻的沉思,随后,她帮我出了主意。
那一夜我们俩聊了很多,大体都是关于我如何解决养老金和今后生活的话题。胡安认为依靠老王这个演员不是长久办法,多则三至五年必会败露,到那时万一遭到养老金发放单位的起诉,后果难堪,每月四千多元的养老金我已经冒领了快五年,可除了手头这差不多十万块的彩票收入再无其他积蓄,届时恐怕我的房子都不能保全,所以,应在一两年内找到出路,而如何向我爸爸单位合理发丧,这倒不是太难的事,死亡通知书上的日期可以修改,这就不用谁来教了,作为单位一方,其实是乐得这样的消息,我只需要宣称我爸爸临终前有份遗嘱就够了,交待不搞追悼会,不做遗体告别仪式,恐怕单位的同志们会更幸福一把,弘扬我爸爸的高风亮节了。
经胡安这么一指点,我茅塞顿开,甚至有点儿为自己提前放弃养老金的义举感到自豪,和不明不白的悲壮。紧接着,我又为即将到期的自由生活感到委屈和茫然。
胡安说,像你这种情况的人其实不少,有些人比你还过分,明明自己挣着一份国家工资却还在冒领父母的养老金,那才是社会的蛀虫。我只好自嘲地说,那我也算蛀虫了,或者算是寄生虫。胡安安慰我说,你不能这么讲,你刚才把情况也都如实和我说了,你爸爸在位的时候没有动用手里的权利帮你谋一份铁饭碗的工作,而他又过早地退休和去世,从某种情理上说,你吃国家几年白饭不算太可耻。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开玩笑说,那好,我就再理直气壮地可耻两年!胡安说,重要的不是怎么善后,而是怎样新的开始,我们每个人都是对社会有义务的人,应该有所作为,撇开大道理不谈,至少让自己的人生少些遗憾吧,你说呢?我说是是是,道理我焉能不懂?可是让我忽然就放弃这么长时间的自由生活,确实于心不忍,恐怕一时也很难适应,再者说,我对以后怎么找工作也很挠头,第一,我学历不高才大专,现在本科都满街卖菜了,第二,我除了吃喝玩乐别无所长,天生就是块啃老族的好料,忽然不让啃了,肯定浪费了我的这个才能。
胡安并没有因为我的胡搅蛮缠而失望,她说她很理解我的苦衷,任谁到了我这样一种田地,都会萌生出类似的“混世”心态。我表面上侃侃而谈,心里却说:谢谢你了胡安。
后来,我想顺势问问她的情况,眼见着她也天天不工作,却还能支付一张张钞票做房租,究竟是靠啥吃饭呢?一个月来所看所感,她都不像个富婆——富婆也不会在我这儿落脚啊!老王说她单身中,难道是在她离婚后获得了一笔协议补偿款?貌似都不像。正要开口呢,胡安说她累了,想去休息。只得作罢。
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晴。
“老王说要过生日,晚上喊我俩过去吃饭,我该准备个什么礼物呢?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和老王也慢慢变得浪漫起来,盯住所有的节日,找出各种理由吃饭聚会。胡安女士近期也不大外出了,有时候连续几天也不出门,最多帮我下楼遛遛元宝,其他时间则猫在房间里,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如果说一个月后附近银行的金库被挖穿了隧道,而入口在我家,我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惊讶。”
我翻箱倒柜找出一瓶洋酒,却是个空瓶,索性把一瓶长城干红倒进去充数。又找出一张别人送我爸爸的贺卡,扔掉里面满是套话的字签,提笔伏案写道:恭祝邻居大爷老王先生诞辰快乐!祝您健康长寿,继续休闲!邻人韩某敬上。收笔一琢磨,用词不理想,贺卡上写祝他健康长寿这种话功利性太明显,有继续利用他领取养老金做挡箭牌的嫌疑,干脆丢到一边去了。
我和老王把酒都满上了,胡安才急匆匆赶来,手里拎着一盒蛋糕,腋下夹着一束百合花。老王接过鲜花的瞬间,眼睛竟然湿润了,颇是让我费解,暗暗赞叹老王的演技愈发炉火纯青。
老王接过鲜花的瞬间,眼睛竟然湿润了,颇是让我费解
这顿饭吃得很不容易,几乎全是老王的内心独白和煽情段子,我闷头吃喝充耳不闻。直到有一句话射痛了我的耳鼓。
老王说:小胡啊,能和你做邻居这些天,是我的荣幸!如果过一阵你不方便在他那儿住了,可以搬到我这边来,我一不要钱,二不嫌弃什么。
我直起脖子:老王!你这话什么意思?想抢人啊!你还不嫌弃?你有啥可嫌弃的?
胡安连忙圆场:老王老王,你又喝晕了是吧?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就算等到不方便的时候,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来来,切蛋糕啦!
什么不方便啊?我认真起来。
老王顾虑道:这件事不该由我来说,我承诺过的话得算数,必须的!
胡安解释:老王是好意,但他不会讲话,他不要房租我更不好意思搬过去呢,好了好了。
不对,我第一次看到胡安撒谎了,她眼神里有局促和无奈。我喝道:要是你们合伙瞒着我什么事,那以后邻居没得做了,朋友也不做了!
2012年10月7日,星期日,晴。
“以前酒喝多了会断片儿,这次却不会了。昨天胡安的事深深地刺痛了我,卵巢癌,晚期,医生已经下了判决书,最多还有半年左右的生命!原来她千里迢迢跑到北方,就是想偷偷死去,哪怕让父母以为她失踪了。一个如此完美的女人,竟然要被一个只有女人才会得的绝症带走,这真让我难过!不管怎样,最痛苦的人本该是她,要不是老王的漏嘴,我怎么会追问到这些?怎么会相信这是真的?谁能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她越乐观越顽强,就越让我伤心啊!我怎么会嫌弃她?更不会觉得她死在我家里是什么不吉利的事,她多和我生活一天,是我的幸运。胡安昨天对我和老王讲,她真的不想死在旅馆里,太孤独了,没有一丝家的味道,她也不会耗在医院里,死前身上被插满管子或者开膛破肚,一点尊严都没有。求生的感性和对病势的理性,此前也让她四处寻医问药,最终还是拒绝了放化疗和摘除术,她说那没用的,病在自己身上她很清楚,癌症晚期,任何治疗都不如积极生活更有意义。眼下,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去满足她的一些心愿,拉上老王一起,让她少些遗憾离开我们……忽然不知道继续说些什么了,如果有一天还能翻看这篇日记的话,我知道自己还是会忍不住流泪。”
我的生活转瞬陷入低谷,一点吃喝玩乐的情绪都没了。中午下楼遛狗的时候,老王已经牵着墨菲在路灯边等我,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劈头盖脸地说:你不该这样!这样做究竟是给谁看的?你是要逼走她吗?
我知道他说得对,可是很难控制自己的心情,就瞥了他一眼朝远处走。老王飞快跟进,严肃地说:假如是因为你闹这种情绪,再不加以克制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难道你希望一个得了绝症的女人来安慰你吗?我知道你是个有点儿情怀的家伙,对小胡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可你要明白,你是个爷们儿是个男人,就算我不这么看可她或许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你必须在她面前做个爷们儿当条汉子!
我闷头继续走:我知道了,可你也不能让我立刻就破涕为笑吧?
老王不罢休,尾随着我说:赶紧给老子振作起来!
我火了:你是谁老子?
老王威胁道: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再冒充你那死鬼老爹了?
我一下子瘪了,赶紧说:那倒不是啊!行了行了,这是两回事。
老王啐了一口道:混蛋才会说是两回事!我冒充你老子那是在帮你,让你好好活下去,我要你振作起来也是在帮你,让你也能帮她好好活下去,哪怕多活一阵子也好。
我看老王言下黯然,于心不忍,只得妥善安抚,并信誓旦旦。
2012年10月9日,星期二,大风。
“今天是世界邮政日,理当庆祝,还没想好怎么安排呢,老王就炖了鸡送过来,他说最近开始学习上网了,查了一些资料,据说鸡肉还是可以吃的,补充蛋白。胡安说吃啥都行,重要的是好吃。吃饭的时候我突发奇想,问胡安会不会开车,带我和老王郊游去,胡安说会是会,可是很久没开过了,再说也没车可开啊。我说吃完了就去买。”
记得那天的风特大,胡安说快把她刮跑了,北方的风真是不得了。于是我和老王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胡安的手很小很光滑,拉起来不忍用力,倒是她使足了劲头扯住我俩往前跑。我宅男太久缺乏运动,跑得磕磕绊绊,倒是听见老王在另一侧发出天真的笑声。
三个人在风里奔跑,那种感觉真是好,也难忘。
汽车城很大,跑了一会儿她就累了,脸色惨白。老王问要不要回去,胡安摆手,示意休息一会儿就好。我和老王分别用自责的目光看着对方,又不知该如何才是。医院这个词是绝不能提的,胡安已经多次恳求过我们。
可能是看出我俩的不安,胡安找了个话题,问两只狗为啥一个叫元宝一个叫墨菲?老王说元宝是捡来的,所以他希望捡来的是只金元宝,比较拜金嘛!我说墨菲也是我给起的名儿,你看过电影《机械战警》吗?里面的主角就叫墨菲,顽强勇敢,死而复生。胡安哦了一下,眼神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这一天无功而返。
2012年10月10日,星期三,晴。
“今天是辛亥革命纪念日,我特意出去买了只烤鸭,还在网上提前下载了电影《孙中山》,打算饭后一起观看。却不料,胡安外出了。桌上留了字条:有事外出两天,世界保健日前一定回来!不得已,只好去找老王。”
老王在不当着胡安面的时候,吃相极为恶心,简直像一只野狗啃食一只野鸭,让我几乎丧失食欲。
老王边吃边问:她又外出了?去几天?
我只好把世界保健日搬出来。
老王翻起白眼又说:哦,那应该是十三号周末了,你可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我好奇反问:怎么?你清楚?
老王擦擦嘴说:当然!她去邢城了。
邢城?
老王点头:邢城有全省最大的眼科医院,她是办志愿捐献手续去了,可能还挺麻烦的,你知道,她这情况。
我站起来说:她想干吗?要捐献眼角膜吗?
5ab80d36ec0efba9574d529fbb016f88你别激动!老王安抚道:我认为这是件好事,善事,有意义。
我说:我没激动,可是我查过,癌症病人是不在器官捐献范围内的,因为癌细胞很容易满身跑,那个专业术语叫啥来着?浸润?
老王缓慢地说:角膜捐献一般是不受影响的,她应该没问题,而且没做过化疗癌细胞转移的范围不大。况且现在全省眼库告急,每年一千多人排队等着换角膜,而实际捐献的不到十人,是我支持她去的。
那你怎么不去捐?
老王白了我一眼:我已经捐了!
开玩笑!你要是捐了怎么还能这样看着我?怎么还能准确地吃到鸭腿?
老王苦笑道:我已经签了无偿捐献协议,这就等于是捐了,懂不懂?
我好奇地问:这种捐献怎么搞?是人快死的时候还是死了后?死人的眼睛还能用吗?
老王解答:当然要等人死之后,否则活生生地摘除太不人道了啊,只要你签了协议,在你停止呼吸后立刻就会有专业队伍来取走你的角膜,四十八小时内给需要的人装上,就OK了!
我终于明白,于是昂首道:那也算我一个!你们俩真是的,这种事应该叫上我的。
老王审视着我说:你还年轻啊,不急。
我又好奇地问:你都捐了啥?
老王幸福地说:能捐的都捐了,角膜、心脏、骨髓、皮肤、血液、肾!
我肃然起敬:您连腰子都不要了!
老王颇为郑重地说:能用的都留下,不能用的做解剖实验,随他们看着办吧!否则全烧了也可惜。
我感动了:你倒是会精打细算。
老王把话题转回到胡安身上,他说:是小胡让我有了这个觉悟,我认为她做得对,就照做了,小胡对我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我打断道:这是马克思说的,在本质的现实性上,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老王瞟了我一眼:你读的书还不少么,小胡说每个人的单独性构成了社会的复杂性,个体的付出和回报或许不成正比,可是放在整个社会来看,还是物质守恒的,一个人总是去索取和收获的话,他的付出自然显得吝啬,可最终他还是要付出的,甚至超出自己想象,就好比我们天天吃鸡鸭鱼肉,而养鸡养鸭的人却不舍得吃,可是我们获得了更高的胆固醇,付出了健康和生命,假如到死再不肯把自己尸体交出的话,我们还将获得一个难堪的局面,或许不算骂名,但至少是个评价——你活得没意义,和蛆虫一样,你白活了,虽然你自己不认为白活。
我笑了:看来,我要是不去捐的话肯定是说不过去了。
老王指点着我说:你小子就这样,明明心里清楚了嘴上还装糊涂!不耍贫不调侃你会死啊?你也算是吃了几年白饭了,再不奉献社会,还真没啥存在的意义了,自己想清楚吧。
我认真道:我捐行不?我现在就捐,您要腰子不?立马给您捐一个!
老王摆手:我自己有,我要那么多腰子干啥?真想捐的话,你可以去联系一个尿毒症患者,帮他恢复健康。
我赶紧说:这个不急!让我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这个老王,真是没救了,你自己愿意捐就捐好了,何必还拉扯别人?有劝人捐款的,还没听说有劝人捐器官的!我就算是捐,也要等到活腻歪了之后再说,而且要看看获捐的对象够不够资格,那些像我一样的寄生虫,捐给他做甚?还有,为啥他和胡安有那么多秘密不告诉我?老王究竟有什么迷人之处?
2012年10月15日,星期一,小雨。
“今天是国际盲人日,胡安还是没回来,给她打电话,关机。不就是去办个捐献手续干吗用了这么多天?就算顺便来个体检,再去探望一下受捐对象,也不至于这么久啊!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正写着,胡安回来了。我急忙奔过去看,她气色还好,也没有太多疲倦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
抱歉啊!她说:没能在世界保健日赶回来,对不起啊,你们两个怎么度过的呢?
我装作不满的样子说:不止是世界保健日吧?昨天世界标准日也浪费过去了,还好,你总算赶上个盲人节。
胡安听懂我的小抱怨,笑眯眯地换了拖鞋,放下包,伸出双臂说:来,抱一个!
我任她拥抱了片刻,自己的手臂却始终没能抬起来,本想开句男女授受不亲的玩笑,也没成。说实话,我很久没和谁拥抱过了,特别是被异性主动抱,记忆中似乎是五年前和妈妈。所以,一瞬间,我忽然想哭,特别想。
胡安注意到我表情上微妙的变化,拍拍我臂弯,进屋去了。
我鼓起勇气追过去,大声说:我知道你干啥去了!
她猛地站住,一秒钟后回过身来说:是老王告诉你的吧?
现在,通过对许多支离破碎记忆的整理,我才明白,那一刻胡安是多么的紧张和意外,还好,她反应迅速,因为她意识到我所说的和她所想的应该是两件事。整整五天,胡安当然不可能只在邢城停留,她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而这个使命直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责怪胡安隐瞒我,在那样重大的问题上,不要说隐瞒,就算是肆意的欺骗也是必须的和可以理解的。而她并没有欺骗我,这显得尤为难得。
因为是盲人节,而且是国际的,我和老王一致认为应该有意义地度过。经研究决定,我们三个在老王家活动一天,到午夜十二点为止,任何人都要佩戴眼罩,体会当盲人的感觉,不许偷看,不许中途退出,违令者斩。
这是一次听起来幼稚,行动起来却不同寻常的感受。我吃饭的时候夹不到菜、上厕所的时候尿不到马桶里面、几次和他们迎面撞上、看电视只能听个音、打电话按不准号码,我甚至放弃了去遛狗,实在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像个白痴一样瞎摸摸,而元宝也不是一只合格的导盲犬。
晚饭后我告诉他俩,决定提前去睡觉了,然后像个僵尸一样摸索着去开大门。老王在我背后说,怎么样啊兄弟,是否觉得做个盲人是件特别痛苦的事?我哼哼着,心里想,也罢!抽空我也捐了去算了,如果忽然成为一个盲人,肯定希望有人为我捐角膜的,哪怕只给一个。
2012年10月17日,星期三,雾。
“今天是世界消除贫困日,胡安忽然问我还想不想买车,我说想啊早就盼着成为有房有车一族呢。她告诉我,认识一个熟人是倒卖进口车的,车况都很好,也就跑过几千公里,关键是很便宜。看我不大放心,她又说可以先看看,合适再说。我就心怀期待地答应了。”
买车的过程很是惊心动魄,类似谍战片。胡安叫了辆出租车,让我和老王坐在后排,一路上她不断地发短信,并指挥司机变更着路线。大约绕了半个城市,我们才在一条僻静的小街里停下。
我四处张望,不见一辆豪华的进口车出现,就问胡安,在哪儿啊?她低声说,别急。片刻,有个戴墨镜的男子走了过来,几乎同时,胡安的手机响了一下。那男子朝我们点点头,继续走。
我们尾随着那名男子拐进一条胡同,又跟了几步,那男子忽然停住,回过身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他说:只要现金。
我小声说:可我没带现金啊,我只有银行卡。
老王也帮腔:就是嘛,还没让我们看到货嘛!
男子显然有些生气,质问胡安:你们到底还要不要?
胡安反倒很平静,她称呼那名男子为“老刀”,并把老刀带离了我们,在远些的地方窃窃私语。几分钟后,胡安回到我身边,轻轻地征求我的意见。我信任她,一一点头。胡安就远远地朝老刀点头。
老刀匆匆走过我身边,同时撇下四个字:只看一眼!
我独自跟随着老刀转回小街,街的一端有辆破旧的集装箱卡车。越走越近,卡车司机跳下车,迎向老刀,他们低声地交谈了几句。这个司机面目还算和善,但是目光阴毒,让我不敢对视。
老刀拽开集装箱的一扇后门,我凑合过去,一看就愣了,这真是一辆崭新的好车!我从镜子般车的漆皮上看到了自己的脸,上面写满了惊喜。
老刀忽然客气地说:兄弟,识货吧?这么新的宝马3才要你十万。
我自然是识货的,虽然一直没车,更不会开,但是长期在汽车网站上溜达,也算半个车迷了,这怎么会是辆宝马3呢,这分明是辆宝马M3!市场售价高达百万!
见我连连点头,老刀很急切地说:那就利索放款吧,我们还有事。
他甚至都不给我再去找胡安说话的机会,就让卡车司机挽着我的胳膊走了。我边走边想,这自然是辆黑车了,以后被警察扣住怎么办?可这辆车实在是太值了!先不管这些,反正那十万块钱也是来自彩票,不义之财不可久留,大不了玩一年再转手卖出去,尽快交接也好,万一他们忽然发现这车不是宝马3而是M3呢?岂不是要提价岂不是要泡汤?
走到小街尽头,拐上大路,前面不远有家银行。他问,你的卡是银联的吧?我点头。他就不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我忽然有些担心地想,万一我把钱转账之后,他们再把车拉跑了怎么办?于是掏出手机想打给胡安,却被他一把抓住,同时喝问我:朋友,你想干吗?
我笑嘻嘻解释:我确实有点儿不放心,想给我一起来的朋友打个电话,咱们也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是吗?
他用力把手机按进我的口袋,还算客气地说,打电话可以,你得用我的。说着,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破电话,拨通了一个号,递给我。
电话的一头正是胡安接的,她明白我的意思让我放心,并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告诉我,该怎么办手续就按照他们说的去办就好,最后她还加了句让我情绪大增的话:我和老王已经坐在你的新车里啦,一会儿就去接你!
去银行转账倒是很简单,那个司机找了一台ATM机,让我放进银行卡,并且主动背过身去等我输入密码,之后就把我支到一边他负责操作后续。搞完了,他给我看了一眼转账凭据,十万整,然后迅速撕成碎片就快步走向大街,旋即消失在人流里。
事后胡安告诉我,与此同时老刀的手机响了,他收到了转账短信,就对她说,以后必须用现金,只此一次!说完,飞快地把M3开下集装箱,然后跳上那辆卡车,疾驰而去。
直到胡安开着我的M3来到面前,我仍旧处于迷糊状态,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还好,进了小区之后,我恢复了一些神智,告诉自己终于得到了它,这无疑是又中了一次大奖。
2012年10月18日,星期四,雾。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信任胡安,竟然会冒险买下一辆走私车,彩票中奖的事我才刚刚挺过去,现在又立马投身到一场近乎非法的勾当中去——其实就是非法的!我这是怎么了?为了掩盖罪证,买了件车衣把M3罩住,等风平浪静之后再说吧。昨晚和老王在网上偷偷聊了几句,他倒是很看得开,说胡安这样一个命在旦夕却肯捐献器官的女人,怎么会去算计我这样一个全无利害关系的朋友呢?他还有一句话说得挺睿智:做了之后就别再疑神疑鬼的了。”
我端着一杯茶伫立窗前,楼下是我的M3,不清楚是在欣赏还是在忧心忡忡,反正发傻了好几分钟,这种感觉就像是从画卷中走出一名美女,要对我以身相许,闹不清是开始男欢女爱才好,还是要搞清她的来龙去脉。
后来胡安回来了,她外出了一上午,路过我的宝马车时,她停顿下来,抬头看见窗子里的我就怔怔地注视了片刻,露出一种琢磨不透的笑容。
2012年10月23日,星期二,雾。
“今天是重阳节,是老王的节日,啊哈!昨天经过轮流审问,他才承认自己是过六十五岁的人,其实,要不是他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年轻,又专门喜欢往比自己年轻的人里面扎,说他七十恐怕也会有人信。老王、胡安、我,我们是老中青混世组合,老王吃自己的退休金,我吃我爸爸的养老金,胡安吃自己的早年积蓄,真是一帮彻头彻尾的吃货!这几天,我大体上从获得豪车的惶恐中走了出来,胡安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搞到一副可以以假乱真的牌照,还有看似制作精良的全套海关罚没车辆手续,也就是说,我的M3几乎是一辆明媒正娶的车了,它几乎被洗白了。胡安给我的感觉越来越神通广大,我甚至阴暗地想,最好能让她再多发挥点儿余热。可是早上我问过她了,能否帮我把户口调进京城,她的回答是:第一你是不需要,第二我是办不到。”
胡安开车带我和老王去郊游,时值深秋,天地肃杀,着实没啥好看,不过三个人的兴致还是不错的,一路上说说笑笑感慨连连,谈的都是各自的心愿。
我的心愿是先学会开车,聘请胡安当我的私人教练,房租冲抵学费。她欣然接受。第二个心愿是一年内把M3卖掉,最好能卖个市场半价,然后买辆出租车开,这样我就有了饭碗,再说像我这样一个无聊的家伙,没事拉拉客,也能找些说话的人,不至于最后成为老年痴呆。在我正要说出第三个心愿前,老王打断了问胡安,他这个车的手续能行吗?胡安说,原本是帮老刀联系买主,联系成了提成五千,但是我也不能赚自家兄弟的钱啊,于是就托老刀给搞了套手续,凑合用吧。我问,那是真的了?胡安回答,还算真吧。老王说,那就还是假的,继续说吧,说说你的第三个心愿。我说,我想给你养老送终啊。
路过我的宝马车时,胡安停顿下来,抬头看见窗子里的我就怔怔地注视了片刻,露出一种琢磨不透的笑容
老王忽然沉默下去,哽咽了一下才说:那好,我也说说自己的三个心愿吧,第一个我想见见我的孩子们,他们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广州,都忙啊,没时间回家瞅他们这个没用的爹了,就想在我还能给他们做一顿饭的时候看见他们,全家一起再吃顿饭,就够了。
我拍拍老王的手:那下一个呢?
老王说:我想咱们三个一起去照个合影,不管是以后天各一方还是阴阳两隔,都有个念想。
胡安说:这个一会儿就去实现。
我问:那第三个呢?
老王想了想道:我先不说了,让小胡先说,等她说完了我再说。
胡安矜持地笑了一下:那好,我就先说,我的第一个心愿就是能再有一次机会登台表演,不需要多少观众就行。
我好奇地问:登台?你想跳舞?
胡安摇头:跳不动了,我想的是钢琴演奏。
你还会弹琴?
老王瞥我一眼道:小胡可是全才呢!舞蹈、乐器、唱歌、绘画。
我还真有点儿吃惊,笑嘻嘻说:这我倒不吃惊,对了,有机会也给我画张画呗?
胡安继续说:第二个心愿是不想让我的女儿知道妈妈死了,你们懂的,我女儿跟着她爸爸过,现在应该是上高三了,虽然我的离婚让她无法接受,可毕竟还是接受了,我真的不想高考前再影响到她。
老王问:你们俩一直保持着什么样的联系?
胡安叹口气: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她不肯接受我这个妈妈,虽然我知道她以后会懂的,但是现在任何解释都是徒劳和多余的,所以唯一能称得上联系方式的就是,每个月我给她卡上打930块钱,因为她是9月30号的生日。
老王思索了一下说:这个我可以帮你,如果哪天你忽然走了,那么我会继续给她汇钱。
胡安说:那就太好了,其实只需要到她大学毕业就可以,而且这笔钱我早就准备好了,交给你老王去办,我再放心不过。
老王淡淡地一笑:我估计再活四五年问题不大。
我插嘴说:没事的,假如老王不在了,我还在的。
老王笑骂道:你小子真是贫嘴,等我们俩都不在了,看你还和谁去贫!
我满不在乎说:那也没事的,等你们俩都不在了,我对着咱们的合影去贫。说到这里,忽然心底一阵刺痛,我似乎看到了这个画面。
胡安说:你也得帮我,我给女儿写了封信,等她大学毕业了,你就用E-mail给她发过去,希望你到时候可别忘了。
我点头答应。胡安说出了最后一个心愿之后,就把车停在一家照相馆门前。老王首先跳下车,钻进去和店主商量了片刻,随后挥手招呼我们进去。
照相的时候,老王轻声对我俩说:我的第三个心愿就是想看到你们所有的心愿都实现,再走。
我低声打听:再走?走哪儿去啊?
老王说:来,都笑笑!
2012年11月1日,星期四,晴。
“今天是新一个月的开始,最近一周比较忙乱,也没顾得上写日记,总的来说一切安好。简单做个回顾总结:1. 我和胡安私下打听到老王儿子的联系方式,联系了,那小子表态过一阵子会抽空回来探望,并答应同时叫上妹妹。2. 我和老王私下联系了一家咖啡馆,店主是老王以前的一个下属,店里有钢琴,可以在客人少的时候过去,随时恭候。3. 胡安每天很早起床教我开车,每次一小时,我进步神速,已经可以在小区里转圈了。4. 我们的合影做好了,幸好胡安漂亮在中间,否则我和老王显得太傻了,目前这个相框就挂在我的餐厅里,十分祥和!当然也有让人义愤填膺的事,老王客厅里挂的一张合影居然是他和胡安的!竟把我剔除在外,一定是这老家伙在我们照相前和老板交代了什么!作为回敬,我在相框下插了一贺卡,就是老王过生日没给他的那张,刚好挡住他的脸,哈哈!5. 胡安昨天外出忘记带手机,有个电话连续打了三次,我只好替她接了,对方是等待受捐的病人家属,说他家的小男孩病毒性角膜炎,已经彻底失明了,非常想念胡阿姨和问候胡阿姨身体健康之类的话。这不是催命吗?我非常不客气地挂了电话。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病毒性,如果你们觉得她的生命已经没有意义,只是早等早盼的话,那我真的希望胡安可以长命百岁,让你们好好绝望一下!”
胡安知道我接了她的电话,神情显得有些不快,听我念叨了一堆废话之后,她对我说:你并不了解病人之间的这种感受,我和那个小男孩几乎天天联系,互相鼓励,他根本不想要我的眼睛,他更想我能活下去,他告诉我假如有一天胡阿姨真的没有了,他会用我的眼睛为我流泪的,而只要每天能听到我的声音,他愿意在黑暗里为我祝福!
胡安的话搞得我很狼狈,想去找老王排解,又怕遭到第二轮的轰击,只好领着元宝去楼下擦车。
前不久,我赶到邢城见到了那个小男孩,他已经恢复了光明,一听说我是胡阿姨的朋友,他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往下滚落。
2012年11月11日,星期日,雪。
“今天是国产光棍节,早上就很阴,快到中午的时候下起了雪。这个节日是必须要过的,因为我们是真正的光棍组,老王是丧偶,胡安是离异,我是独身,所以共同商量好要在11点11分开始宴会,好,就写到这里,出发!”
记得宴会是在小区对面的火锅城隆重举行的,点菜的时候我和老王一致倾向于照顾胡安的饮食需要,可她坚决不吃病号饭,甚至还要了一份辣椒。胡安说,就算严格按照健康食谱去吃,又能健康吗?如果每天只让吃白菜就能多活半年的话,我宁肯不要这半年的生命。
这话听起来像是她很贪吃的样子,实则不然,胡安不希望因为自己而改变了别人的喜好,成为被人照顾的对象。后来我逐渐发现了她所倡导的生命观,那就是:别把死亡看得那么重要,你越是轻视它,它就越无力征服你。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大家谁都没有煽情,一共喝掉了一瓶白酒五瓶啤酒,最后互相搀扶着回去了。
可是快走到楼下的时候,胡安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号码转身就走。我问干啥去,她说是急事,让我俩先回去。
胡安去世后,我见到了负责接收她骨灰的同事,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相貌清秀的小伙子,但说起话来并不腼腆。他告诉我那天胡安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以及后面的整个过程。还是记得很清楚,我是用一种并不惊讶的表情听完了所有内容,就像在听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甚至与胡安都没有丁点儿的联系。
2012年11月18日,星期日,多云。
“胡安整整消失了一星期!今天凌晨才回来,目前正在休息。如果我是她老公,也会和她离婚。等她起床,我要严肃地和她谈谈了!这一周的时间,我是在极度无聊中度过,几乎有点儿无依无靠的感觉,这感觉让我莫名的愤怒。老王竟然也没过来串门,遛狗的时候一次都没遇见他,真不知道躲在窝里干些啥。更可气的是,刚才我给他发短信告知胡安回来了,他居然说早就知道了。我就算再笨,也能猜出他俩之间存在着比我更密切的联系,这真让人难堪。这种事该怎么办?我是该去怒斥老王还是该去找胡安摇尾乞怜?”
许久之后,当我和老王共同回忆起这段往事,他的解释令我震惊和惭愧。
老王说:从精神世界讲,那时的你和胡安还不处于一个层面上,而我算是尽量理解紧随其后,也许这与年龄有些关系,所以她更愿意和我谈谈自己的事情,不过,她所谈甚少。人都会有好奇心,尤其是当你将自己看做她的朋友之后,免不了希望对方也把你摆放在同样重要的位置上,这是人之常情,似乎合情合理,而如果对方疏忽了这么做,你的好奇心就会很容易转化成自尊心,平白无故地感觉很受伤,进而去质问对方,或者摆出一些坏脾气,说白了,就是矫情。老实说,我对胡安也充满了好奇心,她忽然消失几天也会让我坐立不安,甚至想到了很多糟糕的结果,但是我强迫自己不去猜测和追问,既然是朋友,有些信任应该是无条件的,如果你认为对方很重要,那么就别把自己的好奇心视为重要的,那真的不算什么。从另一个角度讲,她没有告诉我们的那些事情,自然是不适合让我们知道,作为朋友,她或许比我们还尴尬,就像你冒领养老金的事,你会告诉我们之外的其他朋友吗?
我用一种敬仰的表情看着侃侃而谈的老王,希望他不要再喋喋不休下去。我知道他讲得有道理,某些理论相当有说服力,旗帜鲜明,论据完备,但是在收听他这一席话的过程中,我的思维已经转移到另一个问题上,即为何老王这个人会变成这样了?
老王以前给我的印象就是个脑部没受过创伤却存在明显残疾的家伙,一个喜欢和路人搭讪、讲些没意思的笑话、热衷观望过往的中青年妇女、酷爱和小商贩讨价还价、有点儿小聪明小算计的退休老会计,他怎么会变成了这样?一厢情愿的可笑的爱情能产生让人洗心革面的力量?胡安带给他的影响究竟有多深?他们私下都聊过什么?会谈论起我么?
现在我懂了,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内心世界,或汪洋肆虐,或溪水潺潺,别人极难看穿,甚至自己都无法看穿。因为经年累月地生存在一种生活模式下,变得极度收敛,盲从于现实,所以我们的世界里才会出现那么多看似雷同的人,他们说着雷同的话做着雷同的事过着雷同的生活,有些面目都雷同。老王如此,我亦如此。我们像是各式各样的保温瓶,外表都差不多,但心里装的是什么绝看不出,根本经不起剧烈的跌宕和磨难,信奉平安是福,一场小病就会让我们悲天悯人,一个小失败就会变得自怨自艾,生离死别对我们来说就是世界末日,知道得了癌症会比不知道死得更快。
正是因为胡安这样的人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或说生命里,我和老王才一步一步发现了埋藏已久的自己,老王变得绅士和哲理,我变得不那么自私和目光短浅,也许,这都是我们最想要的那个自己。
秘不发丧领钱、不停地买彩票梦想中奖(事实上,用于购买彩票的钱几乎占据了我爸爸养老金的三分之二,却羞于对任何人说起)、投资走私车,我所做的一切看似无奈和有理,实则毫无正派可言,我明明就是一个靠侥幸心理谋生的家伙嘛!
胡安是懂我的,她肯定懂,她什么都清楚。
2012年11月22日,星期四,大风。
“今天是感恩节,经过多日的运筹帷幄,我们终于迎来了老王的子女!”
一大早我和胡安就赶到省城机场,像抗议示威一样高举着牌子在出港口迎候。这对不孝儿女的航班还延误了,害得我们连午饭都没吃。老王的儿子比我年龄大一些,个头很高,打扮很气派,嘴里不时迸发着英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海归。老王的女儿个头也很高,长得挺难看,浑身全是香水味,一出来就嚷嚷着北方真冷,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等他俩见了我的豪华车,都老实了,说话的态度也变得温柔恭敬。在此,真的要感谢走私贩老刀先生啊!
这一天印象深刻。我们回来的时候,老王正在生闷气,质问我俩为啥忽然没影了,连丰盛的午饭都不来参加。我说,感恩节可以晚上过嘛,菜凉了不怕,热热就行,我们不挑食。胡安认真地告诉老王,我们还带来了两个你想见的人。老王瞅见了自己的儿女,弹簧一样站了起来,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菜重新热过一遍,大家都饿了,老王的儿女闷头吃喝,倒也没忘记称赞味道好。老王分别给孩子们夹了一个猪蹄,海归兄显得犹豫,说了句谢谢但还是吃了。为了不至于太沉闷,我和胡安随便扯着玩笑,可是老王没有笑,他吃了几口就起身进了卧室。
胡安望着仍在继续吃喝的两个家伙说:我们是外人,不适合说太多的话,但是作为一个大姐,我认为你们应该多陪爸爸说说话,既然千里迢迢来了,怎么也该叫一声爸爸。
儿子说: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不懂的,从小到大一直这样,他很少和我们说话,大家也都非常习惯了,习惯就OK啦。
女儿起身说,那我去看看他。转了一圈,她从卧室慢慢走出,表情变化非常明显,低声对哥哥说:你进来看看吧。
海归兄懒洋洋地起身跟进去,嘴里还一直嚼着。我和胡安也吃不下去了,侧耳倾听,老王的卧室里无声无息,竟然连一句对话都没有,好一会儿才听见这对子女喊:爸!我们错了!
我和胡安凑过去,看到老王呆滞地坐在床上,一双儿女跪在面前,抱着他的膝盖痛哭。
老王的卧室,整间屋子的墙壁上都是这双儿女的照片,大大小小的,各个年龄的,整整齐齐的,贴得连一丝缝隙也没有。
2012年11月29日,星期四,多云。
“今天是国际声援巴勒斯坦人民日,老王的孩子们回去了,一家三口相处了一星期,应该是和睦快乐的。老王昨晚在网上给我留言,就几个字:他们要走了,谢谢你们!”
胡安似乎不大舒服,躺了一天,中间送了一杯水进去,她还装作没事的样子起身道谢。
我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什么样子,痛苦程度又是多少,可她既然还能从容的微笑,我就感觉好些。
傍晚前,老王探望了她一次,出来的时候眼睛湿湿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没事。
假如我那时就知道胡安距离死亡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我不会感觉好些的,我会惊慌失措。
2012年12月3日,星期一,晴。
“今天是世界残疾人日,我将面临严重考验,一同参与考验的人还有老王,希望我俩同仇敌忾,顺利过关!”
昨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我爸爸生前单位打来的,问他是否在家,明天是否方便过来看看他,顺便提前拜个新年。我猛然觉醒,大脑中某个程序迅速被激活,我大声告诉对方,欢迎啊欢迎,随时欢迎过来。
匆匆去找老王,没等我说呢他就先开口了:他们要来检查了?嗯,我估摸着也该来了。
今天一早,老王就过来了,还吆喝着让我去买早点,主子一样在屋子里溜达着,指点我该注意搞搞卫生了。他吃早饭,又吃午饭,其他时间都是和胡安嘻嘻哈哈地聊天,还不时命令着我端茶倒水。我像个奴才一样东奔西跑毕恭毕敬,心中充满了仇恨。
熬到天近黄昏,检查人员也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我爸爸还在等他们。我被老王指挥着出去买菜,打点他的晚饭。等回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气氛不对头,探头一瞧,差点晕过去。
以前都是派个小姑娘来检查,根本不认识我爸爸,简历照片看两眼就过来了,再加上老王会演戏,聊上几分钟家常再问问单位的琐事,就能打发过去。可今天,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小伙子,那中年人我有些面熟,可能是我爸爸过去的下属!这样的阵容出现在我家客厅里,老王和胡安显然并不知情,正陪着东拉西扯呢。
见我发傻,老王吆喝着:你们看,我儿子买菜回来了,一会儿别走了就一块儿吃吧!
我只得出场,伸头探脑地表示欢迎。
检查团倒是挺客气,听出老王送客的话,就急忙站起来寒暄两句告辞。老王还让我送送客人,一口一个“我儿子”,我的头都大了。
送到楼下,中年男子用一种古怪的微笑瞅着我说:你爸爸身子骨真好,你得好好孝敬啊!以前我们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他就总说你聪明懂事。
我是在一种巨大的屈辱感中送走了他们,有一种行将被灭绝的恐惧,却又心存侥幸地想,也许他不记得我爸爸的长相了呢?这么想过之后,我认为自己是在掩耳盗铃,情绪随之衰败到底。
回到家,老王正连连擦汗,要求我陪他喝一杯,以庆祝我又获得了一年的自由时光。我没好气地说,晚饭取消了,散会吧!老王认为我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就赖着不走。倒是胡安察觉出我的异样,细问之下,只好一一道来。
老王听了,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悲鸣一声:太丢人了!
胡安却笑了:这样看来,倒是那个男的演技更高。
我问:我该怎么办?
胡安安慰道:既然他没有道破,那说明还是想给个面子,做个顺水人情呗,下次他就不会再来。
老王怆然:下次我也不来了,死活都不来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沮丧道:看来就能自由一年了,明年这个时候还得披麻戴孝报丧去,可是我担心到时候没有痛苦的表情唉。
胡安笑眯眯地说:这是早晚的事,你应该有心理准备,没事的,到时候你就能做到了,想想失去的自由生活,你就会潸然泪下了啊。
我点头:虽然你有点儿幸灾乐祸,可还算在理。
至今,当我回想起这一幕,常忍不住想笑,胡安瞅着我这个倒霉蛋,如果再装作严肃关心的模样,就太假了。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遇到的烦心事或许当时很受打击,可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滑稽事,好比出门摔了个大马趴,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赶紧爬起来忍痛离开,其他的都别指望。
2012年12月20日,星期四,大风降温。
“今天是澳门回归纪念日,也是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天,不管玛雅人有没有准儿,我们都决定外出狂欢!”
这一天我们是在吃喝玩乐中度过的,胡安精神头非常好,根本不像个背靠死神的人。她的好情绪成功地感染了我和老王,以至于忘记了晚上还有重要的节目。
夜半三更回到小区门口了,我拍了一把老王,提醒他是否想喝咖啡了。老王这才顿悟,吆喝着去咖啡馆。胡安有些为难,但是看我俩情绪亢奋,不忍拒绝,只好一起杀回去。
咖啡馆幸好还没打烊,老板见我们来了,也算热情,招呼着我们随便坐、随便喝、随便玩。胡安一眼瞅见了角落里的钢琴,就全明白了。她说先去趟洗手间,洗把脸清醒清醒。
等胡安离席之后,老板皱着眉头说,你们的这个朋友真的没有几天了,她的脸水肿的这么严重啊!老王摆摆手说,不要提这个不要提这个,我们过来是图开心的啊!
后来老王告诉我,胡安去洗手间其实是去打吗啡了,没有镇痛剂的支撑她根本挺不住这样的折磨。以前我对私下躲在厕所里注射针剂是极为厌恶的,可是自从它和胡安产生关联之后,我想那也仅仅是一种药。
胡安返回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一下我的表情,就快活地跑到钢琴前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片刻,进入平静。老板把一盏射灯打开,胡安就坐在光影里。
胡安的第一支曲子是《忧伤的天使》,她弹得真好,说是专业级一点儿不为过。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凝神倾听,琴声打动了所有人的心。不知不觉中,这支似乎欢快的曲子,竟然让我泪流满面。
第二支曲子是老王点的,我听着很熟,但是想不起叫什么名字,想问问他,扭头一看,他紧紧闭着眼睛倚靠在沙发里,一滴泪正无声地淌下。
前几天,我在一张旧CD中意外地听到了这首曲子,才知道是《梦中的婚礼》。
2012年12月22日,星期六,阴。
“世界末日顺利度过,一切都云淡风轻,我和老王储备的大批蜡烛和食物看来要慢慢消耗了。最近几天,我的驾驶技术有了革命性的突破,可以独自去超市了,真是不错!虽然也感觉心惊肉跳。”
记得这天胡安去了医院,我和老王一直跟到诊室外,张望着大夫的脸色。她当然不会同意住院,让医生开了些药就走了。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胡安的腹水积压严重,正常的生理机能受到了可怕的影响,美丽的容貌和身材渐渐离开了她的身体,很多时候只能佝偻着走路。老王要求搬到我的书房来住,我没法拒绝他。
2012年12月24日,星期一,中雪。
“今天是平安夜,老王忙活了一天,采购了很多装点节日气氛的东西,光气球就买了100个,吹得我腮帮子生疼。老王搬过来之后,每天都给胡安买一束鲜花,有时是菊花,有时是百合,有时是玫瑰。他还是定期理发焗油,衣服也一尘不染,他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总是哼着歌,像个即将办喜事的小伙子。胡安说,男人一旦爱上了,不管他多大的年龄,都会变成孩子,而老王这个孩子让她非常心疼。”
胡安已经不能自由活动,走路的时候时常撑一把墙壁,她拒绝我们的搀扶,总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行。
我们搞了一个烛光晚餐,吃到一半,胡安就挺不住了,无所顾忌地连打了四支杜冷丁,却也不见好转。又过了一会儿,她小便失禁了,老王把她背进卧室,仔细地为她擦洗身体,更换衣裤。
我很想帮帮他,可是老王也是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还是我来!
把她安顿好了,老王总是显得很疲惫,会长时间的注视窗外,尽管外面什么都没有。注视的久了,他会惊醒过来,回头看看胡安。有些时候胡安也在看他,老王就会微笑一下。
胡安死后,老王曾在这间卧室里安静地呆了一整天。现在我回想起来,都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甚至是伟大的,他隐藏痛苦的本领让凡人不可企及。
2012年12月31日,星期一,阴。
“今天是2012年的最后一日,老王的儿子打来越洋电话,说了足有半小时的话,不过他并没有半点儿开心的样子。胡安的健康每况愈下,但依旧挣扎着每天起床刷牙洗脸,受到我和老王照顾的时候,还会吃力地说出感谢的话。我以为,她已经进入了某种轨道,随时都会离开我们了。我已经习惯了去等待一场离别。胡安曾经说过,从我们降生那刻起,生命就是倒计时。”
老王在我给餐具消毒的时候找到我,开门见山地说:喂,有件事需要和你交代一下了,她快不行了,随时都有可能,所以从现在开始,这个家靠你了,我的工资暂时交给你,需要怎么开支都不必和我商量,你看着办就行,该买什么你就费心费力去买吧,我只想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
我点头。
老王又说:她走之后,我可能就搬到国外去了,先住一段时间试试,所以我那房子也暂时交给你,你是租是闲置都可以,我要是还能回来,咱们就继续当邻居,要是万一回不来了,我的女儿会过来接收,到时候你再帮她出售吧。
我心里不是滋味,只能不断点头,示意听懂了。
老王于是把钥匙、工资卡都交给我,然后就走开了。
眼下,老王身在加拿大,偶尔会从网上给我留言,说的都是些那边的生活琐事,看得出来,他很是无聊。但我也明白,他是想表达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虽然真实未必如此。
我给他的回复也是比较琐碎,告诉他已经把M3转卖掉,但是我不想成为一名出租车司机了,因为开车时精神总不那么集中,怕出事故或把乘客送到违背他们心愿的地方去。我决定暂时把那笔款子储蓄起来,等以后有了更好的决定时再用。再有,我成功地向我爸爸生前单位发了丧,很快我爸爸的养老金就停发了,一时还真不习惯,但我感觉比以前要坦然的多。我目前的生活费主要是来自他的房租,租他房子的是一对日本小夫妻,都在中国留学,上次他们和我嘀咕半天可能是想迟缓几天再交房租,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他们,钓鱼岛是中国的,房租是不能商量的。此外,他的墨菲也一切良好,天天和元宝打架,偶尔会进错了单元。
我和老王始终都恪守着一种默契,谁也不提胡安这个名字。
2013年1月19日,星期六,雾霾。
“今天是腊八,我去买了腊八粥,老王喝了几口就说难吃不吃了,真不好伺候。倒是胡安赏脸,坚持喝下两口。她现在几乎很少进食了,老王把我买来的半成品加工成流食喂给她,每见她喝一口,就表扬她真棒。他们都消瘦得很厉害,像是难民。记得以前胡安说,多数的死亡都和痛苦关联,这更让死亡变得空前强大,尤为可怕。老王说,痛苦分为两种,一种是肉体上的一种是精神上的,都可以让人沉沦,好在它们往往并不一起来。”
在这段煎熬的岁月里,我终日无所事事,眼睁睁地看着胡安的生命逐渐枯萎,再也无法拿她现在这个样子和最初认识时相比,诚然,那个风采耀人的胡安其实已经死了,眼前的这个胡安连微笑都是丑陋的,她更像是一个躯壳,承载着曾经的回忆,而我于她姑且还算是朋友,却几乎无法交流,所以更像是一位亲人,我第一次身不由己地体会到一种被需要的痛苦,又无法割舍。
2013年1月31日,星期四,雾霾。
“今天胡安忽然自己走过来看我,她动人的微笑又复活了,她说想吃草莓。老王跟过来站在她背后看着我,从他的眼神中,我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所以我必须去给她买草莓,老王叮嘱我要去附近的山区买,那里温室大棚刚采下来的才新鲜。于是我就开车出发了,也买到了非常好的草莓,只是耽误了很多时间,天黑才到家。可是,当我进屋的时候发现他俩都不在了,房间里收拾的得异常干净,胡安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我在餐桌上看到老王的字条:我们走了,对不起。”
后来老王对我说,胡安离开你家的时候真的恋恋不舍,还主动把你的床单抻平了,这是她唯一能为你做的。
胡安要老王转告我,这五个月来,除了感谢就是感动,感谢我的收留和帮助,在她离开这个世界前再一次有了一个家,体会到了最好的友情。为了不让我太难过,就把所有的个人物品都带走了,免得看见会伤心。她并不想活在别人的嘴里眼里,她要活到他们心里去。还有,她感觉我是一个语言能力不错的人,善于开玩笑也机智,平常又爱看书写日记,可以试试当个作家,不行再去开出租。
老王最后说,希望咱们下辈子还是邻居还是朋友,还能碰见胡安,让元宝带路来租你的房。
2013年2月1日,星期五,晴。
“今天赶到了邢城,可是没能赶上和胡安的最后一面。昨天她在老王的陪伴下抵达这里的眼科医院,才在病床上躺下不久,就悄然离开了人世。老王始终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我爱你——胡安的第三个心愿终于实现(有人说爱她,没有孤独地死去)。医生迅速地为她摘除了角膜,并给两个患者换上,手术很成功,胡安的眼睛还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始终认为我不该参加最后的送别仪式,因为胡安说我会承受不住,别看我平常啥都不在乎的模样。或许她是对的,但在我心中却是无法挽回的遗憾。别了,胡安!”
我在医院附近的一家旅馆里见到了胡安的同事,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谈起往事,他显得异常平静。
在我国南部沿海某城市,始终有一个走私汽车的团伙,他们把一部分车辆运到西南地区销赃,但是在一次围捕过程中,办案民警们发现所有汽车座椅都被刀子割开,经过对里面残留粉末的提取化验,确定是毒品。毒贩们以黑车为运载工具从西南出发,由于全程都是高速公路,缺乏警力监查部署,这条通往北方小城的路被称为“淘金新干线”,每到达一辆车,就会输送来数十公斤的海洛因,并被迅速分销到周边的大城市,一张完善的贩毒大网竟然已经运作多年。胡安是缉毒组的副组长,主动请命到北方小城调查毒品的落脚点,通过一条偶然的线索,她发现黑车的销赃是由一个叫老刀的人控制。毒贩们为稳妥起见,黑车只跑一次就甩掉,所以才会异常廉价地出手。胡安认为只有先和老刀接上关系,才能进一步摸清整个贩毒网络。几次的交易之后,老刀逐渐相信胡安只是个提取黑车佣金的中介,而且还是个吸毒者,进而同意带她去黑车窝点看车。经过周密部署,胡安带领缉毒小组配合当地警方果断端掉这个窝点,同时一网打尽了整个团伙……
年轻的警官最后说:胡姐交代过我,说在她离开之后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因为你既是她的朋友又是热心协助警方破案的市民,所以不必再有隐瞒,还有,你买的那辆车早就不是黑车了,我们帮你办理了合法的手续,毕竟不能让守法公民吃亏,对吗?
我客气地表示了感谢,一时还无法接受胡安的这个身份,却也终于明白她那些日子为何经常突然消失。
年轻的警官公务在身,急于返回原岗,就站起身来和我握手再见,临出门前他抱起一只手提箱,想了想对我说:胡姐的遗体才火化不久,你需要和她最后道个别么?
我点点头走过去,在他的帮助下打开手提箱,里面安静地放着胡安的骨灰匣。我触手而及,不禁感伤道:还是热的呢。
他听了,忽然掉下了眼泪。
2013年2月9日,星期六,晴。
“今天是除夕,街道上到处张灯结彩,很有气氛。我走了很多的路,专门在小街巷里穿行,但总是感觉哪里都是空旷的,这感觉前所未有。胡安已经彻彻底底地离开了我的生活,可我总有怀疑,怀疑她还在这个城市。短发、帆布夹克、牛仔裤、缀满流苏的短靴,拖着那只咖色格子的拉杆箱,伫立在某个小区的布告栏前寻找着一个可以栖身的出租屋。”
老王节前就飞往了国外,与家人团聚。我曾提出送他到机场,他推辞了,告诉我要“好好的”,并再次请求我接管他的房子。在清理他家的时候,我发现了胡安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一幅画,画面上是一个男子手握茶杯立在窗后,目光茫然却清澈。这是我。
除夕之夜,窗外鞭炮轰鸣,我在台灯下翻看了近半年来的日记。通过对日记的回顾,计算出胡安在我生活中一共存在了151天,这个数字不代表什么,也几乎毫无意义,因为她已经植入到我的生命里去,不用注释,无需争辩。
今夜该是我的生日,我已不再关心自己到底出生在哪一刻,想都不想,生命中未知的事情太多,且太多未知的事情亦是无需知道的,能知道自己死亡日期的人才是幸运的,因为可以来得及道别。
责任编辑/张小红